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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奇人陆法和(四)

    十一,眼光

    处理了任约后,陆法和与胡僧佑当即东下巴陵为王僧辩解围。但还没等抵达巴陵,侯景已于六月三日撤围退军。

    巴陵之围,梁军由王僧辩与王琳两位名将领衔。两人据城坚守,抵抗意志极为坚决。还不时出城打个反击。侯景久攻不下,军中发了疫病(水土不服,五六月天气又热),最要命的是军粮不够了(这种后勤的保障最体现统军者的功力。侯景是破坏型人才,充满临机应变的手段,但不具备长远规划的眼光,打仗只能速胜。不然一旦拖得稍长,自己就会崩溃。之前与东魏的战争,就曾被慕容绍宗拖垮。围攻台城时也几度因缺粮差点“突然死亡”。那时台城里的萧衍和台城外的援军都肯主动配合他,才让他一而再的硬挺过去。现在一来真格,这种致命缺陷就体现出来了)。任约之败一传来,军心彻底动摇,侯景只能撤军。

    巴陵之围历时一个多月,最后以侯景主动退却告结。至此萧绎的危机彻底解除。侯军的声势从极盛中陡然衰落,从攻势转为守势。

    陆法和的援军开进巴陵,主帅王僧辩给予盛情接待。虽说巴陵解围战的主战场在他们这儿。但若陆法和和胡僧佑抵挡不住任约,被他攻到江陵城下,形势就完全不同。江陵一被攻破,巴陵这儿也不用打了。即使江陵能守住,光是让老板受一场惊吓,王僧辩也罪不可恕。萧绎这位主子心胸并不开阔。当年萧贲跟他玩“双六”(一种赌博方式)结了一点小梁子,后来在台城救援战里,萧贲又说了几句不合他心意的话(当时侯景诡称跟萧衍和解,让萧衍下诏撤退援军。萧绎本不想救,一得诏令立刻退兵。而萧贲认为不能撤走,犯了萧绎的忌讳)。这两“大”过节一结合,萧绎顿时动了杀心,不久便找借口杀了萧贲。此事近在目前,能不令王僧辩心生戒惧?

    而陆法和也在细心观察王僧辩其人。王僧辩出身于太原王氏,跟江东的琅琊王氏并非同宗。但也算是老牌的士族门第。王家本在北朝做官,其父王神念在北朝官至颖川太守,因心向南朝,主动率子归附。王僧辩从开始做官,就一直是萧绎的属下。但是萧绎为人过于忌刻,对这个难得的嫡系人才态度恶劣,手法生硬。

    之前为了收军权,萧绎对侄子萧誉用兵。初次派世子萧方等出战,战败被杀。萧绎打算派王僧辩前去,催促得非常急。王僧辩是用兵行家,深知萧誉不是等闲之辈,战备若不充分,很难打胜这一仗。于是他坚持等人马汇齐才出动。

    可是王僧辩这种想法是纯业务性质的。而在中国做一件事。技术性的考量常要让位于政治考量。此时建康失陷,萧氏各王都有争立的可能,王僧辩这么一坚持,萧绎顿时起了疑心,认为他可能在观望风色,故意不肯出力。

    南朝的士族是很令皇家头疼的存在。他们当官不靠对皇帝的忠诚,也不靠读书考试。仅仅凭血缘出身就可以了。而且地位比皇室还稳固。上面皇帝换了谁,他们都一样当官。这样的背景下,他们当然不必死忠于某个皇帝。脚踩几只船也行,出工不出力也行。打仗是高危行当,而且打了这一仗,那就得罪了整个萧统系的子孙。所以萧绎的怀疑倒也不算离谱。只是他的处置手法非常过份。他一见王僧辩并不积极,戾气立刻发作,拔剑就砍。这一剑砍中王僧辩左大腿骨,流血满地,王僧辩伤重昏迷。醒来后立即送入狱中监禁。萧绎改派鲍泉前往。结果鲍泉战败,而萧誉的弟弟萧詧从襄阳起兵夹攻江陵。萧绎吓坏了,赶紧将王僧辩放出来问计。王僧辩筹划从容,为萧绎消解了此难。萧绎这才免了他的“罪”,起用他再攻萧誉。王僧辩也不负所望替他消除了对手。

    可是这样的经历,要说王僧辩对萧绎毫无芥蒂,那显然是过于高估王氏的奴性。他只是受制于环境,有些事不得不做。就象成龙《新警察故事》里那个被挟持的银行职员一再强调:“我只是个打工的”,乱世生存不易,混口饭吃而已。与侯景之战是民族存亡之争,王僧辩不能不出力。一旦换个情境,王氏对萧绎忠诚度有多高,恐怕值得商榷。

    陆法和与王僧辩一边谈笑,一边不动声色的试探。一场接风酒下来,他对其人的性格已有相当把握。于是他当机立断,适时开口道:“贫道(当时佛教徒也自称或被称为道士、道人)生擒任约,又消灭其五千精锐,等于已断掉侯景一条手臂。此贼已不足为虑。施主(陆法和这么称呼他人。一是悉心营造自己与世无争的佛教徒形象。二来这样给彼此定位,就可以不理会对方的世俗官职,为自己争得与人平等相处的地位)尽管大胆进兵,恢复江东指日可待。”

    王僧辩听出言外之意,惊讶道:“大师难道不想一同进兵,获取这收复京城的大功?”

    陆法和微笑道:“公等皆是名将,诛灭侯景,有你们就足够了。贫道打算回江陵向大王复命。”

    在座的皆是名将,深知如此局面下平定侯景已无难度。侯景在江东本无根基,为人又极为残暴,杀戮过重,建设又无能。无人心,无粮草,失败无非是时间长短问题。陆法和居然放弃垂成大功,这种风格令众将无不唏嘘。当下大家各说了一些仰慕敬佩的话。陆法和则谦虚的以出家人无心功名之类应答。宾主尽欢而散。陆法和言行一致,第二天便率领所部沿江西返。

    十二,策略

    事实上,陆法和如此行事,是经过通盘考虑的。对他来说,东下的潜在利益远远不如西上。建康一带是士族政治的中心,很难发展势力。如今又遭侯景洗劫,已经萧条残破。自己带着几百人马,跟在王僧辩等人之后,哪能抢到肉吃。他多年经营的基地是在荆州一带。在这儿,他有人脉,有威望,腾挪借用才有余地。如今侯景新破,北面的萧詧实力不足,应该不会轻易挑衅。剩下的最大威胁便是长江上游的萧纪。先人一步,才可抢到头功。

    回到江陵,陆法和毫不停留拜会了萧绎。陆法和身着僧服,以佛教的礼节与萧绎相见。萧绎倒也不以为忤。此时新破强敌,萧绎心情极好。他笑盈盈的告诉陆法和,已经赦免任约,但暂时还不能给他自由。陆法和心知这是帝王的一种控御术。抑扬两手交替运用,效果才会显著。先让任约饱尝囚禁之苦。在合适的时候再给予自由,地狱天堂的鲜明对比,才能使之感恩。随随便便赦免,效果是不会好的。萧绎饱读书传,雄才大略说不上,这种帝王心术还是大把的有。

    随后萧绎叙了陆法和的大功,加授陆法和“护军将军”官衔。这个官位的职权是“主武官选”及“监护诸将”,即负责中央禁军系统的组织人事和考查监督。以类比的说法,领军将军就是禁军总司令,而护军将军则是总政委。之前的信州刺史只是空衔,如今得到这个二品官职,陆法和才算在萧绎军政系统内有了一席之地。

    陆法和接受任命后,当即表示,自己将赶赴信州布置防御。

    他对萧绎说道:“侯景在江东不得人心,扫灭他是早晚的事。大王的大患在长江上游。如今武陵王世子萧圆照领军三万驻在白帝,名义上是救援江陵,事实上居心叵测。大王年居长,功又高,海内人心早已归附。目前唯一可虑的,就是蜀中之贼。”

    这话正中萧绎心事。萧绎不由动容。萧圆照出兵是在去年(五五零年)五月。当时萧纪称这支部队前来接受萧绎统一指挥,以助平定侯景。萧绎自然不会轻信,当即严令萧圆照停驻在白帝(今重庆奉节县东)不得前进,同时就地任命他为信州刺史。萧圆照一时不摸虚实,暂时停驻观望。该年十一月,萧纪不顾后方起火,亲率大军从成都东下。那时萧绎四面吃紧,只得写了无数封信,用尽好话才把这父子俩暂时稳住。但心里的憎恶与怨恨可想而知。今年他又将信州刺史头衔授予陆法和。对他的那点心思,陆法和岂能不知?

    果然萧绎仅仅沉思片刻,当即痛快的批准陆法和的请求。并拨付了一批军械、战舰供陆法和扩军之用。这也是形格势禁。此时萧绎的主力还在东线与侯景作战。北面又要防备萧詧与西魏的突袭。西线实在无兵无将可用。而且手下众将对打内战并不热情。当初让王僧辩打萧誉,他就不太肯卖力。被狠狠教训之后才有改观。后来再派他去打六哥萧纶,被萧纶讽刺“去年帮人杀侄子,今年又来帮人杀大哥,恐怕天理不容”。王僧辩将来信转发给萧绎,表示了一点委婉的抗议。萧绎严令进军,王僧辩却只肯将萧纶赶跑了事。如此这般,萧绎早憋了一肚子火,但却无可奈何。难得陆法和“深明大义”,肯主动表态为他抵挡萧纪,萧绎自然高兴。

    回到江陵城外的军营,陆法和长长的出了口气。从此蛟龙出海,天地宽阔矣!

    自古成大事业者,无非两途。一是在中央弄到一人之下的高位,慢慢架空君上取而代之。典型代表就是王莽。二是先在地方发展势力。找一个时机起兵,最后推翻旧朝建立新政(如成汤、姬发),或者是削平群雄唯我独尊(如刘秀)。

    对于第一种方式,或许王僧辩能用。但陆法和很难用。一来在萧绎这种猜忌心极强,小聪明又多的主子眼皮底下,搞**王国实在太难。二来以他的身份(非王谢袁萧之类大族出身)资历(搞宗教起家,半路插入官场),走这条路是逆水行舟,难成易败。

    既然排除这一条,那么只能走第二条路了。不去江东,理由已罗列在前。主动请缨西上,也是早已算计清楚的。

    此时南朝的江东部分已经残破,荆州是三面受敌的形势,又是老大萧绎所在地,可不予考虑。岭南一带不但蛮荒,而且难有借口插手。唯一可取的地盘,就是蜀中!

    蜀中在武陵王萧纪统治下已有十多年,一直没有经历大的战事。如今是梁朝疆土里最完整富庶的一块。在军事形势上,蜀中居于长江上游,四面都有险要可以据守。以之成事,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当前的问题,就是能否打败萧纪。对于这一点,陆法和有相当信心。

    陆法和虽然今年才出道,但对天下形势的分析研究,各种情报的搜集汇总,却是早已着手。不然也不可能一击而中,一战成名。萧纪其人不能说一无是处。在治理内政、致富创收上还是有一套的。他治理蜀中多年,内修农桑,外通商旅,致使蜀地粮丰物阜,经济实力相当强大。此外他还努力整顿军备,蜀军器械精良,还有战马八千多匹,实力不容小觑。

    然而这些只是普通的小才干。讲到大的谋略器局,父子两人就差得远了。台城被围,萧纪夹藏私心,不肯积极救援。直到侯景成势,中游的七哥萧绎形势危急,这才弄出一只军队准备趁火打劫。打劫就打劫吧,又想不劳而获,停在白帝观望形势,错过一个天赐良机。要是任约西上的关头萧圆照趁势进逼,上可以控制江陵除掉萧绎,这是取实利。下可以击破任约为萧绎解围,这是得名望。可是这两个爷们居然被萧绎几封书信所阻,采取了最逊的一招——“安坐不动”,硬是放过了机会。反让陆法和得着便宜,趁势起家。他们或许还自鸣得意,认为自己是在“坐山观虎斗”、“后发制人”。可是坐拥大军,却在击败侯景这么重大的事情中没立寸功。一旦萧绎的人马扫平侯景收复了京城,试问天下臣民会拥戴谁做老大?

    这样的见识,这样的缺乏决断,手下人马再多,物资财富再充足,又能成得了什么事?侯景的八百残兵能扫平江东,难道自己的八百蛮军就不能攻略西蜀?陆法和一念及此,胸中顿时热血沸腾。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侯景乃小竖子尔,且让全天下看看我陆某手段!

    十三,备战

    此时西线的形势,是萧圆照拥兵三万驻于白帝,正在观望形势。而武陵王萧纪则坐镇成都,随时准备增援。扼制蜀军东下的关键,在于不让其舰队出峡。而三峡全段正在信州刺史辖区之内。陆法和讨到这个任务,明里是替萧绎防御萧纪,暗里是借此名义谋取一块合法地盘。

    既已得到授权,陆法和雷厉风行,当即全军开拔。全军昼夜兼程,没用几天便到了信州地界。信州下辖三郡,巴东郡是州城所在地。沿江下来依次是建平郡和信陵郡。刚好分别控制瞿塘峡、巫峡、西陵峡这“三峡”。

    赶到西陵峡,陆法和发现萧圆照十分规矩,果然停驻在白帝没有东下。既然如此,陆法和便老实不客气的一路接收,一直前进到建平郡所在的巫峡。接收了两郡地盘后,陆法和一边扩军,一边沿江大修防御工事。他在长江两岸的险要地方一一筑城,然后沉积巨石于江中,使江水分流缩窄航道。再从两岸的堡垒中拉下铁链,将江面横向截住。

    这一带是蛮人的聚居区,陆法和在此根基深厚。如今又有官方的正式身份。所以扩军、筑城、拦江诸事一一开展顺利。而驻守白帝的萧圆照反应迟缓,行事又无魄力。得到陆法和大兴土木的报告,一时决断不了是进军消灭之,还是不予理会。大概是考虑到萧绎刚刚击败侯景,声势很盛,此时似乎不宜动手。所以他一边不断向后方的老头子要增援,一边在白帝城置酒高会,就这么无所事事的又消磨了一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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