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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又过了几日,房遗直以正室之礼高调迎娶湘涵为如夫人。

    朝中半数臣工,诸位后妃皇子公主,大抵是知道些我与房遗直的纠葛的。先前我将湘涵送还给房遗直,便已引得不少好事之人暗地里揣测议论,而今房大少高调纳妾,更令许多人抱定了看好戏的姿态,只翘首观望我这个公主娘娘作何反应。

    然而如今虽然高阳这壳还在,内里的瓤却早已换得干净,一切旧情都早已随了正牌高阳那缕不知所踪的芳魂而去,我又能有什么反应?只随意拣了一对蓝田玉雕瑞鹿献芝如意并一台西域人进贡的琉璃沙漏作为贺礼送了过去。

    说起这沙漏,倒当真是个精妙罕物,唐朝透明度如此之高的琉璃本就少见,加之又吹塑得极好,线条流畅丰满;里面的沙子混合了细碎的金砂,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然此物虽则精巧,我在前世却见多了类似的精致玩物,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着水墨寻个什么礼盒之类的好生装了送过去。

    水墨一边忙活一边嘀咕道:“公主也忒大方了,怎就连这沙漏也送出去了呢,那小蹄子又怎么配……”

    “水墨。”我淡淡出声打断她,瞟她一眼,道:“不得无礼。是涵夫人。”

    水墨有些委屈,细白贝齿轻咬嫣红唇瓣,微微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忽道:“公主,您真的不喜欢大公子了吗?”

    我眼角含笑地睨了她一眼,不经意对上了流觞清冷的双眸,一时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笑意。

    “本宫的驸马是二公子。”我淡淡说了一句,侧头静静看着水墨,声音中微带凉意,“水墨,你们私底下常常议论这些事吗?”

    水墨虽性子活泼跳脱,却并不蠢,此刻领会了我话中意思,忙恭声道:“奴婢几个决不敢妄议公主之事,偶尔听见下面的丫头婆子们混说几句,也是立时喝止,不许她们再嚼舌根子。”

    我点头道:“嗯,做得不错。”指尖轻抚小几上铺的混金丝织百花竞秀缎纹桌布,凹凸不平的锦绣花纹传来淡淡凉薄触感。“传本宫的话下去,就说涵夫人在宫中服侍贵妃娘娘数月,兢兢业业,柔嘉淑慎,堪为府中女眷表率。虽为妾室,而礼同正室。”想了想又道:“多出来的份例,便从本宫汤沐邑中出吧。”

    水墨睁大眼瞪怪物般瞪我,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我好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水墨懵懵然行了礼,懵懵然走了出去,仿佛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流觞只看了看我,还是一如既往的默然。

    我噙了笑意看她,道:“流觞,你可是觉得我此举太过刻意,着了痕迹?”

    流觞微微垂头,轻轻道:“公主聪慧,行事自有道理。”

    我对她恭敬疏离的语气微有不满,却也没太在意,只用小银箸夹起手边花青糁岁寒三友盘中一块青梅莲蓉糕吃了,道:“我也是有心令此事显得刻意的。他们不是想要本宫的态度么?好啊,如夫人礼同正妻,本宫亲自负担她的份例,这便是本宫的态度。”

    唇角勾起微凉的笑意,缓缓拔下玉螺髻上斜簪的八宝嵌金瑶凰衔珠步摇在手中把玩,锋锐的簪尾在暮春浓艳天光里漾起一泓幽幽的寒芒,”况且以侍奉我母妃劳苦功高为理由,更显得本宫孝悌敦顺,博个孝贤令名,又何乐而不为呢?”

    流觞寂然不语。

    我忽然无端感到疲惫。前世……从一个小小的白领摸爬滚打,好不容易爬上销售部经理的位置,勾心斗角的办公室政治也玩了不少,可是——到了这里,却时常会有力不从心之感。

    “流觞,我这样是不是很丑?”我微向后仰枕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屋里静默半晌,缓缓响起流觞冰击玉碎的声音:“流觞但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公主实在不必为此伤神。”

    我睁开眼,恰望进一对蕴着淡淡暖意的眸子里。

    我心中似轻轻滑过一丝明悟,心绪蓦然畅快起来,起身笑道:“流觞,陪我上街逛逛如何?”

    贞观年间的长安城已初现盛世气象,朱雀街两旁坊市俨然,民丰物阜,商铺酒家教坊青楼鳞次栉比,不时可见高鼻深目的胡人与美艳妖娆的胡女迤逦而过,高门贵胄宝马香车一掷千金,儒门士子高谈阔论指点时政,名士狂生挥毫泼墨诗赋清谈……这便是天子脚下的卧龙,长安。

    我穿着寻常富家女所着的品月色织并蒂莲暗纹裳,挽了松松的少女发鬟,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左顾右盼,只觉什么都新鲜好玩,几乎看花了眼。

    丹青与流觞跟在我身后。见我探头探脑的模样,丹青不由掩口笑道:“小姐真好兴致,怎么倒像是第一次出大门,什么都没见过?”

    我干笑几声,目光依旧随着周围景物转来转去。心道我确是没见过,我若见了,倒也奇了。又有几个现代人有幸目睹过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城?

    正走着,忽见前方聚集了不少人,人堆中传来阵阵喧哗喝骂之声。我颇有兴味,笑道:“前面不知有什么热闹好瞧,咱们且看看去。”

    走近了,流觞和丹青为我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却见人堆中央站了三人,一个华服中年男子,一个布衣伙计,还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人。三人俱是脸红脖子粗,互相怒目而视,直如斗鸡也似。

    ……和尚。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赶紧离开这里。由于辩机的原因,我现在见着和尚就想绕着道走,可万万不能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然而,四下里一看,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把周围挤得水泄不通了。再看两个侍女,流觞还好,丹青却是粉面嫣红,娇喘细细,显是方才为我挤开人群的时候费了不少力。

    如此,我一时也不好意思再挤出去了,只好暗暗安慰自己:也罢,看看热闹而已,应也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我朝丹青努努嘴,丹青会意,向身旁一妇人打听道:“这位姐姐,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儿呀?”

    那妇人足也有三十余岁年纪了,被丹青一声姐姐叫得心花怒放,面带了笑意道:“这位妹妹有所不知。永福当铺的徐老板今早发现库房里少了好些珍贵典物,偏巧当铺的张伙计又说他昨夜亲眼见到是这位借宿在他家当铺的小师父偷走了东西。这不,扯着扯着便扯到大街上了,小师父如何也不肯认,还说要见官呢,要我说这出家人呀怎也不可能……”

    这边正絮叨着,却听小和尚怒道:“张施主,你如此血口喷人,可有何证据么?”

    那张姓伙计冷笑道:“整间铺子里便只小师父你一个外人,不是你又能是谁?亏我家老板好心留宿你一晚,你却行此忘恩负义之事,真真是玷辱了佛门清净之地!”

    小和尚听他说得难听,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一张清秀小脸涨得通红,只气得浑身发抖 徐老板沉声道:“既然小师父拒不认罪,那可愿让我等检查一下你的行囊?”

    小和尚闻言神情一松,方欲开口,却被张伙计急急抢了话茬过去,道:“老板,又何必搜他?这小贼秃定是早把东西藏妥了,难道还会等着我们去搜么?”

    我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听见这句话,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向那张伙计,却见他神情闪烁,一双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我略略思忖一阵,转头低低吩咐了流觞几句,流觞躬身一礼,悄然离开了。

    我定定神,笑吟吟越众而出,道:“我们平素都清楚张伙计的为人,料来必定不会诬蔑好人。然而这位小师父虽然年少,品貌却着实不俗,又是出家之人,小女子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行那鸡鸣狗盗之事。不若便请张伙计将昨晚之事再详细说一遍,也好让大伙心服口服不是?”

    此言一出,围观之人纷纷附和,那小和尚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向我投来感激一瞥。 张伙计微微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姑娘倒也是明白人,我说说又有何妨?那是在子时三刻,我起来小解,忽然听见东厢库房处有响动,疑心是招了贼了,便过去查看。当时月亮正好,我趴在库房西窗上一看,恰见着这小贼秃回过脸来,月光便明晃晃照在他脸上,我决无可能认错。”

    小和尚闻言又怒了,方欲说话,我却抬起了手,示意他禁声。

    小和尚看我一眼,乖乖闭上了嘴。

    我盯住张伙计双眼,道:“你确定是子时三刻,由东厢西窗借助月光看到了小师父在行窃吗?”

    张伙计愣了一愣,道:“自然确定。”

    “没有差漏?”

    “没有。”

    我笑了,转头漫不经心道:“丹青,我记得前几日吃的玫瑰豆沙雪玉粽还好?”

    丹青恭声道:“是呢,小姐,五日前刚过了端阳。”

    我沉吟道:“唔,五日前是端阳,那么今日便是初十了?”

    丹青道:“是,小姐。”

    那边厢张伙计已有些急躁了,道:“要听你这黄毛丫头在这里罗嗦什么!老板,咱们还是把这小贼秃扭去见官要紧!”

    我微微一笑,道:“张伙计,小女子还有一事想问。”

    张伙计哼了一声,方想说话,徐老板却看了他一眼,道:“姑娘请问。”

    我手指摆弄着裙边垂下的青玉蝴蝶挽丝佩,淡淡道:“众所周知,每月的上半月,夜里的月亮在子时之前是处于西天之上的,乃是上弦月;而子时之后,月亮便到了东天,这是下弦月。”

    “如此,我倒想问一句,”我微笑扫了脸色渐渐发白的张伙计一眼,“张伙计是如何在五月初十子时三刻透过东厢西窗看到月光照在小师父脸上的?若说是在东窗外看到的,才比较合理吧?”

    张伙计脸色发白,额头已渗出了冷汗,却兀自嘴硬道:“不……不错!我方才说错了,我确是在东窗外看到这小贼秃的!”

    我冷笑一声,眼角瞥到流觞正引了一人自街角快步行来,唇畔笑意不由更深了。

    “小姐,人已带到。”流觞躬身向我行礼。

    我点头:“嗯,辛苦你了。”又转向她身旁的那位老者,“这位是?”

    那老者还未答话,却听咚的一声,却是张伙计跌坐在地,直直瞪着那老者,面如土色。 那老者不明所以,有些惶恐,向我一揖,道:“小老儿是城南品宝斋掌柜,今早天刚亮便接了这小伙子几桩买卖。”说着向张伙计一指,又掏出张单子递到我面前,道:“这便是交易的货品明细,请姑娘过目。”

    我看也不看便把单子甩给了徐老板,道:“徐老板且看看,这可是贵号丢失的东西?”

    徐老板接过单子细看,越看越怒,过了半晌方抬头向我一揖,愤恨道:“多谢姑娘。今日若无姑娘,险些便放过了这监守自盗的贼子,错诬了好人!”一面啐了一口唾在张伙计身上,又忙着跟那小和尚作揖赔不是。

    一时众皆哗然,有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有自称早已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挑明的,也有人称赞我机灵聪敏慧眼如炬的,一时徐老板又说要把张伙计扭去官衙,众人中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大伙便都闹轰轰地涌向官府看热闹去了,转瞬间便走了个干净。

    那小和尚并未一道跟去官衙,只走过来,深深合十一礼,感激道:“今日多亏女施主解围,否则小僧可真要蒙那不白之冤了。”

    我笑呵呵还礼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还未请教小师父法号为何?宝刹何处?”

    小和尚道:“小僧悟空,现在会昌寺修行。前几日奉师命出寺办事,昨日晚间方归。只因不愿夤夜入寺扰了众位师伯叔和师兄们歇息,这才借宿在那当铺之中,却不料竟会遇上这等事……”

    他这厢正絮絮说着,我却早已睁圆眼睛直愣愣瞪着他,只差没笑出声来。

    悟空?

    那个大名鼎鼎顽劣不堪神通广大是人都知道的猴子?

    可这白净的肤色,清秀的眉眼,温和的举止,怎么看怎么和那泼猴搭不上边啊。

    等等,现在是唐朝,他师父该不会真就是那个玄奘吧?

    略略回忆一下史实,我摇了摇头,不对,玄奘是贞观十九年才从印度回到长安,又怎可能是这孩子的师父呢。

    “小姐,小姐?”耳边传来丹青的声音,衣袖被人轻轻拽动。

    我回过神,问道:“怎么?”

    丹青看我一眼,道:“悟空小师父适才邀咱们去会昌寺吃斋呢,小姐可要去?”

    我心里一咯噔,记得辩机先是在永阳坊大总持寺修行,后来因为他的师父道岳禅师去普光寺做住持了,所以他也搬到了会昌寺继续修行。

    可是……那到底是贞观几年发生的事情来着?

    我苦苦地回忆,却终究是想不起来,这唐朝的历史,发生的大事虽然知道一些,但若说具体到哪一年,又有几人能够清楚地记得?唉,总之,这和尚庙是万万进不得的。

    我于是堆起笑脸,想要拒绝。

    忽地,一种被窥视的异样感自胸中升起,我猛然回头向高处望去,恰在陌头垂杨掩映的绣窗之中,对上一双冷然的黑眸。那眸子里带了几分探究和玩味,毫不避讳地望着我。

    此人正是房遗直房大少。见我望过去,他唇角微微勾起,举起酒杯向我遥遥一敬,口中笑道:“竟然在此巧遇姑娘,不若便请姑娘上楼来,一道用些酒水可好?我做东。”

    我正感诧异,却忽见一只涂着鲜红丹蔻的雪白柔荑抚上了房遗直的胸膛,继而带出一段裹着水红轻绡的藕臂缠在了他的脖子上。房遗直伸手轻轻抚摸身旁之人的雪臂,却依旧笑望着我。

    我不禁挑了挑眉毛,房大少才娶了他心爱的女子,怎就在此间偎红倚翠起来?

    好吧,与其去当房大少的电灯泡,倒不如……反正,会昌寺里那么多和尚,又怎会那么巧就遇到了辩机?便算遇到了,我心里对他已经有了防备,应该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如此,我改了主意,冲悟空笑道:“既如此,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和尚十分高兴,当下便带路而去。

    会昌寺位于长安城西北金城坊,距离不远不近,我们信步而游,不多时也便到了。

    会昌寺是长安城内规模较大的几间寺院之一,香客游人往来不绝,香火颇旺。

    行至大雄宝殿处,小悟空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望着我。

    我看出他心中所想,遂笑道:“悟空小师父有事先去忙,我们在此进香等你便是。”小悟空咧开嘴笑了,道:“那小僧先去向师父复命,片刻即回。”说罢匆匆去了。

    我让丹青向知客僧买了几炷沉水檀香,在殿前青铜大香炉内供了,便信步游玩起来。 我让流觞和丹青自行游览,自己则独自一人向大雄宝殿后走去。

    殿后是一处宽敞的庭院,鲜少游人。院中植了一株菩提并一株桑树,俱是华盖亭亭,遮天蔽日。在春末夏初已带了丝暑意的空气里,弥散开阵阵清凉。

    “三宿桑下天亦老……”我低低念道,伸手轻抚桑树粗糙的枝干。佛祖宿于桑下,决不在同一棵树下栖身超过三次,那是为了什么缘故?

    佛祖,也会怕生出尘缘么?

    不知是否是因了这寺中静谧的气氛影响,我竟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尘缘爱欲是一切苦,佛祖自然也会惧怕。”一道如水如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愣了一愣,咦,难道我不知不觉竟把心中的话说出去了?

    微微有些汗颜,我转过了身去。

    身后站着一个青年僧人,二十四五岁年纪,着一袭灰色粗布僧袍。

    然而,即便是身着粗陋布衣,也遮掩不住他通身的风华气度。

    颀长的身姿濯濯如春月之柳,俊逸的眉目皑如雪皎如月,淡淡的,仿佛含笼了烟霭,沉淀了远山。唇畔若有似无的微澜,宛然是见拈花而笑的迦叶。单单是这样看着他,便觉耳畔响起了晨钟暮鼓的悠远罄音,所有浮世尘嚣尽皆荡涤而去。

    “贫僧辩机,多谢女施主搭救小徒。”他菲薄的唇轻启,这样对我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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