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馆惊梦
同子推开红灯笼旅馆的红木门，门内一条通道通向里面的四合院，归雁跨进红木门，停在红木门内。“走吧，归雁。”他虚掩上红木门，对她道。她迟疑着向里面走去。里面的四合院静悄悄的，还在睡梦中。走到通道头，她停在四合院前。“走吧，归雁。”他催促她。她回头茫然地看着他，让她往哪儿走哩？他才意识到把她带去哪儿。他得把她交给归妹，让归妹把她带去后院里归妹和兰香两人的房间里，早上归妹不在办公室里就在厨房里。他迟疑着时，院内左侧玻璃窗上还透出灯光来的房间里跑出一位姑娘来，向着归雁叫二姐，飞快地迎上来。归雁定眼一看，惊喜地叫着归妹。
“我听见院里的声音，知道是同子哥接着二姐回来了。”归妹跑到归雁身前，兴奋地满脸绯红。“刚才我去外面看了两次，看同子哥接着二姐回来没有。”
“归妹，让我认不出你来了。”归雁仔细打量归妹，比她在南方省时又长了身量，真正长成了一个明媚鲜的大姑娘。
归妹羞涩地笑了笑。“同子哥，把二姐的包背去去后院里。”归妹吩咐着同子，把二姐带去后院里。从办公室侧面的通道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四合院，比前院略小一些。走进后院里，归妹推开左侧的第一个房间的房门，让归雁进去。房间里一个姑娘正对着书桌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二姐到了。”梳头的姑娘把归雁让进房间里。
“二姐，这是兰香。”门外的归妹为二姐介绍道。归妹又让进同子，最后她才进房间来，掩上身后的房门。
“二姐，你坐床。”扎着头绳的兰香招呼着站在房间中的归雁。归妹接下同子背上归雁的大牛仔大背包。
归雁在一张床上坐下来，打量着房间：白粉墙的四壁让房间看上去明亮而洁净，一横一竖摆放着的两张单人床上面叠放着整洁的方形被子，窗前的书桌上摆放着圆镜、发夹、头绳和化妆用品，一端还放着两本杂志，靠近房门的墙壁前立着一个衣橱，除此之外，房间中还有两根圆凳。
“归妹，有退房的没有？”梳好头的兰香问归妹。
“没有。”归妹道。
“我去看看。”兰香放下梳子，去了前院。
“二姐，苞儿又长高了多少？”归妹问归雁。
“长到我腰里来了。”
“苞儿记得我不？”
“记得。苞儿常说菜园里的那棵杏树是她和幺姨娘栽的。”
同子坐在房间中的根圆凳上，静静地听着姐妹俩说话儿。
“爸和妈的身体好不好？”
“都好。妈有时牙疼。他们常问苞儿，幺姨娘哪天回家来，苞儿说明天。第二天，她不见幺姨娘回家来，她又问爸和妈幺姨娘哪天回家来，爸和妈说幺姨娘过年时才回家来。”
归妹笑了起来。随后她说她去前院看看。归妹去前院后，同子上前去握住归雁的手，她挣脱开去，质疑地看着他。他讪讪地脸红起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退回到圆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一位渔夫看着拖上岸来的网中的鱼。这时，归妹在门外叫二姐，同子上去打开房门。归妹一手端着一碗粥，一手提着一袋小笼包子，走进门来。归妹把粥和包子放在书桌上，同子见开了早饭，便起身出门去前院。
“这是你们早上吃的？”归雁看着书桌上的粥和小笼包子问道。
“不是。早上我们吃的粥和馒头，小笼包子是我去外面街上的小饭馆买的。”归妹说，“二姐，你坐了火车，胃口不好。”
归妹从水壶把热水倒进一只盆里，再把自己的毛巾放进盆里，让二姐洗漱。二姐洗漱后，归妹把脏水倒去外面。二姐把一碗米粥都喝了下去，却只吃了一个小笼包子，归妹叫二姐再吃一些，已放下碗筷的二姐道：“我想吃妈泡的酸菜。”
归妹笑了起来。“我也想吃妈泡的酸菜，想喝粥——我到这儿的那天晚上，小莲叫我去前面的饭馆里吃饭，可我什么都不想吃。”归妹收拾着碗筷，一边对二姐道：“二姐，上午你好生睡一觉，中午后我带你去澡堂洗澡，澡堂中午后才开门。”
香！归妹的床，真香……
同子嗅着我的身子，好香，他说。香甚么哩？我说。栀子花，他说。永芳，不是栀子花，我告诉他。他枕着归妹的枕头，归妹枕上的永芳。归妹跟鄢红、刘芳和秀儿几个姑娘们去镇上的大百货商店里买的永芳。不是，你身上香哩，栀子花香。同子坚持是栀子花香。我突然想到了，同子带着归妹从娘家回来时，归妹头上戴着一朵栀子花。院里的紫芝和红英跑上门来和归妹玩，归妹送给她们两人一人一朵栀子花，从同子背回家来的小背篼里的那枝栀子花上摘下来的两朵栀子花。晚上归妹摘下头上的栀子放在枕边。第二天归妹回去后，晚上，同子嗅到了栀子花香。该睡觉时他却不肯睡觉，在我身上乱嗅着，把栀子花香当着我的体香。他又开始吻我时，我告诉他明早上，可他像后来苞儿不吃完我从金星乡给她买回来的那个饼就不肯睡觉一样，他说他还想我，明天早上也会想我的。
他背永芳迷醉了，他不再问我联防队，不再担心联防队来厂里查夜。他急切起来，我用手帮他进去。毡子墙壁被震动了。夜深了，楼上都安静下来，印花女工们都进入了梦想，楼上传来她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楼下车间里传来不停运转着窑炉的嗡嗡声，传来炉后工人码放瓷砖，瓷砖发出的清脆声。外面也再听不到摩托车和汽车的声音。可我用手掐他，告诉他隔壁住着姑娘们。刚才他怎么就没有嗅到永芳的香味儿哩？他磨蹭着上床来，在我身边躺下后不碰我。我挤进他怀里，他才搂住我。他的手臂像一条耷拉在我身上的草绳，没有一点力量。他问我联防队什么时候来查夜的，我告诉他，上次联防队十点多钟来厂里查夜的。还问这些干甚么？我说，我有点恼火。睡觉前，他已问过我一次联防队了。我洗漱时让他先上床去，我已让他洗漱过了，可他怔怔地坐在床沿上。我洗漱后上床去时，在他身边下意识地抻了一下被单，还不睡觉哩？我说。他没动身。我上床去躺进被里后，催他道，睡觉吧。他突然问我联防队来厂里查夜不。我告诉他，联防队来厂里查夜时不上楼来，楼上住的全是印花女工，联防队只去楼下的男工宿舍。问这些干啥子？我说。他才磨蹭着上床来。现在见我恼火了，他才紧搂我。可他像一个孩子搂着一个布娃娃那样发呆。我吻他，他才摩挲我赤条条的身子。他的手显得畏缩、笨拙。我的手向他身下滑去，触碰到他的裤衩，我向下褪他裤衩，他和我一起褪下他的裤衩。
同子不知道归妹已去了隔壁鄢红她们的房间里睡觉，他想回洋桥村去。现在就回去？我问他。他垂着头告诉我，夜里十二点后他还要上一次班。他向房门走去，我正解着腰里的围裙。你真要走？我说。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着。他在我脸上没有看到一点我将要送他出门去的意思，我不会和他一起去外面。他又走去房门。我的双手扯开了身后围裙的系带，围裙滑去地上。你走，以后就别来了！我说。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顾不上地上的围裙，过去关上被他打开的房门，拴上房门。他更疑惑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了，告诉他，归妹到隔壁鄢红她们的房间里睡觉去了。他怔怔地看着我。片刻，他才咧嘴而笑。真的？他问我。不是真的，你走吧，我不留你，我说。我弯腰捡着地上的围裙，还没直起腰来，他就箍抱住我，心喜若狂地叫我神仙妹妹。他放开我后，我马上去查看房门关严实、牢固没有。他在一旁重新打量着小屋子和我，仍感到似真似幻。我重新扣颜色房门上那旧的环状门扣，再把我自己添加上去的拧成绳索状的一截旧铁丝系上，系牢实。我又拿上两件衣服张挂在房门后，遮挡住毡子门壁上无法修补的破痕。同子上前来从我身后搂住我，用面颊摩擦着我的鬓发。我听见他抽动鼻子的声音，他在喜极而泣——现在他知道是真的了。我轻轻推开他，告诉他，一会儿我就收拾好了。他放开我，我又前去放下用一根木条支着的窗壁，在窗壁上也张挂上两件衣服，遮挡住毡子窗壁上无法修补的破痕。同子坐在床沿上，半边脸儿欣喜，半边脸儿羞愧，为他没能实现而被我实现了的我们的“一年规划”。我倒上热水让他先洗漱，他洗漱时，我就去铺床。铺好床后，我回身看见房门后屋角里那只大木箱——我和归妹下班后放围裙和袖套的——我便把大木箱拿去抵在房门上。同子洗漱后我叫他先上床去，他却坐在床沿发起呆来，刚才的惊疑、悲喜，都作鸟兽散了。
香，真香！归妹的床。归妹和那个……兰香的房间。刚才我没让他握住我的手……半月后，我才让他握住我的手。深夜里，在乌涂公路上，新婚之夜后的幸福——迟到了半月的久别重逢的新婚之夜的幸福让我任他牵着我的手，让我偎依在他身上，还让我们置之不顾可能藏匿在乌涂公路两旁的山冈上和龙眼树林里的歹徒，或是几辆摩托车疾速而来戛然停在我们身前——从天而降的联防队让我们交出身份证或是暂住证，可这些都压在长老板那里。什么事都没发生，阒然的乌涂公路上偶尔才有一辆货车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我们走进山冈和龙眼树林投在公路上的阴影里时，我们就靠近乌涂公路中间行走。我们扭结的手彼此摁揉，这是对我们刚才在釉水厂里融入一体时的延续和补充，就像久渴时一气喝下几口凉水后用手捋一捋胸口。同子接我去他的釉水厂里的。他告诉我，午后五里桥男人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可我不想跨进住有一个陌生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间里去。那天，他在乌涂公路上接上我后，我满怀希望跟着他前去。走到他的住处，我见房间里有一个陌生男人，我不愿跨进房间里去。进去吧，归雁，他说。我不情愿地跨进房间里去。这是五里桥师傅，同子向着房间里的陌生男人为我介绍道。同子把我的牛仔大背包靠在一张竹床的床腿上，让我坐在那张竹床上。在竹床上坐下后，我打量着房间：两张竹床靠着房间的两壁竖放着，对面的竹床的床头安放着一张办公桌，靠近房门前的房间中央安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木桌上摆放着一套茶具。门左侧的角落里安放着一个橱柜和一个小煤炉。我一进房间就面红耳赤起来的五里桥男人坐在木桌前剔着木桌上一堆小咸鱼的鱼刺，一双骨节粗大，虬枝一般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偷窃小咸鱼的小老鼠。他是一个壮年男人，看我时目光在我胸部停留。他吃过饭后就出房间去，同子告诉我他去厂院坝前面看守厂门的林老头那里。五里桥男人从面前的院坝里消失后同子想握住我的手，我把手藏在一边，他懊丧地离开我去做午饭。他几次歇下做饭走到我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像一个看着抓不到水中的鱼而在岸上游走的人。我心里疑惑起来。他告诉我，下午他送我去镇上我表哥那儿，我心里充满希望——表哥那儿会有一个家的。午饭后，同子就扛上我的背包，我跟着他跨出那间住着一个陌生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间，去镇上我表哥那儿。走过那宽阔的厂院坝，走出厂院的大铁门，来到小公路上，同子告诉我，表哥厂里有几个女工是我娘家镇上的，让我去住在她们那儿。我哭着说，早知道是这样的，我就不来了。同子告诉我，乌集镇上没有外地人住的地方，外地人到乌集镇上没有活干就没有住的地方，等我找到活干后再想办法两人在一起。我不听同子的解释，嘤嘤地哭着。
同子告诉我五里桥男人回家了去时，我到乌集镇上已过去了半个月。我一直不让同子碰我，而我心里渴望被他拥抱。可现在我坐在床沿上不置可否。苞儿看见了菜园地里柑橘树上的一个柑橘告诉我，妈妈，那儿。同子就像苞儿告诉我柑橘树上的那个柑橘后那样看着我，等着我告诉他我跟他去他那儿。归雁，快点！同子牵上我的手催促我。就像我慢了一点，苞儿就把我拽去柑橘树前，嘴里直叫着妈妈。我轻轻挣脱我的手，他又拥抱着我。我没有推开他。上次他搂抱我时我把他推到了，推到在床沿上。我不是担心青儿和朱琼她们闯进房间里来，一时半刻她们不会回房间里来的，她们到外面玩耍去了。我还在生气，为同子在我刚到乌集镇那天就把我送去镇上我表哥的厂里。我看着虚掩着的房门，同子便放开我。我拿上梳子开始梳理我在晚饭前只胡乱挽了一个发髻的蓬蓬松松的头发。我踮脚给苞儿摘下了柑橘树上的那个柑橘。我准备跟着同子去他儿。
香，真香！这是归妹的床。这是归妹和那个……兰香的房间。他讪讪地回到圆凳上后，不再像在釉水厂那个住着五里桥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里为没能牵上我的手而焦躁不安，现在他只是沉静地看着我眼，两眼放光，就像苞儿用手触碰了一下水盆里的鱼，看着鱼儿在水盆里跳跃，溅起浪花而两眼放光一样。龙宫。同子牵住我的手，我挣脱了。这是北京，同子说。人流把我冲开去，同子向我伸过手来，我把手放在他手里，他紧紧拽住，把我拉回到他身边。他手的温暖，手的力量，手的气息，他所有的一切像电流一样从他手上传递过来，让深处的角落都在战栗。我侧视周围挽着手臂或是搂着腰的情侣们。这是归妹和那个兰香的房间。同子把我送去镇上我表哥的厂里。我不想跨进住着五里桥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间。我告诉同子联防队不到楼上来……
“二姐……二姐，”归妹在床前轻声叫二姐。
“你还没下楼去印砖？”二姐在睡梦中道。
“二姐，这儿不是乌集镇……”归妹等着二姐醒来。
二姐动了动身子，虚开眼睛，瞥见床前的归妹后又合上了眼睛，脸颊上梦中带来的潮红和拧着的眉头上淡淡的忧虑在此消彼长，变幻不定，她似醒未醒，还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几秒钟后，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颊上的潮红朦胧而空洞时，她又虚开眼来，问道：“这是在哪儿？”
“二姐，这是北京。”
“北京……？”二姐喃喃道：“我刚睡一会儿，就中午了？”
归妹笑了笑。“二姐，十点多钟我来看你时，你正做梦哩，你告诉同子哥联防队不到楼上来。”二姐又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起来。“二姐，这儿没有联防队。这儿派出所的人不在夜里来查夜，白天他们来办公室里找大哥或是大姐，大哥或是大姐告诉他们都给伙计们办上了暂住证，我和兰香给他们斟的茶，他们没喝一口就走了。”刚从梦魇中醒来而又初来乍到的二姐脸色一片茫然，两道蹙眉弯曲得像地面上蜗牛的印迹。她开始下床来。
二姐去厕所回来后，归妹从水壶里倒出热水，让二姐梳洗。二姐在脸盆里拧着毛巾，告诉归妹，刚才在后院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叫她小姜。归妹说，那是大姐。平时，大姐、兰香和归妹她们都喜欢到宁静的后院上厕所。二姐梳洗后，归妹去了前院。二姐在房间里怔怔出神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哪个？”二姐问道。“是我，归雁。”门外是同子的声音，随后同子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归妹说你睡醒了，我来看你睡好没有。”
归雁退回到床沿上坐着，侧着脸看着房间别处，不看同子，表情淡漠，显得忧虑，一改早上在龙宫里她对他的粲然而笑，对他的脉脉凝视。他微笑着在书桌前的圆凳上坐下来，毫不介意她对他的冷漠，目光热烈而深沉地看着她。而后他问她是不是坐火车累了，她默不做声。片刻，归妹在门外叫二姐，同子前去打开房门。归妹两手端着饭菜走进房间来，把饭菜放在书桌上。归妹端来的是两个人的饭菜，她将和二姐在房间里一起吃午饭。随后归妹又去前院拿碗筷。同子也离开房间去前院吃午饭。
姐妹两人坐在书桌前一起吃午饭。归妹告诉二姐，大姐家既有旅馆，又做着冷饮批发生意，还有一个饭馆，就是前面红木门旁那个饭馆，出租给了一个东北人。几年前，旅馆没有多少客人上门来时，大姐家就开始做冷饮批发生意。现在做大了，今年初在画苑大院租了一个大冷库，旅馆里的小冷库已不够使。可上旅馆来住店的客人愈来愈少，冷清得门可罗雀，有时一天会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来。大姐家开始向外出租房间，前院里的房间都租了出去，可后院还空着许多房间。
二姐默然听着归妹说后院里住着卖香烟的、卖茶叶的、卖早点的。“大姐对同子哥说别去外面租房，就住在后院里，可大姐家的房贵，一间要好几百元钱，刘娘府河对面农村里一百元钱就能租到一间房子。这一两天同子哥没有时间去租房，昨天大姐叫我给同子哥一把房门钥匙，先在后院里住几天，大姐知道同子不会租她家的房，她说来一笑的。”归妹看到二姐的眉头在舒展开来，接着道，“我还没去收拾房间，下午我把房间收拾出来后再把房门钥匙给同子哥。”
归雁潮红的脸又别样而红，她的心落到了实处。她不再保持沉默，对归妹道：“这儿好大的太阳。”刚才归雁去屋外倒脏水时，看到了院中明晃晃的阳光。“家里很少见到这样的阳光。”
“我们老家在盆地里，冬天雾多，阳光少。这儿不一样，冬天肠虫清能看到阳光，可阳光一点都不温暖，比我们那儿寒冷得多。”
同子端着饭碗走进办公室，火药、西门庆、指南针和高鹏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机上播送着午间新闻，一位女主播正播送着香港回归祖国的倒计时日子，随之屏幕上出现了即将前去驻守香港的一列雄武的人民解放军。高鹏前去把同子堵拦在办公室门前，“出去，出去！我们这儿不欢迎你，到后院的解放区去，现在你是解放区的人民了。”
电视机前的几个伙计们都哄笑起来。那边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摊在办公桌上的账簿的大姐也笑了起来，站在大姐身旁的兰香也脸色羞红。高鹏放开同子，同子走到电视机前，吃空了饭碗的西门庆把竹筷腾在左手里，站在同子身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右眼的上下眼皮撑至极致，凑在同子面前，拿腔拿调用四川话道：“哪个？这样春风满面！”
大家又哄笑起来。兰香用手捂上嘴巴，和大姐一起笑出声来。火药从电视机前的椅子上跳起来道：“你们都害了红眼病，下午我去药店买一支眼药膏回来。”
“同子的媳妇儿来了这儿，你们就眼馋起来，不知道把自己的媳妇儿叫来。”大姐合上账簿，站起身来准备去食堂吃午饭。，“姐姐比妹妹还漂亮一点。”
午饭后，归妹去办公室里告诉兰香一声，她带二姐去澡堂洗澡，让兰香先照看着旅馆里的事儿。归妹走进办公室里，大姐正打着电话，是去天津进货的大哥打回家来的，大哥说汽车快到了，让大姐带着伙计们去画苑冷库卸货。大姐挂上电话后，就叫电视机前的几个伙计们出门去画苑冷库，随后又出办公室去叫宿舍里的伙计们。归妹跟在大姐身后离开办公室后，西门庆从电视机前的椅子上蹦起来道：“哥儿们，走，看同子的媳妇儿去。”
“西门庆，看你哪辈子才能改掉这副德性。”小李子在跑出办公室去的西门庆身后道。
西门庆跑到院中，告诉从宿舍出来的伙计们，同子的媳妇儿马上就会从后院出来了，让大家等着看同子的媳妇儿。大家问西门庆是怎么知道的。小李子告诉大家，归妹将带着同子的媳妇儿去澡堂洗澡。于是，大家站在院里等着同子的媳妇儿从后院出来。同子自去冷库前骑上三轮车，可没人坐上他的三轮车，往日去画苑冷库卸货时，大家都乐意坐别人的三轮车而自己不想骑三轮车去画苑冷库。
“你们站着干什么？”走去办公室的大姐问院中的伙计们。
“我们等着看同子的媳妇儿。”
“看甚么看？人家的媳妇儿！”大姐道，“汽车到了，你们还不快走！是不是想讨大哥的骂了？”
指南针、火药和王贞勇都去冷库前骑上了三轮车，大家也都前去坐上他们的三轮车，同子的三轮车上也坐上了高鹏和打虎英雄两人，可西门庆和小李子还站在地上。大姐挎着皮包从办公室出来，又催促伙计们，可骑在三轮车上的几个伙计都没有踩动三轮车。大姐走去冷库的墙根前推自行车，一边向着同子道，“同子，你也不走，你自己的媳妇儿，还等着看甚么看？”
同子满脸通红，随即骑着三轮车向院外去，大家在他身后附和道：“对！同子，你一人先过去，你自己的媳妇儿，晚上会让你看个够的。”
这时，西门庆低声叫嚷道：“出来了，出来了！”
西门庆一边低声叫嚷，一边和小李子都分别慌忙地跑去指南针和王贞勇的三轮车上。大家一见姐妹俩从通道里走来前院，几个骑在三轮车上的人几乎同时猛然踩动三轮车向院外奔去。西门庆从王贞勇的三轮车上摔了下来，而前面的王贞勇和火药都没有停下三轮车来等他，西门庆着急道：“等等我……”
大姐推着自行车从冷库那边过来，看到西门庆追上了落在后面的火药，爬上了火药的三轮车，一起出了旅馆的红木门。大姐正跨上自行车时，见姐妹俩从后院里走出来，大姐停了停。“刚才还赖在这儿不走，这下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姐妹俩走到大姐身前，大姐对姐妹俩道：“去洗澡哩。”
“这是大姐。”归妹对二姐道。
归雁叫了一声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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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院里的声音，知道是同子哥接着二姐回来了。”归妹跑到归雁身前，兴奋地满脸绯红。“刚才我去外面看了两次，看同子哥接着二姐回来没有。”
“归妹，让我认不出你来了。”归雁仔细打量归妹，比她在南方省时又长了身量，真正长成了一个明媚鲜的大姑娘。
归妹羞涩地笑了笑。“同子哥，把二姐的包背去去后院里。”归妹吩咐着同子，把二姐带去后院里。从办公室侧面的通道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四合院，比前院略小一些。走进后院里，归妹推开左侧的第一个房间的房门，让归雁进去。房间里一个姑娘正对着书桌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二姐到了。”梳头的姑娘把归雁让进房间里。
“二姐，这是兰香。”门外的归妹为二姐介绍道。归妹又让进同子，最后她才进房间来，掩上身后的房门。
“二姐，你坐床。”扎着头绳的兰香招呼着站在房间中的归雁。归妹接下同子背上归雁的大牛仔大背包。
归雁在一张床上坐下来，打量着房间：白粉墙的四壁让房间看上去明亮而洁净，一横一竖摆放着的两张单人床上面叠放着整洁的方形被子，窗前的书桌上摆放着圆镜、发夹、头绳和化妆用品，一端还放着两本杂志，靠近房门的墙壁前立着一个衣橱，除此之外，房间中还有两根圆凳。
“归妹，有退房的没有？”梳好头的兰香问归妹。
“没有。”归妹道。
“我去看看。”兰香放下梳子，去了前院。
“二姐，苞儿又长高了多少？”归妹问归雁。
“长到我腰里来了。”
“苞儿记得我不？”
“记得。苞儿常说菜园里的那棵杏树是她和幺姨娘栽的。”
同子坐在房间中的根圆凳上，静静地听着姐妹俩说话儿。
“爸和妈的身体好不好？”
“都好。妈有时牙疼。他们常问苞儿，幺姨娘哪天回家来，苞儿说明天。第二天，她不见幺姨娘回家来，她又问爸和妈幺姨娘哪天回家来，爸和妈说幺姨娘过年时才回家来。”
归妹笑了起来。随后她说她去前院看看。归妹去前院后，同子上前去握住归雁的手，她挣脱开去，质疑地看着他。他讪讪地脸红起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退回到圆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一位渔夫看着拖上岸来的网中的鱼。这时，归妹在门外叫二姐，同子上去打开房门。归妹一手端着一碗粥，一手提着一袋小笼包子，走进门来。归妹把粥和包子放在书桌上，同子见开了早饭，便起身出门去前院。
“这是你们早上吃的？”归雁看着书桌上的粥和小笼包子问道。
“不是。早上我们吃的粥和馒头，小笼包子是我去外面街上的小饭馆买的。”归妹说，“二姐，你坐了火车，胃口不好。”
归妹从水壶把热水倒进一只盆里，再把自己的毛巾放进盆里，让二姐洗漱。二姐洗漱后，归妹把脏水倒去外面。二姐把一碗米粥都喝了下去，却只吃了一个小笼包子，归妹叫二姐再吃一些，已放下碗筷的二姐道：“我想吃妈泡的酸菜。”
归妹笑了起来。“我也想吃妈泡的酸菜，想喝粥——我到这儿的那天晚上，小莲叫我去前面的饭馆里吃饭，可我什么都不想吃。”归妹收拾着碗筷，一边对二姐道：“二姐，上午你好生睡一觉，中午后我带你去澡堂洗澡，澡堂中午后才开门。”
香！归妹的床，真香……
同子嗅着我的身子，好香，他说。香甚么哩？我说。栀子花，他说。永芳，不是栀子花，我告诉他。他枕着归妹的枕头，归妹枕上的永芳。归妹跟鄢红、刘芳和秀儿几个姑娘们去镇上的大百货商店里买的永芳。不是，你身上香哩，栀子花香。同子坚持是栀子花香。我突然想到了，同子带着归妹从娘家回来时，归妹头上戴着一朵栀子花。院里的紫芝和红英跑上门来和归妹玩，归妹送给她们两人一人一朵栀子花，从同子背回家来的小背篼里的那枝栀子花上摘下来的两朵栀子花。晚上归妹摘下头上的栀子放在枕边。第二天归妹回去后，晚上，同子嗅到了栀子花香。该睡觉时他却不肯睡觉，在我身上乱嗅着，把栀子花香当着我的体香。他又开始吻我时，我告诉他明早上，可他像后来苞儿不吃完我从金星乡给她买回来的那个饼就不肯睡觉一样，他说他还想我，明天早上也会想我的。
他背永芳迷醉了，他不再问我联防队，不再担心联防队来厂里查夜。他急切起来，我用手帮他进去。毡子墙壁被震动了。夜深了，楼上都安静下来，印花女工们都进入了梦想，楼上传来她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楼下车间里传来不停运转着窑炉的嗡嗡声，传来炉后工人码放瓷砖，瓷砖发出的清脆声。外面也再听不到摩托车和汽车的声音。可我用手掐他，告诉他隔壁住着姑娘们。刚才他怎么就没有嗅到永芳的香味儿哩？他磨蹭着上床来，在我身边躺下后不碰我。我挤进他怀里，他才搂住我。他的手臂像一条耷拉在我身上的草绳，没有一点力量。他问我联防队什么时候来查夜的，我告诉他，上次联防队十点多钟来厂里查夜的。还问这些干甚么？我说，我有点恼火。睡觉前，他已问过我一次联防队了。我洗漱时让他先上床去，我已让他洗漱过了，可他怔怔地坐在床沿上。我洗漱后上床去时，在他身边下意识地抻了一下被单，还不睡觉哩？我说。他没动身。我上床去躺进被里后，催他道，睡觉吧。他突然问我联防队来厂里查夜不。我告诉他，联防队来厂里查夜时不上楼来，楼上住的全是印花女工，联防队只去楼下的男工宿舍。问这些干啥子？我说。他才磨蹭着上床来。现在见我恼火了，他才紧搂我。可他像一个孩子搂着一个布娃娃那样发呆。我吻他，他才摩挲我赤条条的身子。他的手显得畏缩、笨拙。我的手向他身下滑去，触碰到他的裤衩，我向下褪他裤衩，他和我一起褪下他的裤衩。
同子不知道归妹已去了隔壁鄢红她们的房间里睡觉，他想回洋桥村去。现在就回去？我问他。他垂着头告诉我，夜里十二点后他还要上一次班。他向房门走去，我正解着腰里的围裙。你真要走？我说。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着。他在我脸上没有看到一点我将要送他出门去的意思，我不会和他一起去外面。他又走去房门。我的双手扯开了身后围裙的系带，围裙滑去地上。你走，以后就别来了！我说。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顾不上地上的围裙，过去关上被他打开的房门，拴上房门。他更疑惑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了，告诉他，归妹到隔壁鄢红她们的房间里睡觉去了。他怔怔地看着我。片刻，他才咧嘴而笑。真的？他问我。不是真的，你走吧，我不留你，我说。我弯腰捡着地上的围裙，还没直起腰来，他就箍抱住我，心喜若狂地叫我神仙妹妹。他放开我后，我马上去查看房门关严实、牢固没有。他在一旁重新打量着小屋子和我，仍感到似真似幻。我重新扣颜色房门上那旧的环状门扣，再把我自己添加上去的拧成绳索状的一截旧铁丝系上，系牢实。我又拿上两件衣服张挂在房门后，遮挡住毡子门壁上无法修补的破痕。同子上前来从我身后搂住我，用面颊摩擦着我的鬓发。我听见他抽动鼻子的声音，他在喜极而泣——现在他知道是真的了。我轻轻推开他，告诉他，一会儿我就收拾好了。他放开我，我又前去放下用一根木条支着的窗壁，在窗壁上也张挂上两件衣服，遮挡住毡子窗壁上无法修补的破痕。同子坐在床沿上，半边脸儿欣喜，半边脸儿羞愧，为他没能实现而被我实现了的我们的“一年规划”。我倒上热水让他先洗漱，他洗漱时，我就去铺床。铺好床后，我回身看见房门后屋角里那只大木箱——我和归妹下班后放围裙和袖套的——我便把大木箱拿去抵在房门上。同子洗漱后我叫他先上床去，他却坐在床沿发起呆来，刚才的惊疑、悲喜，都作鸟兽散了。
香，真香！归妹的床。归妹和那个……兰香的房间。刚才我没让他握住我的手……半月后，我才让他握住我的手。深夜里，在乌涂公路上，新婚之夜后的幸福——迟到了半月的久别重逢的新婚之夜的幸福让我任他牵着我的手，让我偎依在他身上，还让我们置之不顾可能藏匿在乌涂公路两旁的山冈上和龙眼树林里的歹徒，或是几辆摩托车疾速而来戛然停在我们身前——从天而降的联防队让我们交出身份证或是暂住证，可这些都压在长老板那里。什么事都没发生，阒然的乌涂公路上偶尔才有一辆货车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我们走进山冈和龙眼树林投在公路上的阴影里时，我们就靠近乌涂公路中间行走。我们扭结的手彼此摁揉，这是对我们刚才在釉水厂里融入一体时的延续和补充，就像久渴时一气喝下几口凉水后用手捋一捋胸口。同子接我去他的釉水厂里的。他告诉我，午后五里桥男人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可我不想跨进住有一个陌生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间里去。那天，他在乌涂公路上接上我后，我满怀希望跟着他前去。走到他的住处，我见房间里有一个陌生男人，我不愿跨进房间里去。进去吧，归雁，他说。我不情愿地跨进房间里去。这是五里桥师傅，同子向着房间里的陌生男人为我介绍道。同子把我的牛仔大背包靠在一张竹床的床腿上，让我坐在那张竹床上。在竹床上坐下后，我打量着房间：两张竹床靠着房间的两壁竖放着，对面的竹床的床头安放着一张办公桌，靠近房门前的房间中央安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木桌上摆放着一套茶具。门左侧的角落里安放着一个橱柜和一个小煤炉。我一进房间就面红耳赤起来的五里桥男人坐在木桌前剔着木桌上一堆小咸鱼的鱼刺，一双骨节粗大，虬枝一般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偷窃小咸鱼的小老鼠。他是一个壮年男人，看我时目光在我胸部停留。他吃过饭后就出房间去，同子告诉我他去厂院坝前面看守厂门的林老头那里。五里桥男人从面前的院坝里消失后同子想握住我的手，我把手藏在一边，他懊丧地离开我去做午饭。他几次歇下做饭走到我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像一个看着抓不到水中的鱼而在岸上游走的人。我心里疑惑起来。他告诉我，下午他送我去镇上我表哥那儿，我心里充满希望——表哥那儿会有一个家的。午饭后，同子就扛上我的背包，我跟着他跨出那间住着一个陌生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间，去镇上我表哥那儿。走过那宽阔的厂院坝，走出厂院的大铁门，来到小公路上，同子告诉我，表哥厂里有几个女工是我娘家镇上的，让我去住在她们那儿。我哭着说，早知道是这样的，我就不来了。同子告诉我，乌集镇上没有外地人住的地方，外地人到乌集镇上没有活干就没有住的地方，等我找到活干后再想办法两人在一起。我不听同子的解释，嘤嘤地哭着。
同子告诉我五里桥男人回家了去时，我到乌集镇上已过去了半个月。我一直不让同子碰我，而我心里渴望被他拥抱。可现在我坐在床沿上不置可否。苞儿看见了菜园地里柑橘树上的一个柑橘告诉我，妈妈，那儿。同子就像苞儿告诉我柑橘树上的那个柑橘后那样看着我，等着我告诉他我跟他去他那儿。归雁，快点！同子牵上我的手催促我。就像我慢了一点，苞儿就把我拽去柑橘树前，嘴里直叫着妈妈。我轻轻挣脱我的手，他又拥抱着我。我没有推开他。上次他搂抱我时我把他推到了，推到在床沿上。我不是担心青儿和朱琼她们闯进房间里来，一时半刻她们不会回房间里来的，她们到外面玩耍去了。我还在生气，为同子在我刚到乌集镇那天就把我送去镇上我表哥的厂里。我看着虚掩着的房门，同子便放开我。我拿上梳子开始梳理我在晚饭前只胡乱挽了一个发髻的蓬蓬松松的头发。我踮脚给苞儿摘下了柑橘树上的那个柑橘。我准备跟着同子去他儿。
香，真香！这是归妹的床。这是归妹和那个……兰香的房间。他讪讪地回到圆凳上后，不再像在釉水厂那个住着五里桥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里为没能牵上我的手而焦躁不安，现在他只是沉静地看着我眼，两眼放光，就像苞儿用手触碰了一下水盆里的鱼，看着鱼儿在水盆里跳跃，溅起浪花而两眼放光一样。龙宫。同子牵住我的手，我挣脱了。这是北京，同子说。人流把我冲开去，同子向我伸过手来，我把手放在他手里，他紧紧拽住，把我拉回到他身边。他手的温暖，手的力量，手的气息，他所有的一切像电流一样从他手上传递过来，让深处的角落都在战栗。我侧视周围挽着手臂或是搂着腰的情侣们。这是归妹和那个兰香的房间。同子把我送去镇上我表哥的厂里。我不想跨进住着五里桥男人和有两张竹床的房间。我告诉同子联防队不到楼上来……
“二姐……二姐，”归妹在床前轻声叫二姐。
“你还没下楼去印砖？”二姐在睡梦中道。
“二姐，这儿不是乌集镇……”归妹等着二姐醒来。
二姐动了动身子，虚开眼睛，瞥见床前的归妹后又合上了眼睛，脸颊上梦中带来的潮红和拧着的眉头上淡淡的忧虑在此消彼长，变幻不定，她似醒未醒，还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几秒钟后，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颊上的潮红朦胧而空洞时，她又虚开眼来，问道：“这是在哪儿？”
“二姐，这是北京。”
“北京……？”二姐喃喃道：“我刚睡一会儿，就中午了？”
归妹笑了笑。“二姐，十点多钟我来看你时，你正做梦哩，你告诉同子哥联防队不到楼上来。”二姐又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起来。“二姐，这儿没有联防队。这儿派出所的人不在夜里来查夜，白天他们来办公室里找大哥或是大姐，大哥或是大姐告诉他们都给伙计们办上了暂住证，我和兰香给他们斟的茶，他们没喝一口就走了。”刚从梦魇中醒来而又初来乍到的二姐脸色一片茫然，两道蹙眉弯曲得像地面上蜗牛的印迹。她开始下床来。
二姐去厕所回来后，归妹从水壶里倒出热水，让二姐梳洗。二姐在脸盆里拧着毛巾，告诉归妹，刚才在后院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叫她小姜。归妹说，那是大姐。平时，大姐、兰香和归妹她们都喜欢到宁静的后院上厕所。二姐梳洗后，归妹去了前院。二姐在房间里怔怔出神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哪个？”二姐问道。“是我，归雁。”门外是同子的声音，随后同子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归妹说你睡醒了，我来看你睡好没有。”
归雁退回到床沿上坐着，侧着脸看着房间别处，不看同子，表情淡漠，显得忧虑，一改早上在龙宫里她对他的粲然而笑，对他的脉脉凝视。他微笑着在书桌前的圆凳上坐下来，毫不介意她对他的冷漠，目光热烈而深沉地看着她。而后他问她是不是坐火车累了，她默不做声。片刻，归妹在门外叫二姐，同子前去打开房门。归妹两手端着饭菜走进房间来，把饭菜放在书桌上。归妹端来的是两个人的饭菜，她将和二姐在房间里一起吃午饭。随后归妹又去前院拿碗筷。同子也离开房间去前院吃午饭。
姐妹两人坐在书桌前一起吃午饭。归妹告诉二姐，大姐家既有旅馆，又做着冷饮批发生意，还有一个饭馆，就是前面红木门旁那个饭馆，出租给了一个东北人。几年前，旅馆没有多少客人上门来时，大姐家就开始做冷饮批发生意。现在做大了，今年初在画苑大院租了一个大冷库，旅馆里的小冷库已不够使。可上旅馆来住店的客人愈来愈少，冷清得门可罗雀，有时一天会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来。大姐家开始向外出租房间，前院里的房间都租了出去，可后院还空着许多房间。
二姐默然听着归妹说后院里住着卖香烟的、卖茶叶的、卖早点的。“大姐对同子哥说别去外面租房，就住在后院里，可大姐家的房贵，一间要好几百元钱，刘娘府河对面农村里一百元钱就能租到一间房子。这一两天同子哥没有时间去租房，昨天大姐叫我给同子哥一把房门钥匙，先在后院里住几天，大姐知道同子不会租她家的房，她说来一笑的。”归妹看到二姐的眉头在舒展开来，接着道，“我还没去收拾房间，下午我把房间收拾出来后再把房门钥匙给同子哥。”
归雁潮红的脸又别样而红，她的心落到了实处。她不再保持沉默，对归妹道：“这儿好大的太阳。”刚才归雁去屋外倒脏水时，看到了院中明晃晃的阳光。“家里很少见到这样的阳光。”
“我们老家在盆地里，冬天雾多，阳光少。这儿不一样，冬天肠虫清能看到阳光，可阳光一点都不温暖，比我们那儿寒冷得多。”
同子端着饭碗走进办公室，火药、西门庆、指南针和高鹏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机上播送着午间新闻，一位女主播正播送着香港回归祖国的倒计时日子，随之屏幕上出现了即将前去驻守香港的一列雄武的人民解放军。高鹏前去把同子堵拦在办公室门前，“出去，出去！我们这儿不欢迎你，到后院的解放区去，现在你是解放区的人民了。”
电视机前的几个伙计们都哄笑起来。那边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摊在办公桌上的账簿的大姐也笑了起来，站在大姐身旁的兰香也脸色羞红。高鹏放开同子，同子走到电视机前，吃空了饭碗的西门庆把竹筷腾在左手里，站在同子身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右眼的上下眼皮撑至极致，凑在同子面前，拿腔拿调用四川话道：“哪个？这样春风满面！”
大家又哄笑起来。兰香用手捂上嘴巴，和大姐一起笑出声来。火药从电视机前的椅子上跳起来道：“你们都害了红眼病，下午我去药店买一支眼药膏回来。”
“同子的媳妇儿来了这儿，你们就眼馋起来，不知道把自己的媳妇儿叫来。”大姐合上账簿，站起身来准备去食堂吃午饭。，“姐姐比妹妹还漂亮一点。”
午饭后，归妹去办公室里告诉兰香一声，她带二姐去澡堂洗澡，让兰香先照看着旅馆里的事儿。归妹走进办公室里，大姐正打着电话，是去天津进货的大哥打回家来的，大哥说汽车快到了，让大姐带着伙计们去画苑冷库卸货。大姐挂上电话后，就叫电视机前的几个伙计们出门去画苑冷库，随后又出办公室去叫宿舍里的伙计们。归妹跟在大姐身后离开办公室后，西门庆从电视机前的椅子上蹦起来道：“哥儿们，走，看同子的媳妇儿去。”
“西门庆，看你哪辈子才能改掉这副德性。”小李子在跑出办公室去的西门庆身后道。
西门庆跑到院中，告诉从宿舍出来的伙计们，同子的媳妇儿马上就会从后院出来了，让大家等着看同子的媳妇儿。大家问西门庆是怎么知道的。小李子告诉大家，归妹将带着同子的媳妇儿去澡堂洗澡。于是，大家站在院里等着同子的媳妇儿从后院出来。同子自去冷库前骑上三轮车，可没人坐上他的三轮车，往日去画苑冷库卸货时，大家都乐意坐别人的三轮车而自己不想骑三轮车去画苑冷库。
“你们站着干什么？”走去办公室的大姐问院中的伙计们。
“我们等着看同子的媳妇儿。”
“看甚么看？人家的媳妇儿！”大姐道，“汽车到了，你们还不快走！是不是想讨大哥的骂了？”
指南针、火药和王贞勇都去冷库前骑上了三轮车，大家也都前去坐上他们的三轮车，同子的三轮车上也坐上了高鹏和打虎英雄两人，可西门庆和小李子还站在地上。大姐挎着皮包从办公室出来，又催促伙计们，可骑在三轮车上的几个伙计都没有踩动三轮车。大姐走去冷库的墙根前推自行车，一边向着同子道，“同子，你也不走，你自己的媳妇儿，还等着看甚么看？”
同子满脸通红，随即骑着三轮车向院外去，大家在他身后附和道：“对！同子，你一人先过去，你自己的媳妇儿，晚上会让你看个够的。”
这时，西门庆低声叫嚷道：“出来了，出来了！”
西门庆一边低声叫嚷，一边和小李子都分别慌忙地跑去指南针和王贞勇的三轮车上。大家一见姐妹俩从通道里走来前院，几个骑在三轮车上的人几乎同时猛然踩动三轮车向院外奔去。西门庆从王贞勇的三轮车上摔了下来，而前面的王贞勇和火药都没有停下三轮车来等他，西门庆着急道：“等等我……”
大姐推着自行车从冷库那边过来，看到西门庆追上了落在后面的火药，爬上了火药的三轮车，一起出了旅馆的红木门。大姐正跨上自行车时，见姐妹俩从后院里走出来，大姐停了停。“刚才还赖在这儿不走，这下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姐妹俩走到大姐身前，大姐对姐妹俩道：“去洗澡哩。”
“这是大姐。”归妹对二姐道。
归雁叫了一声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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