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胎祸(二)
远远的看到管家聂荣在府门口左右张望,待走近却发现他一脸焦色。见到我与茗烟归来,忙上前道:“小姐您回来了,老太太着急找您呢。” 我下了车奇道:“我去云归寺是与祖母说过了。” “宫里头又来人了,老太太吩咐若小姐一来,便教去颐养轩。” 入了府,早有丫头绞了冷帕子递上,我微微拭了汗便亟亟往颐养轩去。 进门发现姑母和嫂嫂都在,一屋子的人皆神色哀痛,我行了礼在嫂嫂身旁坐下。祖母叹了口气才道:“你姐姐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有个庸医误用了虎狼之药,龙胎竟没能保住。” 我已是吃了一惊,心中说不尽的心痛惋惜,问道:“表姐如何了。” 姑母接着泣道:“阿昭真是伤了心,竟要去寻死,宫里这才要请娘家人去劝慰照顾。” “这孩子,怎么就看不开,这么年轻轻的还怕将来没有孩子么。”祖母抬眼深睇门外,脸上的皱纹里埋了许多哀伤。“你们姐俩自小一处,感情亲厚,随你姑母入宫去劝一劝罢,想来也能听你几句。” 我含泪点点头。 宫城,又要踏入这个我费心费力想逃避的地方,又生生曳曳的将我深藏心底的相思抽离出来,他的第一个孩子没了,他初作父亲的喜悦想必已经成了心头最痛的遗憾,如何肯让他承受如此之多,他,可还安好。 通过层层通传,终于到了表姐的住所—凤仪宫。凤仪宫一向是中宫的寝宫,自然是金雕玉砌,奢华万分,光是院中奇花异草便足以令人目不暇而,多少女子费劲心机的想要住进来,只是住在此处的娘娘便真的就如表面的荣宠万极么。 随着一个中年宫女的指引,我与姑母小心迈进宫内,两旁早有宫女打起内室的帘子。里面鹅黄的锦缎帷幕从顶部垂泻而下,泛着光滑如水的润泽,将床榻围在其中,隐约见躺了一人。旁边宫女太监整整齐齐的站了两排,梓月也在其中。那嬷嬷轻轻上前,垂首恭敬对着床榻道:“娘娘,阮夫人和聂小姐瞧您来了。” 帷幔猛然被掀开,表姐满脸泪痕散着乌发坐起来,不等行礼跪拜便哭道:“娘亲,乔儿!”姑母再也忍受不住,不顾礼矩上前搂住她痛泣道:“好孩子,可受苦了。”我亦在一旁泪流不止。 旁边的掌事宫女也算明白人情,只劝道:“阮夫人既然来了,劝一劝咱们娘娘吃些东西罢。从昨儿到现在粒米未进呢。” 姑母拿了帕子试了试泪水,柔声道:“好孩子,身子骨要紧,若想吃家里的口味,我这便去给你做来。” 表姐点点头,无力的靠在软枕上。 姑母便被嬷嬷引了去了膳房。 待姑母走后,表姐屏退左右只剩我跟她,然后低声凄然道:“乔儿,有人杀了我的孩子!”原本丰腴的脸庞已露出深深颧骨,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脸色苍白的教人不忍看。 “不是说有个庸医用了虎狼之药么。”我初闻时已是心中不安,暗觉隐晦。 “不过是为着掩人耳目罢了。”她双手紧抓被褥,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里充满森森恨意。“我这样在意这个孩子,千防万防还是被她们得了空子。”她瞪圆杏目,嘴角一丝冷笑。“只当我柔弱不堪,便是好欺负的,我定要加倍讨回来。”看着她如此心痛仇恨,我只能温言劝慰。 “皇上知道么。”我握住她的手,才刚刚入秋却这样冰冷。 “皇上也是难过很了,却不知晓其中的阴谋厉害。”她面色缓和许多,渐渐恢复端庄凤仪。“我已是不打算与他说了,他每日里这样繁忙,还要如此忧心于我。”她眼中透着温柔,温然道。 看着表姐眼眸里那些被宠溺而流露的甜蜜与情深,他们应当是琴瑟和谐,凤情凰意罢,他到底是将我忘了。我木讷点头,却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胸口气息漫漫而上,拥堵难捱。 有人在外通传,待表姐应允走进一女子四十上下,一身秋色流云宫装,身后跟了两名宫女,一看便知是有品阶与资历的。福了一福道:“皇后娘娘万福,太后打发奴婢来看看娘娘凤体是否安康。”表姐点一点头,礼待到:“有劳芸婵姑姑了,托太后洪福,本宫已是好很多。麻烦姑姑替本宫谢太后她老人家。”她点点头,微瞟表姐身旁的我,缓缓道:“这位小姐便是皇后娘娘的表妹聂将军的千金罢。”我忙站起来,强笑着福了一福:“姑姑有礼。” “太后听说聂小姐来探望皇后娘娘,想请小姐去慈瑞宫叙叙家常。” 我微微惊愕,家祖与太后并无甚瓜葛,为何太后要见我?回首看表姐亦是诧异神色,只得跟了芸婵姑姑去。 慈瑞宫离凤仪宫并不甚远,略走一会便到了,我心中暗暗揣测太后用意,无论如何也不得知。许是我多想了,许是太后体恤家臣因着爹爹的缘故罢。 进了慈瑞宫,这里的伺候的宫女却不多,门口拦着一道透明晶亮的珠帘子。芸婵姑姑轻轻道:“太后喜欢清静,麻烦小姐略等一等。”说罢撩了帘子进去。片刻便出来对我笑道:“小姐进来便可。” 进去便见一中年女子高高坐着闭目安神,紫红团花金凤裙摆长长的垂落座边,高挽如云发髻,虽年越四十,却雍装华贵,容貌保养得甚好,依稀见昔日清丽婉约。 我忙顿首叩拜:“臣女聂乔叩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千岁万福。”有阵阵檀香送入鼻息,我定了定神。 “什么千岁万福,都是些安慰自己的托辞。”她缓缓睁开一双凤眼,手上紫檀佛珠一颗一颗拨弄过去。“起来罢,给聂小姐赐座。” 有宫女搬了脚凳来,我福了一福便小心坐下,微微抬眼打量。旁边茶色圆桌上摆着四色点心和紫润葡萄,金黄蜜瓜等时令果子。方几上有一三足镏金香炉,内燃着檀香,青烟袅袅。 “你并不十分像聂夫人。”太后悠然道,意味深长。 我微微一愣,太后竟见过娘亲么? “早先哀家宴请重臣家眷时见过聂夫人一面,果然如传言那样颜色倾城,惊为天人。”太后继续道,打消了我的疑虑。 我垂首道:“太后盛赞了,家慈若在世定感太后圣恩。” “你知么。”她话锋一转,缓缓道:“不教你入宫是哀家的意思。” 我吃一惊,微微抬头。 “皇帝自小儿不在哀家身边,哀家摸不清他的秉性,恐他贪恋美色,误了朝政和江山。你如此聪慧,想来能明白哀家的苦心,你不怨哀家罢。”她语重心长,脸上露出慈母的为难之色。 “臣女不敢。”我忙起身跪下顺服道,心内泛起波澜。 “皇帝待你的情谊,哀家已是听说了,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起来罢。”太后温言道,“哀家问你,你可还愿意入宫?” 我心头一紧,我可愿入宫,那日他也是如此相问。 “皇帝已是央了哀家多时了,今日哀家见了小姐也觉得并不是那会耍手段狐媚惑主不守安分的女子。”她微微叹了口气,只继续道:“这孩子也是吃了许多苦了,皇后的孩子又没能保住,这些日子越发瘦了,只想着身边能有个体己他的人儿好生的服侍着。那些个什么沈氏杜氏竟没有一个能可他的意的。哀家看你也是端庄有佳,便想遂了他的心意。” 我闻言,心中已是迷乱交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抉择。“一切随心而生,随意而行。”空缘的话从脑中荡起,我想想明白,待要鼓足勇气向太后回拒。门外有太监通传道:“皇上驾到。”宫女太监们全都跪了,我亦起身低头跪下。听着脚步声声,一双明黄蛟龙宝靴在我面前停住。 “儿子给母后请安了。”他的声音清朗依旧微带一丝沉哀。 “行了,到哀家这里老是这许多规矩的,快坐罢。”太后慈爱笑道。“聂小姐也起来罢,别老跪着了。”我低头起身,复又坐了,只是不知何时脸上有泪流至唇边,酸咸苦涩。 只听太后道:“聂小姐原是皇后的妹妹,正好今日来宫里探望,哀家许久不见生客了,便教芸蝉请聂小姐来叙叙家常。” “嗯,是儿子疏忽了,未能常来陪伴。”他轻声答道,恭谨而疏离。 “哀家瞧着聂小姐体态端庄,又是出自大家,便想着做媒的买卖。”太后笑道,听得我面颊发烫,想来已是涨红。他没有应答,气氛沉闷得令人尴尬,我丝毫未感觉到这是一对母子在对话,想来也是,泽赢一早便去封地,与太后自然是生疏,何况太后又有自己的儿子肃亲王。 良久,他才低沉缓缓道:“甚好,母后费心了,如此体恤家臣。”分分明明含了一层失望与无奈。 “聂小姐也答应入宫了,我便向皇帝替她讨个名分罢。” 我蓦然抬头,只见太后看着我笑吟吟的说道。 “入宫,果真要入宫么。”他忽地站起看向我,那张熟悉的脸庞转而欣喜,清瘦的面颊微微颤抖。“一切由母后裁定罢。”他欢快道。 “那就位列贵嫔罢,皇帝看着如何。”太后全然不顾我心中所想。 “好,位列贵嫔。” 见我依旧坐着,芸蝉姑姑忙道:“聂小姐还不快谢太后慈恩,谢皇上隆恩。” 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茫然起身,竟呆呆叩首谢恩。太后笑道:“好了,好了,都退下吧,哀家乏了。” 恍惚走出慈瑞宫,陡觉秋日午后的太阳依旧毒辣辣的,白花花的日头教人不能睁眼。一进一出光景已是截然不同,方才还是聂家大小姐,转身之间便是贵嫔了,我竟是再也不能和这深宫脱了干系了。 竟不知道泽赢正紧紧跟上我,在身后欢喜唤道:“阿乔。” 那一声教我乍然醒了,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泪已流了满面。 “你肯入宫……我真高兴。”他眼睛里有流光莹莹,脸上的喜悦一层一层源源透出,在炎炎烈日下似一泓微凉泉水深涉我心,我低低头,地上两条浅色暗影交叠在一起,“多少日子了,我都想着能有此刻,你终于肯入宫了。”他抬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道。 此刻我的心里,深埋相思的固城顽垒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倒塌,这样的刻骨若决堤洪水汹涌而至,我忘记了自己的决心,心咚咚急跳着,轻轻握住他替我拭泪的手,仰起头来,看着他被阳光浸染的脸庞微微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终于明白我对他的情谊是此生比性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良久,我终于唏嘘道:“这些日子,我亦是苦透了!”所有的委屈,思念全都只化作了这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他呐呐而言,用力握住我的双手,竟隐隐的有些疼痛。“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择了吉日我便接你入宫,从今往后,再不会教你受苦委屈了。” 我含笑点头,心中从未像此刻这样轻松欢愉。忽见他身后随侍的公公和一干太监宫女,登时羞红双颊,慌忙挣扎着抽出双手。他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身后,恍然而悟,这才呵呵一笑。 “康寿全给贵嫔娘娘道喜了。”那位公公满脸笑容弓着身子行礼。 我忙福了一福:“旨意还未下,受不得公公大礼。” “太后跟皇上金口玉言,旨意是早下过的了,娘娘如此岂不折煞奴才了。”他弓的更低了。 泽赢颔首一笑:“你是朕的贵嫔,自然受得起。”目光坚定一如山林间千年岿然不动的磐石,复又轻附我耳一字一字道:“你,是我泽赢的妻。” 我眼眶灼热,泪倾泻而出。随心而生,随意而行,原来我的心早已是随了他的,由不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