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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姐妹俩的龙门阵

    中午十二点多钟,同子骑着三轮车去旅馆里退货,因为四海大院内公家的大冷库早关上了库门,他三轮车上的剩余冰棍只能送去旅馆里的小冷库。同子骑着三轮车到了旅馆里,早已吃过了午饭的伙计们都亲热地笑他:

    “嗨哟!哪个回来了?”

    “我们的同子回来了!”

    “今天回来看哥儿们!”

    “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你看他……”

    同子把三轮车停在冷库前,兰香拿着同子的账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归妹跟在她身后。“同子哥,回来这么晚?”归妹和兰香走到冷库前,归妹问同子。

    “去过门斗沟。”同子解着三轮车上的绳索。

    “还没吃饭?在这儿吃吧。”兰香翻开同子的账本。

    “同子哥,还有饭菜。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归妹道。

    “不。归妹,我回家去吃,你二姐在家里早做好饭了。”同子解开三轮车上的绳索,掀开覆盖冰棍的被子,让兰香清点三轮车上的剩余冰棍。

    同子不愿在这儿吃午饭,他急于赶回家去,归妹没去厨房给他热饭菜。“同子哥,二姐在这儿习惯不?”

    “没什么不习惯的。她叫你过去。”同子道,“她让我把你们房间里的那本《知音》借回去她看。”

    “一会儿我去看二姐。”归妹道,“那本《知音》被他们拿走了。我去找他们要。”

    兰香的大学生男朋友给她买的《知音》是伙计们的公共读物,往往在她还没有翻开之前就被伙计们死皮赖脸地借走了。如果兰香或是归妹把《知音》带去办公室里,放在办公桌上,转身之间就会不翼而飞,被伙计们顺手牵羊摸走了。归妹跑去伙计们的宿舍门外,向伙计们要《知音》。

    同子关上冷库门后,跟着兰香去办公室里结账。兰香在办公桌上用计算器计算着同子的货款,同子清点着摊在办公桌上的纸币和硬币。一会儿后,归妹走进办公室来,手里拿着一本《知音》。她说她只拿到一本旧《知音》,伙计们不肯给她那天二姐在房间里看的那本当月的《知音》。

    片刻后,火药跑来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本琼瑶的小说和一本《知音》。“同子,带回去给你媳妇儿看吧。他们找出来的。那本新《知音》过几天你再过来拿吧。”火药把手中的书和《知音》递给同子,笑道,“顺便过来看看哥儿们……过着小日子,就把哥儿们忘记了。”刚才火药在宿舍门外听到了同子在冷库前为她的媳妇儿向归妹借书。

    归妹坐在同子的三轮车上去看二姐。到二姐家院里时,二姐跑出房来迎着归妹。把归妹迎进房里,二姐先从煤炉上的铝锅里端出饭菜来放在房中的小饭桌上,让同子吃着午饭,随后就和归妹坐在一旁说话儿。

    “二姐,你来这儿的头几天天晚上,我梦见我小时候躺在摇篮里,摇篮放在石磨子上,你和妈推着磨子。后来,同子哥也推着磨子。”

    这是二姐将来这儿的预兆。二姐笑道:“爸和妈都说当初我和同子没把你从南方省带回家去。这次我出门时,他们对我说,我和同子从这儿回去时,一定要把你带回家去。”

    归妹不做声。

    “我出门前的那天晚上,我和妈一起睡的——我想和苞儿多睡一晚上,苞儿一到外婆家她就不和我睡觉,只和外婆睡觉。妈对我说:‘雁儿,你去北京后和同子好生照看着归妹,你们回家来时,一定把归妹带回来。归妹二十岁了。中秋节前,朱婆婆上门来为沟对面院里的张驼子的幺儿张弓说归妹。是张驼子两口子请朱婆婆上门来做媒的……’张弓是工地上的一个小包工头,去年挣到好几万元钱。他家在白鹤乡场边上他大姐家的稻田里修了一座楼房。今年正月动工修建的。我们社里的人说,修好房子后,他去年挣的钱都还没用完哩。”

    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着饭菜的同子看了姐妹俩一眼,他听到姐妹俩的谈话没了刚才那样热烈,亲昵。归妹的脸绷紧了,撇着的嘴唇成了月牙形,脑袋轻微地侧动了一下,蹙着眉头,那模样像一个女孩子不让脚下的毛毛虫碰她。她心里既不乐意朱婆婆上门来做媒,又担心二姐说出来爸妈答应了朱婆婆为张家的提亲。

    “爸和妈都没有答应,他们说你不在家里。那天晚上,妈告诉我,张驼子那个人心不好。从前他当生产队长时,妈去晚了一会儿他就扣妈一分工分,他的兄弟媳妇王西施去晚了大半天,却不扣她的工分。妈说:‘那年冬天天冷,我用干稻草在两只箩筐里絮了两个窝,放在屋檐下,系在一起,让你和归妹坐在箩筐里。我在箱子里翻找爸爸的旧棉衣给你们盖在身上……我就去晚了。’妈知道张驼子和王西施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夏天在保管室分包谷,张驼子最后才分给妈和王西施包谷。天黑了,妈也不管包谷的好坏,都装进背篼里,让张驼子过秤。妈也不看秤杆子,他说多少就是多少,妈只想背着包谷早点离开他和王西施。‘他总安排我作那些不好做又挣不上工分的活路。他嫉妒你爸爸每月都寄回钱来。你爸爸不知道这些,我没告诉过他。朱婆婆为他家一说归妹,我就不答应,我说归妹不在家里。房子自己可以修的……’”

    同子又抬头看了姐妹俩一眼,归雁在仔细地看着归妹。归妹的面容舒展开来,毛毛虫从她脚边爬开了。姐妹俩的谈话又亲昵起来。归雁在告诉归妹,爸爸生日那天,全叔叔为苞儿摘下归妹和苞儿栽在菜园地角的那棵杏树上的杏子,苞儿咬了一口后翕动的嘴巴。

    “杏子太酸了,还没熟。”

    “是什么杏子?”

    “不是杏子,是梅子。”

    “我和苞儿在水井边挖回来的。爸和妈骂我把苞儿带去水井边干甚么。全叔叔怎么来了?”归妹问二姐。全叔叔不是她们家的亲戚。

    “平时,爸爸总和全叔叔他们那几个老头子聚在一起,爸爸向他们讲述他从前从攀枝花回家来坐的火车,攀枝花炎热的天气,还有他的工厂、技术、奖状和徒弟们。全叔叔他们告诉爸爸一亩地能收多少小麦或包谷;敌杀死能治棉花的红斑病,却杀不死辣椒的青蜘蛛。每次逢场,爸爸都和全叔叔他们那几个老头子去酒馆里喝酒,半下午才回家来。妈说,爸爸跟着全叔叔他们学坏了,不但跟着他们去白鹤乡场上喝酒,还去黄林镇上喝酒,知道黄林镇上开了第一家歌舞厅,在玉皇宫那条街上。爸爸对妈说那是年轻人去的地方,是黄林镇在向像攀枝花那样的城市学习。妈抱怨爸爸不再把他的退休工资交给她,骂爸爸和全叔叔那几个老头子游手好闲。可爸爸生日那天,妈跑去院坝里迎接全叔叔和黄叔叔。妈说,我们家的田土都是全叔叔帮忙翻犁的,打麦子、打谷子时没有叫他,他自己就跑来帮忙。全叔叔还跟着爸爸到我家来帮我打谷子。”

    “我和苞儿在公路上玩耍,全叔叔在公路旁边的稻田里犁田,他说苞儿像我一样长着姜家人的脸蛋。他把用黄精条串着的两条黄鳝和几条鲫鱼拿给苞儿。妈把黄鳝埋在灶肚的火灰里。黄鳝煨熟后,香喷喷的。妈让我沾上细盐,我和苞儿把两条黄鳝全吃了。”

    半碗饭菜下肚后,同子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他没有仔细听姐妹俩说的什么,他只听着姐妹俩的兴奋,喜悦和亲昵的气氛。而从前在乌集镇上的“金玉屋”里,这是他从来都看不到的。他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姐妹俩是在他和归雁自己的小屋子里摆龙门阵。住进小屋子的第一天晚上,归雁对他说,是他自己没有叫她来这儿。是的。他早知道这儿有外地人住的房子。是张家口的小杨姑娘告诉他的。小杨到北京来换她哥哥回家去收小麦。他给小杨家的商店送冰棍去时,小杨问他结婚没有。

    “怎么不把你媳妇儿叫来?”他告诉小杨他结过婚了后,她问道。

    “叫来……住哪儿?”

    “租房呗。”小杨疑惑不解看着他。

    “去哪儿……租房?”

    “哪儿都有房。”小杨看着傻愣愣的同子,笑了起来。

    “房子多着哩。”小杨的父亲从商店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告诉柜台前的同子道:“瑯山、刘娘府、河对面的村子里都有房子。”

    归雁在金星乡邮电局刚安装上的乡里第一部长途公用电话里告诉他,她想来北京后,他又给小杨家的商店送冰棍去时,他问小杨哪儿的房子的房租便利,小杨的父亲告诉他,刘娘府大队那条河对面村子里的房子的房租便利。

    而在乌集镇上,他告诉她,乌集镇上没有外地人住的房子,外地人都住在车间里,住在机器的旁边,外地人到了乌集镇上没有工作就没有住的地方,他只能送她去镇上她表哥的厂里,和她娘家镇的那几个女工住在一起。她哭着说,早知道是这样的她就不来这儿了。他在信里没有告诉她,乌集镇上没有外地人住的房子,只告诉她,他不能回家去,而乌集镇上有外地夫妻一起在那儿干活,他想她到他那儿去。

    在乌涂公路上,客车开走后她不让他牵她的手,对他说,同子,回去吧。这与当初她从娘家赶回来,在荷塘岸下的梨树林里,她不让他牵她的手时的口气是一模一样的。头天她去娘家的,她在娘家住了一晚。可他感到他们分离了三秋。他嘟着嘴巴表示不满。回去吧,她说。她把她的手藏在身后,脉脉地看着他而微笑起来,分明在告诉他回到家里后,别说她的手,她的一切都是他的。早上他一睁开眼睛就盼着她从娘家回来。半下午田野中的土公路上还不见她回家来的身影。太阳落坡时,他弄平了秧田,从秧田中爬上岸来,去荷塘里洗脚。洗过脚后,他站在荷塘岸上向田野中的土公路上望去,才看到她从土公路上走回家来。走到油菜地前,她离开土公路,踏上油菜地旁的小路。从小路的弯曲之处走出来后,她看见了站在荷塘岸上的他,脸上绽放出来的灿烂笑容可与她身旁怒放着的那片油菜花媲美。她走近梨树林前,他从荷塘岸上跑下去,在落英缤纷的梨树林里迎住她。

    对着她脉脉的目光和粲然的笑靥,他不再嘟着嘴巴,欢快地走在她身边。尽管梨花瓣儿和她脖子的肌肤一般颜色,他还是看见了掉在她脖子上的一片梨花瓣儿。你干啥子?他从她的脖子上拿下那片梨花时,她说。他把梨花举在手里,她嫣然一笑。

    在乌涂公路上,她也一步一回头脉脉地看他,因为他耷拉着脸在表示不满。当他把她带到小釉水厂里他和五里桥男人的房间的房门前时,她停在门前,不肯跨进房间里去。他催促她,她才跨进房间里去。她坐在他的竹床上,高高噘起的嘴唇上能挂上十二个油罐,每个油罐里都装满了狐疑、委屈和不满。五里桥男人离开房间后,他告诉她,下午他送她去镇上她表哥那儿。她的嘴唇抿紧了,不再噘得高高的,希望的光芒在她眼里闪动着。在废弃工厂厂院旁边的小公路上他才告诉她,他送她去镇上她表哥那儿,是让她去和表哥厂里那几个她娘家镇的女工住在一起,乌集镇上没有外地人住的房子。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同子吃罢饭后,归雁让他把碗筷放在那儿,一会儿后她再去洗刷。他听见归妹在问归雁,“秀君结婚了?她什么时候从南方省回去的?那个儿是哪里的人?”

    “五社的。就是给我做嫁奁家具的陈木匠的儿子。现在秀君的爸爸和陈木匠一起做木活,以前和秀君的爸爸一起做木活的李木匠去了广东。”

    大春农忙之前,归雁带着苞儿回娘家去。她把水缸挑满水,把第二天的猪草从地里弄回来,以便第二天去娘家住上一晚,让婆婆守着家就行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带着苞儿去娘家。路上,她总背着苞儿赶路,累了时她才把苞儿放在地上,让苞儿自己走一会儿。苞儿去摘草坪中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她催促苞儿快些赶路。赶到娘家竹院外的稻田边,她把苞儿放在田埂上。“苞儿,你慢点跑。”苞儿一到地上,就向娘家的竹院跑去,她担心苞儿摔筋斗,掉进稻田里。她追赶着苞儿。这时,稻田对面有人在叫二姐。她向稻田对面望去,是秀君在叫她,秀君和一个不是娘家社里的陌生的儿在田角处一起洗衣服。秀君向稻田这边走来,那个陌生的儿跟在她身后。归雁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苞儿跑去娘家竹院。苞儿在叫外婆。母亲从竹林里跑出来,身后跟着花豹,花豹身后跟着爸爸。花豹跑到了母亲的前面,跑到苞儿身边,用嘴巴触碰苞儿,苞儿没理睬它,它又向她跑来。苞儿跑到母亲身前,母亲抱上苞儿,亲着苞儿的脸蛋。跟上来的爸爸握着苞儿的小手,问苞儿,是不是一个人来外公外婆家的,妈妈哩?随后,他们抬头看见了走到田埂中间的秀君和那个儿,他们不再等她,簇拥着苞儿走进竹院去。花豹在她身边上蹿下跳,她抚摸着花豹,等着秀君和那个儿。

    “二姐,这是陈米桶。”秀君和那个儿走到归雁身前,秀君介绍道。

    “二姐。”粗眉大眼,身体壮实,样子憨厚的陈米桶跟着秀君叫二姐。

    “二姐,今天你不回去了?”

    “我明天回去。”

    “中午后我到宝宝家来,我想和你耍一会儿,想看看苞儿……”秀君只顾和归雁说话,她脸色冷淡,她在冷落身边的陈米桶。

    “你过来吧。”归雁道,“我把苞儿放在我妈家里,快农忙了。”

    “二姐,让你站久了。”秀君向归雁告辞,带着陈米桶离开归雁。

    午后,归雁哄着苞儿睡下后,就和母亲说着话儿,等着秀君上门来。屋外吹来盛开着的油菜、麦子的馥郁的芬芳,新翻过来的稻田的淤泥、水草,被惊动的鱼虾和泥鳅散发出来的腥味儿,让归雁昏昏欲睡。“雁儿,你先去我的床上躺着,秀君来时,我再叫你。”

    母亲还没有铺上归雁出嫁之前睡的那张床,她走进母亲的房间里,在苞儿的身边躺了下去。一着床后。她就睡着了。后来,她被身边的苞儿动醒了。她听见灶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起身走去灶屋里。母亲在灶前把一只鸡剁成碎块,下到锅里去,爸爸在灶下添柴苗。

    “雁儿,你不多睡一会儿?秀君没来。”母亲道。

    “这只老母鸡不下蛋了,我把它杀了。”爸爸问归雁,“苞儿还没醒?”

    “没醒。”

    “苞儿走路累了,尽她多睡一会儿。”

    “我没让她走多少路,我一直背着她,只在半边山和白鹤乡街上我放她下来走了一会儿路。”

    “雁儿,下次回来你再和秀君耍,她不去南方省了。她家养有一头母猪,她妈有病,她爸爸平时要出去做木活,她弟弟在念书,她出不去了——现在她和陈米桶又定了婚……”

    先前在田埂上,归雁离开秀君和陈米桶回到家里时,母亲告诉她,陈米桶就是从前给她做嫁奁家具的那个陈木匠的儿子。秀君的爸爸黄木匠现在和陈木匠联手在附近一带做木活,以前和黄木匠一起做木活的李木匠出门去了广东。

    上次归雁回娘家时,她什么都没有听到过,那时秀君刚从南方省回家来。

    “二姐,你今天才过来?”秀君在公路旁她家的麦地里看见从公路上回娘家来的归雁时,她从麦地里跑出来。“头那天我问吕宝宝,你哪天回来,吕宝宝说你过几天就回来。”

    “秀君,你什么时候从南方省回来的?秋菊哩?”

    “我回家刚一个星期。秋菊还在南方省。”

    “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妈病了。”

    “秋菊和她姑父还在那个厂里?”

    “还在那个厂里。我妈说,归妹和同子在北京。二姐,你怎么不去北京?”

    “同子他才去两个月。我得留在家里,苞儿明年要上幼儿园。” 秀君没有提起过她和陈米桶的事,也没有要求她上归雁娘家来和归雁玩耍。

    母亲告诉她道:“秀君她妈的病是老病,这次病加重了,不能出门去干活,就把秀君叫了回来。黄木匠早看中了陈儿。秀君从那儿回来后,陈木匠对秀君也感到满意,两个木匠都想结成亲家,陈家就请了一个媒人上门来提亲。对面院里的人说秀君心里不愿意,看不上陈儿人老实,没出过远门。黄木匠和夏大嫂怕别人在秀君面前说些甚么,不大让她出门来。她不来就算了。”

    把包谷种到地里,把油菜和小麦收回家来,把小秧移栽到大田里,一切都忙完后,归雁又回娘家去看看父母和苞儿。

    午后,她去母亲房里刚躺下一会儿,就听见了母亲在院里驱赶花豹和招呼秀君的声音。“花豹,走开!秀君,快进来。”

    归雁忙起床去,去院里把秀君让进屋里。秀君黑瘦了一些。归雁问她家的农活都忙完了没有。秀君轻松地告诉归雁,她家的农活早都完了。可在归雁的记忆里,在她出嫁之前,农忙时秀君家的农活总掉在全社人家的最后面,因为她母亲有病。就在去年,大春农忙后归雁回娘家去时,她还未走进娘家社里,远远地就看见了娘家沟中一块稻田里只有一片白哗哗的水,一株秧苗都没有。走进娘家沟里,就有人告诉她,那是黄木匠家的稻田。还告诉她,山坡上,他家还有一块地的麦子哩。

    “今年她家的活路都做在别人家的前面。陈米桶是个勤快人,帮她家点播包谷、收割麦子、栽秧……一到她家什么活都干。”母亲赶走花豹,回到屋里,在归雁和秀君身旁道,“现在帮她家把麦子都打出来了。那天我听见你们院里打麦机的声音,贾芳告诉我,陈米桶在帮你家打麦子。”

    母亲的话让秀君尴尬,她问归雁道:“二姐,你家的活路忙完没有?”

    每天早上,画眉鸟在竹林中开始唱歌时,归雁就起床去地里。早上的空气清新凉爽,她割下半块地的麦子后,太阳才从东边的山坡上升上来。她听着画眉鸟婉转的歌声早起整整一个星期,她把地里的麦子都收到了家里。栽秧时,父亲来帮了她两天。农忙过去后,她人瘦了一圈,穿上往日的衣服回娘家时,衣服显得很宽松。

    “都忙完了。”归雁想问问秀君她和陈米桶的事,但她没有,她只问道,“你妈的病好些没有?”

    “好点了。可她多干一点活,一动凉水又是老样子。”

    “你妈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三天才好了,一天又病了……家里家外都靠你爸爸一个人,还要出去做木活。”母亲在一旁道,“这个农忙多亏陈米桶来帮忙,要不你家现在还有麦子在坡上哩。你爸爸又出门做木活去了?”

    “嗯。昨天出去的。”秀君低声应道。

    母亲总把话题扯到陈米桶身上,让秀君尴尬。归雁岔开话题,问秀君道:“你回不回乌集镇去?”

    “我妈还没好……”

    “妹崽,你别回那儿去了。你妈这个样子,你弟弟在上学,你就呆在家里,让你爸爸出去多做点木活,强似你跑去那么远的地方挣钱。陈米桶高高大大的,人又老实又勤快,还有木匠手艺——嘴巴也甜,看见我就叫吕宝宝……”

    秀君一声不吭,待归雁的母亲絮叨完了后,她问归雁道:“二姐,归妹给你写信没有?”

    “今年归妹没有给我写信。去年冬天归妹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时同子还没去北京。”

    秀君向归雁要归妹在北京的地址。归雁记不住归妹信封上的地址,她问母亲,归妹的信放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爸爸放在哪儿……”母亲喃喃道,走去里屋。一会儿后,母亲从里屋走出来。“抽屉里没有归妹的信。等你爸爸醒来后问他放在什么地方。”

    睡午觉的爸爸醒来后,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归雁问道:“爸爸,归妹的信你放在哪儿?”

    “你要归妹的信干啥子?”爸爸眨巴着惺忪的睡眼。

    “秀君要归妹在北京的地址。你把归妹的信放在哪儿了?刚才我没有找到。”母亲问爸爸道。

    “忘了把归妹的信放在哪儿了,这么长的时间……”爸爸在身上掏摸香烟,“去年过年时归妹写回来的信你拿去归雁家了,你还问我把信放在哪儿……”

    “爸爸,归妹以前写回来的信哩?”

    “以前归妹写回来的那封信早不见了……”

    秀君有些失望。归雁对秀君说,下次她回娘家来时把归妹在北京的地址带来。

    秀君告辞离去后,父亲和母亲让归雁不要把归妹在北京的地址告诉秀君。“黄木匠和夏大姐都不让秀君再出门去。那天我去乡里医院看牙齿,碰上也去医院里看病的夏大姐,她对我说,让你劝劝秀君,别再出门去,现在她家离不开她——她和陈儿的事,要等到她读书的弟弟毕业回来后再打发她出门去。雁儿,下次你告诉她,你把归妹的信放失手了。”母亲叮嘱归雁。

    “要去南省时,让那个妹崽出门去的火紧,现在又不让她出门去,像防贼一样,怕别人教唆那个妹崽又出门去。”爸爸提起当初秀君的母亲跑到家里来,让秀君和归妹、秋菊三个女孩子由赵直飞、蒋贵和王三才三个大男人带着前去南方省。

    “她家怕她再出去后像秋菊那样在外面自己耍男朋友……”母亲道。

    六月初六,归雁回娘家去时,她刚到娘家一会儿后,秀君又上门来。“二姐,我在坡上看见你来了。”秀君接过归雁递给她的写着归妹在北京的地址的纸条,漫不经心地把纸条放进衣袋里,涨红的面颊上透出喜色来。“二姐,请你去我家里耍一会儿。”

    归雁不知秀君为何请她去她家吃午饭,但从秀君羞涩的面颊上感到了她和陈米桶的事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妹崽,二姐以后再到你家里来耍。”母亲喜悦地向秀君道,“刚才我去菜园里摘菜,看见你家陈米桶来了,背着一背篼东西……你和归妹通通信,你们一起长大的。”

    没多久,陈米桶也上门来请归雁。他抱上苞儿,秀君抱着归雁的手臂,道:“二姐,走吧!”

    “他们真心请你去,雁儿,你就去吧。”母亲对归雁道,“吃过饭,你就回来。”

    午后不久,归雁带着苞儿回到娘家里。“雁儿,你吃了人家的,哪天我买两包糖果去看看生病的夏大妈。那天,夏大妈对我说,她两口子感谢你和同子在南方省照看秀君。她想让你做秀君和陈米桶的媒人,陈家请了一个媒人,让她家也请一个媒人。”

    “妈,我才不给人家做媒哩。”

    “她说不让你跑路,只让你顶数。当时我就给你推了。我对她说:‘我家雁儿嘴笨,你请一个岁数大的会说话的人。’为了吃点喝点……好便好,不好记你一辈子——也不稀罕那点媒礼,你年纪轻轻的,名声都不好听……”

    “秀君没有给我写过信来。”归妹对二姐道,“我想给秀君和秋菊写信,可我忘记了她们工厂的名字。二姐,秀君什么时候结婚的?”

    “院里的小燕子放了暑假,叫我去我们家里接苞儿回来,她想和苞儿玩耍。我正想着去接苞儿回来,放暑假后,孩子们都从学校里回来了,我出门去干活时,院里的孩子们可以帮我照看着苞儿。我正准备回我们家去时,妈先来看我。她没带苞儿来,她是来告诉我,秀君在七月初二结婚,我去吃喜酒时,顺便接苞儿回来。妈说,秀君让我早去我们家里一两天,她想和我再耍一次。七月初一下午,我去我们家里。妈对我说,晚上就带媒了,新姑娘哪里还有时间上门来和我耍。”

    归雁起身去收拾同子的碗筷,问他下午出门不出门去。同子说下午他还得出去一趟,但上午他回家晚,下午他可以晚一会儿出去`。归雁又留归妹晚饭后再回旅馆去。归妹说今天她不能耽搁得太久,她再呆一会儿后就要回旅馆去。归雁就让同子过一会儿后顺便送归妹回旅馆去。

    “二姐,谁说的秋菊在那儿有了男朋友?”归妹问二姐。

    “我去我们家里拿峨眉豆种子,到我们家时,妈已做好了午饭。我对妈说,将就吃了,别再去炒菜,我赶了路,口渴,只想吃酸菜;我要住一晚上,让妈晚上再做菜。爸爸说坛子里还有猪肉,让妈去菜园里砍两颗青菜回来做一个菜。妈去菜园里砍青菜,我就去坛子里取猪肉。我听见妈在外面赶走花豹和请秋菊她妈进院来的声音,我把猪肉放在灶台上,跑去外面。妈怀里抱着两颗青菜,赶着花豹,正把杨妈妈让进院里来。‘雁儿,给杨妈妈搬根凳子。’杨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她没坐我搬去的凳子,站在门廊前问我道:‘归雁,我秋菊在那儿耍男朋友你都不给我劝劝,回来时又不告诉我一声。’我不知道杨妈妈的话从哪儿说起来的。我对她说,我们在那儿都没有听见秋菊在耍男朋友,秋菊和她姑父在新桥村的一个工厂里干活,我们在镇上,相离十多里路。可杨妈妈还是气鼓鼓的。妈妈对她说:‘杨大姐,我家雁儿回来一年多了,她哪里还知道那儿的事——杨大姐,你请坐。’‘他们说我家那个怪物婆娘在那个地方和一个儿耍了有一两年了。那个儿不是我们本地方的,是什么县的人……’杨妈妈说。爸爸从灶屋里跑出来催妈做菜,他对杨妈妈说:‘杨大姐,你两口子就两个妹崽——找那么远个儿,以后一年半载也难得回来看你们一次……’ ‘听见风就是雨了!’妈拦住爸爸的话。杨妈妈的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她知道了怨不着我,她只对秋菊生气了。我告诉杨妈妈,秋菊被她姑父从我这里接走后,想着有她的姑父照看她,平时又忙着干活,路又远,我没有抽时间去看她,我真不知道秋菊耍没耍男朋友。我告诉她,你去看过秋菊两次,可你回来后也没有说过秋菊在耍男朋友。”

    “二姐,秋菊那时也许在耍男朋友。”归妹若有所思地对二姐道。

    在二姐和同子商量姐妹俩怎样从厂里逃跑出去,三个人怎样离开乌集镇回老家去的时候,二姐又让归妹去看秋菊。

    姐妹俩和同子三人一起去梅溪路看过秀君了。秀君想跟着他们一起回老家去,可她舍不得丢掉进厂时扣压的一个半月的工资、身份证和当月未发的工资。而他们不能等下去,同子已离开高白房子工厂,住在表哥那儿,等着姐妹俩从厂里逃跑,一起回老家去。他们安慰秀君,他们离开乌集镇回老家去后,表哥会照看她的,而且,赵直飞、蒋贵和王三才,以及秋菊和她姑父,他们都还在这儿,都会照看她的。

    归妹说不用再去看秋菊了,秋菊和她的姑父在一起。上次归妹去看过秋菊回来后,就对二姐说,她再不去秋菊那儿了,她走疼了双脚。又告诉二姐,秋菊在喷釉线上排砖,活儿轻松;她在她姑父身边,她不想家,过得挺开心。二姐嗔怪她天黑时才回到厂里。但向着同子盈盈而笑的二姐答应她,以后不用再去看秋菊。是她带来了同子。可是,现在他们要离开乌集镇回老家去,如果不再去看看秋菊,回到老家后,她的父母问她在乌集镇上怎么样时,将没个交待。同秀君的父母一样,秋菊的父母也曾经在信中托嘱归雁照看她。二姐又对归妹说,离开乌集镇后,不知哪年归妹才能够再见到和她一起长大的秋菊。归妹答应二姐再去看看秋菊。

    “归妹,你和二姐、同子哥真要回家去?”秋菊只为这个消息感到突兀,一点都不羡慕他们回老家去。归妹问秋菊想不想回家去,秋菊一口告诉她,以后她和她姑父一起回家去。

    归妹赶到秋菊的厂里时,她正在喷釉线上排砖。秋菊搬来一只木箱竖在她身边,让归妹坐在上面。喷釉机前的那个喷头,一个身材瘦削的小伙子仔细地听着她们的谈话,打量归妹,像打量着一位不速之客。秋菊下班后,带着归妹去她的宿舍里。归妹在秋菊的床上坐下来后,那个瘦削的喷头从宿舍门前走过去,贼头贼脑地斜视宿舍里的秋菊和归妹。秋菊去楼下工厂外面的小商店里卖东西招待归妹时,喷头又从宿舍门前匆匆而过。秋菊买上东西回到宿舍里,刚把装着东西的带子放在一张用空心砖作桌脚,用几块釉面有裂痕的地板砖做桌面的方桌上,喷头又从宿舍门外低头而过。秋菊打开两只袋子,一只里是猪头肉,一只里是海带丝。归妹对两只袋子里的东西没有胃口,她只吃着饭盒里秋菊从食堂里打的饭菜。秋菊让她时,她才用筷子挟一点点袋子里的东西。

    归妹从秋菊那儿回到厂里,二姐已在收拾姐妹俩的衣物。归雁和同子、表哥他们已商量好了姐妹俩怎样从厂里逃跑出去。同子先把姐妹俩的东西转移到表哥那里去,姐妹俩从厂里逃跑的那天晚上,像平时同子去姐妹厂里看归雁时一样,他先去住在“金玉屋”里,第二天临晨前,他带着姐妹俩从厂里逃跑出去,再前去乌涂公路上表哥等着他们的地方。而表哥他们将早把他们的行李扛去乌涂公路上。归妹忙着和二姐收拾姐妹俩的东西,她早忘了秋菊厂里的那个喷头。

    “那不管我们的事,她在她姑父那儿。爸爸催妈做菜,留杨妈妈吃午饭。我也留杨妈妈。她不好意思留下来,告辞要去。我和爸爸送她出院去。她骂着秋菊,‘怪物婆娘,你要耍男朋友,找个近地方的儿也好……’

    “爸爸生日那天,我回家去,妈告诉我,秋菊耍的那个儿不是什么外县的,是莲花乡的。杨妈妈请朱婆婆去莲花乡打探那个儿的家庭。朱婆婆回来说,那个儿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一个读书的妹妹;他父亲是村长;他家有四间房屋。杨妈妈转忧为喜起来。我到这儿来时,我们社里的人说,今年过年时,秋菊和那个儿要一起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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