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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明伦芳踪杳

    那晚之后,夜溢开始刻意回避朱棣,只要他没出门,她便一定出门去,有时连晚餐都不例外。每每向徐怀素告假,她只说要出去,徐怀素就微笑,但又千叮咛万嘱咐早些回来,说姑娘家要注意分寸。她知道自己被误会了,可也懒得解释,而是装出害羞的样子扭捏出门,出门后便直奔主题,不是去搞黛玉葬花,便是到赵敏那儿串门子听她说蒙古逸闻。

    畅和馆并没有因为她的不正常受到影响。没有她,饭桌上只是少双筷子,徐怀素仍是天下女子的楷模,玉梨仍是她的小妇人,朱棣也仍是云淡风轻,就连徐怀素主动报告夜溢的行踪朱棣都只说知道了。

    朱橚摆出一副根本没察觉出自己那天已铸成大错的样子,对夜溢一如既往地好,不仅有空便领她去苑囿,还时不时陪着逛街,因此只过了月余,那中都城内外除了凤阳府治和军士营房等地夜溢还未去过,其余地方,如云霁街东西的鼓楼和钟楼、在建的六公二十七侯府,甚至独山上的钦天监和观象台她都去过了。

    朱橚最喜欢的地方是云霁街西,这毫不稀奇,因为钟楼那儿有他最崇拜的宋濂留下的铸钟颂。钟楼和鼓楼是向全城报时的地方,楼内设有“铜壶滴漏”晨钟暮鼓,当然也可做报警之用,值得一提的是,那口钟很大、很壮观,光那将近成年男子三人身高的海拔就令人叹为观止。

    有一天在钟楼上,朱橚说溢儿你知道吗,宋先生升了学士承旨、知制诰,仍兼赞善大夫。夜溢心道你的政治嗅觉怎么还没我敏锐,我没看史料只读文章、只听案子都晓得他铁定完蛋,嘴上却只淡淡了说了句大家都是人,学问好也不见得就能活好。朱橚明白她的意思,却坚持朴素辨证法,想了想,絮絮叨叨谈起了太子和宋濂去年是如何在此地留下那首铸钟颂,临了又不知怎地提及宋濂新收的学生方孝孺,说宋先生对方生赞不绝口,而他亦见过方生在济宁做的文章,同是惊为天人。夜溢问他见过方孝孺没有,他说临走匆匆会过一次。夜溢内心唏嘘,暗忖方孝孺要是知道你朱橚如此友善,往后还会不会主张“削”了你。

    夜溢自己最喜欢地方是观象台。一天黄昏,她站在那些巨大的观天仪器旁遥望远山,朱橚见夕阳之下她逐渐发育起来的身形娇俏可爱,忍不住上前搂住,她却一点反应都无,让朱橚很伤心,于是相当有涵养地问溢儿在想什么,她没有回答。等晚上星星都升起来的时候,坐在那匹步景上慢慢返城,夜溢又说起了故事,这一回,是更为纯真的《小王子》。

    “橚哥哥,这世上有一个叫法兰西的国度,我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抵达那里,第一程就去了巴黎的先贤祠。那儿宽敞的正厅有两座坟墓,分别安葬他们的精神之父卢梭和伏尔泰,但大厅又有一面巨柱,上面刻着圣埃克苏佩里的名字。我跪倒在那巨柱之下,号啕痛哭。”

    “没人嘲笑我,因为之前,有人干过同样的事。那位老先生贫病交加,拖着条病腿走进罗浮宫,在一尊失去双臂的女神像下哭泣。他毕生相信世上应该有永存的美来保证爱的长久,也应该有长久的爱来保证美的永存。他在那女神脸上看到了美和爱的永恒统一,终于证实了自己毕生的信仰,但那时,他为这样的寻求已筋疲力尽。他哭,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倒下,是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女神的帮助,却发现,女神原来没有双臂。”

    这一次,她就这样说着故事,没有去管朱橚能否听懂,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一次,朱橚什么也没说,只坐在身后轻吻着她的长发,纵马慢行于初夏的夜风中。

    明伦坊的国子学相当于应天国子学的分校,从洪武八年开始正式运营,仍由韩国公李善长等考定教官、生员高下并分列班次,曹国公李文忠领监事以绳核之。国子学设祭酒、司业及监丞、博士、助教、学正、学录、典籍、掌馔、典簿等官,分六堂以馆诸生,曰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还是免费寄宿制,宿舍称“号房”,同时为每名学员提供丰厚的国家奖学金和马皇后设立的慈德昭彰专项助学金,只是假期非常少,仅有朔望,同时课业极重,学规也极严格,对堂宇宿舍、饮馔澡浴俱有禁例,所以有些事情,夜溢是绝对想不到的。

    那日晚上,她刚从碧享堂回来,手中揣着一叠新录的蒙古民俗史,还没走到畅和馆,忽然被人狠狠拽住。夜色之中看不清来人,身体渐好的她只觉这股力道很不礼貌,心头火起,一记十字交叉锁腕背摔使出,那人的头便重重撞到地上,伴随一声哀号。她手脚利索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的场景很古怪,地上躺的是不能动弹的曹国公世子李景隆,旁边是合不上嘴的楚王朱桢,再旁边是同样一脸惊诧的燕王朱棣。朱棣当然吃惊,吃惊之中还有欣慰——“溢儿啊溢儿,你身子真好起来了,不枉我头悬梁锥刺股学那一百年也用不上的狗屁厨艺啊!回头我再背些山盟海誓情比金坚的诗词去。你爹还真难学!你就不能换个容易点的爹么?改明儿你可千万别说喜欢和尚,我可受不了天天吃素,只能想法子让你爹还俗了。”

    “姐姐,你在哪儿学的这招?”

    朱桢赖在畅和馆不肯走,非要夜溢教他,夜溢却完全没有心思,看着榻上歪脖子怒目而视的李景隆,她恨不得问问身旁的朱棣海在哪里。朱棣一点也不同情李景隆,他把他千里迢迢弄来,主要是图她高兴,顺道培养和功臣二代的感情,见这漂亮小子出场便出丑,越发觉得他有百益而无一害了。

    “这会儿没别人,幸亏刚九江忍着没叫太大声,要是让旁人发现,还当是宫里进了刺客,把堂堂将门虎子伤成这样,回头不仅闹得满城风雨,九江回去怕也得再挨板子,竟连个女子也打不过。”

    “王爷,您素来讨厌人唠叨,如今怎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楚王爷说是不是?”夜溢不喜欢别人说李景隆不好,尤其朱棣。

    “四哥,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各位慢聊。”朱桢闹够了,很知趣地退下。

    “椅子你出手也太狠了吧!”李景隆后脑勺受伤,只好趴在榻上,朱桢一走,见没了外人,他立刻朝夜溢发起了脾气。

    “九江,谁让你不好好在屋里头等,非说要出去候着,说候着又不老实。溢儿她自小跟着张先生习文练武,自是会些防身的法子,这怪不得她,你往后也该改改自己的性子了。”朱棣也朝他发起了脾气。

    夜溢这回有点感激朱棣,可又不由暗笑,心想怎么女子防身术也能把未来的五军大元帅撂倒。“笼子,椅子觉得好生对不起你,绝不会有下次了。”她边笑边说。

    据李景隆自己所言,他这次之所以能从应天逃到中都,多亏朱棣给予了巨大支持,这说来话长,北平燕王府的修缮工程是由他爹李文忠主持的,朱棣时常与他有书信来往,在那封鼎鼎大名的“所有宫殿,相度可存者存,若无用者拆去,须要停当”的信后,他亲爱的四表叔另附了段短言,大意是说您为我王府的事太操心,我无以为报,既然您百忙之中无暇照顾儿子,那就把他托付给我吧。

    夜溢心中一动,问笼子你是自己向你四表叔提要求的吗,李景隆回答没有啊,我只想着哪天偷跑出来,当时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就这样,纨绔子弟李景隆轻轻松松入了其他人削尖脑袋进的中都国子学,然而未到一周,待夜溢恳求练习攻守骑射归来的朱棣带她去国子学探望这孩子,李公子竟如见了亲爹娘,哭着从号房跑出,连声高呼:“椅子、四表叔,救我啊!”

    在李景隆的耍赖和夜溢梨花带雨的哀求中,朱棣威逼利诱了来自应天的助教,这才把堂堂国子学总监事的长子从号房带出,但只准了一晚上假。

    “你别哭了,都是我的错,害你成这样。你若好好留在应天,哪用得上吃这份苦?都是我不好。”见李景隆瘦了不少,夜溢心疼了。

    “九江,你是堂堂男子,怎么如此不堪一用?”朱棣见二人哭哭啼啼,惹得酒肆一干人侧目,很是恼怒:“临阵退缩岂是男儿所为?你不是素来标榜为她可以不顾一切么?如今这又是唱的哪出?”

    他这话掷地有声,惊得旁若无人正在互相擦泪的李景隆和夜溢一愣,手皆是悬在半空。接着,李景隆把脸转向一边,夜溢把头低了下去,各自想起了心事。良久,李景隆站起来说:“四表叔,我这便回国子学了。至于椅子,烦劳你暂时帮着照顾。椅子,我走了。”

    “本王刚才的话恼了溢儿不成?”回宫的路上,夜溢没正眼瞧朱棣一次,把朱棣烦死了,硬拉住她劈头盖脸地解释起来:“九江他自小便如此,只喜欢在你后头跟着,你不觉得这样会害了他?他娘亲去得早,爹爹又不甚讲究法子,所以才生了这副脾气。他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可这些年除了你让他学的,他竟什么都不肯学。他若再这样下去,怕是会真成一绣花枕头,受尽天下人耻笑!”

    夜溢努力甩开他的手,用冷冰冰的眸子盯着他说:“做绣花枕头不好么?溢儿现在只希望他一生活得平安。哪天这枕头若惹到您,请您记得溢儿今天这句求您的话,放过他。溢儿不知王爷您何故把他弄到中都来,但也知道绝不仅为成全他想见溢儿的心愿。他还是个孩子,对您又向来崇敬,哪怕您不栽培他,他纵使没声明站在您这边,您也大可放心,他绝对不会坏您的事。”

    “你这是何意,难道本王还会……”

    朱棣一脸怒意正欲发作,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巨大喧嚣。他转头的时候看到数百民众正往这边奔逃,部分人还满身是血,后面是紧追不舍的中都守军。大街上一时鬼哭狼嚎、烟尘滚滚,等他反身欲将夜溢拉入怀中,伊人却不见踪迹了,立时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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