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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黯然苑囿花

    第二天一早,临出发前,朱橚让夜溢从马车上下来,见了面就没好脸色,劈头盖脸地问她昨晚去哪儿了。夜溢那时仍在琢磨他们几人的话孰真孰假,又想起前段日子朱橚的环顾左右而言它,心里窝火得很,遂噘嘴不答,结果朱橚也生气了,竟拂袖而去。那时一群夫人正好经过,均是面面相觑之后掩嘴偷笑,惟有赵敏好心,把沮丧如木偶的丫头领回徐怀素的马车。

    见她哭得厉害,徐怀素安抚说回头好生同朱橚谈,无论发生何事,怎能对一姑娘家发火呢。夜溢听见有人作主,止住了做秀似的号啕大哭,正欲表达谢意,却见玉梨一脸捉狭,像是看穿了她的小把戏,私底下狠瞪了几眼。

    夜溢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她昨晚上明明嘱咐玉梨早些叫醒她免得被人发现,玉梨不仅没叫,反引了朱棣过来。夜溢早上一睁眼,发现玉梨的粉颈变成了朱棣健硕的前胸,惊得她抱着毯子打赤脚跑出去,细心察看自己衣服没被人动过才松了口气,回头狠狠骂了玉梨,说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男女流氓。玉梨不住地笑,说奴家不是故意的,王爷也不是故意的,公子昨晚上和奴家一样的打扮,王爷怕是认错了人,再说他不喝醉了吗,又没干什么。

    下午时分到了凤阳,夜溢才恢复精神头。为一览明代中都城的气派,她干脆把侧面的帘子打了个结。徐怀素拿她没法子,玉梨还是笑,一整天都那样。

    史书记载,明代中都城的建筑标准比当时的应天和后来的北平高出很多,可惜在即将完工时停建了,后又被陆续拆毁,到了二十一世纪仅有部分遗址。

    朱元璋在凤阳建中都倒也不全是因为浓浓乡情。《实录》的有关记载包括“临濠则前江后淮,以险可恃,以水可漕”、“建都于江左,然去中原颇远,控制良难,择淮水以南,以为中都”,中都之名则是“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义也”。

    中都城始建于洪武二年,到八年四月,朱元璋亲赴其地验功赏劳归来,当天下令把即将完成的工程停止。对此,《实录》的有关记载是“初上欲如周、汉之制营建两京,至是以劳费罢之”,可真实原因待考,似乎同有组织的大规模罢工有关。不过,这只是整体罢建,大内宫殿等工程仍在其后历经数年改建,“制度皆如旧,而稍加增益,规模益宏壮矣”。

    当时的中都不仅殿坛建筑“穷极侈丽”,所有石构件“雕饰奇巧”,且“城河坝砖脚五尺,以生铁溶灌之”,工程的高标准可见一斑。就遗迹情况看,三个午门洞的两侧、午门及东西翼楼的四周,全部是连续不断的白玉石浮雕,光午门绵延不断的浮雕就长达485米,龙凤、云水、动物、花卉等栩栩如生,此外还有鼎鼎大名的蟠龙石础,面积大约是北京故宫太和殿金銮柱石础的三倍。明中都堪称中国古代都城营建中最为华丽的建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如此浩大的工程,自然要耗费大量人力,其有数可考的工匠近九万人,军士七万到十多万人,移民近二十万人,罪犯几万人以上,中都所属十一州二十三县的民夫四十五万,再加上南方数省各府、州、县烧造城砖的夫匠,外地卫所烧造城砖的军匠,各地采木、采石及运木运石的役夫等,终岁在官供役的,合起来超过百万。

    进了中都城,过禁垣,再才是皇城。中都皇城位于凤凰山之阳一大片平缓坡地上,极为壮观,同应天皇城低洼的殿址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那时,夜溢坐在马车里,遥想起当年满世界跑时看过的各国宫殿、城堡,比较一番后,还是觉得眼前这座最厉害。

    赞叹归赞叹,实际上她并不喜欢这种调调,她喜欢的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说是海市蜃楼也不为过,比如阿尔卑斯山脉中的新天鹅堡。她那时候想,如果自己是茜茜,才不会嫁给奥匈帝国的弗兰茨皇帝,一定会爱上拥有新天鹅堡的路德维希二世。

    “橚哥哥,你与他一样吧,也会喜欢瓦格纳吧?至少,你也有梦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对不对?溢儿不做非分之想,这就够了啊。”

    进了皇城,所有人都在广安宫安顿了下来,中都城现下只有公侯府且大部分在建,诸王亦无资格入住位于大内正中的两宫。夜溢倒觉得极好,因为广安宫虽在皇城南隅,亦同样豪华雄伟,建筑风格却活泼奔放得多,整座宫殿没有中轴线,正宫门开在西墙,南边还有一大片园林,中有龙池和凤亭,东北角紧邻着的美轮美奂的砚香楼和花萼楼。

    诸王们按长幼从北至南依次入住碧享堂、白鹭斋、畅和馆、招凉轩、四宜居与湛庐。由于分了住处,晚餐不用再和那帮女人一起,夜溢很高兴,可问题又来了,往后只要朱棣没出门,他用餐时就会一拖三。

    夜溢第一次在这种封建氛围中吃饭,不由自主想到了老谋子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姨太太,旋即笑了。徐怀素问妹妹怎么了,夜溢笑容满面,但没给眼前三人讲那部极为应景的片子,只说“畅和”名字起得好,但不如“雍和”。徐怀素不懂装懂点了点头,玉梨听惯了黑话平静如常,惟有朱棣不知所谓地笑了笑。

    吃完晚饭,朱棣出门去了,玉梨先回了房,夜溢则被徐怀素留下来接受心理辅导。徐怀素不坏,平日话也不多,除非觉得有人想染指她老公,可自从接受皇后娘娘的委托,她竟真当起了姐姐,连对夜溢的称呼都由“溢儿妹妹”变成了“溢儿”或“妹妹”,且只要她稍稍有异,她便如泰山崩于前。夜溢总觉得她心思太多,比她活着都累,长此以往底子再好也没法长命,也知道她表面上是在忠人之事,心里怎么打算却很难讲,听她不停撮合自己同朱橚,这儿的心思倒是昭然若揭。

    夜溢思想开了小差,被徐怀素发现了,她否认,结果徐怀素竟让她重复一遍。她哪重复得出来,只好乖乖地听她再讲,听到半路,既讨好又委屈地说:“姐姐,早上明明是你妹子被欺负了,你当时也明明允诺去说教那个始作俑者,这时候怎同受害人讲这么多?”

    “溢儿,你那橚哥哥生气源头在你,你却因他生气而恼他,这不仅没有道理,而且有失女子慈和柔顺的德性。”

    夜溢想了半天,遍搜尼采康德语录,脑子进水,当时就是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于是好好地恭维了她一番,大意无非说姐姐你这么有女子的德性,干脆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好了,出书吧。徐怀素笑了,走了神,过了会儿竟自语:“古者教必有方,男子八岁而入小学,女子十年而听姆教。小学之书无传,晦庵朱子爰编辑成书,为小学之教者,始有所入。独女教未有全书,世惟取范晔后汉书曹大家女诫为训,恒病其略。有所谓女宪女则,皆徒有其名耳。近世始有女教之书盛行,大要撮曲礼、内则之言……”

    听她说了这么一大段,夜溢暗想以后真不能在这女人手上犯事了。她记起那日在厨房,她只说了两段白话,朱棣便直呼受不了,但若论起唠叨,眼前这女人简直同她义父有得一拼,这要在床上也如此,永乐皇帝阳痿一说在很大程度上可信。

    暮春之末的清晨,杏树下落英似雪,稍事打扮的夜溢伫立树旁,鬓发沾露,目光飘渺地望着春草如织、山花如绣的远方。

    “溢儿怎起得这样早?”

    一袭素衫的朱橚从她身后走来,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日两人间的裂隙。他轻轻抚弄着她梳理齐整如墨玉的长发,眼中柔情无限。两人目光交错的那一霎那,夜溢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的浓浓的荷尔蒙芬芳,她想,这个春天来晚了。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牵着朱橚那匹步景从东华门出了皇城,在禁垣内往东北走了一阵,来到刚刚夜溢眺望的那个春草如织、山花如绣的地方,苑囿。榴花照眼、锦葵开、山丹赪,且都带着清晨露水,二人皆是深深陶醉于其中。夜溢柔顺地伏在朱橚膝上,静静看着眼前美好的一切,直到朝日徐徐升起。

    日上三竿,她开始东跑西跑收集鸢尾,时不时回头看看朱橚,见这月宫天子般的少年视线一直跟随她,又是害羞又是满足。不一会儿,她抱了一堆花回来,本打算出其不意一股脑倒他身上,却又迟疑了。她在朱橚身边坐下,把白色和紫色的鸢尾挑出来,做成一串花环递给他。

    “橚哥哥喜欢吗?”

    “喜欢,溢儿心灵手巧,我好生喜欢,溢儿也喜欢橚哥哥吗?”

    朱橚很少注意姑娘家好看与否,因为这与他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东西毫无关联。时至今日,他费神瞧过的姑娘只有她一人,她的长相只要不违背美学原则,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溢儿你是橚哥哥眼里最美的姑娘,何况夜溢原本不丑,她只是被自己和黑了心的旁人糟蹋了。那时,朱橚真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连“张家女儿”仿佛都是别人了。

    夜溢被他看得脸红,只觉着满心满脑的甜,就这样死了也好。“橚哥哥,溢儿给你说个故事如何?”就这样,她为朱橚讲起了瓦格纳那部爱之圣咏。

    “它们是清爽的微风交织的海吗?它们是天空的芳香集结的云吗?它们在我的周围翻滚咆哮。我呼吸着那微风、那芳香吗?我聆听着那海、那云吗?我将啜饮着微风和芳香投身到海和云的怀抱在甜蜜的芬芳中死去吗?在汹涌的浪涛间,在清脆响亮的回声里,在这尘世间茫茫的生命之海中,沉没了,沉入无知无觉之中,沉入极乐之中……”

    说完这幕情死,她自己落下了泪,可朱橚一直抱着她,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吐出了三个极为煞风景的字:“不会的。”

    夜溢顿时心头一紧,忙道:“橚哥哥,你可真正了解他们在死亡中幸福地结合喻指何意?是爱可以拯救灵魂,并使灵魂得到解脱啊!你莫要以为那马克王依旧活在人世便是幸福,其实惟有像他们那样沉入无知无觉的死亡中才实现了极乐。那腐朽的世界会因为爱而消失,充满爱的世界会因此而重生,你……”

    “溢儿莫要再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朱橚的回答斩钉截铁,他是有原则的人。

    晚上,夜溢从噩梦醒来,四周一片死寂。她的心伤得厉害,抱起毯子打算去玉梨那儿寻求安慰,只想在亲人怀中好好哭一场,为这辈子好像已经以悲剧收场的初恋。在她看来,三观冲突是很严重的问题,足以结束任何感情,可她没有想到,人的三观是会变的,尤其她自己。所以,朱橚其实很不幸,他到得太早了,又或者,他的失败根本没有理由,因为她到这世上来,原本就不是寻他的——可他,却是来寻她的。

    在玉梨的屋门口,夜溢听到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朱棣好像又喝醉了。回去的时候她想,这世上可能既没有特里斯坦,也没有路德维希二世,就连弗兰茨皇帝的专情也是虚构的,他妻子其实是个可怜人。

    “对于那些病得还不够重,还不能享受这种地狱中的欢乐的人来讲,人世间是多么可怜。我情愿,把自己裹在结局飘扬的黑旗中死去。”她反复念着这句话,独自垂泪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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