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无踪
萧璟从揽月客栈出来之后，在街上胡冲乱撞。他本以为逃出那间卧室，便可以摆脱那些那些令他发狂的记忆，然而奔走在长街之上，才发现秦清的踪影无处不在。他们在余杭游玩的几天里，几乎踏遍了周遭所有的大街小巷，去过了附近所有可供游览之处。
长长的石板路上，他们的马车曾咯噔咯噔地走过，她在车厢里掀开车帘，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张望；柳绦拂面的湖岸之上，她曾倚在他的怀中，纤纤玉指指着远处，低低地说着那片荷花开得真好；五彩缤纷的货摊之前，她曾轻挑眉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露出一脸兴奋之色……即便是从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也让他想起她在夕阳之中驻足聆听的模样，西天的云霞映照在她小小的脸上，她的神情是那么宁静，那么美。
跑得累了，萧璟靠着湖岸的一株老柳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湖面。视线转向北方时，他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湖水，可是他的眼前却似缓缓显出了一座弧度优美的青石桥。铺天盖地的茫茫雨幕中，她温柔地浅笑着，答应他不会离开他，他分明了看见她眼底的悸动和情意。
在这无人的湖岸一角，萧璟忽然大吼一声，仿若受伤的猛兽。他蓦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小巷，前方的街角处酒旗招展，三两张桌子摆在小小的酒铺门口。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砰地一下在桌前坐下，高喝一声：“小二，拿酒来！”
借酒浇愁的人，酒铺从来不缺，小二见到萧璟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一点惊讶，反而露出一丝喜色，立刻拎了两壶酒送来。可是入夜之后客人仍不肯走，就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了。当小二第三次告诉萧璟打烊的时候，看着满桌的空酒壶，他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客官，一更鼓已经敲过，再过三刻便要宵禁了，您要还没喝够，明儿个再来，成不？别害小人挨板子啊！”
萧璟对小二的话恍若未闻。他已有了几分酒意，深邃的眸子有些许迷蒙，可头脑却偏偏还是清醒得很。他想赶紧醉去，忘却一切，回忆却偏偏纠缠着他不肯放手。他想起那个冬日的下午，他在建康的狭巷里碰上秦清，她举着酒瓶与他共饮的模样——当时的他，根本未曾想过，那张略带慌张的面孔会有一天镌刻在他的脑海再也不能抹去；而此时，那日的一情一景却都历历在目。他清晰地记得她微笑的样子，她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世间最大的谎言；她说她要把她的母忌定到和他同一天；她还悠悠地讲起她和那个男子的故事……
萧璟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路上走去。小二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将他拉住道：“客官，你还没付钱呢，总共是一两银子并八百文！”萧璟一怔，这才想起钟琴不在身边，他的身上未带分文。小二一看他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忍不住变了脸色，破口大骂起来：“我是见你穿得齐整才没问你先收钱，搞半天竟是个吃白食的无赖！”想着他害自己迟迟不能收摊回家，更是气愤，扭着他骂道：“看你长得人模人样，却原来是个绣花枕头，靠着张小白脸混吃混喝……”
宵禁的时刻将至，路上已几乎没了行人，小二的骂声在安静的夜里远远传了出去。两个正奉命挨家搜寻秦清的衙役闻声而至，喝道：“喧闹什么，怎么回事？”小二面露喜色，立即道：“二位差老爷，这人在我这赖酒喝，欠了二两银子不肯付账！你们快快将他逮到衙门去！”
两名衙役上下打量萧璟，见他服饰精贵，对视一眼，立刻动起了歪念——看样子是个公子哥，家底定是不薄，将他带回衙门，等他家人赎来，油水必定不少。如此想着，两人上前便向萧璟抓去。萧璟见二人一脸不善，想也未想，后退一步，拧住二人胳膊狠狠一提一甩，两名衙役重重摔在地上，痛得一阵乱叫，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抽出戒尺向萧璟劈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住手！”
钟琴飞一般地跑到萧璟跟前，哽咽道：“殿下，可找到您了！”转头对那两名衙役喝道：“你们要干什么？”白日里发生的事，使他现在一见到衙役便不痛快：“你们又想将宁王殿下锁去，换多少银子？”
两名衙役听钟琴叫出“殿下”二字，已是一惊，听到后面一句，更是脸色大变。汤槐虽然并未声张宁王私访之事，但下午揽月客栈的事却早传遍府衙。二人惊疑莫定的打量萧璟，见到他确与同僚口中描述的宁王一般无二，不由大惊之色，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小人们狗胆包天，不知是宁王殿下，求殿下开恩！”
那酒铺的小二见了这等架势，惊得呆住，想起自己适才还揪着萧璟的衣襟乱骂，吓得魂飞魄散，也学着两名衙役的样子震天价地告饶起来。萧璟奇道：“我欠了你银子，你为什么跟我磕头求饶？”那小二更怕，磕头如捣蒜地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道您是宁王殿下，才、才……”他吓得舌头打结，说不下去了。
萧璟看着地上趴着的三人，忽然大笑起来：“左一个宁王殿下，又一个宁王殿下——宁王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把我当瘟神一样怕，当菩萨一样供着……”似是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笑得不可遏制，眼角也泛起了泪花。地上的三人吓得浑身僵硬，头皮发麻，一动也不敢动。钟琴看着萧璟，喃喃道：“殿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璟的笑声慢慢低了下来，面色渐渐被痛苦取代，低声道：“宁王、宁王……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低喃着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钟琴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的夜色中转眼消失，忽然回过神来，将一锭银子仍在堆满空酒壶的桌上，疾步追了上去。
钟琴见到他时没有马上提起秦清，萧璟便知道是没有消息了，心中气苦，回到客栈一言不发便倒在了床上，连门也未关。钟琴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心中一直踌躇着待他问起该如何作答，见到这种情况不由有些意外。借着酒力，萧璟没一会便睡了过去，梦里喃喃念着秦清的名字，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柔肠寸断。钟琴长叹一声，第一千次在心里轻问“清夫人，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殿下？”然后从外轻轻掩上房门。
萧璟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的时候，钟琴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见他醒来，立刻道：“殿下，这是厨房煎的醒酒汤……”萧璟目光一暗，打断他道：“还是没有找到么？”钟琴怔了怔，低下头，小声道：“是，衙役们搜至三更仍无所得，汤太守唯恐扰民，便下令撤回了……不过，今日天一亮，所有的衙役又全部出去寻了……”萧璟面无表情地听着，良久之后，默默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汤槐前来，请萧璟移驾，他在自己府辟出了一块，已连夜收拾妥当。萧璟自然明白汤槐的顾虑——客栈人多眼杂，经过昨日之事，多半房客也知晓了他的身份，他再继续住在此间多有不便，也不安全。然而他沉默半晌之后，还是拒绝了，道他在此已住得习惯了，令钟琴将整座客栈包下，暗中命人把守，对外只宣称是外地富商前来游玩。
三日之后，整个余杭已被搜了个底朝天，甚至连西湖诸桥及湖上的舟船都没有放过，但是却始终没见秦清的踪影；所有的衣铺、裁缝铺也都经过的仔细的盘查，均没有形迹可疑的女子出现过。余杭是吴地大郡，政务繁重，派出了所有的衙役，许多事务便沉积了下来，汤槐不得不请准萧璟，令一半衙役回衙工作，另一半持续在城中搜索。钟琴越来越怕见到萧璟，汇报搜索进展时，头越埋越低，浑身紧张。前两日萧璟偶尔摔个杯子，常将他吓一大跳，到得后来，萧璟每次听完都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却更令他发憷。
恐惧的感觉一点点侵入萧璟心底，蚕食着他——他是不是找不回她了？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余杭，早已走得不知所踪？或许，她正在千里之外嘲笑着他没头苍蝇一样的徒劳搜寻……再也见不到她的念头冷不防地钻进他的脑海，令他不寒而栗，止不住颤抖。残月如钩，远远地挂在黑暗无边的天际，散着晦暗不明的一点光芒，似乎快要消失，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萧璟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坐了整夜，直到晨雾润湿了他的衣衫。钟琴推门而入，见到这种情形，大吃一惊，再顾不得会不会触怒于他，失声道：“殿下，请您保重身体啊！”萧璟似从梦中被人惊醒，回过头来，眸色有些迷暗。过了半晌，他的神智渐渐清明，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没事。”
钟琴手上捧着一份请柬，道：“天水书阁的孔先生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您又来了余杭，邀您前去品茶。”萧璟闻言一怔，显出一丝犹疑之色。那天水书阁现任的主人孔周是当朝名士，极得文人学子的推崇爱戴，萧璟早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言谈甚是投机，此次余杭之行，原也想带秦清前去拜会，借机笼络，可如今……钟琴极盼望萧璟能出门散心，见他犹豫，急忙劝道：“殿下，您不是一直想要结交孔先生吗？如今他主动相邀，是大好的良机啊！像他这样的大名士都是心高气傲的，您若拒绝，恐怕就得罪他了！”
萧璟的神情微微一变——不是因为害怕得罪孔周，而是他突然警醒到，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忘了这些利害关系！若不是钟琴提醒，他差点便要被情绪左右，妄做错误决定。好似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一股凉意直窜四肢百骸，狂躁的情绪倏地平静了不少。萧璟缓缓地收拢左拳：“替我回复孔先生，今日午后，我亲去他府上拜访。”
天水书阁是孔家先祖所建，由孔家子孙世代看守打理，孔府便建在书阁旁边，离揽月客栈不过数百尺的距离。同书阁一样，孔府也有数百年的历史，府内绿树成荫，曲径通幽，不沾一点尘世俗气。走在幽谧的小径上，萧璟不自觉地想着：若是清在这儿就好了，她定会喜欢得不舍得离去……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的心情又有些烦闷起来。
孔府的清茶甘醇清冽、幽香四溢，似潺潺清泉，带着种宁静悠远的味道，令萧璟渐渐镇定下来。他与孔周谈诗论画、品茶作对，相处欢洽，转眼便消磨到红日西斜。从孔府出来，萧璟的精神振作了不少，钟琴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暂时松了口气。
湖东的这条长街上，依旧商客如织、繁华非常。两人沿来路而返，刚从天水书阁门口行过，萧璟突然一怔，缓缓放慢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钟琴见到了几日前傍晚时分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对男女。
长长的石板路上，他们的马车曾咯噔咯噔地走过，她在车厢里掀开车帘，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张望；柳绦拂面的湖岸之上，她曾倚在他的怀中，纤纤玉指指着远处，低低地说着那片荷花开得真好；五彩缤纷的货摊之前，她曾轻挑眉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露出一脸兴奋之色……即便是从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也让他想起她在夕阳之中驻足聆听的模样，西天的云霞映照在她小小的脸上，她的神情是那么宁静，那么美。
跑得累了，萧璟靠着湖岸的一株老柳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湖面。视线转向北方时，他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湖水，可是他的眼前却似缓缓显出了一座弧度优美的青石桥。铺天盖地的茫茫雨幕中，她温柔地浅笑着，答应他不会离开他，他分明了看见她眼底的悸动和情意。
在这无人的湖岸一角，萧璟忽然大吼一声，仿若受伤的猛兽。他蓦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小巷，前方的街角处酒旗招展，三两张桌子摆在小小的酒铺门口。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砰地一下在桌前坐下，高喝一声：“小二，拿酒来！”
借酒浇愁的人，酒铺从来不缺，小二见到萧璟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一点惊讶，反而露出一丝喜色，立刻拎了两壶酒送来。可是入夜之后客人仍不肯走，就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了。当小二第三次告诉萧璟打烊的时候，看着满桌的空酒壶，他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客官，一更鼓已经敲过，再过三刻便要宵禁了，您要还没喝够，明儿个再来，成不？别害小人挨板子啊！”
萧璟对小二的话恍若未闻。他已有了几分酒意，深邃的眸子有些许迷蒙，可头脑却偏偏还是清醒得很。他想赶紧醉去，忘却一切，回忆却偏偏纠缠着他不肯放手。他想起那个冬日的下午，他在建康的狭巷里碰上秦清，她举着酒瓶与他共饮的模样——当时的他，根本未曾想过，那张略带慌张的面孔会有一天镌刻在他的脑海再也不能抹去；而此时，那日的一情一景却都历历在目。他清晰地记得她微笑的样子，她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世间最大的谎言；她说她要把她的母忌定到和他同一天；她还悠悠地讲起她和那个男子的故事……
萧璟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路上走去。小二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将他拉住道：“客官，你还没付钱呢，总共是一两银子并八百文！”萧璟一怔，这才想起钟琴不在身边，他的身上未带分文。小二一看他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忍不住变了脸色，破口大骂起来：“我是见你穿得齐整才没问你先收钱，搞半天竟是个吃白食的无赖！”想着他害自己迟迟不能收摊回家，更是气愤，扭着他骂道：“看你长得人模人样，却原来是个绣花枕头，靠着张小白脸混吃混喝……”
宵禁的时刻将至，路上已几乎没了行人，小二的骂声在安静的夜里远远传了出去。两个正奉命挨家搜寻秦清的衙役闻声而至，喝道：“喧闹什么，怎么回事？”小二面露喜色，立即道：“二位差老爷，这人在我这赖酒喝，欠了二两银子不肯付账！你们快快将他逮到衙门去！”
两名衙役上下打量萧璟，见他服饰精贵，对视一眼，立刻动起了歪念——看样子是个公子哥，家底定是不薄，将他带回衙门，等他家人赎来，油水必定不少。如此想着，两人上前便向萧璟抓去。萧璟见二人一脸不善，想也未想，后退一步，拧住二人胳膊狠狠一提一甩，两名衙役重重摔在地上，痛得一阵乱叫，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抽出戒尺向萧璟劈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住手！”
钟琴飞一般地跑到萧璟跟前，哽咽道：“殿下，可找到您了！”转头对那两名衙役喝道：“你们要干什么？”白日里发生的事，使他现在一见到衙役便不痛快：“你们又想将宁王殿下锁去，换多少银子？”
两名衙役听钟琴叫出“殿下”二字，已是一惊，听到后面一句，更是脸色大变。汤槐虽然并未声张宁王私访之事，但下午揽月客栈的事却早传遍府衙。二人惊疑莫定的打量萧璟，见到他确与同僚口中描述的宁王一般无二，不由大惊之色，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小人们狗胆包天，不知是宁王殿下，求殿下开恩！”
那酒铺的小二见了这等架势，惊得呆住，想起自己适才还揪着萧璟的衣襟乱骂，吓得魂飞魄散，也学着两名衙役的样子震天价地告饶起来。萧璟奇道：“我欠了你银子，你为什么跟我磕头求饶？”那小二更怕，磕头如捣蒜地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道您是宁王殿下，才、才……”他吓得舌头打结，说不下去了。
萧璟看着地上趴着的三人，忽然大笑起来：“左一个宁王殿下，又一个宁王殿下——宁王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把我当瘟神一样怕，当菩萨一样供着……”似是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笑得不可遏制，眼角也泛起了泪花。地上的三人吓得浑身僵硬，头皮发麻，一动也不敢动。钟琴看着萧璟，喃喃道：“殿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璟的笑声慢慢低了下来，面色渐渐被痛苦取代，低声道：“宁王、宁王……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低喃着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钟琴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的夜色中转眼消失，忽然回过神来，将一锭银子仍在堆满空酒壶的桌上，疾步追了上去。
钟琴见到他时没有马上提起秦清，萧璟便知道是没有消息了，心中气苦，回到客栈一言不发便倒在了床上，连门也未关。钟琴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心中一直踌躇着待他问起该如何作答，见到这种情况不由有些意外。借着酒力，萧璟没一会便睡了过去，梦里喃喃念着秦清的名字，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柔肠寸断。钟琴长叹一声，第一千次在心里轻问“清夫人，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殿下？”然后从外轻轻掩上房门。
萧璟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的时候，钟琴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见他醒来，立刻道：“殿下，这是厨房煎的醒酒汤……”萧璟目光一暗，打断他道：“还是没有找到么？”钟琴怔了怔，低下头，小声道：“是，衙役们搜至三更仍无所得，汤太守唯恐扰民，便下令撤回了……不过，今日天一亮，所有的衙役又全部出去寻了……”萧璟面无表情地听着，良久之后，默默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汤槐前来，请萧璟移驾，他在自己府辟出了一块，已连夜收拾妥当。萧璟自然明白汤槐的顾虑——客栈人多眼杂，经过昨日之事，多半房客也知晓了他的身份，他再继续住在此间多有不便，也不安全。然而他沉默半晌之后，还是拒绝了，道他在此已住得习惯了，令钟琴将整座客栈包下，暗中命人把守，对外只宣称是外地富商前来游玩。
三日之后，整个余杭已被搜了个底朝天，甚至连西湖诸桥及湖上的舟船都没有放过，但是却始终没见秦清的踪影；所有的衣铺、裁缝铺也都经过的仔细的盘查，均没有形迹可疑的女子出现过。余杭是吴地大郡，政务繁重，派出了所有的衙役，许多事务便沉积了下来，汤槐不得不请准萧璟，令一半衙役回衙工作，另一半持续在城中搜索。钟琴越来越怕见到萧璟，汇报搜索进展时，头越埋越低，浑身紧张。前两日萧璟偶尔摔个杯子，常将他吓一大跳，到得后来，萧璟每次听完都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却更令他发憷。
恐惧的感觉一点点侵入萧璟心底，蚕食着他——他是不是找不回她了？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余杭，早已走得不知所踪？或许，她正在千里之外嘲笑着他没头苍蝇一样的徒劳搜寻……再也见不到她的念头冷不防地钻进他的脑海，令他不寒而栗，止不住颤抖。残月如钩，远远地挂在黑暗无边的天际，散着晦暗不明的一点光芒，似乎快要消失，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萧璟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坐了整夜，直到晨雾润湿了他的衣衫。钟琴推门而入，见到这种情形，大吃一惊，再顾不得会不会触怒于他，失声道：“殿下，请您保重身体啊！”萧璟似从梦中被人惊醒，回过头来，眸色有些迷暗。过了半晌，他的神智渐渐清明，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没事。”
钟琴手上捧着一份请柬，道：“天水书阁的孔先生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您又来了余杭，邀您前去品茶。”萧璟闻言一怔，显出一丝犹疑之色。那天水书阁现任的主人孔周是当朝名士，极得文人学子的推崇爱戴，萧璟早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言谈甚是投机，此次余杭之行，原也想带秦清前去拜会，借机笼络，可如今……钟琴极盼望萧璟能出门散心，见他犹豫，急忙劝道：“殿下，您不是一直想要结交孔先生吗？如今他主动相邀，是大好的良机啊！像他这样的大名士都是心高气傲的，您若拒绝，恐怕就得罪他了！”
萧璟的神情微微一变——不是因为害怕得罪孔周，而是他突然警醒到，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忘了这些利害关系！若不是钟琴提醒，他差点便要被情绪左右，妄做错误决定。好似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一股凉意直窜四肢百骸，狂躁的情绪倏地平静了不少。萧璟缓缓地收拢左拳：“替我回复孔先生，今日午后，我亲去他府上拜访。”
天水书阁是孔家先祖所建，由孔家子孙世代看守打理，孔府便建在书阁旁边，离揽月客栈不过数百尺的距离。同书阁一样，孔府也有数百年的历史，府内绿树成荫，曲径通幽，不沾一点尘世俗气。走在幽谧的小径上，萧璟不自觉地想着：若是清在这儿就好了，她定会喜欢得不舍得离去……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的心情又有些烦闷起来。
孔府的清茶甘醇清冽、幽香四溢，似潺潺清泉，带着种宁静悠远的味道，令萧璟渐渐镇定下来。他与孔周谈诗论画、品茶作对，相处欢洽，转眼便消磨到红日西斜。从孔府出来，萧璟的精神振作了不少，钟琴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暂时松了口气。
湖东的这条长街上，依旧商客如织、繁华非常。两人沿来路而返，刚从天水书阁门口行过，萧璟突然一怔，缓缓放慢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钟琴见到了几日前傍晚时分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对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