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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拾柒回. 一曲舞殇(下)

    一个巧字真让人不得不服。平日里哥儿几个也不在宫中,这听蕊阁根本无人到访。濮阳醇这个无权无势的外家姑娘,虽说是婉妃身边的好苗子,可毕竟众人皆身处夏宫——皇帝也在此的,用尽心机争宠便费尽了心力,一时并无人有暇过问濮阳醇这小姑娘。今日哥儿们回来了,果然又宾客盈了门不说,竟又招来了个大人物。

    从安同卿辰正说着话,便有含元殿的身着青白底银丝绣纹的宦官过来通传,陛下正往听蕊阁来。宫人们皆慌乱起来,纷纷忙着燃香炉,设圣座,清屏障。将听蕊阁中飘飘荡荡纱帐皆束起,忙得不可开交。听蕊阁露台往榭月池边望去,果然一条赤黄相兼的游龙一般的队伍,正浩荡往这边来。

    从安一时望了望卿辰,那冷峻的侧脸依旧那么迷她的心。从安悄悄叹了口气,面上的笑,已不似先前的那般味道了。

    转眼间,皇上已至,众人忙迎出去。卿辰在阁内待皇帝入了屋子,方屈膝行礼,“父皇万安。”

    皇帝心中虽一惊,但面上却也无任何表态。上座坐好了,问道,“恩,五郎怎么在这。”

    卿辰拿起酒杯,正要往口中送,道,“那日弄伤了醇姑娘,一直没空着来给她赔礼。这不是才回夏宫,便赶回来了么。”

    皇帝点点头,“恩,那倒罢了。”皇帝一向面无喜色的,这一点上,卿辰真足足的像他父亲。

    “那父皇又是为何而来。”

    皇上语气似乎微怒起来,“我到何处还要同你汇报?”

    卿辰戏笑,“儿臣没这个意思。不过濮阳醇还是个干干静静的小姑娘,这入了夜,父皇才来,让人看了说什么好。”

    “天下都是我的,我到哪,谁敢说闲话!”阁里的人见状不对,纷纷跪下。心想这五皇子向来不羁惯了的,可从未跟陛下顶嘴,今儿个怎么着了魔了,胆子这样大起来!他不要命可不打紧,我们做奴才的可惜着命呢。

    卿辰笑道,“儿臣哪敢,父皇乃九天之子,谁人敢说一个您的不是。”

    皇上自觉词话听之稍顺耳些,卿辰又道,“父皇你坐拥天下,谁人不敬仰,后宫美女如云,谁人不入你怀。呵,怕只怕父皇处处留心处处留情,宠了谁,负了谁,父皇自己也记不清了罢。”

    皇上大怒道,“混账!”

    卿辰正要还口,从安听卿辰那番话便想怕是又勾起了卿辰思念亡母之情了。忙上前挡在卿辰面前,向皇上道,“陛下息怒,五爷才刚喝了点子酒,说话不经琢磨,请陛下莫要怪罪啊。”又急得她扯着卿辰衣角,小声道,“快给陛下赔不是。”

    卿辰苦笑道,“赔不是?儿臣说错了什么么?父皇不如告诉儿臣哪错了,儿臣好下次不再说。”

    皇上气得胸前一起一伏的喘着粗气,大宦官栗公公连忙扶皇上坐下,嘴上忙说,“快给皇上沏杯参茶来。五爷,您就少说两句吧!”卿辰这般忤逆起来,皇帝若是气急了,这五皇子恐怕废为庶人也未可知了。

    皇上喘着粗气,怒道,“你,你给我过来,跪下!”卿辰前去,脸上竟剩下的只有冷漠,好像对于面前的这个“父亲”有着太多的不满了。

    跪在皇上面前的卿辰一言不发,只低着头,皇上盛怒的眼中竟溢出了丝丝悲伤,道,“你,你说。朕作为皇帝,哪儿,让您不满意了?”

    虽未想到皇帝会这样问他,可卿辰几乎脱口而出,“母妃。”

    皇上惊诧,一时语塞,沉默了良久,深深叹了口气,卿辰起身而走,头也不回。一时听蕊阁里静极了,只剩晚风吹得柳条簌簌飘荡。

    听着卿辰的脚步声,和宦官用着出了听蕊阁的声音愈发的远了,直至听不见。那从安的心方算放下来。只听见皇上叹道,“醇儿呢?”

    从安赶忙上前跪下,答道,“回陛下,醇姑娘今日到七皇子那儿去了。”

    “原是这样。还想着许久不见你们这群丫头,过来瞧瞧。”皇帝好似很累了似的,一手倚着凭几。

    “既然醇姑娘还未能回来陪陛下说话,不如从安给陛下烹茶吃?姑娘卷了好些晨露,烹茶吃可清甜呢。”从安笑得甜媚。

    “茶倒罢了,那日你跳的舞倒是可人。听蕊阁里不缺乐人,再,给朕跳一支。”

    。

    濮阳醇和夏侯风骑着马在长安城里的小巷子里迂回穿梭,到了个巷子口,凤儿让濮阳醇闭上眼睛。濮阳醇只依他,心想着,他同卿辰都爱一个把戏,他们不是哥俩,恐怕也无人信呢。凤儿扶她下了马,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好不容易到了,夏侯风问道,“姐姐可能猜出我们这是上哪去?”

    濮阳醇笑笑,“妓馆。”

    “你怎么知道的?”

    “这大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地方是女子不能去的?还有我这一站在门口,里头的脂粉熏香直冲我的鼻子,你说我猜不猜得出?不过,此处可不是一般的妓馆,这香味不像中原女子所用,怕是波斯等地之人开的罢?”

    “好了好了,睁开眼睛罢!本想着给你惊喜呢,全让你猜出来了。”凤儿赌气的样子还似小时候那般。

    濮阳醇笑道,“谁说不是惊喜的。我长这么大,虽说大街上见过一些别国之人,这波斯美女可是从未有眼福见过呢。”

    凤儿听此,兴奋劲儿又回来了,道,“此处不同于其他,还因为文人骚客江湖才子的都爱来此处饮酒跳舞,开怀畅谈。这儿可是个名地方!和宫里,绝绝的不一样!”

    濮阳醇挽起凤儿,“那还等什么,走!”

    “哎,姐姐,怎么忘了你今儿个晚上是男子!女子气这么浓,若是让人发现,可糟了!”

    “你看我,一时忘了。”说罢濮阳醇清清嗓子,挑起眉头,双手背起,挎着大步进去了。

    这一随夏侯风进到西市里的乌蒙巷,濮阳醇便是开了眼界。满眼的波斯女子,妖娆动人。身着短而精致的胸衣,叮叮当当的挂饰在雪白的腰身旁摇曳。那灯笼一般的筒裤肥大而奇特,却能显得女子身段更为婀娜轻盈。这儿的客人也非寻常烟酒之地那些酒肉色鬼,他们或是畅饮高歌,或是小酌雅谈;美丽的波斯女子只在旁边静静地斟酒,高兴了笑一笑,或是独自在一旁,恍然所思,或是一时兴起,跑到中间的大圆台上,跳一支异国舞助兴。

    濮阳醇同夏侯风在一处偏静一些酒榻坐下,濮阳醇只四处望着,双手玩弄这腰间玉佩。凤儿见她这般拘谨,便道,“此处美女如云,让人光是看着,也赏心如饴。可是呀?姐姐。”

    濮阳醇笑笑,捏起凤儿的鼻头说道,“瞧你说的混账话,虽说我不气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但此处,是女子该来的地方么?”

    夏侯风撒娇似地笑道,“可姐姐是寻常女子么?小时候你就什么都好奇,我们男孩子玩儿的东西,你楞也是扯着嗓子喊着要一起玩儿。我可早有耳闻了!你还未进宫时,渊哥哥那时要去马场学骑射,你也嚷着要去。你不会骑马便先学射箭,未想后来你那手都让弓弦勒出了血印子,还嚷着接着顽呢。有什么是姐姐你不愿意,也不想看看的?”

    “那归了家还不是好哭了一阵。你日日在宫里,这些事从哪儿知道的?”

    “这些小事我要知道还不容易?”

    “你呀!再说这都是儿时的事儿了,外人面前,可别瞎说。”

    凤儿故意闹她,“哟,姐姐果真长大了,学会害羞了。”

    “亏你还知道叫我声姐姐,一点大小都没有!”

    凤儿笑了笑,那赖兮兮的样子少了几分,“我不过是看这几日姐姐脸上都没笑容,也不像是无处玩闷得,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瞒得过谁呢。此处怕是较宫里最反差最甚的地方了。在此处,你说话无人会咬文嚼字的挑你的刺儿,做什么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坏了规矩,呵!想来,这儿没有规矩!我知道的地方也不多,只能想到带你来这儿,散散心了。”

    濮阳醇叹了口气,听了心里暖的很,笑道,“亏得你有这份心,姐姐心领了。”她四处看了看,仿佛安慰的口气一样,“这里的人都在喝酒,我们也吃些吧,这儿的酒,可是波斯来的?”

    凤儿只怪濮阳醇不懂他的苦心,淡淡一句话便带过去了。又似赌气,又似缓了一口气似的叫了一壶酒,二人自饮起来,一时无话。濮阳醇从未喝过此类异国烈酒,每每碰杯都轻轻抿一口即止。为她二人斟酒的波斯女子用一口不太地道的曌音笑道,“这位小爷,在我们这儿,可不是这么喝酒的。”

    濮阳醇不解,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未待她反应过来,这波斯女子便起身拉起她的手到了圆台上,跳起了舞,唱起了濮阳醇听不明白的歌。这一唱倒好,竟招来了十几位波斯姐妹们齐齐上台,每人都拿着一杯酒,唱着歌,将濮阳醇围在中间。这该是祝酒歌了,那九转回肠的旋律,还有绮丽轻巧的舞蹈,看的濮阳醇不知所措,目不暇接。

    。

    听蕊阁里却也弦乐之声邈邈绕梁,烛光点点,灯影曳曳。皇上盘坐在酒榻前,眼里含着柔软的笑望着面前的从安。这舞极轻极柔,从安就仿佛春暮飘洒的花瓣一般,随风扬起,又随风落下,飘飘洒洒,可却少了份洒脱,多了份无奈。从安跳完一支,皇上又复让她再跳一曲,从安便复翩翩起舞。

    皇帝知道从安一事,实则是这般。一日濮阳醇在听蕊阁里闲的慌,从安便说这大正午的,大人物们都歇着呢,出去走走,吹吹风也是好的。二人走着,便在榭月池边树下纳凉,说的开心了便唱起曲儿跳舞解闷儿。谁知皇帝此事御驾正巧路过,瞧见了,柳树下站了两个姑娘玩闹了好一会儿,方被她俩发现,皇帝高兴,便赏了二人一人一块翠玉的腰佩。

    而今见了从安,那皇帝竟还记得她!不过也是了,这般淡妆浓抹皆相宜的女子,哪那么容易便能忘了的。时而从安瞥见皇上的眼神,烟花之地长大的孩子,一个男人眼里有着这样的神情,她瞬间便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一切,竟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或是说,是她,计划着,一步步走至此的。虽非她真心所愿,可那也是她深思熟虑后下定的决心,不会怪别人。

    乐声在从安的脑海里渐渐远去,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浮现五爷的样子。她们的初见,他的冷漠,他的智谋,他的笑,他的颦,甚至他的背影,他衣衫上的一针一线,清清楚楚的在从安的脑海里一点一滴划过。

    皇上一把拉住从安的胳膊,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从安望着皇上的眼睛,这依旧是个英俊的君王,那带着胡人血统的眉眼,高挑的鼻子,一抹胡须在唇上表示着他的地位和年岁。可岁月在他脸上未刻下太多的痕迹,仿佛那不只是个征服天下的君王,而是个连时间都可以征服的男人。屋里已剩二三的宫女太监们知趣的退出了屋外。

    从安笑着,温婉若兰的笑着,一如才刚的舞那般,甜美若落花。可那落花却无力支撑自己的命运,只能随着风动水流,飘飘荡荡,无根,无终。皇上醉倒在了从安的温柔乡里,可谁知,他身旁的女子,心中早已哭走了灵魂,哭成了空壳,哭得世界,都幻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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