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聚北京
他站在列车进站口的站台前端，向车站外黎明前的黑夜里去，黑夜里静悄悄的，还没有进站来的列车。从成都到北京的1364次列车还过四十多分钟才到站，他心里再怎么急切也是没有用的，不到点列车是不会到站的。他退向站台中部，不然列车进站时他跟不上列车，但他仍站在站台上接站的人们的最前面。他惊叹刚建成通车的雄伟的西站如一座地下龙宫，办公室里的电视上和伙计们买的晚报上都说它是亚洲最大的列车客运站。第一次到北京来的归雁下车后会迷失在这龙宫里走不出去。“同子哥，你去西站接二姐。”前天归妹这样对他说。早上，四点钟他从苹果园打车前来西站的，那时苹果园地铁还没有开始一天的运行。他在站台上踱起步来，绕着小圈子，以便让他内心等待归雁的热切心情能够稍稍平静下来一些。他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拽着前天大姐给他的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着：1364次列车、8号车厢、十二座。
“同子，我想来北京。”半月前她在电话里告诉他。
“现在你来北京……？”他感到十分意外。“我想回家来，冬天送不出去冰棍……？”
“你回家来干啥子？”
他无言以对。上次在电话里她在盼着他回家去。在金星乡邮电局刚安装上的乡里第一部长途公用电话里她告诉他道：“社里现在就我一个年轻的媳妇儿，想找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家里有我妈和苞儿……”
“你妈那么大岁数，她只说太阳又走到酸枣树那儿了；蚂蚁向高处搬家要下大雨了；观音菩萨的生日快到了。她一手拖着一枝枯丫，一手兜着衣兜里的烂字纸——孩子们扔在公路上纸牌和纸飞机——说甚么乱扔烂字纸会下眼睛的，从公路上一直嘟嚷到我们院里。让我和你妈说甚么？”她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苞儿总是问我，哪天去外婆家里，她一去我爸妈家里她就不想再回我们嫁了。”
“归雁，冬天我送不掉冰棍时我就回家来。”
“嗯。你送别掉冰棍时就早点回家来。”
同子今年才到北京来在大哥家送冰棍，老伙计们说，在冬天没什么吃冰棍，许多商店不再卖冰棍，伙计们送不出去冰棍时都得回老家去，明年春上再后来。只有三五几个老伙计还能留在这儿，在冬天他们也能送出去少量的冰棍，和一些牛奶、羊肉片、水饺什么的。现在已离冬天不远了，他正等着冬天的到来，等着他送不不掉冰棍时就回老家去和归雁团聚。可是，现在她在电话里却问他回家干甚么。
“那我去南方省。”他想给她解释时她在电话那头赌气地说。
“不！归雁，你别去南方省。”他急忙阻止她，顾不上给她解释现在她来北京他可能无法养活她，忙不迭地改口问她道：“你什么时候来这儿嘛？”
“我还没想好。你妈又老多了，明年苞儿该上幼儿园了，家里还有许多别的事情……”
“归雁，你想去南方省？”
“谁还去那儿！我骗你的。”
“归雁，你决定下来后再打 电话告诉我，现在我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你用笔记上。”在电话筒里他听见她向龙叔要笔和纸，听见打开抽屉的声音，纸张窸窣窸窣的声音，以及乡邮局小屋子里不间断的嘈杂声。
“同子，你说电话号码。”
他停下在站台上踱步绕圈子，看了看站台上的时钟，离1364次列车到站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他下意识地又向车站外面的黑夜望去，一边默念着裤兜里拽在手中的前天大姐给他的纸条：1364次列车、8号车厢、12座。
纸片是大姐从他的账本里取出来给他的。大姐正骂着他和火药两人，他们骑着三轮车从街上冲上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同子你又不下车来，街上那么多的行人和汽车！”骑着三轮车进院的同子冲着他前面的火药得意而笑时，被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账本的大姐看见了。同子不吭声，径直骑着三轮车奔去冷库前，躲开大姐的责骂。火药向同子扮鬼脸时，大姐又对火药道，“你还好笑，你也不下车来！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就是不听，像西门庆那样撞上人就好了。你们是想让大哥从天津回来时再骂你们一顿？”
“大姐，你瞎说！”火药跳了起来，“你没看见我推重三轮车进院来的？告诉大哥我也不怕。”
其实，火药是推重三轮车上的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可生气的大姐不理睬又跳又闹的火药，自顾翻开手中的账本。一个星期前，西门庆骑着三轮车从街心冲上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时，撞上了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一位阿姨。阿姨坐卧在旅馆的红木门前，大概和大姐替西门庆说了许多好话，最终赔偿阿姨两百元钱，才把事情摆平了。此后，大哥就禁止伙计们骑着三轮车从街上骑上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
大姐翻开了同子的账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大姐把纸条递给同子，“这是媳妇儿在成都坐的火车。你刚出门去后你媳妇儿就打电话来了。”同子接过纸条，大姐接着道，“都是有媳妇儿的大小伙子了，还这样不听话，媳妇儿来回，让媳妇儿好生管管。”
同子一看纸条，上面写着：1364次列车、8号车厢、12座。这是归雁在成都火车站买上火车票后打来的电话。
有了电话真好！归雁在信里告诉他，金星乡邮电局安装上了一部长途公用电话，她让他在乡邮递员龙叔那儿约定一个时间，龙叔会让社里的在乡学校里读书的孩子们把信带给她的。平时，他写给她的信她没及时去乡里取时，孩子们就给她把信带回家来。
第二天，他就跑去苹果园长途公用电话亭，拨打金星乡邮电局刚安装上的乡里第一部长途公用电话。他一边看着纸片上从归雁 信上抄下来的电话号码，一边在电话机上寻找数字按钮，他颤抖的手指按不上数字按钮，数字按钮像草丛中的蚱蜢一样在他手下跳动，一个数字按钮他接连按错了两次，第三次才按上“草丛中的蚱蜢” 。平时，他在办公室给商店打电话，数字按钮从不会变成“草丛中的蚱蜢”。几个电话号码全部拨打正确，他足足花了五分钟。
“喂！龙叔，我是北京打来的。”
“你找哪个？”
听见龙叔的声音后，他放平舌头不再说普通话。“龙叔，请你通知一下六村十社的姜归雁明天中午十二点钟接电话。”
“六村十社的姜归雁明天中午十二点钟接电话？”
“对，龙叔。”
中午之前他早早跑去苹果园长途公用电话亭。赶到电话亭，电话亭前已排上一支长长的队伍。他排上队，跟着队列缓慢向 前移动，不时看看电话亭内墙壁上的挂钟。到电话亭窗口不足二十步远的距离他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如果一只蚂蚁和他赛跑，蚂蚁一定会比他早到达电话亭窗口。当他把二十元钱递进窗口并报上自己的名字时，时针和分针已成了一条直线——午后十二点半了。他拿上工作人员递给他的写着他名字和预交金额的纸片时他身前还有两人。十分钟后他身前的两人才先后被工作人员叫进电话亭。又五分钟后，电话亭内二号电话机玻璃格子里的那个女人走了出来，工作人员才叫到他的名字。他跌跌撞撞闯进电话亭，把那个女人堵在了电话亭内，她只好退身一步让他先进去。
准确按上一个电话号码变得比上一次更加困难，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而且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老花眼似的，数字按钮在他眼下像几条扔在岸上的活蹦乱跳的鱼，他把号码2按在了号码3上。重新按上号码2后，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从他脑子里消失了，好在上次从归雁信上抄下金星乡邮电局的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仍保存在的身上，他掏出纸条来，凑在眼前，看清楚后才去电话机上按数字按钮。几个电话号码都拨打正确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话筒里传出短促的声音，电话占线。几次重拨后都传出短促的声音，他只好放下电话等待。几分钟后他又拿上电话，拨打后，话筒里传来了长音，电话通了。
“喂！你找那个？”龙叔的声音。
“龙叔，我找六村十社的姜归雁。”
话筒里传出龙叔扭头向着乡邮局小屋子里寻问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嘴巴对着空瓶子说话的声音。“ 六村十社的姜归雁到了没有？”
“到了，我到了！”归雁在小屋子角落里的声音，像一只蜜蜂迷失在菜花丛中出不来时的细微而急促的声音。“请让一下我……”归雁在挤向电话机前。
“前面的人让一让人家嘛。”小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快点，姜归雁。”龙叔在催促归雁。“前面的人让一下人家，还没叫到你们……”
“同子，我是归雁。”话筒里传来归雁清晰的声音，她虽在千里之外，却像在他耳畔说话一样。“归雁……！”听见她的声音，他激动得不知对她说甚么好。
“我等了半天，十一点钟我就到了邮局。今天逢场，又是星期天，打电话的人多，我挤不到电话机前。”归雁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他道。“同子，你好不好？”
“好。我这儿打电话的人也多，今天是双休日。我排队排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归雁，家里好吗？”
“家里都好。你妈的身体还是那样硬朗，只是又老了些。苞儿又长高了，长到我腰里来了。中秋节那天我带着苞儿去我爸妈家里，我爸妈留下了苞儿；家里没了苞儿冷清了许多。”她仍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他家里的事情，“玉梅和小英叫我跟她们去成都种花——她们回家来帮家里收稻谷，中秋节后再去成都，她们说收过稻谷后就没有什么农活了，叫我别呆在家里。我没跟她们去成都。”
“归雁，我想你……”
“嗯……”
她的声音低位得像一只蚊蚋的声音，挤满乡邮局小屋子打电话的人让她害羞了。可她低微的应答声让他心荡神驰，抵得上此前两人写在信上的 想恋彼此的千言万语。现在两人像近在咫尺地说着话儿。在从前，两人的信件无能是从老家到南方省，还是从老家到北京，总在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到达彼此的地方，才能在信上看到彼此的应答声，而等待的痛苦像车轮早从心中辗过千百遍了。两人在信中商量她去南方省他那儿时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她又提前一个多星期写信告诉他，她出门去南方省他那儿的日子，以便他前去乌涂公路上接她。3
他疑心她是从天上掉下了的。山冈前像静止了千万年的阳光静静地倾泻在她身上，她粲然的笑靥熠熠生辉，可与在黄角树前董永相遇七仙女时，七仙女向董永绽放出的笑靥相媲美。她等着他奔到她身边。客车在他身前百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的，她跳下车来，把牛仔大背包放在乌涂公路上，抬头打量她踏上的陌生世界。她扭过头来看见向她奔去的他，她粲然地笑了起来。“同子，你瘦了。”他跑到她身前，她羞答答地端详他——两人相逢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她银盘似的绯红的面颊和弧线优美的莹润的脖颈在山冈前静寂的阳光里流光溢彩。“归雁……”他牵上她的手，牵上她的手抵得上他想对她说的千言万语。可她挣脱了她的手，“同子，别人看见……”乌涂公路上阒寂无人，她乘坐的客车已像一溜烟似的开走了。他们身边是岑寂的山冈和荒野，公路对面土台上一大片不结果的老龙眼树林里只有两只鸟儿在聒噪，远处才是灰蒙蒙的毡子厂棚和耸立在天空中的烟囱。他又去牵她的手，她把手藏在身后，“同子，回去吧……”
站台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接站的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接站的旅客同志们请注意，从成都开来的1364次列车即将进站，请注意接车。与此同时，车站外不远处的黑夜里想起列车呜呜的鸣长鸣声。片刻，车站前方黑夜中冒出来的列车车头像提着大灯笼的雷公腾云驾雾向车站奔来。进站来的列车从同子身前一晃而过，他跟着列车跑动起来。没跑上几步列车就停靠下来了。他身边是三号车厢，他接着快步向前跑去。旅客开始涌下车来，他着急起来。快步跑到8号车厢前，他向车厢里搜寻归雁。车厢里没见到归雁，他又掠视在站台上涌动的人群 。可他的一双眼睛不能兼顾从车厢前后门用涌下来的旅客，正着急时，他听见归雁在车厢里叫他。他循声看去，归雁还没有离开座位，正把牛仔大背包的背带捋到肩上去。她向他招着手儿，“同子，我在这儿！”他看见她时，她粲然地笑了起来。他跑过去站在车厢外跟随着车厢内的她一起慢慢走去车门。
她跳下车来，他前去取下她身上的牛仔大背包，背在他身上。随后他去牵她的手，她的手想躲开去，“这是北京。”他说。她脸颊涨红，挣脱了被他牵住的手。他不再去牵她的手，两人随着人流走去地道口。
她被人流冲散开去，他伸过手去，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把她拉回到他身边。她不再把手挣脱开去。她偷偷打量着那些挽着手臂，耳鬓厮磨，或是搂腰拥肩的情侣们。两人随着人流缓慢地下着地道台梯，人流拥挤，他把她紧紧在身畔，她面颊羞红。下完台梯，在宽阔的地道里，人流疏散开去，不再拥挤，她想收回她的手，他没放开她的手。“这是北京！”他再次告诉她。
走到检票口，他放开她的手，让她走在他前面，排队走去检票口。走出检票口，他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没再挣脱开去。走出龙宫，来到站前广场上，轻寒袭人，北京的暮秋已有了寒意。他要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说她的身体结实，她没有感到寒意，为了阻止他，她挽上她的手臂。广场上出站来的人们在昏暗中匆忙地各奔前程。他告诉她，两人走到军事博物馆地铁站去坐地铁，西站没有直达苹果园的公交车。两人走去广场前面的大马路。
广场前的大马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多如老家大路上搬家的蚂蚁，她像苞儿从前不敢跨过大路上的蚂蚁队伍那样心怯怯地紧紧拽住他的手。马路上的汽车希少时，他拽住她横过马路去。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到了军事博物馆地铁站，站台上仅有三五几个等车的人。两三分钟后，地铁列车进站来，车门打开后，他带着她走进车厢里，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来。一对年轻情侣走进车厢来，瞥了角落里的两人一眼——不，瞥了角落里的座位一眼，见上面坐有人，他们在座椅的另一端上坐了下来。对面座椅上坐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他斜视着坐在角落里的两人，最后目光从归雁的脸颊上滑落到脚下青色布鞋上，像瞥视一件刚出土的带泥的玉石。车厢前端坐着一位背着书包和一位神色倦怠的中年妇女，车厢里显得空荡荡的。列车启动后，黑瘦的中年男人抱上双臂，合上双眼养神，也许在想着拂去玉石上的泥土后玉石本身的模样。座椅另一端上两颗脑袋挤在一起的年轻情侣在喁喁私语。角落里的两人，他握住掩蔽在两人身体之间间的她的那只手，她的手在退缩，正襟危坐，但没挣脱开去，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地铁列车停靠两三个车站后，座椅被都坐上了，过道里也站上了不少的乘客，她的手在他不停地按摩下，变得柔软细腻起来，不再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看见车厢里的人们各自在做着自己的事情：闲聊、亲昵、沉思、发呆、养神……黑瘦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下车去了，她的手也动了起来，按摩着他的手。
“归妹和你一直住在一起？”她突然问道。他告诉她，归妹和他一直住在红灯笼旅馆里，因为大哥家的冷库建在旅馆里，送冰棍的伙计们都住在旅馆里。他用力按摩着她的手，阻止她在此时提起别的事情来。于是，她不再问他什么。两人按摩着彼此的手一直到苹果园终点站。
下了地铁，来到地面上，街上车来人往，正开始早上的忙碌。地铁口旁边一溜的早点摊前都坐上了客人，饱子、油条、馄饨和豆腐脑都冒着蒸蒸热气。同子带着归雁沿着苹果园大街向东走去。走到红绿灯前，拐上杨庄大街，跨过铁道后，他指着街斜对面的一扇红木门，告诉她，那就是红灯笼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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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我妈和苞儿……”
“你妈那么大岁数，她只说太阳又走到酸枣树那儿了；蚂蚁向高处搬家要下大雨了；观音菩萨的生日快到了。她一手拖着一枝枯丫，一手兜着衣兜里的烂字纸——孩子们扔在公路上纸牌和纸飞机——说甚么乱扔烂字纸会下眼睛的，从公路上一直嘟嚷到我们院里。让我和你妈说甚么？”她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苞儿总是问我，哪天去外婆家里，她一去我爸妈家里她就不想再回我们嫁了。”
“归雁，冬天我送不掉冰棍时我就回家来。”
“嗯。你送别掉冰棍时就早点回家来。”
同子今年才到北京来在大哥家送冰棍，老伙计们说，在冬天没什么吃冰棍，许多商店不再卖冰棍，伙计们送不出去冰棍时都得回老家去，明年春上再后来。只有三五几个老伙计还能留在这儿，在冬天他们也能送出去少量的冰棍，和一些牛奶、羊肉片、水饺什么的。现在已离冬天不远了，他正等着冬天的到来，等着他送不不掉冰棍时就回老家去和归雁团聚。可是，现在她在电话里却问他回家干甚么。
“那我去南方省。”他想给她解释时她在电话那头赌气地说。
“不！归雁，你别去南方省。”他急忙阻止她，顾不上给她解释现在她来北京他可能无法养活她，忙不迭地改口问她道：“你什么时候来这儿嘛？”
“我还没想好。你妈又老多了，明年苞儿该上幼儿园了，家里还有许多别的事情……”
“归雁，你想去南方省？”
“谁还去那儿！我骗你的。”
“归雁，你决定下来后再打 电话告诉我，现在我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你用笔记上。”在电话筒里他听见她向龙叔要笔和纸，听见打开抽屉的声音，纸张窸窣窸窣的声音，以及乡邮局小屋子里不间断的嘈杂声。
“同子，你说电话号码。”
他停下在站台上踱步绕圈子，看了看站台上的时钟，离1364次列车到站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他下意识地又向车站外面的黑夜望去，一边默念着裤兜里拽在手中的前天大姐给他的纸条：1364次列车、8号车厢、12座。
纸片是大姐从他的账本里取出来给他的。大姐正骂着他和火药两人，他们骑着三轮车从街上冲上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同子你又不下车来，街上那么多的行人和汽车！”骑着三轮车进院的同子冲着他前面的火药得意而笑时，被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账本的大姐看见了。同子不吭声，径直骑着三轮车奔去冷库前，躲开大姐的责骂。火药向同子扮鬼脸时，大姐又对火药道，“你还好笑，你也不下车来！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就是不听，像西门庆那样撞上人就好了。你们是想让大哥从天津回来时再骂你们一顿？”
“大姐，你瞎说！”火药跳了起来，“你没看见我推重三轮车进院来的？告诉大哥我也不怕。”
其实，火药是推重三轮车上的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可生气的大姐不理睬又跳又闹的火药，自顾翻开手中的账本。一个星期前，西门庆骑着三轮车从街心冲上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时，撞上了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一位阿姨。阿姨坐卧在旅馆的红木门前，大概和大姐替西门庆说了许多好话，最终赔偿阿姨两百元钱，才把事情摆平了。此后，大哥就禁止伙计们骑着三轮车从街上骑上旅馆门前的马路牙子。
大姐翻开了同子的账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大姐把纸条递给同子，“这是媳妇儿在成都坐的火车。你刚出门去后你媳妇儿就打电话来了。”同子接过纸条，大姐接着道，“都是有媳妇儿的大小伙子了，还这样不听话，媳妇儿来回，让媳妇儿好生管管。”
同子一看纸条，上面写着：1364次列车、8号车厢、12座。这是归雁在成都火车站买上火车票后打来的电话。
有了电话真好！归雁在信里告诉他，金星乡邮电局安装上了一部长途公用电话，她让他在乡邮递员龙叔那儿约定一个时间，龙叔会让社里的在乡学校里读书的孩子们把信带给她的。平时，他写给她的信她没及时去乡里取时，孩子们就给她把信带回家来。
第二天，他就跑去苹果园长途公用电话亭，拨打金星乡邮电局刚安装上的乡里第一部长途公用电话。他一边看着纸片上从归雁 信上抄下来的电话号码，一边在电话机上寻找数字按钮，他颤抖的手指按不上数字按钮，数字按钮像草丛中的蚱蜢一样在他手下跳动，一个数字按钮他接连按错了两次，第三次才按上“草丛中的蚱蜢” 。平时，他在办公室给商店打电话，数字按钮从不会变成“草丛中的蚱蜢”。几个电话号码全部拨打正确，他足足花了五分钟。
“喂！龙叔，我是北京打来的。”
“你找哪个？”
听见龙叔的声音后，他放平舌头不再说普通话。“龙叔，请你通知一下六村十社的姜归雁明天中午十二点钟接电话。”
“六村十社的姜归雁明天中午十二点钟接电话？”
“对，龙叔。”
中午之前他早早跑去苹果园长途公用电话亭。赶到电话亭，电话亭前已排上一支长长的队伍。他排上队，跟着队列缓慢向 前移动，不时看看电话亭内墙壁上的挂钟。到电话亭窗口不足二十步远的距离他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如果一只蚂蚁和他赛跑，蚂蚁一定会比他早到达电话亭窗口。当他把二十元钱递进窗口并报上自己的名字时，时针和分针已成了一条直线——午后十二点半了。他拿上工作人员递给他的写着他名字和预交金额的纸片时他身前还有两人。十分钟后他身前的两人才先后被工作人员叫进电话亭。又五分钟后，电话亭内二号电话机玻璃格子里的那个女人走了出来，工作人员才叫到他的名字。他跌跌撞撞闯进电话亭，把那个女人堵在了电话亭内，她只好退身一步让他先进去。
准确按上一个电话号码变得比上一次更加困难，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而且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老花眼似的，数字按钮在他眼下像几条扔在岸上的活蹦乱跳的鱼，他把号码2按在了号码3上。重新按上号码2后，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从他脑子里消失了，好在上次从归雁信上抄下金星乡邮电局的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仍保存在的身上，他掏出纸条来，凑在眼前，看清楚后才去电话机上按数字按钮。几个电话号码都拨打正确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话筒里传出短促的声音，电话占线。几次重拨后都传出短促的声音，他只好放下电话等待。几分钟后他又拿上电话，拨打后，话筒里传来了长音，电话通了。
“喂！你找那个？”龙叔的声音。
“龙叔，我找六村十社的姜归雁。”
话筒里传出龙叔扭头向着乡邮局小屋子里寻问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嘴巴对着空瓶子说话的声音。“ 六村十社的姜归雁到了没有？”
“到了，我到了！”归雁在小屋子角落里的声音，像一只蜜蜂迷失在菜花丛中出不来时的细微而急促的声音。“请让一下我……”归雁在挤向电话机前。
“前面的人让一让人家嘛。”小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快点，姜归雁。”龙叔在催促归雁。“前面的人让一下人家，还没叫到你们……”
“同子，我是归雁。”话筒里传来归雁清晰的声音，她虽在千里之外，却像在他耳畔说话一样。“归雁……！”听见她的声音，他激动得不知对她说甚么好。
“我等了半天，十一点钟我就到了邮局。今天逢场，又是星期天，打电话的人多，我挤不到电话机前。”归雁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他道。“同子，你好不好？”
“好。我这儿打电话的人也多，今天是双休日。我排队排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归雁，家里好吗？”
“家里都好。你妈的身体还是那样硬朗，只是又老了些。苞儿又长高了，长到我腰里来了。中秋节那天我带着苞儿去我爸妈家里，我爸妈留下了苞儿；家里没了苞儿冷清了许多。”她仍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他家里的事情，“玉梅和小英叫我跟她们去成都种花——她们回家来帮家里收稻谷，中秋节后再去成都，她们说收过稻谷后就没有什么农活了，叫我别呆在家里。我没跟她们去成都。”
“归雁，我想你……”
“嗯……”
她的声音低位得像一只蚊蚋的声音，挤满乡邮局小屋子打电话的人让她害羞了。可她低微的应答声让他心荡神驰，抵得上此前两人写在信上的 想恋彼此的千言万语。现在两人像近在咫尺地说着话儿。在从前，两人的信件无能是从老家到南方省，还是从老家到北京，总在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到达彼此的地方，才能在信上看到彼此的应答声，而等待的痛苦像车轮早从心中辗过千百遍了。两人在信中商量她去南方省他那儿时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她又提前一个多星期写信告诉他，她出门去南方省他那儿的日子，以便他前去乌涂公路上接她。3
他疑心她是从天上掉下了的。山冈前像静止了千万年的阳光静静地倾泻在她身上，她粲然的笑靥熠熠生辉，可与在黄角树前董永相遇七仙女时，七仙女向董永绽放出的笑靥相媲美。她等着他奔到她身边。客车在他身前百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的，她跳下车来，把牛仔大背包放在乌涂公路上，抬头打量她踏上的陌生世界。她扭过头来看见向她奔去的他，她粲然地笑了起来。“同子，你瘦了。”他跑到她身前，她羞答答地端详他——两人相逢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她银盘似的绯红的面颊和弧线优美的莹润的脖颈在山冈前静寂的阳光里流光溢彩。“归雁……”他牵上她的手，牵上她的手抵得上他想对她说的千言万语。可她挣脱了她的手，“同子，别人看见……”乌涂公路上阒寂无人，她乘坐的客车已像一溜烟似的开走了。他们身边是岑寂的山冈和荒野，公路对面土台上一大片不结果的老龙眼树林里只有两只鸟儿在聒噪，远处才是灰蒙蒙的毡子厂棚和耸立在天空中的烟囱。他又去牵她的手，她把手藏在身后，“同子，回去吧……”
站台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接站的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接站的旅客同志们请注意，从成都开来的1364次列车即将进站，请注意接车。与此同时，车站外不远处的黑夜里想起列车呜呜的鸣长鸣声。片刻，车站前方黑夜中冒出来的列车车头像提着大灯笼的雷公腾云驾雾向车站奔来。进站来的列车从同子身前一晃而过，他跟着列车跑动起来。没跑上几步列车就停靠下来了。他身边是三号车厢，他接着快步向前跑去。旅客开始涌下车来，他着急起来。快步跑到8号车厢前，他向车厢里搜寻归雁。车厢里没见到归雁，他又掠视在站台上涌动的人群 。可他的一双眼睛不能兼顾从车厢前后门用涌下来的旅客，正着急时，他听见归雁在车厢里叫他。他循声看去，归雁还没有离开座位，正把牛仔大背包的背带捋到肩上去。她向他招着手儿，“同子，我在这儿！”他看见她时，她粲然地笑了起来。他跑过去站在车厢外跟随着车厢内的她一起慢慢走去车门。
她跳下车来，他前去取下她身上的牛仔大背包，背在他身上。随后他去牵她的手，她的手想躲开去，“这是北京。”他说。她脸颊涨红，挣脱了被他牵住的手。他不再去牵她的手，两人随着人流走去地道口。
她被人流冲散开去，他伸过手去，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把她拉回到他身边。她不再把手挣脱开去。她偷偷打量着那些挽着手臂，耳鬓厮磨，或是搂腰拥肩的情侣们。两人随着人流缓慢地下着地道台梯，人流拥挤，他把她紧紧在身畔，她面颊羞红。下完台梯，在宽阔的地道里，人流疏散开去，不再拥挤，她想收回她的手，他没放开她的手。“这是北京！”他再次告诉她。
走到检票口，他放开她的手，让她走在他前面，排队走去检票口。走出检票口，他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没再挣脱开去。走出龙宫，来到站前广场上，轻寒袭人，北京的暮秋已有了寒意。他要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说她的身体结实，她没有感到寒意，为了阻止他，她挽上她的手臂。广场上出站来的人们在昏暗中匆忙地各奔前程。他告诉她，两人走到军事博物馆地铁站去坐地铁，西站没有直达苹果园的公交车。两人走去广场前面的大马路。
广场前的大马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多如老家大路上搬家的蚂蚁，她像苞儿从前不敢跨过大路上的蚂蚁队伍那样心怯怯地紧紧拽住他的手。马路上的汽车希少时，他拽住她横过马路去。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到了军事博物馆地铁站，站台上仅有三五几个等车的人。两三分钟后，地铁列车进站来，车门打开后，他带着她走进车厢里，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来。一对年轻情侣走进车厢来，瞥了角落里的两人一眼——不，瞥了角落里的座位一眼，见上面坐有人，他们在座椅的另一端上坐了下来。对面座椅上坐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他斜视着坐在角落里的两人，最后目光从归雁的脸颊上滑落到脚下青色布鞋上，像瞥视一件刚出土的带泥的玉石。车厢前端坐着一位背着书包和一位神色倦怠的中年妇女，车厢里显得空荡荡的。列车启动后，黑瘦的中年男人抱上双臂，合上双眼养神，也许在想着拂去玉石上的泥土后玉石本身的模样。座椅另一端上两颗脑袋挤在一起的年轻情侣在喁喁私语。角落里的两人，他握住掩蔽在两人身体之间间的她的那只手，她的手在退缩，正襟危坐，但没挣脱开去，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地铁列车停靠两三个车站后，座椅被都坐上了，过道里也站上了不少的乘客，她的手在他不停地按摩下，变得柔软细腻起来，不再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看见车厢里的人们各自在做着自己的事情：闲聊、亲昵、沉思、发呆、养神……黑瘦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下车去了，她的手也动了起来，按摩着他的手。
“归妹和你一直住在一起？”她突然问道。他告诉她，归妹和他一直住在红灯笼旅馆里，因为大哥家的冷库建在旅馆里，送冰棍的伙计们都住在旅馆里。他用力按摩着她的手，阻止她在此时提起别的事情来。于是，她不再问他什么。两人按摩着彼此的手一直到苹果园终点站。
下了地铁，来到地面上，街上车来人往，正开始早上的忙碌。地铁口旁边一溜的早点摊前都坐上了客人，饱子、油条、馄饨和豆腐脑都冒着蒸蒸热气。同子带着归雁沿着苹果园大街向东走去。走到红绿灯前，拐上杨庄大街，跨过铁道后，他指着街斜对面的一扇红木门，告诉她，那就是红灯笼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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