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聚华殿(一)
昨日怅然无眠直至天明,对镜上妆的时候,薄施粉黛已经遮不住眼下沉沉的暗色倦怠。今日太后在聚华殿设宴,宴请各位太妃,必要正式华服,盛装出席才不会显得失礼。名烟巧手为我堆起宫中常见簪花高髻,执秋在一旁理过几套精心挑选的曳地宫裙。 “小姐,选簪吧。”茗烟端上梨木首饰匣子。 对着镜子,踟蹰须臾:“簪花高髻太过雍容端正,还是改了罢。”回头看了几件裙装,一件玫红撒花,一件墨绿流云,一件霜色梨花,一件湖蓝蕙兰,一件杏色桃花。 便问道:“此次设宴,均是女眷,如何能不过于招摇抢夺风头,又大方端庄不为失礼。” 茗烟略一思索,便道:“不如改梳五福髻,弃了常见翡翠玉石,金银步摇,用小姐最爱的云南珍珠和流彩串珠帘步摇,再配上流蝶恋花绢花。既显得文雅持重,又不会过于华丽夺人。” 我点点头:“裙装就拣了这件湖蓝的,蝶逐蕙兰,活泼清爽。” 梳妆扮好,吩咐映冬好生照看雪浮,便起身前往慈瑞宫,茗烟随侍。出了宫门才发觉天色阴暗,日头也昏昏黄黄没有生气,寒风中夹着细碎的片片冰凌雪花,扑吹到脸上,有细微撞击的疼痛。 恰好杜尔清一身素淡霜色同鸾巧相伴出门,看到我微微一笑:“姐姐今日的确亮丽宜人。” 看她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碧色翡翠坠珠步摇,甚是婉素,淡淡笑去,低调淡雅一向是她的风格。随即弃了肩舆同她一起步行前往。一路上说说笑笑,天气虽寒,却因走的微微出汗。 “地上落了这么一层雪珠子,姐姐这般身子若是不小心滑跤该怎生是好?”杜尔清小心翼翼的牵住我,手心里不知是否真的紧张沁了些许汗水,微凉潮湿。 我不在意的轻轻一笑:“自小儿骑马舞弄,总还不至于走几步便会摔跤。” “哦?”她娇憨秀丽的脸孔上显现出些兴致来,“听说姐姐同皇上便是驯马的时候相识相知的?” 我心中沉下黯然,低低嗯了一声,眼前恍然回到芳时三月,马背上的他的眼眸流光婉转,温言道:“以后便叫它金翼,如何?”那么温柔儒雅,纵然是一身马上的英姿本领,却也不是哥哥那般粗犷豪放。 行至慈瑞宫门前,乍见杜亦容一身杏黄从前面相对走来,杜尔清牵着我的手忽的轻轻松开,上前福了一福,淡淡道:“尔清见过芳仪姐姐。” 杜亦容并不理会她,径直行至我跟前,低声道:“杜亦容见过婉仪娘娘。”声音里似乎满是幽怨恨意。如此一来,杜尔清半蹲着也不能起身,脸上涨的通红。 我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杏黄及地长裙,腰间挽着柔曼轻纱,眉目修长妩媚,但漫着一层幽怨神色,教人看着便觉不快。轻轻道:“杜芳仪请起。” “尔清见过芳仪姐姐。”杜尔清泫然重复道,晶亮秋水在眼眸中悬悬欲落。 杜亦容起身后,侧目看了一眼尚半蹲行礼的杜尔清,沉沉一笑:“尔清妹妹如今是有好姐姐了,倒忘了旧时姐妹。” 我心中荡起一丝烦厌,只温言道:“自然都是姐妹,何必这么多礼。快进去罢,没得教太后好等。” 杜亦容哼了一声便从侧门而入。 杜尔清缓缓起身,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饶是如此还是不肯原谅,我杜尔清做的已是够了。” 我早就对她二人的关系悬心迷惑,便关切问道:“那日采选,你姐妹二人尚且交好,如今怎到这等地步了。” 杜尔清收起泪意,拿起帕子拭了拭泪水,恢复淡淡笑容:“说来话长,待以后尔清慢慢说与姐姐听,如今各宫恐怕已经到了,姐姐还是快些进去罢。” 来人均先至暖阁等候,表姐身着丹红如火的九凤描金纬地宽大展衣端端坐着饮茶,自是华贵无伦,惊艳四座。 杜尔清在身后扯了扯我的衣襟:“皇后娘娘来的这样早,倒是你我都失礼了。” 我轻轻按了她的手笑道:“皇后一向都是早的,不过只怕有人会比你我更迟,不必担忧。” 行礼落座,表姐向我笑说:“自入宫以来倒是从没今日这般热闹欢乐。”又关切问起杜尔清的身体,由此闲聊数句。 我眼风微微扫视周遭,对面杜亦容正与胡贵人低首附耳交谈甚欢,恬容华静静坐着,孰不知是否佛经抄多了,眉目间越发的静默淡然。果然不见庄嫔踪影。 云婵姑姑进来笑道:“各位娘娘久等了,请移步聚华殿。” “看来嫔妾是来迟了!”殿外传来娇笑串串,庄嫔身着玫红锦缎华服旋风而至,向着表姐轻盈一福:“嫔妾失礼,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表姐面上笑容依旧:“起罢,太后有旨皆去聚华殿入座。”说罢领着众人前去。 我默然跟在表姐身后,庄嫔的同周身胡贵人,杜芳仪等人的得意言谈,一句不落的落入耳中。 “皇上今早见本宫睡得香甜,便下旨教本宫不必随众人一样早去守礼,故来迟了。” “姐姐这样得皇上的宠爱,真是吾等风尘莫及,艳羡不来的。”胡贵人忙谄媚笑言。 “婉仪娘娘今儿脸色仿佛不好,是不是昨儿没睡好。”耳边庄嫔颇带了一丝挑衅味道。 我忍气回头一笑:“劳姐姐挂心,妹妹不过是因着今日宴席准备受了些劳累。”心中似翻开酸苦滋味,气堵沉闷,只快步跟上表姐。 聚华殿高高的阶上月台铺了一层地幔,明黄灼灼一直延伸到殿门,踏足而上,柔软厚重不闻众人脚步声。太后端坐之上,金凤压首,比起身为皇后的表姐多了许多威严富贵。下首两侧整齐的排放着黑漆席案,边上站了一排恭谨肃穆的侍食宫女。席案上早已摆放灿灿映人的金壶银碗,洁白玉碟,象牙筷箸。每张席案前都放置着一个烈火彤彤的暖炉,烤的周围温暖如春。 各位太妃太嫔早已安定入座,放眼看去约摸十人左右。按照祖制先帝崩后,除了受先帝遗诏册封或皇上圣旨颁布晋封为太后的嫔妃入住凤仪宫外,有皇子可以依靠的便可以迁至令皇子的受封的府邸安享晚年,其他生女或是无子无女的太妃太嫔都一律搬到南山别苑度过寂寥余生,而大多数的嫔妃属于后者,自先帝去后便相继孤寂离世,如此算来,宫内宫外也不剩几人。 表姐领着众人行跪拜之礼,太后笑着道:“不过是寻常家宴,各位太妃难得过来一趟,倒不必如此拘谨,都起身入座吧。” 众人谢恩后便循着位份尊卑次序依次坐下,表姐则在太后身侧坐了。 太后道:“皇帝在前头忙着,咱们娘儿们倒落得清闲,多少日子都没这样热闹过了。” 离太后最近的一位太妃轻轻笑道:“妾身虽身在宏武王府,却心心念念想着太后呢。”原是宏武王泽章的生母惠德太妃。 太后听言果然开心道:“多少年了,凡楚嘴巴还是这样甜!”又朝向旁边另外一位太妃道:“听说长安这孩子孝心甚盛,常到别苑瞧望于你,哀家这边也是常常得空便来请安。”太后口中的长安便是长安长帝姬,其生母是先帝端妃,不过身体孱弱,生产时难产而薨,留下长安帝姬。如此看来,正是这位太妃代为抚养。 这位太妃闻言,撩起帕子擦了擦眼睛,面露感激之色:“妾身无子无女,本当孤寡薄福,上天却赐了一个孝顺的女儿与妾身,全是托太后洪福。” 惠德太妃在旁边忽然插嘴:“如此瞧着,皇上嫔妃尚且不多。” 太后点了点头:“皇帝年纪尚轻,当务之重自然是朝政江山,选秀三年一次,到时必会再选宫嫔入宫,以充掖庭。” “吾等见着皇后,端庄温贤,仿佛有太后当年几分神采。”惠德太妃果然说话玲珑中听。 太后喜形于色,脸上似开一朵雍容牡丹,明丽之色不减当年:“哀家都一把年纪了,如何能和这些年青人相比呢。” 席上遂响起一片恭维之声。 表姐脸上飞上红霞,忙谦逊道:“臣妾如何能和太后相比呢。” “这些娘娘妾身瞧着都是眼生的很,不知哪位是聂将军的千金。”声音淡白如水,却也使周围一下静了下来,在座的几位嫔妃皆都望向我。 我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开口说话的太妃,容貌清婉,一身素白裙袍端坐在席座一角,遗世而独立。 太后看着她微微一怔,随即开口笑道:“哦,沅宜啊,好些日子没见着,倒是不见变化。”忙向我们介绍:“这位是林太嫔。” 林太嫔缓缓起身,淡淡道:“妾身终日吃斋念佛,不闻窗外之事,前些日子忽而忆起当年太后宴请重臣家眷时,聂夫人在席上为大家所奏的《天音之曲》,一直念念不忘,长萦心间,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得一听,今儿有幸得见聂家千金,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知是否能有耳福得尝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