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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走进教室,苏城猛地看到我冒出来,一脸错愕,随即不自然地笑。我也有些诧异,因为他占了我的位置,靠窗的位置。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又好像要站起来,但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趁他纠结的这功夫,我寻了个离他远远的角落位置安顿下来。

    “艾生,你过去吧,原洋给你占位置了,你去跟他坐。”

    艾生没吱声,也没有过去找原洋,而是闷着头跟我窝在角落里。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对着书本凝眸。

    “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还能跟谁?!飞,你跟苏城真的不可能了吗?”

    我沉默。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喜欢苏城?才半年时间,苏城整个人都变了。你不知道吧?他没再踢过球,他说他要等你,等你再去看他。”

    我依旧沉默。

    为什么方元夕三十五岁?为什么我十九岁?为什么偏偏是妈让我们相遇的?为什么我欠他一百万?要是事事都能讲个为什么,就好了。

    大二开始,许多新课,这节也是。新老师蛮年轻,长得算周正,但是是属于我犯怵的类型,怎么说呢,他的眼睛眼白太多,是很形象的三角眼,给我一种窥探人心的滑腻感觉,像森冷的蛇。

    新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黄震滨。

    是他?!

    他就是黄震滨黄科长?不知道方元夕他们把他逼退竞选了没有。

    方元夕上学期开的法制史从没有点过一次名,因为总是座无虚席。黄震滨有点不一样,第一节课就点名。因为是大课,学生多,所以耗费时间不少,点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花飞烬。”

    “……到。”艾生戳了我一下,我随口回一句顺便打个哈欠,却发现一片寂静。

    “……”

    点名停滞在我这里。

    我跟艾生是挨着的,点完我应该点艾生。但是黄震滨忽然敛去他学者风度的浅笑,停住声音,抬头专注地望着我。连苏城跟白翼绯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后来讲课的过程中,黄震滨似有若无地看了我好几次,弄得我不敢再睡。

    原洋照样跟苏城形影不离,但是他好像在生我的气,下课的时候他抛下苏城过来找艾生。我跟他打招呼,他嗯一声,直直拖走艾生,艾生夹在中间显得很尴尬。

    方元夕从不说那一百万的事情,我大胆提过一次,目的也是想说服他让我去打工。但他只说,你回来了就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猜到他不喜欢提这件事,但是他那句“其他的以后再说”又让我疑心他另有深意,我那句话有可能被他听去了……但能不动声色到这个地步,方元夕也真是个神迹。

    我找到一条赚钱的路子,写小说。虽然稿费很底,结算周期漫长,并且耗费时间精力,每天都得写到半夜才能睡,但满心欢喜,毕竟自己在劳动了,而且不算违背答应方元夕的话,我没有打工。

    小说讲的是我跟方元夕之间的故事。

    或许是为了报答他,或许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或许是……看他开心,我才能开心。不过打算等到书成之日再给他看,暂时不叫他知道罢,况且,我还不知道结局呢。

    此外我抛弃闲书,空前敬业地学习,还会跑去上上晚自习,补上学期落下的功课。好成绩可以让方元夕高兴,虽然这跟一百万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平时也想尽办法,逗他开心。中秋晚会临近,我急匆匆赶去报了个节目,想向他献宝。白翼绯是晚会总策划,有他从中做梗,我这迟到的节目竟一审即过,被选中。

    方元夕说:“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一直很骄傲。”

    “那你会去看吗?中秋夜,你不用陪家人吗?”

    “我会去看,而且我会抢占最好的位置,看个一清二楚。”

    “真的?”

    “怎么你怕我抢不到好位置吗?”

    “不,我担心你霸占所有的位置。”

    “哈,高看我了,至少我不敢霸占刘净的位置。”

    我俩一齐发笑。

    我开始无比开心地灌苦药,调理嗓子,以防现场再出现咳血。

    到了中秋之夜,我扮上杜丽娘。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会头戴花钿,身着花影重叠的衣,挽起长长的水袖,掩去眉目,一笔一画勾勒出伶人柔媚的妆容。

    媚眼如丝,为了一个人。我对着镜子里的脸轻笑。

    小时候唱戏,为讨爸欢心,长大后唱戏,是在讨方元夕欢心吗?我不是很清楚了,只不过现在的我,像一只表演握手的小狗一样,满心期待主人方元夕的赞赏,这是我可以确定的。逗主人开心是一种责任,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搁下画笔。

    临要上台时,我提着裙子,从化妆间正要推门出去,隐约听见脆生生的童音,

    “爸爸,我要那个粉色的气球。”

    “人这么多,等一下挤破了你又要哭,”却是个女的在回答,“听妈妈话,别要了。”

    我不动声色地拉开门缝,先是看到一个扎两条黑辫子的小女孩,穿玫红色小夹袄,……抱着她的男人,是,……方元夕,我的主人…………

    手一松,裙子垂落到地面,水裙拖长。我直直地立在门内,看他们已经转过走廊,正要走向楼外的舞台,女人恰好露出正面。洛兰。

    擦了口红的洛兰显得精致许多。

    所以洛兰的爱人就是方元夕,方元夕的妻子就是那个给老公算出命犯桃花的女人。

    他跟她,女儿五岁。

    那一家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忘了。

    我是假扮的千金小姐,他怀里的女儿是真正的现代公主。

    我跟他们仿佛真的相错了一整个时空。

    我只能站在时光的门缝里,偷偷地用羡慕的眼光追随那个我最爱的人,……幸福美满。

    手机响了多久,我也忘了,断续听见铃声:……梦见你离开,……哭泣中醒来,……你能否感受我的爱……等到老去那一天……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白翼绯满头大汗跑过来,“老姐好了没?……你怎么……”看见我的瞬间,他蓦然定住。

    他还没有见过我的扮相,应该说,这座城市里还没有人见过。

    “好美……”他喃喃地说。

    我眼眸一转,看向他。

    “像做梦一样,老姐,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宁愿我们都在梦里……,……上演这出一梦而亡……

    “我,快不能呼吸了……”他轻轻推开门,走到我面前。

    我们各自呆立了一会儿。

    白翼绯忽然想起来,拉着我往外走,

    “老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接手机?!该上台了,快走吧,来不及了!!!…………老姐,如果不是知道是你,我真的以为,你就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古代千金小姐!”

    “好看吗?”

    “好看。”

    我抬起手指,听到妩媚的唱腔从我的嗓子底破空而出,

    “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

    ……你曾说,……我是你的骄傲…………

    幽蓝的吊灯。

    巨大的舞台。

    喧嚣的广场。

    炫黑的夜色,大红的幔布缓缓揭开。

    我画深黑的眼线,盖桃红的眼影,将眼角眉稍往上吊起。

    凄魅的假面。

    轻柔如风的笙箫乐曲,我上演昆曲名段《游园惊梦》。

    微低着眼眉,踏着细碎的莲步,凝眉,翻转折扇。夜风吹起华衫,巧笑都已阑珊。

    我反而超乎寻常地入戏,带着毁灭性的痴迷。

    台下一片寂静。

    描金折扇在我的手里轻轻顺着眉眼滑下,掩住半面。扇面滑下眉眼的一刹那,抬眼看到那个我为之登台的人,方元夕。我在台上,他在台下。我在灯光的中央,他在贵宾席的中央。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可是他的身边坐着他可爱的女儿和贤淑的妻子。

    从来不知道,这段唱词,可以这么凄楚地从我的嗓子底飘飞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坦,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

    我破嗓了。

    这是我醒过来后,医生告诉我的第一件事。

    这一回不止是咳血,而是破嗓了。

    那天下台之后的事情,我想我都忘了,只记得回到化妆间换衣服的时候,突然看见一片猩红,接着我就黑屏了。

    医生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一个月内,不可以开口说话,不然很可能会哑。

    破嗓意味着再也不能唱戏了,永远不可能了。我躺在床上看着悠闲的阳光。

    方元夕就在旁边,正跟医生低声谈论着我的病情。金色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一定是脏兮兮的。但是,这些似乎不再重要了。

    洛兰,小女孩,玫红色的小夹袄,和那一声响亮的“爸爸”……

    我的期望和我的天赋,于中秋之夜被上天同时夺走。

    我想起来了谢幕的那一刻。

    轰轰烈烈的掌声飞掠而过,我却听得到自己寂静的呼吸。台下,豁然起身,抬手为我鼓掌的那个谁,……于数万人中,我听得清析,他的掌声也是低沉,温柔,却坚定不移直达我心底。

    其实很满足。只是可惜,我从此谢幕。像半途而废的花朵,经不起繁华。

    台上伶人幽幽的目光穿过万千虚枉,看向满城榕树。

    方元夕的起立引起洛兰的诧异,她转过头直直看着舞台。

    我闭了闭眼,振奋一下,重又睁眼。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方元夕认真地说:“声带受损,对身体健康影响不大,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说话的声音一般不会怎么改变,但是,”他轻叹,“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花飞烬那样艳惊全场,你做到了。看,今天的报纸还登了你的大幅照片呢,非常漂亮。”

    许是我缺少反应,他搁下报纸,

    “……你可以不必遗憾。演出录像我已经刻成光盘了,以后虞大会永远记住那一场游园惊梦。不要伤心。”

    伤心?伤心二字怎生书……

    难得方元夕一次说这么多话,我却无力言谢。

    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笑了笑,客气地点一下头,缩回了手。

    很多伤心或者开心的时候,我会想象把脸贴在他的掌心,蹭来蹭去,像家里那只把脸埋在我的掌心咕咕叫的猫。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我连摸他一把都没有,还真是讨厌自己这么冷静。

    从今往后,我们不一样了。

    他也缩回手,渐渐地沉静下来,不再说话。

    我明白。他也明白。

    我们是错的,可是,怎样才是对的呢?……

    我一直在笑,他一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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