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暗香生惆怅
苑囿那日以后，朱橚有些改变，不仅每日早出晚归习武练兵，同其余诸王也走得更近，当然，他还是保留了那副谦谦君子的温和外表。夜溢并不清楚他变化的原因，然而十分怀疑是她那日说的故事起了反作用，遂愁眉不展，生怕自己影响了他日后的人生轨迹。
诸王白天都不在广安宫，女人们又逐渐走近了。每每她们想拉夜溢闲话家常，她总是很不情愿。见她如此，徐怀素先是做心理辅导，后见她孺子不可教，只得摇头叹气，偶尔不忍，也会主动出来解个围。总之，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夜溢不仅觉得她无害，还生出了不少好感。
至于玉梨，像是真如她说的，已然把早前那心上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一心一意对朱棣好起来。每当看到她一脸幸福，抑或同徐怀素暗中较劲，夜溢都会觉得女人善变。想到这儿她往往很伤感，因为纵使每日置身叮咛关爱之下，她仍感受得到人与人之间那些越来越深广的、不能触碰的地带。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恐怕不仅指分手的情侣。
一日午后，她独自在宫里闲逛，见龙池中锦鲤活泼可爱，便伏在凤亭的栏上观鱼，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起身欲走时耳畔响起了楚王干净的嗓音。“姐姐，还记得上回答应我的事吧？”
她刚欲开口，却瞥见一旁倚柱微笑的朱棣，这时才想到，他们可能不止来了一会儿。
“见过两位王爷，”夜溢屈身行礼：“溢儿当然没忘记答应楚王爷的事，只不知王爷对什么感兴趣。”
“当然是游乐之地，姐姐知道么？”
夜溢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后又转念，瞧朱桢那副玲珑相貌，怕是没那样肤浅，这些宫里的孩子啊。
“你王府附近可玩的地方极多，周边便不谈了，光是东郊的东湖便有杭州西湖的六倍之大，素有九十九湾之称，平日烟波浩淼、水鸟翻飞、画舫如织。湖边更有六峰逶迤的磨山，在那儿你可以登高峰望清涟、踏白浪览群山，细品楚地山水之精妙。”
“还有些地方虽小，亦是自古以来的名胜，如洪山北麓东湖西畔的放鹰台。李白曾在那儿救下一只被猎人套住的小鹰，写下诗作二首，借苍鹰凌云飞翔寄托出世之情，从此便云游四海长吟狂歌，再不求官了。”夜溢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发现此话题不大合适。
“姐姐倒像是真去过那儿，把我都说馋了，四哥你说是不是啊？”
“她素来能说，六弟你是没见过她唠叨的样子。”
忆起厨房那日，朱棣的心情很好，他也不是真觉得她唠叨，还总嫌她说少了，否则不会仔细听她讲了一夜胡话，自己什么也没干。
“楚王爷别信，你要是在畅和馆住上几天，才会知道真正会唠叨的人是怎样。”
夜溢反唇相讥，说完后扮作徐怀素的样子啰嗦了几句，引得朱桢兴头上来，竟真问朱棣他能不能搬过去住，吵着要去领教那人。朱棣为丫头与生俱来的表演功力深深折服，再次感叹自己小时候慧眼识人的能力，回头被朱桢发现他眼里的不正常，于是，聪明小子知趣地告辞了。
“溢儿最近有心事？”
来中都后，两人独处的机会反倒少了，朱棣其实是很郁闷的，可外头那些事他非做不可。今日办成了一笔大交易，他这才给自己放了假，却左右寻不见她，生恐她又被人害了。最近他已经很小心，她吃什么喝什么都和他一样，眼见着丫头慢慢长好了，他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老五闯祸他很高兴，同时也心疼她——他并不知道自己那天也闯了祸。
“溢儿最近有心事？”
“没有啊，溢儿平日都高兴得很，难得到这么好的地方来，上头又没人管，每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来还是托了姐夫的福。”
一句“姐夫”硬生生将两人距离拉远，朱棣的心都要滴血了，即使在徐怀素面前，她也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因为当事人全知道她是个假妹妹。
“溢儿，本王带你去看样东西。”
夜溢转过身，见他眼中有股莫名的情绪，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跟着朱棣来到东北角的花萼楼，夜溢原以为他会进去，他却领她绕到楼后的龙渠边，忽然转身站住，害她一不留神撞进他怀里，还恶人先告状说，溢儿你怎么走路都不专心。夜溢知道他的把戏，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理，把头探到一边，想看他身后藏了何物。
“溢儿，这可就是你心心相念的芦荟？”
朱棣的心情略有好转，这地方是银子砸出来的，没人会破坏二人世界。
“王爷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现在还没传到……算了，无非西域或海上。”
夜溢抛出这话就躲一边去了，因为受不了对方的眼神，又隐约记起那天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人家怀里睡了一宿，也不知干出别的出格的事没，一时羞愤难当。朱棣见她双颊绯红，难得气色好，一时看出了神，半天才讪讪地说，溢儿果然渊博。
“王爷，溢儿又觉如芒在背了，烦劳您把眼睛挪挪？”
夜溢先前一直在专心无比地唠叨，说这东西不能这么种，排水不行，土也不对，又问是谁把它放到日头下直晒，这东西还真是命大云云。朱棣先前也一直在专心无比地帮忙分株，但等把重活忙完了，他笨笨地插不上手，只好习惯性盯着她，又开始想那些恶心巴拉的事。夜溢不高兴被他看，他听话地转过脸去，可等她继续忙活，他就又恢复到初始状态了。
“王爷，记得过一月来施肥，”夜溢独自将小花盆移到槐树下，远远地对走神的朱棣说：“有个事也好，省得您不出门便无聊得发慌。”这话饱含深意，因为玉梨那晚叫得太惨了，后来还接连几天下不了床。
“施肥？”朱棣从白日梦中醒来，丝毫没觉出夜溢话里的讽刺，否则一定跳起来喊冤。他至今没动过那女人，因为从小和朱橚一样讨厌她。
“弄些人尿人粪都可，不过要先存存，”夜溢脑海里浮现出永乐大帝手提马桶的样子，笑了起来，铲子都拿不稳了：“我说还是算了，您让这园子的花匠来做吧。”
看够了美人脸上健康的红润，朱棣一本正经地开始吹牛了，先是说何须他人代劳，这些园艺本王原本就会，后来更是添油加醋絮絮叨叨，把自己形容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汉国太尉张定边式的传奇人物。果然，略有些恋父情结的丫头被打动了，真心话慢慢多起来，朱棣觉得周围的空气吸进鼻子里都麻麻痒痒地让人舒心了。
“溢儿，喜欢本王送你的礼物么？”
“喜欢，但王爷为何要送溢儿礼物？还有，上回那个如意……”
“前段日子忙，没顾上溢儿的生辰，连溢儿生病了都未去探望，本王心中愧疚，这便是补偿了。如今本王的生辰也将至，未知溢儿会回赠些什么？”
“溢儿不会忘记，王爷放心。”
四月十七转瞬即至。那日，应天多有赏赐，但不知何故，上头此次指定的规格竟比其他皇子往常的生辰高了许多。晚上筵席气氛热烈，实则暗潮汹涌，否则风向标朱橚不会异常安静，对任何人都只微笑。帅得没天理的晋王朱棡则同他正好相反，吵吵嚷嚷喝了不少酒不说，他那素来得宠的谢氏好言相劝，竟被醉酒的他当场发难。朱棣有数得很，徐怀素更同他心有灵犀，两人以低调恭谨的态度化解了尴尬。一旁的工部尚书薛祥、江夏侯周德兴和江阴侯吴良均面露赞许，中都工程董建、前任左相、太师兼韩国公李善长将一切尽收眼底，却面不改色一直无话。
庆祝活动搞了一整天，夜溢根本没办法送出礼物。见朱棣忙于周旋，她又开始瞎想，觉得早前他也许只是随口说说。她心情沉郁，一早便回屋坐着，谁也不理，可亥时一到又开始不安分，心想怎么说我都有过承诺，礼物过了今天要不送去，就对不住那跋山涉水而来的芦荟了。
夜溢蹑手蹑脚出了门，先在朱棣书房外头晃了晃，发现未然烛火，便去徐怀素屋边探了探，觉着好像睡了，最后不得已，去了玉梨的屋子，这回可是做好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结果她那儿亦是黑灯瞎火鸦雀无声。她本打算回去，转念一想，又去朱棣的书房绕了一圈，还伏在窗棂下偷听很久，仍是一无所获。
回屋的路上，她好生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样笨，就算弄清楚朱棣在哪儿歇着，她这时候也不能敲门进去，这到底是怎么了？想着想着，她仿佛遭遇鬼打墙，不由自主朝花萼楼走去，到凤亭边被一队巡逻侍卫碰到才猛然惊醒。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心，竟懊恼得哭了起来——“人的心何以这般复杂、这般无耻、这般不知死活！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溢儿莫哭，本王在这里。你这姑娘好生奇怪，竟与治水大禹一般，本王可是一直在书房等你，你就不会敲门么？本王憋闷了一天，方才觉出些过生辰的乐趣，实在要感谢你，”朱棣笑了起来，笑声不大，但绝对发自肺腑：“走，去看看你那金贵芦荟，你上回说何时要施肥来着？”
夜溢如木偶被他拉去了花萼楼，一路上他一直高兴，高兴得故意没有回避来往巡逻的侍卫。夜溢跟在他身后，心头五味杂陈，看着月色之下自己同他的影子，她想这就是他么，这就是自己么。“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她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痛苦的男中音，却又记不起是从哪里听来，也不知是何意。
“溢儿，给本王看看你的礼物，”朱棣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忘记了？本王见你诚心刚才得很，都要爬窗子了。拿出来吧，礼轻情重，这个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夜溢回过神，从怀里掏出个盒子递给他。朱棣打开盒子，取出里头的东西就着月色仔细琢磨，柔声问：“溢儿送出此物有何意？”
“王爷，这曾是世间最丑恶的刑具，但又是使俗成圣的祭坛，也是赐生命与得荣誉的高台，代表神和人之间的天梯，让人可以由此进入极乐的神的殿堂。王爷是注定了不起的人，可是人死后，其灵魂不是永乐，便是永苦。所谓永乐，就像一块地，吸收了常常下在它上面的雨水，如果长出对种植的人有用的菜蔬，就会从神那里得福。所谓永苦，是指如果这块地长出荆棘和蒺藜，就会被废弃，结局是焚烧。然而这一切得与失，主权都在您手中。”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朱棣不停摩挲着手中金丝楠十字架上的“永乐”与“永苦”，暗道丫头真是费了番心思，这木工活做得不错啊。想到这里，他赶忙捉起她的手看了看，发现果然破了口子，心中不由一阵抽痛，又头一回留意到她双手不同一般女儿家，竟长满了茧子，更是百感交集，一时间，没工夫探究夜溢为何会一反常态并未挣扎。
当时，夜溢头痛欲裂，满脑子幻觉，依稀是那熟悉的火海炼狱，女人体无完肤，眼里滴出血泪，落地便腾起千丈烈焰，在明亮到刺目的火光中，她的呼喊歇斯底里——“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起你来了，我这就去寻你，上天入地寻你！”
诸王白天都不在广安宫，女人们又逐渐走近了。每每她们想拉夜溢闲话家常，她总是很不情愿。见她如此，徐怀素先是做心理辅导，后见她孺子不可教，只得摇头叹气，偶尔不忍，也会主动出来解个围。总之，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夜溢不仅觉得她无害，还生出了不少好感。
至于玉梨，像是真如她说的，已然把早前那心上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一心一意对朱棣好起来。每当看到她一脸幸福，抑或同徐怀素暗中较劲，夜溢都会觉得女人善变。想到这儿她往往很伤感，因为纵使每日置身叮咛关爱之下，她仍感受得到人与人之间那些越来越深广的、不能触碰的地带。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恐怕不仅指分手的情侣。
一日午后，她独自在宫里闲逛，见龙池中锦鲤活泼可爱，便伏在凤亭的栏上观鱼，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起身欲走时耳畔响起了楚王干净的嗓音。“姐姐，还记得上回答应我的事吧？”
她刚欲开口，却瞥见一旁倚柱微笑的朱棣，这时才想到，他们可能不止来了一会儿。
“见过两位王爷，”夜溢屈身行礼：“溢儿当然没忘记答应楚王爷的事，只不知王爷对什么感兴趣。”
“当然是游乐之地，姐姐知道么？”
夜溢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后又转念，瞧朱桢那副玲珑相貌，怕是没那样肤浅，这些宫里的孩子啊。
“你王府附近可玩的地方极多，周边便不谈了，光是东郊的东湖便有杭州西湖的六倍之大，素有九十九湾之称，平日烟波浩淼、水鸟翻飞、画舫如织。湖边更有六峰逶迤的磨山，在那儿你可以登高峰望清涟、踏白浪览群山，细品楚地山水之精妙。”
“还有些地方虽小，亦是自古以来的名胜，如洪山北麓东湖西畔的放鹰台。李白曾在那儿救下一只被猎人套住的小鹰，写下诗作二首，借苍鹰凌云飞翔寄托出世之情，从此便云游四海长吟狂歌，再不求官了。”夜溢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发现此话题不大合适。
“姐姐倒像是真去过那儿，把我都说馋了，四哥你说是不是啊？”
“她素来能说，六弟你是没见过她唠叨的样子。”
忆起厨房那日，朱棣的心情很好，他也不是真觉得她唠叨，还总嫌她说少了，否则不会仔细听她讲了一夜胡话，自己什么也没干。
“楚王爷别信，你要是在畅和馆住上几天，才会知道真正会唠叨的人是怎样。”
夜溢反唇相讥，说完后扮作徐怀素的样子啰嗦了几句，引得朱桢兴头上来，竟真问朱棣他能不能搬过去住，吵着要去领教那人。朱棣为丫头与生俱来的表演功力深深折服，再次感叹自己小时候慧眼识人的能力，回头被朱桢发现他眼里的不正常，于是，聪明小子知趣地告辞了。
“溢儿最近有心事？”
来中都后，两人独处的机会反倒少了，朱棣其实是很郁闷的，可外头那些事他非做不可。今日办成了一笔大交易，他这才给自己放了假，却左右寻不见她，生恐她又被人害了。最近他已经很小心，她吃什么喝什么都和他一样，眼见着丫头慢慢长好了，他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老五闯祸他很高兴，同时也心疼她——他并不知道自己那天也闯了祸。
“溢儿最近有心事？”
“没有啊，溢儿平日都高兴得很，难得到这么好的地方来，上头又没人管，每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来还是托了姐夫的福。”
一句“姐夫”硬生生将两人距离拉远，朱棣的心都要滴血了，即使在徐怀素面前，她也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因为当事人全知道她是个假妹妹。
“溢儿，本王带你去看样东西。”
夜溢转过身，见他眼中有股莫名的情绪，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跟着朱棣来到东北角的花萼楼，夜溢原以为他会进去，他却领她绕到楼后的龙渠边，忽然转身站住，害她一不留神撞进他怀里，还恶人先告状说，溢儿你怎么走路都不专心。夜溢知道他的把戏，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理，把头探到一边，想看他身后藏了何物。
“溢儿，这可就是你心心相念的芦荟？”
朱棣的心情略有好转，这地方是银子砸出来的，没人会破坏二人世界。
“王爷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现在还没传到……算了，无非西域或海上。”
夜溢抛出这话就躲一边去了，因为受不了对方的眼神，又隐约记起那天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人家怀里睡了一宿，也不知干出别的出格的事没，一时羞愤难当。朱棣见她双颊绯红，难得气色好，一时看出了神，半天才讪讪地说，溢儿果然渊博。
“王爷，溢儿又觉如芒在背了，烦劳您把眼睛挪挪？”
夜溢先前一直在专心无比地唠叨，说这东西不能这么种，排水不行，土也不对，又问是谁把它放到日头下直晒，这东西还真是命大云云。朱棣先前也一直在专心无比地帮忙分株，但等把重活忙完了，他笨笨地插不上手，只好习惯性盯着她，又开始想那些恶心巴拉的事。夜溢不高兴被他看，他听话地转过脸去，可等她继续忙活，他就又恢复到初始状态了。
“王爷，记得过一月来施肥，”夜溢独自将小花盆移到槐树下，远远地对走神的朱棣说：“有个事也好，省得您不出门便无聊得发慌。”这话饱含深意，因为玉梨那晚叫得太惨了，后来还接连几天下不了床。
“施肥？”朱棣从白日梦中醒来，丝毫没觉出夜溢话里的讽刺，否则一定跳起来喊冤。他至今没动过那女人，因为从小和朱橚一样讨厌她。
“弄些人尿人粪都可，不过要先存存，”夜溢脑海里浮现出永乐大帝手提马桶的样子，笑了起来，铲子都拿不稳了：“我说还是算了，您让这园子的花匠来做吧。”
看够了美人脸上健康的红润，朱棣一本正经地开始吹牛了，先是说何须他人代劳，这些园艺本王原本就会，后来更是添油加醋絮絮叨叨，把自己形容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汉国太尉张定边式的传奇人物。果然，略有些恋父情结的丫头被打动了，真心话慢慢多起来，朱棣觉得周围的空气吸进鼻子里都麻麻痒痒地让人舒心了。
“溢儿，喜欢本王送你的礼物么？”
“喜欢，但王爷为何要送溢儿礼物？还有，上回那个如意……”
“前段日子忙，没顾上溢儿的生辰，连溢儿生病了都未去探望，本王心中愧疚，这便是补偿了。如今本王的生辰也将至，未知溢儿会回赠些什么？”
“溢儿不会忘记，王爷放心。”
四月十七转瞬即至。那日，应天多有赏赐，但不知何故，上头此次指定的规格竟比其他皇子往常的生辰高了许多。晚上筵席气氛热烈，实则暗潮汹涌，否则风向标朱橚不会异常安静，对任何人都只微笑。帅得没天理的晋王朱棡则同他正好相反，吵吵嚷嚷喝了不少酒不说，他那素来得宠的谢氏好言相劝，竟被醉酒的他当场发难。朱棣有数得很，徐怀素更同他心有灵犀，两人以低调恭谨的态度化解了尴尬。一旁的工部尚书薛祥、江夏侯周德兴和江阴侯吴良均面露赞许，中都工程董建、前任左相、太师兼韩国公李善长将一切尽收眼底，却面不改色一直无话。
庆祝活动搞了一整天，夜溢根本没办法送出礼物。见朱棣忙于周旋，她又开始瞎想，觉得早前他也许只是随口说说。她心情沉郁，一早便回屋坐着，谁也不理，可亥时一到又开始不安分，心想怎么说我都有过承诺，礼物过了今天要不送去，就对不住那跋山涉水而来的芦荟了。
夜溢蹑手蹑脚出了门，先在朱棣书房外头晃了晃，发现未然烛火，便去徐怀素屋边探了探，觉着好像睡了，最后不得已，去了玉梨的屋子，这回可是做好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结果她那儿亦是黑灯瞎火鸦雀无声。她本打算回去，转念一想，又去朱棣的书房绕了一圈，还伏在窗棂下偷听很久，仍是一无所获。
回屋的路上，她好生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样笨，就算弄清楚朱棣在哪儿歇着，她这时候也不能敲门进去，这到底是怎么了？想着想着，她仿佛遭遇鬼打墙，不由自主朝花萼楼走去，到凤亭边被一队巡逻侍卫碰到才猛然惊醒。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心，竟懊恼得哭了起来——“人的心何以这般复杂、这般无耻、这般不知死活！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溢儿莫哭，本王在这里。你这姑娘好生奇怪，竟与治水大禹一般，本王可是一直在书房等你，你就不会敲门么？本王憋闷了一天，方才觉出些过生辰的乐趣，实在要感谢你，”朱棣笑了起来，笑声不大，但绝对发自肺腑：“走，去看看你那金贵芦荟，你上回说何时要施肥来着？”
夜溢如木偶被他拉去了花萼楼，一路上他一直高兴，高兴得故意没有回避来往巡逻的侍卫。夜溢跟在他身后，心头五味杂陈，看着月色之下自己同他的影子，她想这就是他么，这就是自己么。“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她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痛苦的男中音，却又记不起是从哪里听来，也不知是何意。
“溢儿，给本王看看你的礼物，”朱棣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忘记了？本王见你诚心刚才得很，都要爬窗子了。拿出来吧，礼轻情重，这个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夜溢回过神，从怀里掏出个盒子递给他。朱棣打开盒子，取出里头的东西就着月色仔细琢磨，柔声问：“溢儿送出此物有何意？”
“王爷，这曾是世间最丑恶的刑具，但又是使俗成圣的祭坛，也是赐生命与得荣誉的高台，代表神和人之间的天梯，让人可以由此进入极乐的神的殿堂。王爷是注定了不起的人，可是人死后，其灵魂不是永乐，便是永苦。所谓永乐，就像一块地，吸收了常常下在它上面的雨水，如果长出对种植的人有用的菜蔬，就会从神那里得福。所谓永苦，是指如果这块地长出荆棘和蒺藜，就会被废弃，结局是焚烧。然而这一切得与失，主权都在您手中。”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朱棣不停摩挲着手中金丝楠十字架上的“永乐”与“永苦”，暗道丫头真是费了番心思，这木工活做得不错啊。想到这里，他赶忙捉起她的手看了看，发现果然破了口子，心中不由一阵抽痛，又头一回留意到她双手不同一般女儿家，竟长满了茧子，更是百感交集，一时间，没工夫探究夜溢为何会一反常态并未挣扎。
当时，夜溢头痛欲裂，满脑子幻觉，依稀是那熟悉的火海炼狱，女人体无完肤，眼里滴出血泪，落地便腾起千丈烈焰，在明亮到刺目的火光中，她的呼喊歇斯底里——“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起你来了，我这就去寻你，上天入地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