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大厦已倾
赵龟年不见了。
赵温凉一大早起床便已发现身旁并没有人，并没有余温，起初他以为赵龟年是上村长家拜新年去讨一两壶酒来喝，可他来到村长家见到的却是村长与李尤儿两人，并没有发现赵龟年的身影，赵龟年的腿脚过了这么些年虽然散步、晨练没有什么大碍，但远路可是行不得的，所以他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可赵温凉忍着寒风在村子周遭甚至把邻村都翻了个遍，愣是连赵龟年的影子也找不到。
匆忙之中他也没来得及向村长询问，这次他又风风火火地回到李尤儿家，把赵龟年不见的消息告诉了村长，李山河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后也没表现出任何地惊讶神情，他先稳住赵温凉的情绪，然后又询问了一遍赵龟年当晚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言语。
异常行为？
赵温凉不知道赵龟年破天荒地朝他倾吐往年的事迹算不算异常行为，他实在是不敢往老头子是在交待后事那方面想，可他越往深想越发觉得赵龟年当晚有托付后事的嫌疑，他安慰着自己赵龟年当晚可能只是突然间的心血来潮。
老爷子的突然消失使赵温凉还来不及细细享受年节时的喜庆气氛，老头子走了，他的世界便塌下一半，还有一半在颤颤巍巍。
“大雪当天你与爷爷在屋子里聊了些什么？从那以后爷爷总是显得神神秘秘的。”
赵温凉有些怀疑是李山河搞的鬼。
李山河对这**裸地怀疑并不在意，找了个借口把李尤儿支开，不紧不慢道：“当天自然是谈论你与尤儿之间的婚约，你不妨先回家再仔细找找，还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在这里难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可找不到你爷爷。”
赵温凉也是急得慌了神，匆匆找了下屋子没看到赵龟年的人影便以为他一定去了远处，他向一旁的李山河告辞，便火急火燎地奔向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家，起码把赵龟年寻到之前不能。
村子本来就不大，赵温凉急切间只用了两分钟便来到自家屋子里，他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眼光打量着周围，凑巧看见案桌上那封赵龟年花了老大一会儿才完成的书信。
赵温凉缓缓走上前抖抖瑟瑟地撕开信封，一瞬间一千万个不相信涌上心头，泪珠从他消瘦的脸颊而下打在纸张上，赵温凉一言一泪艰难地读完这封信。
我这一生，辉煌时如骄阳，落魄时好比丧家之犬，与天斗，与人斗，与畜生斗，不说事事皆胜，却也输少赢多，无愧瞑目？我还是有愧，亏欠青衣，亏欠你与你母亲。
你也不必难过，我走得自在，所以并不如何难受，只要每逢清明年节给我烧一些纸钱，敬爷爷几杯好酒我便欣慰。
说到你母亲，恐怕你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姓氏自然是赵，名破尘，极男性化的名字。我懒散惯了，就连自己闺女的名字也懒得费心劳神，你母亲出生没多久，我便拿来一本字典以她的手指落处为她的名，赵破尘念来顺口起码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名字好听，也有不为尘世俗念枷锁所束缚之意。
她很漂亮，和她母亲一样漂亮，如娇花照水，如青草宜人，年轻时她与一个姓林的穷小子如胶似漆，我当时看那个姓林的小子不顺眼硬是狠下心拆散两人，把他许给了当时便初露峥嵘的王定乾，却不想我一生看人极准，却唯独看错了此人，其中的缘由待你觉得该北上找他去时便自去问他。
王定乾很混蛋，比一些个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恶叉白赖的伪君子更混蛋，所以我严饬你记着他不能忘，赵家人有恩报恩，有仇便报仇。
人一有愧，就心气淤积，所以我这口气出不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赵家人可以辜负天下人，唯独不能辜负自家人，我已经愧对了许多亲人，所以爷爷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对自家人上心，你这般爷爷即便在黄泉路上没有酒喝也很开心。
爷爷年轻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怨气大，仇官且仇富，又赶上那个动荡年代，以为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能打拼出一番大事业。一路上乞讨到南方遇过一些人，经历一些事儿，被人欺辱过，被人打骂过，被人施舍过，见的人多得是比我更胸怀大志并且才气不疏的人，与他们一对比，我更自惭形秽了，因此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意气消沉直到遇到了师父，我当时把自己的夙愿告诉了师父，以为他老人家会大加赞赏或者鼓励于我，却不料他对我一番痛骂，说我这人野心太大，难免生出祸端，所以他老人家直到去世时也只教了我一些三脚猫功夫防身，一些个真真正正的武术却不愿传授给我。
与师父游遍大江南北，经历过国破家亡，经历过抗战与内战，经历过建国复兴，行医三十余载，见多了病人与死人，渐渐磨灭了我心底那一点野心。
师父死后，我替首长看过相，给黑道大枭算过命，为青楼女人把过脉，有许许多多能使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平步青云的机遇于我，我都弃如敝履，这下我彻底是把功名利禄给看淡了。
太祖当年何等威风人物，到头来还不是韶山上一青铜？曹阿瞒如此英雄，还不是落得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句不痛不痒？“生子当如孙仲谋”还不是被曹操占了几分便宜？
安安稳稳一生，惊心动魄一世，自傲一辈子，可还不是山间一坟头，每逢清明一杯酒？一去，比谁都洒脱。
荣辱沉浮过了，知足喽。
梦游信意宁殊蝶，心乐身闲便是鱼。
好一个心乐身闲便是鱼，我走得洒脱，你李爷爷不会笑我。
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个人的品行在幼年时便已大致可窥一二，我赵龟年做了一辈子相士，看不透的只有两个半，其中一个是我的老朋友，一个是你，另半个便是李山河。
那位老朋友暂且不提，你这人心性不定，最难琢磨，好人与坏人两途还是得靠自己择定，爷爷不在乎我的孙子是好人或者坏人，世上吃人的好人与施人的坏人比比皆是，这两个词汇的概念在当今是越来越模糊。
不必对李山河设心防，以后遇大事大可与他商量，此人虽颇有心机，品性却不坏，能与你爷爷论交的人怎可能会加害于你？
你谨小慎微本是好事，太过当改，李密庵老先生的《半半歌》从你看到这封书信的一刻起用楷书每日书写一遍，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之后笃定自己完全可以凡事做到“半半”。
现在的社会，以后的社会就是人挤人，人踩人向上厮杀的社会，我不愿你是被挤掉、被踩掉、被埋没掉的那些人中的一份子，少时只知享乐，中年时饥寒交迫，老时孤苦无依、穷困潦倒。
原本希望时间手下留情等到爷爷看到你娶上漂亮媳妇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后此生算无憾，可世间事哪能事事宜人，阎王爷是时候收下我这个老头子喽。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我赵龟年的后人，总归不能太差，当年王公贵胄于我如浮云，当今也应于你如浮云，不过倘使有人欺你辱你，那就打他妈的。
温凉，温凉，赵温凉，人世间，遍地狼。温良小儿郎，褪去童颜不为狼。
信的末尾留下飞鸟惊蛇的三个大字：赵龟年。
赵温凉把书信好生收好，擦去眼角未干的泪迹。
温凉，你回来了。
温凉，凡事应当未雨绸缪。
温凉，练功行事都不可冒进。
温凉。。。。。。
赵龟年的谆谆教导历历在目，人已离，由他带来的深入人心的东西却还在有些人心底，他不知道赵龟年为什么会在大年初一离去，为什么也不跟他说一声，为什么连他问为什么的时间都不给，就忍心这样永别人世？
他的指甲狠狠陷进坚硬至极的案桌里，身疼总不及心疼，所以赵温凉越来越用力，直到实在使不出半点力气，他瘫在地上，望着破陋不堪由木板搭建而成的屋顶泣涕如雨，地上的泥污与脸颊上的眼泪鼻涕混为一体，歇斯底里得没有半点人样，悲痛得发不出任何悼念的声音，张大了嘴巴却开不了口。
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的爷爷说走就走，棺椁都没来得及置办，甚至连遗体骨灰都没能留下，想到伤心处，赵温凉咬破嘴唇，舞着一支羊毫写下一对字字悲怆的挽联。
看破生死是心性淡泊到极致或者对生死毫不在意的人所具备的，他赵温凉就是个平凡到极点的农村孩子，哪能到看破红尘了却七情六欲的境界。
所以这年的春天下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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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温凉一大早起床便已发现身旁并没有人，并没有余温，起初他以为赵龟年是上村长家拜新年去讨一两壶酒来喝，可他来到村长家见到的却是村长与李尤儿两人，并没有发现赵龟年的身影，赵龟年的腿脚过了这么些年虽然散步、晨练没有什么大碍，但远路可是行不得的，所以他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可赵温凉忍着寒风在村子周遭甚至把邻村都翻了个遍，愣是连赵龟年的影子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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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行为？
赵温凉不知道赵龟年破天荒地朝他倾吐往年的事迹算不算异常行为，他实在是不敢往老头子是在交待后事那方面想，可他越往深想越发觉得赵龟年当晚有托付后事的嫌疑，他安慰着自己赵龟年当晚可能只是突然间的心血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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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当天你与爷爷在屋子里聊了些什么？从那以后爷爷总是显得神神秘秘的。”
赵温凉有些怀疑是李山河搞的鬼。
李山河对这**裸地怀疑并不在意，找了个借口把李尤儿支开，不紧不慢道：“当天自然是谈论你与尤儿之间的婚约，你不妨先回家再仔细找找，还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在这里难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可找不到你爷爷。”
赵温凉也是急得慌了神，匆匆找了下屋子没看到赵龟年的人影便以为他一定去了远处，他向一旁的李山河告辞，便火急火燎地奔向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家，起码把赵龟年寻到之前不能。
村子本来就不大，赵温凉急切间只用了两分钟便来到自家屋子里，他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眼光打量着周围，凑巧看见案桌上那封赵龟年花了老大一会儿才完成的书信。
赵温凉缓缓走上前抖抖瑟瑟地撕开信封，一瞬间一千万个不相信涌上心头，泪珠从他消瘦的脸颊而下打在纸张上，赵温凉一言一泪艰难地读完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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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难过，我走得自在，所以并不如何难受，只要每逢清明年节给我烧一些纸钱，敬爷爷几杯好酒我便欣慰。
说到你母亲，恐怕你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姓氏自然是赵，名破尘，极男性化的名字。我懒散惯了，就连自己闺女的名字也懒得费心劳神，你母亲出生没多久，我便拿来一本字典以她的手指落处为她的名，赵破尘念来顺口起码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名字好听，也有不为尘世俗念枷锁所束缚之意。
她很漂亮，和她母亲一样漂亮，如娇花照水，如青草宜人，年轻时她与一个姓林的穷小子如胶似漆，我当时看那个姓林的小子不顺眼硬是狠下心拆散两人，把他许给了当时便初露峥嵘的王定乾，却不想我一生看人极准，却唯独看错了此人，其中的缘由待你觉得该北上找他去时便自去问他。
王定乾很混蛋，比一些个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恶叉白赖的伪君子更混蛋，所以我严饬你记着他不能忘，赵家人有恩报恩，有仇便报仇。
人一有愧，就心气淤积，所以我这口气出不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赵家人可以辜负天下人，唯独不能辜负自家人，我已经愧对了许多亲人，所以爷爷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对自家人上心，你这般爷爷即便在黄泉路上没有酒喝也很开心。
爷爷年轻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怨气大，仇官且仇富，又赶上那个动荡年代，以为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能打拼出一番大事业。一路上乞讨到南方遇过一些人，经历一些事儿，被人欺辱过，被人打骂过，被人施舍过，见的人多得是比我更胸怀大志并且才气不疏的人，与他们一对比，我更自惭形秽了，因此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意气消沉直到遇到了师父，我当时把自己的夙愿告诉了师父，以为他老人家会大加赞赏或者鼓励于我，却不料他对我一番痛骂，说我这人野心太大，难免生出祸端，所以他老人家直到去世时也只教了我一些三脚猫功夫防身，一些个真真正正的武术却不愿传授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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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当年何等威风人物，到头来还不是韶山上一青铜？曹阿瞒如此英雄，还不是落得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句不痛不痒？“生子当如孙仲谋”还不是被曹操占了几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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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信意宁殊蝶，心乐身闲便是鱼。
好一个心乐身闲便是鱼，我走得洒脱，你李爷爷不会笑我。
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个人的品行在幼年时便已大致可窥一二，我赵龟年做了一辈子相士，看不透的只有两个半，其中一个是我的老朋友，一个是你，另半个便是李山河。
那位老朋友暂且不提，你这人心性不定，最难琢磨，好人与坏人两途还是得靠自己择定，爷爷不在乎我的孙子是好人或者坏人，世上吃人的好人与施人的坏人比比皆是，这两个词汇的概念在当今是越来越模糊。
不必对李山河设心防，以后遇大事大可与他商量，此人虽颇有心机，品性却不坏，能与你爷爷论交的人怎可能会加害于你？
你谨小慎微本是好事，太过当改，李密庵老先生的《半半歌》从你看到这封书信的一刻起用楷书每日书写一遍，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之后笃定自己完全可以凡事做到“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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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希望时间手下留情等到爷爷看到你娶上漂亮媳妇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后此生算无憾，可世间事哪能事事宜人，阎王爷是时候收下我这个老头子喽。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我赵龟年的后人，总归不能太差，当年王公贵胄于我如浮云，当今也应于你如浮云，不过倘使有人欺你辱你，那就打他妈的。
温凉，温凉，赵温凉，人世间，遍地狼。温良小儿郎，褪去童颜不为狼。
信的末尾留下飞鸟惊蛇的三个大字：赵龟年。
赵温凉把书信好生收好，擦去眼角未干的泪迹。
温凉，你回来了。
温凉，凡事应当未雨绸缪。
温凉，练功行事都不可冒进。
温凉。。。。。。
赵龟年的谆谆教导历历在目，人已离，由他带来的深入人心的东西却还在有些人心底，他不知道赵龟年为什么会在大年初一离去，为什么也不跟他说一声，为什么连他问为什么的时间都不给，就忍心这样永别人世？
他的指甲狠狠陷进坚硬至极的案桌里，身疼总不及心疼，所以赵温凉越来越用力，直到实在使不出半点力气，他瘫在地上，望着破陋不堪由木板搭建而成的屋顶泣涕如雨，地上的泥污与脸颊上的眼泪鼻涕混为一体，歇斯底里得没有半点人样，悲痛得发不出任何悼念的声音，张大了嘴巴却开不了口。
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的爷爷说走就走，棺椁都没来得及置办，甚至连遗体骨灰都没能留下，想到伤心处，赵温凉咬破嘴唇，舞着一支羊毫写下一对字字悲怆的挽联。
看破生死是心性淡泊到极致或者对生死毫不在意的人所具备的，他赵温凉就是个平凡到极点的农村孩子，哪能到看破红尘了却七情六欲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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