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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粉疑

    我嘴角抽了抽,心下暗叹,到底……还是遇见了。

    我定定望着他,他亦温和回望着我,眸光清远宁静,深邃澄澈一如太极宫琉璃黄瓦之上的无垠天宇,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不论软红十丈还是繁华三千,皆不能在其中多作哪怕一瞬的停留。

    不知怎的,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我心里本来有些焦躁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缓缓垂下眼帘,压下胸中莫名而起的一抹异样情绪,笑道:“世道险恶,悟空小师父心思纯善才会为人所乘,我不过路见不平罢了,实难克当辩机师父之谢。”

    辩机微微一笑,倒也真的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时沉默,气氛有些凝滞。

    我咂了咂嘴,开始没话找话:“辩机师父看来甚是年轻啊。我还道悟空小师父的师长定是年高德劭的长老呢。”

    辩机平和一笑,道:“悟空自小在贫僧身边长大,是以唤我一声师父。辩机所学不精,实在忝为人师。”

    我微笑道:“辩机师父实在过谦了。原来悟空是自小出家的么?”

    辩机道:“十六年前,悟空的襁褓被人放在了寺门前,至今仍未寻得他的生身父母。” 我微叹:“原来悟空的身世这样孤苦。”

    辩机合十,淡然道:“前世之因,后世之果。悟空今生受苦,定是前世业报;然他今生甫一降生便皈依我佛,也未尝不是为来世种下了福缘。”

    我看着他淡泊如一幅水墨山水般的眉眼,不由皱眉,思忖了一阵,道:“我听说佛道讲究三生三世因果轮回,然则辩机师父自然也是相信的了?”

    果然他平视着我,道:“贫僧深信不疑。”顿了顿,又道:“世人多苦于爱欲怨憎不能自拔,然而佛法无边,方能普渡众生,来世自得喜乐。”

    我抿抿唇,只觉心中有一股气郁结着,不吐不快,遂笑了笑,看着他道:“今世所受之苦,是为偿前生所造业障;然而许多前生未曾作恶之人,今世又缘何受苦?手边的眼下的当前的都把握不好,又凭什么去希冀虚无缥缈的来世?将今生苦厄归咎于前世,将今世希望寄托于来生,如此懒惰又无担当之人,佛祖也会渡吗?”

    又想起不知在哪里见过的一则偈子,便曼声吟了出来:“众人苦爱欲,生世多忧惧。我观须弥天,自在如欢喜。今生不得好,来世那得闻?今生无功德,来世安可追?”

    一口气说完,方始觉出心底慌乱,一时面皮也微微发烫,只转开了眼不敢瞧他。心下暗恼,今日这是怎么了?这般沉不住气?

    辩机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低头思索一阵,抬头正色道:“我易渡而众生难渡,女施主所说乃是小乘教义,非我大乘佛法。”顿了顿,又微笑了一下,道:“不过女施主所言也颇有禅意,辩机闻所未闻,一时不能想得通透,惭愧。”

    我不由赧然,那又有什么大乘小乘,劳什子禅意了?误打误撞吧……口中连称不敢。 这时,流觞自殿前绕了出来,行礼道:“小姐,斋饭已备好了。”

    我向她点点头,冲辩机笑道:“辩机师父一番论道,我获益良多。师父可与我们一道用饭吗?”

    辩机合十道:“贫僧当与师兄弟们一道用斋,这便告辞了。”言毕向我点头微笑,转身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胸中涌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口中道:“走吧。”

    流觞寒眸飞快扫了我一眼,随即敛下了眼帘,走在前面引路。

    会昌寺的素斋果然做得不错,口蘑鲜滑,豆腐软糯,青笋脆爽,木耳香韧,乃是寺中专门飨客的斋饭,寻常僧人是吃不到的。

    悟空也自去与其他小沙弥吃饭,并不与我们一道。

    饭毕,我们又逛了一阵,便乘车回了房府。

    我换了家常装束,散了长发,坐于窗前软榻上发呆。窗下有数丛石榴,正是暮春时光,叶子团团簇簇,绿得发亮,花朵尚未到最好时候,只是微微地绽开了花苞,却早已红得似火,红得那样明艳而热烈。

    “公主,驸马求见。”夕照小脸探了进来,不知为何,一向明快的嗓音竟有些低沉。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请驸马进来。”又笑了笑,打趣问道:“小丫头这是怎么了?瞧这小脸都快皱成个包子了。”

    夕照扯开一抹笑,道:“公主便爱取笑奴婢。”言毕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我微蹙了眉头目送她出去,轻轻摇了摇头,许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心事,我又何必管得太多?

    自从上次在烟波亭和房遗爱分开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以前他也很少踏足我这含宜馆,今日此来,却不知有什么事?

    不多时,颀挺英秀的身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宝蓝色绣圆叶君子兰箭袖更衬得少年的脸庞秀美如玉。他腰间悬着钟爱的血玉凤笛,眉宇间的神情却有点冷漠又有点别扭。

    “公主。”他躬身向我行礼,声音有点闷闷的。

    我抬了抬手,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微笑道:“驸马请坐,不知驸马此来,却有何事?”

    房遗爱坐了下来,抿了抿嘴,脸色一如既往的臭,但耳根处却又一抹可疑的暗红,迟疑半晌,才道:“那首曲子臣已经练好了。”顿了顿,又皱着眉加了一句:“是我爹让我来吹给公主听的。”

    我闻言不禁暗笑,想是这小子私下里练习吹奏之时,被房玄龄发现,百般追问之下,方才得知此曲出处,这才勒令他练好了之后就过来吹给我听。

    唉,为了搞好儿子和儿媳之间的关系,房玄龄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驸马果然聪慧,这么快竟就练好了。”我笑道,“夭夭洗耳恭听。”

    房遗爱又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解下笛子,吹了起来。

    这凤笛以昆仑雪峰千载玄冰之下的温血暖玉制成,乃是当年吐蕃王松赞干布求娶文成公主的聘礼之一,李世民见房遗爱笛艺精湛,便大方赐了给他。此玉虽自冰下凿出,却触手生温,通体鲜红晶莹,所奏笛音清越悠扬,据说能自九霄之上引凤来仪,有玉碎昆冈之称,极是珍贵。

    凤笛引凤,那么凤笛所奏的迴梦游仙,可也能引得神仙下凡来吗?

    房遗爱沉眉敛目,把曲子吹得百转千回。我听得入神,目光四处游移,最后还是停留在那丛丛葳蕤的石榴之上。我似乎确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夏日未至,这石榴便已如此火红浓烈,若待到盛夏,那又该是如何的鲜活奔放,灿若云荼?

    然而,与这石榴一同绽放的,我的那一丝朦胧微茫的情感,便只能如优昙一般,只得一刻的清芬吐蕊耀目生花罢了。

    是宿命吗?高阳是否始终躲不开那个名叫“辩机”的魔障?就算是这具身体里的灵魂都变换了,就算是我事先已经知晓这将会是永沦无间地狱的通道,也依旧是躲不开、扯不掉?

    心底有细细碎碎的痛弥漫上来,那人清如白莲的笑容恍在眼前,我无声一叹。辩机,我不是真正的高阳公主,所以我不会像她那样,放纵自己的情感而害了你。

    更何况,我也不能害了我自己。

    我骨子里似乎更像一个胆小怕事瞻前顾后的古人,而不是一个敢爱敢恨勇敢洒脱的现代人。

    不过,幸好,现在只是有那么淡淡的一丝眷恋和不舍……时间久了,总能淡忘的。

    一曲终了,房遗爱横笛于膝,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我,眸子里却透出几分紧张来。

    我抚掌笑道:“余音绕梁,使我三月不知肉味也。驸马之笛,便桓子野闻之应也愁。”

    房遗爱脸红了一下,虽然仍旧摆着一副臭臭的表情,但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显是被我捧得极为受用。

    他把笛子系回腰间,嘴唇掀动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然而脸色又十分苦恼,忽红忽白。我看得有趣,不由问道:“驸马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房遗爱轻轻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冲我拱了拱手,道:“我爹还让我转告公主,还有三个月……公主便要及笄了,还请公主早作准备。”说完,他的脸色已经是通红,连告退都没有说,直接站起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水墨便探进来半个身子,疑道:“公主,驸马他……”

    我看了看她,摇头道:“无事,由他去吧。”顿了顿,又斟酌了词句道:“水墨,适才驸马说再过三个月我便及笄了……”

    水墨一愣,忽然红了脸,只笑吟吟望着我不语。

    我见这俩人都一个表情,不由更加疑惑了,皱起眉瞪她。

    水墨看了我一眼,越发面红过耳,带了笑意轻声道:“公主忘了么?您大婚那日,陛下曾说……驸马可在公主及笄之日圆房。”

    我怔了一怔,抿抿嘴,道:“唔,近日事多,我险些忘了,你下去吧。”

    水墨有些疑惑,却也没多说什么,便退出去了。

    我缓缓吐出口气,手边刚好有一盏刚奉上的琥珀百合蜜,便拿过来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我前世是年近而立的剩女,男朋友谈了几个,然而最终却都不了了之,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在婚前和他们发生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房遗爱现在是我的正牌老公,又是个美型少年,圆房的话……怎么说我都不吃亏。

    然而……白莲般不染半分红尘烟火的笑容掠过眼前,我心底一股焦躁涌起,重重把蜜盏搁在案上。

    百合蜜在舌尖甜甜地化开,竟晕染了丝丝缕缕的苦涩,弥散在心底喉间。

    直到晚膳时分,我的心情才恢复了几分。胡乱塞了几口饭,练了几笔小楷静心,方才灭了灯火躺下。

    这一夜睡得不大安稳,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幸好我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然可就不大妙了。

    清晨丹青为我梳头时,望着镜子里的我担忧道:“公主怎的都有黑眼圈了?昨夜睡得不好么?”

    我瞥了一眼,果见眼下有浅浅的青色暗翳,心下苦笑,口中淡淡道:“左不过是些琐事扰心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旁夕照见了,撅了撅小嘴道:“公主这样可不好,奴婢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刚赐了几盒南诏进贡的香脂曼陀罗粉,不如今日搽上一些?”说着便从妆奁里翻出几个花花绿绿的小圆钵递到我面前。

    那圆钵还没掀开盖子,便有一股浓郁的花朵甜香直袭鼻端,本来便郁卒的心绪更添一层烦闷,不由皱眉道:“香味这样浓,搽上了可怎么见人?且搁着吧。”

    夕照吐吐舌头,讪讪把粉盒放回去,蓦地眼睛又是一亮,笑道:“公主是嫌这香味太浓?奴婢那儿有自制的糯米桃花粉,颜色好,味道也淡,公主可要试试?”

    丹青也笑道:“夕照的桃花粉是极好的,奴婢几个也都用过。”

    水墨却看了夕照一眼,皱眉道:“公主宠着夕照,可把这小妮子惯得越发没规矩了。下人用的胭脂水粉如何能给公主用?”

    夕照闻言,不由鼓起腮帮,水亮大眼委屈地瞧着我。

    我瞟了水墨一眼,笑道:“这有什么,难道我还曾拿你们当下人看待过吗?夕照且取来瞧瞧。”

    夕照高兴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去了。

    我又道:“丹青陪夕照同去吧。你们拿了粉顺道再去管家那里问问,我要的金丝楠木雕梅雪争春图几面好了没有,好了便督着他们抬回来。”

    丹青躬身一礼,随着夕照去了。

    流觞始终抱着剑冷冷立着。我向她微笑:“流觞。”

    她什么也没说,只冲我点点头,迈步跨出了房门,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屋里只剩下了我和水墨,她葱白的手指轻轻绞着衣带,泄漏了她内心的不安。

    茶盏里新沏了我最爱的日铸雪芽,我用杯盖将碧绿茶汤上漂着的沫子轻轻撇去,袅袅白雾升腾而起,模糊了对面水墨的容颜。

    “说吧,有什么事瞒了本宫?”我漫不经心地问。

    水墨脸色一变,强笑道:“公主说笑了,奴婢怎可能有事瞒着公主呢。”

    我看她一眼,叹了口气,放下茶盏,道:“你性子向来活泼跳脱,夕照向我荐她的粉,你也只有撺掇的份,又怎会搬出主子奴才的大道理来说她?你且自己说说,今日是不是反常得紧?”

    水墨面色丕变,贝齿将嘴唇咬得发白,僵了一阵,扑嗵一声跪下,颤声道:“昨日公主离府后,奴婢去寻夕照借绣样看,结果……结果却看到夕照偷偷地往桃花粉里倒一种粉末……”

    她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她方咽了口唾沫,道:“奴婢以为她是想了什么调制脂粉的新法子,也没多想,便推门走了进去。谁知她见我进去了,竟尔脸色大变,支吾了许久才搪塞了过去,奴婢便生了几分疑心。哪料到她今日竟会把那粉荐给公主用……”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用眼角偷偷地瞄我。

    我也不看她,只小口小口地轻啜茶水,隔了一阵,淡淡开口道:“水墨,你很疼惜夕照对么?”

    水墨身子一颤,深深伏了下去,沉默许久,方垂头低声道:“夕照性子天真稚拙,心地最是纯善不过,此次……此次应也只是一时糊涂,又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况且咱四个自小一块儿长大,夕照便如同奴婢的亲妹子一般。”

    我垂了眼沉沉笑着,若有似无道了一声:“照啊,合着我便不是与你们一道长大的了。”

    水墨又是一僵,半晌答道:“公主尊贵之体,自是……自是与奴婢等不同。”

    我修剪过后圆润干净的指甲轻轻刮着茶杯面,忽地把杯子不轻不重往桌子上一放,发出“咯”的一响。水墨背部肌肉随之一紧,白玉般的后颈已渗出了细汗。

    我缓声道:“水墨,若是适才本宫未曾发现你的异样,执意要涂夕照那粉,你会不会主动将你所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水墨两眼紧盯着身前一块汉白玉雕蝠鹊呈祥花纹地砖,仿佛那里有什么奇特的奥秘值得研究一般。良久,终于抬起头来,道:“若真如公主所言,奴婢自然会说出来。”她神情有几分不忍,但更多的还是坚定。

    我闻言暗暗点了点头,若她立时便回答,那只能说明此人首鼠两端无情无义;然她这般稍作迟疑方才回答,倒还有几分可信。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我抬起头,冲水墨道:“你先起来吧,去把门打开。”顿了顿,又道:“呆会儿可千万莫露了端倪。”

    水墨低头应了,起身去开了门,又回到我身后侍立着。

    流觞走进屋里,看了我一眼,含着淡淡关切。我微微侧头,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夕照蹦蹦跳跳进了屋,后面跟着丹青。丹青向我躬身道:“公主,管家说您要的几面还差几枝子梅花瓣儿没磨呢,今日申牌前定着人给您送过来。”

    我点头“嗯”了一声,转头望着夕照,笑道:“这小丫头便是何时也学不会稳重端方些。那粉可拿来了?”

    夕照笑嘻嘻亮出一个丁香色镂花小方盒,呈到我面前,笑道:“便是这个了,公主闻闻看味儿可还好?”

    我接过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粉白的脂粉。我凑近了轻轻一嗅,一股淡淡的桃花清香混着糯米香沁入鼻端,不觉赞了一声:“嗯,果然香远益清,不错。”

    夕照脸上笑容更深了,喜道:“公主喜欢便好,奴婢来帮您搽上试试。”说着便伸手过来要拿粉盒。

    我微微把手一收,眼角往旁边一溜。水墨会意,忙上前接过粉盒,笑道:“夕照平日不是做这份差事的,还是我来吧。”说着便净了手,细细为我搽上。

    镜中的我,眼睑下些微的青色淤痕渐渐被脂粉掩去,鼻中可隐约闻见丝缕幽香。然而,就是在这样细腻柔滑的香粉里,或许已经隐下了某种阴谋……

    我在镜中望向夕照,只见她双目注视着自己的衣角,正在出神。我又想起昨日房遗爱到访前她莫名阴沉的脸色,也许便是为了这粉的事?

    想着,我一颗心也渐渐泛起凉意。

    不多时,水墨已为我搽好了妆。我揽镜一照,果然看不出半点黑眼圈,不由笑道:“水墨手艺越发长进了,可也得有夕照巧手调的粉才行。”说着随手在小屉里拿了一对金丝珊瑚嵌红宝玲珑钏,一人一个塞到她们手里,道:“拿着吧,赏你们的。”

    两人欣喜收了,又跪下向我谢恩。

    我让她们起来,命丹青将那盒粉细细收在妆奁里,冲夕照笑道:“这粉可算是我的了,你可莫要再小气拿了回去。”

    夕照唇角微微一紧,随即又娇笑道:“公主又来瞎编排奴婢了,哪儿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的道理呢。”

    正说笑间,门外一个小丫头探进头来禀道:“公主,玫珠姐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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