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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关门闭户

    同子在宿舍里开始收拾他的东西,把他的东西搬去院里的三轮车上。伙计们不再笑他,帮他把东西搬出去。火药把他的那一纸箱书搬出去。西门庆收拾着他的脸盆、刷牙的小盅子和别的小东西,都给他拿去外面的三轮车上。同子搬完宿舍里自己的东西后,又去后院十二号房间里把归雁的嫁奁棉被抱出来放在他的三轮车上。小李子和指南针两人用绳索给他捆绑着三轮车上的东西,并把归雁乘坐的地方留出来。小李子和指南针捆绑好三轮车上的东西后,同子就去后院叫归雁。

    “归妹,我们没用旅馆里的棉被,你不用换洗。”同子把十二号房间的房门钥匙交给归妹时,归雁告诉归妹。

    “二姐,你再住一天,明天你们再搬过去。” 归妹挽留住二姐,她和二姐还没说上多少话儿。“下午搬过去,什么东西都没有,晚上没地方吃饭。”

    “市场上什么东西都有,”坐在归妹床沿上的归雁有些迟疑不决,没动身,同子便道,“煤炉、锅碗和米面、蔬菜什么都有,用三轮车一次就可以买回来。”

    “他东西都收拾好了。”归雁对归妹道,“归妹,以后你过来就是了。”

    归妹送二姐出去前院。同子跟在姐妹俩身后来到前院里,大哥和大姐都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起对归雁道:“小姜,以后跟着同子过来玩。”

    同子是大哥家的伙计们中把老家的媳妇儿叫来这儿的第一人,伙计们都祝福他们在北京开始的新生活。同子和归雁告别大哥、大姐和伙计们后,同子推着三轮车走去院外,姐妹俩跟在三轮车后。有几个伙计送他们去旅馆外面的大街上。

    同子把三轮车停在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边上,等着姐妹俩话别。归雁和归妹话别后爬上同子身后的三轮车,同子向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几个伙计们挥挥手,随后踩动三轮车,托着归雁而去。

    归妹道:“同子哥,你骑车慢点。”

    指南针道:“你们两个人慢去。”

    火药道:“同子,让你媳妇儿抓住你的衣襟。”

    西门庆和小李子道:“同子,以后带着你媳妇儿常回旅馆来,回来看看哥儿们……”

    他和她初尝过甘蔗地里甘蔗的甘美——在月租一百元钱的小屋子里享用过彼此后,他靠在她胸前,喃喃道:“归雁,我想你……”他沉醉在她给他的幸福之中,又带着一种痛苦忧伤告诉她此前他对她的想念。

    “你自己不叫我来北京哩?”她说。是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她想来北京的,而他没有叫过她来北京。

    “……我怕你不会来北京。”

    “你都没叫我来北京。”她的鼻子轻哼一声,“电话里还不想让我来哩?”

    “不是。我担心冬天我送不出去冰棍,养不活你。”他向她解释,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她想来北京时他的迟疑不决。

    “我可以找一个活干,我自己养活我自己。”

    “这儿没有什么工厂,本地人又正闹着下岗,冬天找不到工作。”他从她胸脯里抬起头来,不再让她抱着他,他把她抱在怀里。“归雁,别担心,冬天我送不出去冰棍时,叫大哥帮我在首钢找一个零活干,也会养活你的。”

    他亲着她,双唇滑去她的胸脖,向下滑去。刚才,两人的融合像一阵飘风骤雨,急速而短暂,他未及触摸她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每一寸肌肤。在飘风骤雨里肉欲和心灵像龟兔赛跑,肉欲跑到终点偃旗息鼓时,刚刚起步的灵魂对抚慰的渴求有增无减,而亲近她的每一肌肤都是润泽他心灵的甘露。他的双唇滑过她的腹部,滑去她的双腿。而她本在抚摸他的手忙拽住他,向她身上扯他。他顺势压住她。现在不再是龟兔赛跑,肉欲的餍足和灵魂的慰藉携手并进。他吻着她的鬓发和耳垂,把她歪在一旁的一只乳房塞进他的身下,舒展着他的身躯,覆盖她的整个身子,而她的双手摩挲着的头发、脖颈,最后在他背部像抚琴似的轻轻划动。小院里住着一家卖大饼的山东老夫妻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儿,一家老婆呆在家里,丈夫在首钢某单位里烧锅炉的内蒙古中年夫妻,西边一间屋子里住着三四个上夜班的姑娘。最里面的北房住着房东两口子和他们的小女儿。此时都安息了,小院里充溢着静谧的家居气息。他们的心跳、粗重的呼吸和着小屋子外面的天籁之音——门前的樱桃树和院中的老黑桃树的枝条在夜气中微微颤动的声音。

    两人吃过晚饭后就上床睡觉的。他在地上换着煤球、封着煤炉时,她先上床去了。他封好煤炉后,上床去一躺进被窝里,她就投进他怀里。她已脱光了衣服,光溜溜的身子已蓝田玉暖,他不用再焐暖她的身子。两人拥抱在一起时,她就扯他,让他翻滚到她的身上去。

    晚饭前,她垂头切着土豆丝时,她的面颊就涣上了芙蓉之色。他前去从她身后搂住她,吻她耳畔的碎发,她回过头来把她的双唇凑了上来。他吻着她像两片花瓣儿似的双唇。她凝视着他,眼波流转。片刻,她抽走双唇,道:“好了。一边坐着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吃过饭我们好早点上床睡觉。”他放开她,去一边她已铺好被褥的床上坐着,打量着被她收拾一新的小屋子。水泥地板被拖洗得干干净净的,墙壁上发黄而破烂的报纸都不见了。一张旧书桌、衣橱和一张小饭桌,还有两根小木凳,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当同子把三轮车停在一座院门前,他说到了。归雁跳下三轮车来。同子推开院门,门内一只大狼狗冲着两人汪汪地叫了起来。两人停在门外。房东大姐从里面跑出来,抚摸着大狼狗的脑袋。“阿狼(郎),别叫,这是来住在我们家里的客人。”阿狼不再叫了。同子推着三轮车和归雁走进院去。同子在南边一间小屋子门前停下三轮车了,归雁看着低矮的小房子,撇了撇嘴,接着又笑了。他打开房门,她看着布满灰尘的脏乱房间,皱起了眉头。整个房间都灰扑扑的,一张木板床上斜挂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张旧书桌(其实是办公桌)上堆满了倾倒的水杯、破碎的圆镜、散乱的牙刷牙膏和竹筷;一架陈旧的半开半合的衣橱;一张小饭桌横在房间中央,两根小木凳歪倒在地板上。 “房东大姐说前面的房客在夏天搬走的。”他告诉她,“对面有一间每月一百二十元钱的大房间,比这个房间干净。”

    “够两个人住就行了。”她说。她走进房间里,一只手作扇状,驱赶着房间的灰尘和霉味,随后她就动手收拾房间。这时阿狼走来坐在房门前的地板上,房东大姐放开了它项上的铁链。归雁和同子都小心翼翼地绕过它身旁,不敢赶走它。

    同子把三轮车上的东西卸在院里,随后骑着三轮车出门去市场上买家居用品和食物。

    同子在市场上买了煤炉、烟筒、锅碗和米面、蔬菜,以及别的家居用品,堆满了三轮车。他骑着三轮车一进小院里,就看到房檐下堆放着一堆煤球,阿狼已趟在大门前。他在小屋子门前的樱桃树下还未停稳三轮车就向着小屋子里问道:“煤送来了?”

    “送来了。”归雁在屋里道,“一个小伙子送来的,三百个煤球,一个一角五。”

    “我叫他送来的。”刚才他骑着三轮车去市场时,刘娘府桥头停靠着两辆三轮车煤球,一个大男人和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各自坐在三轮车车座上,等待着买主。同子上前去问过煤价后,叫上了小伙子那车煤球,告诉他自己家里有人和院落的位置,让他送去。

    同子走进房间里,归雁在床前弯着腰抻平床里床单的边角,她的双腿直而不僵,腰身曲而不折,都那么浑圆匀称,结实而优美,犹如雕塑;下垂的疏疏落落的刘海发在微微颤动。她脱下了棉袄,胸前被丰满的胸脯压坠的红毛衣像一只装满东西的圆鼓鼓的布口袋,后腰因毛衣上收而露出了的一线肌肤光润如瓷。他上前去抱住她,面颊贴在她的腰身上,为之迷醉。

    “东西都买回来了?”她一边抻平床单,一边问道。

    “都买回来了。”他道。

    她铺好床单后,回过身来,他把她搂进怀里。他们一起打量着被她收拾得整洁而亮堂的小屋子,呼吸着小屋子里升腾起来的家的气息。接着,他们又彼此凝视,嘴唇贴在一起,身子紧紧地靠在一起。片刻,他们分开身子后,她吩咐他去把三轮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把煤炉引燃,她好做晚饭。

    他去屋外卸下三轮车上的东西,先把煤炉提进屋里,装上烟囱。她让他去对面内蒙古大姐那儿换一个热煤球。刚才他去市场买东西后,内蒙古归雁收拾房间时,内蒙古大姐走过来和归雁搭讪,问归雁是不是刚从老家来北京的,老家在哪儿,问同子干什么工作,最后叫归雁在同子买回煤炉后去她家里取一个热煤球引燃炉子。同子从内蒙古大姐那儿换回来一个热煤球,引燃炉子,两人看着从烟囱里吐出来的袅袅炊烟,它宣告着两人在北京的新生活的开始。片刻后小屋里就有了暖意。归雁开始做晚饭。

    做好晚饭,归雁把饭菜端去小饭桌上,让同子先吃着,她去煤炉上热上一锅水,一会儿他们好洗漱。她回到小饭桌前和他一起吃饭时,他们就开始眉来眼去,目光不时地像两只蚂蚁摆动的头须触碰在一起——小屋子让两人过早地兴奋起来——他看着她的目光像一团火焰,而她的脸颊上的红晕像炉火一样光亮。

    白天,她坐在同子的三轮车上,靠着她的嫁奁棉被,手牵着他的衣襟,离开红灯笼旅馆后,她打量着大街上的行人和汽车,街道两旁的树木和房屋。“归妹说北京跟乌集镇不一样?”她问他道。

    “嗯。”他轻声应道。他不快不慢地骑着三轮车,让她安稳地坐在上面,也让她仔细看看北京城。

    “你租的房子在哪儿?”到刘娘府河桥头时,她看着河对面的村子和村子后面的山峰又问他道。

    “在那儿。”他指了指河对面的一个院落。

    吃罢晚饭,她收拾着碗筷时,她让他去关上房门,早把世界关在门外。她快速地拾掇好了一切。同子封煤炉时,她先上床去了。

    “归雁,我想你……!”他用力挤压她。

    “嗯……”她的手在他背上有节凑地划动。他结束后她的手仍在轻轻划动。他感到瘙痒,哧哧地笑出声来,扭动着身子想从她身上滑下来。

    “别动。”她箍抱住他,不让他滑下去。她的手停止了划动。

    两人保持原状良久后,他才从她身上滑下来。两人重新拥抱在一起,他用他的面颊摩擦着她依旧滚热的面颊道:“归雁,我以为你会听归妹的话在旅馆里再住一晚,明天才让我们搬过来。”

    “瞎说,我还想住在旅馆里。”她道。“归妹还没有和我说上什么话儿,哪天你用三轮车托归妹过来。”

    其实他心里明白,归妹挽留归雁在旅馆里再住上一天时,她望着他的目光就像昔日他前去她娘家接她,她母亲挽留他和她在她娘家再住一晚上时,她求救似的望着他的目光是一模一样的。他告诉她母亲,家里正下蛋的那两只大白鹅傍晚时不肯回家来,他的母亲不能跳下田去赶它们回来。

    “同子,你住一晚上,明天你和归雁再回去。”母亲再次挽留他们,同子又求救似的望着归雁。

    “妈,家里那群鸭子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来,上次都丢了一只,同子他妈照料不好。”归雁对母亲道。

    “同子,上午你赶了路,下午又去赶路,脚会酸痛的。”母亲又对同子道。“住一晚上,明天你们再回去。”

    “宝娘,我脚不酸。我们今天回去。”

    “你别留他们了,让他们回去。”父亲在一旁道。“你把他们的东西准备好。”

    母亲不再挽留两人,但要两人吃过她做的晚饭后在太阳落坡时再慢慢走回去。可归雁开始退去脚上的布鞋,重新换上皮鞋,准备赶路——昨天她到娘家时脱掉了脚上的皮鞋,换上了自己出嫁前在娘家穿的旧布鞋。

    “怪物婆娘,你这么着急干啥子?”母亲对归雁道。“太阳落坡时你们再慢慢地走回去也不迟。”母亲用芭蕉叶把一块猪肉包裹起来,放进一个小背篼里,再把午饭前她从菜园里采摘的娘家还没吃过一次的黄瓜、四季豆也放进小背篼里,让他们背回家去。

    “又不是自己的屋子。”她向他怀里贴了贴,对他道,“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好些……”

    为了感激这些年来她和他依然这样心意相通,他又开始吻她。结束后,两人更长久地保持原状,一边让甘蔗地里甘蔗甘美的汁液浸透到她在金星乡邮电局安装上的乡里第一部长途公用电话里告诉他,她想来这儿时那之前的日子里去,一边憧憬着在这儿来日方长的关门闭户的日子。

    我得再睡一会儿。昨晚没睡多少觉。小屋子。我们自己的小屋子。余温。是他刚才睡觉的地方。他男子汉的气息。我醒来时挤进他怀里动醒了他。他用一只手臂搂着我。没有一点力量。一条没系结的草绳。他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我用手在他胸脯上轻轻划动,像小孩子在泥地上画小人儿。我刚画上小人儿的脑袋,他动了动,把我搂紧了一点,可还没有醒来。我画着小人儿的两只脚,他的身子在舒展,手臂有了力量,把我搂进他怀里。草绳系上了结。我是在“金玉屋”里开始在他胸脯上画小人儿的,等着他在隔壁的姑娘们醒来之前醒来,我可以稍稍放纵他。同子第一次住在“金玉屋”里。这是我和归妹的小屋子。我们刚刚搬进去。几天前,江西印花女工玉芳和明芳表姐妹俩从厂里逃跑出去,去了断桥镇她们的一个老表厂里。她们逃跑之前告诉归妹,叫归妹和我搬进她们的小屋子里去住。为了不让别的印花女工搬进小屋子里,从厂里逃跑的那天晚上她们交给归妹一把房门钥匙,她们在临晨前离开房间时将锁上房门。早上,我叫归妹先下楼去车间里印砖,我把我和归妹的东西从我们和三个河南印花女工的房间里搬去小屋子里后,我才下楼去车间里印砖。我不再去洋桥村看他,我只等着他到镇上来看我。同子真傻。他没看到房间里早没了归妹。晚饭后归妹就去了隔壁鄢红们的房间里睡觉。他也没有看到我挽留他时我笑靥里抑制不住的兴奋异乎寻常。他甚至一点都没有为我们姐妹俩搬进小屋子里而高兴。我和归妹都望着他笑,欢迎他成为小屋子的客人,可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我们床沿上。归妹在房间里,我不能告诉他我将用小屋子款待他,我只能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他要回去我挽留他时我才告诉他归妹去了隔壁鄢红她们的房间里睡觉。他坐在床沿上发呆。像小时候母亲从山坡上捡回来的那只小野兔子,它在我的房间里不吃我从菜园里割的五朵云草。在山冈上,一对蝴蝶在前面的茶林上飞舞,我想看到它们飞过茶林去,可他在树林外的那棵油松树前就在我身上动手。在荒地里,我们还没有走到看不见毡子厂棚下的灯光的地方,他就停了下来,在我身旁绕地三匝;我还想看一眼蓬蒿深处那只站在鸟巢旁的小鸟儿,我们是否惊扰了它,他却把我扯进那片高过我头顶的蓬蒿里。在“金玉屋”里他一点都不性急了。你就坐一晚上吧,我说。他才磨蹭着上床来。

    我们有三个月加一个星期没有在屋子里相聚过了。年初,同子离开了洋桥村的小釉水厂,进入高白房子工厂,我们就失去了五里桥男人回家去后同子接我去小釉水厂里,我们在他和吴里桥男人的房间里相聚。同子在被永芳迷醉之前,他像一只在晒场里啄食谷粒的小麻雀,晒场外的一切——人影、小白菜、一只母鸡,或是一丝风都会让它惊飞而走。他箍抱着我的双臂突然像一条被割断的草绳,力量都消失了。我睁开双眼一看,他像一只呆鹅,竖着耳朵倾听楼下工厂门前小马路上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和猥亵的笑声。一群二流子,联防队没有都抓去的二流子,我骂道。他重新抱紧我。可他的嘴唇冰凉。我不停地吻着他冰凉的嘴唇,才重新温热起来,与我相濡以沫。他结束后告诉我,夜里十二点钟他还得上班,他要回高白房子工厂去。这么晚了还回去,一个人去走那么远的路,我说。他重新在我身边躺下来。我再次告诉他,联防队来厂里查夜时不上楼来,楼上住的印花女工,他们只去楼下的男工宿舍;又告诉他联防队只来厂里查过一次夜。我还告诉他说,平时,汪管理员——厂老板的表叔也不轻易上楼来,一次为琼玉乱扔木箱跑上楼来,女工们都向他身后吐口水。汪管理员管不着印花车间里的印花女工们,他管着窑炉车间。厂老板娘的侄女,比我小一个月,二十四岁的玫瑰花管着我们印花女工。年轻漂亮的厂老板娘从没见她踏上过上楼的木楼梯一步,年轻英俊的厂老板一个月里,最多能看见一次他从木楼梯前走过。我一边告诉同子这些,一边等待着夜深人静,夜深人静能让他忘掉小屋子外面的世界。我们第一次在小釉水厂他和五里桥男人的房间里相聚时,房檐下的电筒光和厂院坝中的脚步声消失之后,他为我等待着夜深人静。十点钟了,他说。房间里清晰地传来了旁边车间里犹如蜂巢一样嗡嗡作响的球磨转动的声音,废弃工厂旁边的小马路上再听不到拖拉机和摩托车的声音,他在要求我应该能够做到心无旁骛了。我不再对他说五里桥男人的床在那儿,它被夜深后如墨一样的黑暗严实地包裹起来了。我只用一只耳朵听着房间外面世界里的动静,一只耳朵听着他的千呼万唤,合上双臂,抱住他。永芳帮了我。我等待着夜深人静时,同子嗅到了归妹枕上永芳的香味儿。他说是栀子花香。我说是永芳,归妹和几个姑娘们去镇上那条最繁华的街道上的大百货商店里买的永芳。同子坚持说是栀子花的香味儿,我身体的清香。栀子花香让他忘掉了房间外面的世界,他变得急切起来。竹床发出了声音,毡子墙壁在颤动,我用手掐他,告诉他隔壁住着姑娘们,不能让我害羞。在隔壁姑娘们没有醒来的临晨,我没有用手掐他。听着隔壁房间里姑娘们和楼上别的房间里印花女工们的鼾声,我的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滑动。他的眼睛又合上后,我拿开他放在我身上的手,轻轻离开他怀里,下床去楼下车间里窑炉上做早饭。这么早做早饭?窑炉前后上夜班的男工们都这样问我。我是第一个去窑炉上做好早饭的人。做好早饭,我一人先吃了,把同子和归妹的饭留在铝锅里。我给同子掖好被子后就下楼去车间里印砖。我印完一木箱塑坯后,归妹才下楼来。一会儿后,同子也下楼来了。他把房门钥匙交给我。我对他说,有时间就过来看我。我再不跟他去外面。我们失去五里桥男人回家去后我们得以相聚的那块香饽饽后,每次我都不得不跟他去外面。在夜幕降临的荒地里,我们走到看不见毡子厂棚下的灯光,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声的地方,或是爬上山冈,钻进看不见山冈下的毡子厂棚和烟囱,看不见头顶的天空的密林里,可不管我们走多远都不能走进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只等待着他到镇上来看我。

    五里桥男人回家去后,同子接我去小釉水厂里在他和五里桥男人的房间里相聚,在我和归妹搬进“金玉屋”之前,它是我们的一块香饽饽。可它不是一块完整的香饽饽,我们只能在他和五里桥男人的房间里呆四五个小时。夜里十一点钟,我应赶回镇上去上班,可他把我抱得更紧了,要我留下来。我对他说五里桥男人再回家去时他就来接我。他仍不放开我。我急得快哭了。我没有向管理请假,也没有请敖姐替我几个小时,我难为情。如果我失去大羊厂里的工作,离开表哥的大羊厂,他再送我去什么地方住哩?他放开了我,和我一起穿衣服起床去。“新婚之夜”的幸福让我们全然不顾可能遭遇从天而降的联防队的盘查或是潜藏在黑暗中的流氓歹徒的伏击,在乌涂公路上欢快地走着。没有星月,在一边是树影憧憧的山冈,一边是土台上一大片黑魆魆的龙眼树林的坡嘴上最黑暗的地方,我害怕起来,我把同子拉向公路中间,快步翻过坡嘴,看到前方不远处公路边上的工厂,我们松了一口气。走到乌冈,我们不能决定走街上好哩,还是去走荒野里的小路好哩?走街上,会遇上突如其来的联防队的盘查,我们没有身份证,身份证都在厂老板手里,联防队会带走我们的。同子说国家有妇女儿童保护法,他们不会带走我的。可我怎能让他们把他带走哩?去走荒野里的小路,同子说我们斗不过流氓歹徒,他怎能让我落入流氓歹徒手里。最后,同子甘冒被联防队带走的危险,拉着我走上乌冈街。沿着街道走到坡时,坡那边响起几辆摩托车急驰而来的声音,同子拉我去街旁店铺门前的一根廊柱后。靠廊柱堆放着一大堆破烂的琉璃瓦,我们就藏身在廊柱和琉璃瓦后面。眨眼间,三辆摩托车从街心一飞而过……

    同子说他不能来后院归妹和兰香的房间里陪我,伙计们会笑话他的。我不看他,只看着房间别处,不是我生气他没来房间里陪我,是我担心他和归妹都告诉我的这儿与乌集镇不一样,会像当初在乌集镇上他和敖姐都告诉我说,让我们以后慢慢想办法在一起,只是一张冥币,买不到东西。可他坐在圆凳上目光沉静而热烈地看着我,两眼放光,没有为没能牵上我的手而懊恼。我把从金星乡场上买回家来的鱼放在水盆里,苞儿用手去触碰水盆里的鱼,看着盆里的浪花在水盆旁蹦跳,两眼放光。同子没有手舞足蹈,可他的大腿和放在上面的双手在微微颤动。在乌涂公路上,同子看着我像看着河水中不能抓到的鱼,目光焦虑不安。我一步一回头脉脉地看他。我在他那儿——洋桥村的小釉水厂里没呆上两个小时,他就把我送去镇上那个大羊厂我表哥那里。龙宫。同子牵住我的手,我挣脱了。这是北京,同子说。人流把我冲开去,同子向我伸过手来,我把手放在他手里,他把我拽回他身边。他手的温暖、手的力量,男子汉气息,我身子的每处角落都为之颤动。我偷窥周围那些挽着手臂,或是搂着腰身的情侣们。同子,我在这儿。我向同子招手儿,他在车厢外看见了我,向我跑来。他迷人的笑容让我预感到这儿将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归妹对说我后院有许多空房间,让我先住在后院的空房间里,同子还没有时间去外面租房子。我的心踏实下来。

    ……在十二号房间里,同子也在等待夜深人静。后院中响起一串清脆的橐橐声时,他说是回后院来睡觉的归妹的脚步声,夜里归妹和兰香她们只留一人在前院办公室里值班。接着他说夜深了。他在投石问路,并要求我们比刚才做得更好。刚才后院中响起嚓嚓嚓的声音时,我在他背上滑动的手停顿了一下。昨晚他告诉过我了,这是住在东边房间里的在前面街上卖香烟的一对本地残疾夫妻收摊回来了。他对我不负责任地游离于我们共同的事情之外的杯弓蛇影表示不满。他舒展着身躯,把我露在他体外的双肩连同我的心都包裹在他宽阔的身躯之内,用他宽阔的身躯为我隔绝房间外面的世界的侵扰。他告诉我夜深后,开始吻我。我在他背上滑动的手没再停止下来。我靠在他胸前,为我们比上一次做得更好的成绩感到甜蜜和骄傲。归雁,明天我们就搬过去,他对我说。他在想着尽善尽美了。刚才我问他是不是让我就这样住在旅馆,他告诉我,他已在刘娘府河对面租好了一间房子。

    新烟囱里冒出蓝色的炊烟,我站在温暖的煤炉前做晚饭时,我知道我们不用再等待夜深人静,不用再等待什么了。他封着炉子,我先上床去。我脱光衣服等他。他的身子像炉子一样温暖。他说从前他想念我。我说是他自己不叫我来这儿,是我在金星乡邮电局刚安装上的长途电话里告诉他我想来这儿的。他问我出门前怎么没有告诉他我出门到这儿来的日子。我说那样会耽搁时间,而且我不能知道我到成都后能不能买上当天的火车票。他为我前后才几天时间就意外地到了这儿感到惊喜。我说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想到这儿来后,我就把苞儿送去娘家,随后就开始处理家中的大小事情。我先去社里找上陈大妈种上家里的田地。好在小麦和油菜还没有种下去,地里只有红苕,爸爸说了,我走后,他和妈妈过来帮我收回家来,因为年迈的婆婆一人收不回来。收回家来后,给婆婆留下一些,再卖掉一些,不然冬天会烂在地窖里。我把两只还没长足肉的肥猪——我不能等到它们长足肉——叫来乡里的王屠夫买去,把两只架子猪让爸爸牵去娘家喂养。爸爸赶走两只架子猪那天,我把几只鸭子装在一只大背篼里,也让爸爸背去娘家喂养,因为傍晚它们总不想回家来,婆婆不能下田去赶它们回来。婆婆让我把常把王妈家的公鹅带回家来的两个妖精婆娘也背去我娘家喂养,有时它们跟着王妈家的公鹅跑去王妈家。婆婆恨王妈家那只公鹅,苞儿去抱两个妖精婆娘时那只高大的公鹅在苞儿额头上戳了一道青痕。婆婆说只给她留下几只鸡就行了。家里的畜禽们都抗议我匆匆忙忙把它们弄去娘家,而两个妖精婆娘扑腾的翅膀的力量打得惊人,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们的翅膀解在它们的背上,用草绳紧紧系住,又系上它们的双脚,装在一只大背篼里背去娘家。我在娘家住了一晚。从娘家回来,我又分别挑上一担稻谷和小麦去村上加工站,给年迈的婆婆备上充足的米面。处理好这一切后,我就告别婆婆和小白菜,出门去娘家,再去看看苞儿和爸妈后从娘家出发。同子为我雷厉风行在几天时间里就处理好了家中的大小事情赶着来这儿,为我们的相聚赢得了时间而感恩不尽。他咬疼我的嘴,不想再听我说下去。我想告诉他我还是耽搁了一天时间,可我的嘴唇被他压住了。

    我赶到娘家时,才想起自己应该去一趟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我想下午赶去镇上。妈妈说我上午刚赶了路,累了,明天再去镇上。我只好作罢,不想在妈妈和爸爸他们面前露出匆忙的行色来。第二天我才去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陈大夫说普通的不收费,梯形的收一百元钱,它不会损害身体,比普通的管用。普通的会脱落……同子感到疼痛,是普通的,我去南方省他那儿的时候。后来掉了。

    他枕在我的臂弯里,静静地靠在我胸前,蜷缩着身子。我告诉他,我为自己迈出家门的双腿感到羞耻。婆婆一手牵着的衣兜里的烂字纸和另一只手里的枯枝压弯了她的腰,烂字纸从她倾斜的衣兜里掉了下来。她比我去南方省的时候更老迈了。妈,你别去外面捡烂字纸和柴苗了,摔了筋斗。出门时我对婆婆说。平时婆婆总去外面捡柴苗,去土公路上捡小学生们扔在地上的烂字纸。归雁,你好生出门去,我求观音菩萨保佑你们和幺姑娘,保佑你们挣上钱……早点回家来。婆婆叮嘱我,看着我走出竹林窼去。我走在沟中的公路上,田地里的乡亲们都祝福我去外面能挣上钱回家。玉梅和她男人正卖掉家中的粮食,把家中的粮食搬运到公路上,装上拖拉机。他们对我说婆婆像一把锁,让我脱手出门去。玉梅和她男人刚从成都回家来,他们不再去成都种花,他们卖掉家中的粮食后准备去广州。他们比我先处理家中的一切事情,可我比他们先出门去,他们羡慕我家里有一个婆婆。可我心里感到羞耻,为自己离开年迈的婆婆和明年就该上幼儿园的苞儿。你怨我?我问一声不吭蜷缩在我胸前的同子。不是……是我自己,他说。他从我胸前抬起头来,舒展着身体,把我搂在他怀里。他说如果冬天他不能回家来,他也会叫我来这儿的。他又沉默起来。我在他胸脯上画着小人儿,告诉他说,不是我不想守在家里,可沟里就我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想找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从成都回家来看看放在娘家的孩子的月华告诉我,让我去找乡里的周大夫。我到周大夫那儿吃了两副中药就好了。有些话不竜跟年长的女人说,她们从没有离开过沟里,不知道沟外面还有一个世界;跟婆婆和母亲说又羞赧开口,只能跟玉梅、月华和小英她们说。他仍一声不吭。我说睡觉吧。他说不。第四次了。他扯我在他胸脯上画小人儿的手。我退缩着我的手。我已感到了。可我的手还是向他身下滑去。硌了我的手。小屋子给予他的激情。我们自己的小屋子。大门内响着铁链子哗啦啦的声音。阿狼,我说。房东家的阿狼在动着身子。他咬住我的嘴唇,舒展着身躯包裹着我的身子。他递增着力量。我闭上眼睛,抚摸他的后背。我们成了渊里的鱼。

    早上,我在他怀里动醒了他。他说露水盈盈的花儿。他滑去我的双腿间,我拽住他。他把手伸去他的嘴里。我又拽住他的手,可他把手塞进了嘴里。我打了两下他的手。他说芳香,新白米饭的芳香,叫我狗姐姐。他给我讲妈妈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妈妈把第一顿新米饭倒进小白菜祖母的石槽里后,再给我和归妹舀米饭。接着妈妈告诉我们,狗从远方驮着谷种,翻山越岭。过河时,谷种都撒进了河水中。过河后,只有刚才露在水面上的狗尾巴上还粘着几粒谷种。人们就用狗尾巴上的几粒谷种种出了成片的稻谷,有了白米饭吃。他还没讲完故事,他的眼睛合上了。我下床去做早饭。他环抱着我的腰不让我下床去。我拿开他的手,跳下床去。他半睁眼睛看着我拨弄炉火,看着我淘米下锅。又闭上了眼睛。我做好早饭后,去床沿上坐着。我没有叫醒他,他自己醒来了。他问我几点,我说快八点了。他掀开被子起床来。吃过早饭,他骑着三轮车出门去了。我收拾好小屋子。我躺在他刚才躺的地方。余温。男子汉的气息。在他胸脯上画小人儿……昨晚没睡多少觉……我得再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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