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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夏天过去,到了八月底,灾情算是被控制住了,灾民在朝廷的资助与安排下也都各筑起新屋,民间响起一阵对这位皇帝的叫好声。

    也是这个秋天,大武对大滇的征伐终于进入倒计时。

    或许是过于思虑,进入秋季后,武琉煜睡眠变得很差,常常在御书房一坐便是一夜,只有累极了才能在床上稍微眯上一会儿,可只要有一点声响就会立刻惊醒过来,之后再怎么睡也睡不着了。福平点上安神香也没有起什么作用,安士说,皇上是压力太大了。

    八月是桂花盛开的季节,甜腻的味道盈满心间。

    席怜心闲来无事,摘了几支桂花去了瑶华宫玩耍,沐贵妃正坐在窗边绣花,绯色的料子,上面绣了一朵朵浅粉的杏花,华丽中又含了素雅。

    “皇后来啦。”她起身行礼,席怜心说过多次让她不用行礼,她也不听,慢慢也就随着她了。

    “闲着没事来坐坐。”席怜心将桂花插进瓶子里,转身在窗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凑上前看她的绣品,“绣什么呢?”

    “臣妾看皇后的衣服样式不多,就裁了些料子绣些花样,准备做几件新衣服送过去。”沐贵妃让人上茶,又接着说,“正好皇后来了,就量下尺寸吧。”

    量好尺寸,沐贵妃又让人端上桂花糕,低着头继续绣起花。席怜心靠在椅子里喝起茶,闲聊开来,“听说皇上最近身体不大好,你就不去看看么?”

    针尖在绸面上停顿一下又穿下去,沐贵妃声音细柔,“皇上身体不好已不是最近的事,这后宫里人都知道,可这几年,皇上依旧整夜在御书房中度过。”她顿了顿,又笑道,“皇上执意要做什么,是劝不住的。”

    “但也不能拿身体硬抗吧。”

    沐贵妃停针,眼里含笑,“皇后这么关心皇上,何不自己去劝劝皇上呢?”

    “我也想劝啊,可是每次看他那么认真看那些书,又不忍心去打断他。”席怜心撑着下颌,“想来皇上也是希望能早日通略帝王之术,为民着利吧。”

    沐贵妃因她的话微微晃神,随即又笑道,“皇后也不用太担心了,福平向来将皇上的身子看得重,有他在,皇上不会有什么事的。”

    席怜心点了点头,可晚点的时候,还是去昭沁宫端了盘新做的桂花糕去了御书房。他还是老样子靠在书架上捧着书看,常年不见阳光的脸白的像雪一样,没有一点血色。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浓黑睫羽轻轻垂着,如蝴蝶一样。

    她将桂花糕伸到他眼前,阻隔住他看书的视线,他有些无奈地抬眼看她,她笑得两眼弯弯,“母妃亲手做的,还热着呢,吃几口尝尝看吧?”

    他将书拿开了些角度,轻声道,“还不饿,你先吃吧。”

    “吃一口呗,我可是专门为了你求母妃做的。”她黏上去,把他的书推开,伸手捏了些糕点就递到他嘴边,“尝一口呗,还是今年新采的桂花。”

    他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张嘴咬了些边子将桂花糕含进嘴里,过程中一点也没有碰到她的手指,吃香极其斯文优雅。席怜心满意漾着笑看他,“好吃吧?”

    他回以温和笑意,“嗯,还不错。”

    “那就全部吃了吧。”她二话不说就把他手中书丢开,拉着他几步走到桌子边按着他坐下,将整盘子糕点放到他面前,又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随后拉了盏凳子坐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我看着你吃的样子紧紧盯着他,“快吃吧。”

    他细柔地眉微微蹙起,“今天你是怎么了?”

    她一愣,“什么怎么了?”

    他又不说话了,看了她半晌,随即为难道,“你这样看着我,如何吃得下。”

    “不看你吃。”她笑吟吟,“喂你吃,可好?”

    看这态度,这桂花糕不吃不行了,武琉煜在选择自己吃还是被喂着吃之间果断选择了自己吃。他招来福平拿了两幅筷子,让她陪着一起吃,福平还格外体贴地泡了上等荷叶尖,两人边吃边喝,多数是她在说,说的都是她在容城的事,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他只是静静地凝望她,静静地笑着,一下午的时光竟就这样溜过去了。

    日落西山,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今天就聊到这里了,明天接着聊!”

    “嗯。”他笑着应她,又说,“明天来就不用带糕点了,我不爱吃甜的。”

    “那明天我们下棋?”她眼珠子转呀转,忽然一亮,“对了,我都没有听过你弹琴,要不你明天弹琴给我听吧?”

    他笑了笑,“还是下棋吧。”

    送走不满的人,武琉煜对着空置的茶杯轻轻地笑起来。

    这丫头是在担心他吗?

    不过做法也实在幼稚了些,想装不知情都难。

    掌灯之后,福平在他耳边轻声禀告,沐贵妃在门外求见。他一愣,让人进来。沐贵妃正服端庄,手里端了一盅药汤。

    “臣妾见过皇上。”

    他从桌后起身,接过她手中托盘,一手将她扶起,轻道,“怎么又亲自熬汤?”

    “臣妾怕御膳房的人不知皇上口味,便自己熬了。”

    待他坐下之后,她伸手舀了碗汤给他,可他接过去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她迟疑了下,轻声问,“皇上只喝了一口,是汤不合口味吗?”

    “不是。”他口气无奈,“下午吃了些糕点,有些撑。”

    她轻轻地笑,“那臣妾陪皇上出去走走吧。”

    他点头,“也好。”

    天际还剩余晖,走廊中灯光朦胧,空气里都是浓郁的桂花香,而他的嘴里也是浓郁的桂花糕甜味,浓茶和汤都掩盖不下去。

    沐贵妃静静走在他的身边,没有说什么话,面目十分恬静。他也没有说话,眉目轻柔,神色极其平淡。在他们身后,宫人们低着头保持着七步距离。

    气氛很安静,却不僵硬。

    好似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如此,彼此都已习惯了。

    天色终于暗下,等走到去往瑶华宫的方向,沐贵妃停下了脚步,对他盈盈行礼,轻道,“臣妾有几句话想说,请皇上恕臣妾越礼。”

    他音色温然,“无妨,你说。”

    她眉目盈盈,苦涩道,“臣妾一介后宫之人,本不该指手皇上所为,但臣妾还是希望皇上能以身体为重,国家大事并非一日之举,望皇上能珍重自己的身体。”

    他静静看她片刻,“好,我知道了。”

    她笑起来,告退准备转身离去,可顿了顿又停下来,轻声道,“臣妾斗胆前来御书房是受皇后所托,皇后其实很担心皇上。”

    他微微笑起来,“嗯,知道了。”

    秋天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容城在冬季来临后便一直传来进犯的消息,显然大滇已对大武的漠视失去耐心,频繁而有强地开始试探,幸而席元帅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你来进犯便打得你缩回去,再来便再打,始终不出兵,直气得大滇咬牙才好。

    冬季来临后不久,淮昌就下了一场细雪。

    这一场雪让武琉煜受了些凉,那几天在朝堂上,一直都是他压低的咳嗽声。沐太傅担心他的身体,与朝中几位重臣商议,免了几日朝廷让他休息,可容城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始终不能安下心来,好不容易能借助安神香稍微减轻些的失眠又开始严重起来,急得福平团团转,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冬天,淮昌一直在下雪,一场接着一场,阳光太过稀薄,始终都融化不开。

    容城也一直在下大雪,大滇被鹅毛般的大雪阻扰,终于暂时安稳下来,朝堂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可就在冬梅极致盛开的时候,一封极密信笺被武琉渊的贴身暗卫送到了武琉煜的面前。

    那一天,武琉煜在御书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夜。

    隔天卯时福平去的时候,他白净的双颊上漂浮着瑰丽红晕,伸手一摸是滚烫的温度,吓得福平赶紧唤来安士,可没等安士到来,武琉煜便已晕厥过去。这一病好似将他之前的劳累一并牵引了出来,连续高烧了数天才退下去。

    雪一直在下,皑皑的雪,冰冷又洁白。

    “你看你,平日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这下病倒了吧。”席怜心将药汤吹凉送到他嘴边,“快喝吧,喝了早点好。”

    他却只是静静地凝视她,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看的她一阵发冷,“干嘛这样看我?”

    他又轻缓摇头,轻声道,“我有些累了。”

    “那快把药喝了睡吧。”她连忙又舀一勺子吹凉。

    喝完药,她帮他掖好被子,看着他闭上眼睛便离开了。可是等她走后,他却掀了被子,穿好衣服去了朝冉宫。

    朝冉宫里一片寂静,王贵太妃正抱着手炉看书,见他过来,十分惊诧。

    “皇上?”

    她见他脸色不好,又听闻他最近身体不适,忙将手炉递给他暖着,又差人去拿热汤,可他坐下之后却一直沉默着,面目中明明清淡沉静,可沉静中又让人感觉不安。

    王贵太妃没有试图询问,只是说道,“听闻皇上最近身体欠安,该好好歇着才是,有事差人过来朝冉宫说一声本宫过去便是了,外面下这么大雪,皇上怎能不带宫人便贸然独自过来?”

    他轻轻地咳嗽几声,随即从怀里掏出那封信笺递给她。王贵太妃狐疑地接过去,拆开之后,募地从椅中站起来,面上血色顷刻间褪尽,一双手极力保持镇定却仍止不住地颤抖。

    她抖着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前收到的信。”他声音低哑,“想了很久,这事该让王姨知道。”

    王贵太妃伸手捂住嘴,瞪大的眼睛里浮现出泪光,仿佛受了极大苦痛,却又不得不忍耐住,“怜心知道吗?”

    他唇瓣淡白,轻轻地摇头,“不知如何开口。”

    “不能说!”她死死捏住那张纸,“容城现在的形势,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出去!”可话说完,她又瘫坐回位置,凄笑道,“可这事又怎能瞒得住。”

    他沉默不语。

    空气沉凝得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武琉煜轻轻地说,“目前还有一线生机,儿侄希望王姨能出面相救。”

    她睁大眼睛看他,“什么?”

    他垂眼轻道,“儿侄希望王姨能出宫寻人。”

    “你的意思是?”王贵太妃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随即又一冷,“你在怀疑什么?”

    他的声音冷静彻骨,眸色深不见底,“入冬之后,容城一直都在下大雪,大滇在大雪之后一直很安稳,不该会出这种事。”

    “所以你是怀疑。。。”她没有说出下一句,但心里却很明白,身体止不住一阵阵发抖。

    “不过也只是猜测,所以希望王姨能出面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合了合眼,疲惫道,“开春之前,我会封锁住消息,开春之后,若是还未寻到人,便只能昭告天下,走最下策了。”

    “好。”她郑重点头,“我会竭尽所能找到人!”

    那天武琉煜离开时,摔碎了朝冉宫中的瓷瓶。隔天,武琉煜颁发旨意,勒令王贵太妃搬至城外护国寺为先皇祈福。

    这一举自然惊动了整个后宫,皇太后怒极之下命令他收回成命,他咬牙不应,气得皇太后将茶盏尽数拂了!燕贵太妃一向知道他做事极有分寸,但这次却怎么也猜不到他的用意,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唯有硬着嗓音骂他几声。

    最生气的莫过于是席怜心了,她原以为是发生什么大事让武琉煜如此生气,但细细打听下来,却知道到他只不过是和姨娘几句话不合而已,连争吵都没有,竟然直接将姨娘遣到了护国寺,美其名是祈福,但谁不知道这是一种变相出家!这不是毁了姨娘一辈子吗?

    “武琉煜,枉我当你是朋友!”她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是我瞎了眼!”

    他静静地凝望她,满眼苦笑,却始终一句话也不辩驳。气得她抄起案上的书全扔向他,甩袖而去。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她不再与他说话。

    御书房中,也终于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烛光,从天黑坐到天亮。

    书桌上烛光闪耀,扭曲着纸面上潦草的黑字,仿佛忍了极大痛楚:

    席元帅被擒,下落不明。

    席夫人,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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