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拳拳救民饥
前苏联功勋科学家、医学和心理学博士普拉托诺夫教授有本书叫做《趣味心理学》，他在那本书的前言里特地提醒读者们不要先去看书里某章某节的内容，但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人都采取了相反做法。夜溢这时的情况很有些类似。原先朱橚装作不认识她，她便总想知道怎么回事，总巴望他能不这样，总觉得他要是还像小时候那样待自己多好，可如今朱橚说没忘她，对她比往日更好，而马皇后没有禁止他们来往，相反授意他俩在一起，她又不乐意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同温柔的橚哥哥在一起，而是觉得被迫接受任务难受，更何况她身上还有着间歇性发作的回避型人格障碍。
夜溢坐在榻上发呆，李景隆以为自己的存在让她为难，便寻了个托辞离开，但他只是出了屋子，又悄悄转到窗边站了一会儿，看到夜溢仍在那儿未动，不由奇怪。他想了想，脸上现出些笑意，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夜溢在屋里想心事，老半天才发现让朱橚等了太久。她藏好大氅，用冷水匆匆收拾了番自己，仔细照了照镜子，这才出了屋子到前厅去。
她到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朱橚和一个丫鬟聊天，尽问些你是哪里人、家中高堂尚在否、每月开销用度大致如何等问题，听起来很是古怪。她想这庄子上十之**都是你母后的人，你这样搞调查，完全不符随机抽样原则，再说你等我就好好等，没事尽和漂亮丫鬟搭讪干嘛？还不如那传闻中欺男霸女的笼子少爷。
夜溢咳嗽了一声，朱橚回过神，那春心萌动的丫鬟却还晕着，见她家公子一脸阴沉，才匆忙收了花痴表情屈身行礼告退，可当夜溢回头瞅她，发现她也在回头瞅朱橚，一脸绯红。
知道张家姑娘吃了醋，做完秀的朱橚笑着拿出昨日提到的礼物给她。夜溢说谢过王爷，口气明显是不肯原谅，他也不恼，细心帮她穿上袍子，说今日要带她去看些好东西。
两人坐在马车里，夜溢还是不理，朱橚只好解释说方才是在关心百姓疾苦，溢儿莫要误会，夜溢却说咱俩同是翩翩佳公子，那丫头在我麾下素来老实，从不多看名动天下的恒月公子一眼，今日怎么一见吴王爷就变苍蝇了？难不成是王爷多日未沐浴，身上臭了？
听她牙尖嘴利，朱橚只是一个劲斯文地笑，暗想你这姑娘终于回到从前了，橚哥哥会一如既往待你好的。
“怎么又到杏林去？取药么？”
夜溢只能大致猜出上回何以被带去杏林，以及何以会在那儿巧遇朱橚，但细节以及局中各人的信息完备程度她是不知的。比如朱橚，她就不清楚他当时是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是在和他母后互相打哑谜。这类情况在博弈论里出现得相当频繁，貌似还是个最难的不完全信息动态博弈，只是不知他们现在是否走在通向精炼贝叶斯均衡的道上。
“母后身子好了，无需药材，如今也不是去杏林。溢儿莫问，待会儿自然就知道了。”
朱橚有些兴奋，像是要给夜溢看件天大的宝贝，这时候他是真心的。
“到了，就是这里，”朱橚一改平日做派，几乎是跳下马车：“溢儿下来，我扶你。”
夜溢打量一下四周，立刻知道这是杏林的后山，但见一处简朴却不失雅致的庄子，大门匾额上书“盈楸园”。默念这几个字时，她心中一动看向朱橚，对方却已上前扣门环去了，过不一会儿出来位孩子，见了便高兴地叫“哥哥”，拉着他往里走，也没多看旁边的夜溢一眼。那日，夜溢这已是第二回被朱橚比下去了，暗想他真是老少咸宜男女通杀。
走到半路朱橚才发现她心不在焉，没说什么，过去拉起她的手牵着她走。夜溢见他终于想起自己，心情好了些，开始打量起园子，见园内植被颇丰，但以楸树居多，更有一棵高约二十米、寿逾数百岁的珍品。她起先赞叹，后又懊恼，她原以为这园子的“盈”字是因她的“溢”字而起，遂失望地摇了摇头。
再往里走，梅花盛开，前方右边一个白太湖石山上有幅碑刻，碑文是“林下禅关尽日开，放人来看卧龙梅。山童莫厌门庭闹，不是爱闲人不来”。这是惟则的《狮子林即景十四首》之一，诗本身没有问题，但是人有问题。
“溢儿觉得如何？”朱橚发现她目不转睛看着那幅碑刻，心里很高兴。听到这话，前面那孩子也停下了，像是这会儿才见到夜溢，对她一脸好奇。
“不错。”夜溢故作镇静，打算另找个时间好好和他谈谈。那孩子很有些不屑，撇了撇嘴，这一小动作被夜溢发现了，心想小屁孩真不懂事，只晓得卖弄，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橚脸上的高兴也落了回去，拉起她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进到一个院子，夜溢刚踏进去便被震撼了。那院子大小如足球场，地上全是花钵子，虽是冬天，依然有些耐寒的植被倔强地活着，还明显按植被的性子分了区，有的区是露天，有的区顶上支了棚子，有的区搭了架子，还有的被密密实实遮了四周。待她再仔细一看，更是吓一跳，那些钵子不仅大小形状材质各有不同，里头的土都各有讲究，旁边还分别立了标识。
朱橚拉她走到一个钵子旁，自己蹲下去，仔细研究起里头的草本，边向夜溢介绍道：“这是白屈菜，北边常见的，本有毒，往常只能入药，去年刚发现了种简单法子去毒，再遇上大荒年，如法采食，百姓便可以活命了。”
朱橚的嗓音极为好听，让夜溢思绪飘向远方。眼前的景色远没有托斯卡纳的向日葵海、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壮观怡人，她此刻却汹涌地哭了，非为儿女情长，而是为一种叫兼善天下的情怀。她想，这便是橚哥哥说的“惟为善迹，有益于世，千载不磨”么？
朱橚抬头，发现夜溢满面泪痕，吃了一惊，赶忙站起身掏出块精致手绢给她擦脸。夜溢扑进他怀里，哭声惊天动地。
“橚哥哥，你是何时开始做这些的？”马车里，夜溢将头枕在朱橚肩上，紧紧抱着他的一只手臂。
“庚戌年。”朱橚温软回答，一手轻抚着她的乌发。
“溢儿走后的第二年吗？可你还那样小，怎知行这些大大的善事？”夜溢抬头奇道。
“这些事力所能及，又本是兴趣所在，便去做了，未有想得太多。”朱橚觉得她今日格外漂亮，一时竟失了神，可夜溢其实没怎样打扮，身材照旧干瘪，脸色照旧惨白。等冷静下来，朱橚不由一阵微叹，人心，果然受不得长久的寂寞。
“橚哥哥还记得溢儿小时候常念的大般涅盘经么？”
“记得，那时宫里还盛传溢儿念佛经是为了认字。”朱橚暖着她冰凉的小脸，内心唏嘘。
“是啊，橚哥哥当时也取笑过溢儿，”夜溢满心欢喜和感动：“佛祖用血肉与蚁虫结缘，橚哥哥竟也做到了，溢儿白念了那么多佛经，倒不如橚哥哥这些年的身体力行。”
“溢儿谬赞，我哪及得上佛祖，凡夫俗子罢了。”不知为何，朱橚的心情悲凉起来。
觉出他有异，夜溢想起了先前的心事。“橚哥哥，回头把那幅碑刻毁了吧，你难道忘了高启先生去年被苏州知府魏观一案牵连至腰斩么？橚哥哥的父皇既然能让高先生死，那自然也能让狮子林的其他人死。大明号称以儒治国，但你父皇若认为有人借儒家教义同他作对，你想他会怎样？橚哥哥的封国在吴，那原先可是张士诚的地盘，你莫看狮子林那群文人现在为你父皇所用，他们将来恐都难逃一死。还有宋先生，你不要再同他走得太近，我看他迟早也会出事。”
朱橚看着她，眼神复杂久而未语，飞快地盘算好事情，随即换了个话题：“溢儿见过母后了吧？认为她的安排如何？溢儿原本打算怎样？”
夜溢未料到他有此问，破天荒不想骗人，却觉说实话不好。朱橚心里不舒服，把她重又搂紧。
“母后同我讲了，溢儿你原本打算回去的。不用解释，如今你在我身边便好，总有一天，你会为我心甘情愿地留下。至于四哥，他这辈子都别想。”
夜溢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他，起先有些惊讶，后来则是浓重的担忧。“橚哥哥，你觉得我爹爹如何？”
“我自小便倾慕张先生尤甚于宋先生，溢儿你是知道的。”
“那橚哥哥如何看待我爹爹后来所为？”
“你要说什么？”
“没有。”
夜溢摇头，但其实很想对朱橚讲，你能不能学我爹爹那般，我们一起离开这乱世？可她终究没说出口，因为对方是这大明帝国的皇子，既然生在皇家，又怎会甘心于出世，除非死亡来临。
“溢儿的心思我明白，总有一天，会的。”想起这些年的境遇，朱橚越发伤感了。
夜溢坐在榻上发呆，李景隆以为自己的存在让她为难，便寻了个托辞离开，但他只是出了屋子，又悄悄转到窗边站了一会儿，看到夜溢仍在那儿未动，不由奇怪。他想了想，脸上现出些笑意，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夜溢在屋里想心事，老半天才发现让朱橚等了太久。她藏好大氅，用冷水匆匆收拾了番自己，仔细照了照镜子，这才出了屋子到前厅去。
她到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朱橚和一个丫鬟聊天，尽问些你是哪里人、家中高堂尚在否、每月开销用度大致如何等问题，听起来很是古怪。她想这庄子上十之**都是你母后的人，你这样搞调查，完全不符随机抽样原则，再说你等我就好好等，没事尽和漂亮丫鬟搭讪干嘛？还不如那传闻中欺男霸女的笼子少爷。
夜溢咳嗽了一声，朱橚回过神，那春心萌动的丫鬟却还晕着，见她家公子一脸阴沉，才匆忙收了花痴表情屈身行礼告退，可当夜溢回头瞅她，发现她也在回头瞅朱橚，一脸绯红。
知道张家姑娘吃了醋，做完秀的朱橚笑着拿出昨日提到的礼物给她。夜溢说谢过王爷，口气明显是不肯原谅，他也不恼，细心帮她穿上袍子，说今日要带她去看些好东西。
两人坐在马车里，夜溢还是不理，朱橚只好解释说方才是在关心百姓疾苦，溢儿莫要误会，夜溢却说咱俩同是翩翩佳公子，那丫头在我麾下素来老实，从不多看名动天下的恒月公子一眼，今日怎么一见吴王爷就变苍蝇了？难不成是王爷多日未沐浴，身上臭了？
听她牙尖嘴利，朱橚只是一个劲斯文地笑，暗想你这姑娘终于回到从前了，橚哥哥会一如既往待你好的。
“怎么又到杏林去？取药么？”
夜溢只能大致猜出上回何以被带去杏林，以及何以会在那儿巧遇朱橚，但细节以及局中各人的信息完备程度她是不知的。比如朱橚，她就不清楚他当时是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是在和他母后互相打哑谜。这类情况在博弈论里出现得相当频繁，貌似还是个最难的不完全信息动态博弈，只是不知他们现在是否走在通向精炼贝叶斯均衡的道上。
“母后身子好了，无需药材，如今也不是去杏林。溢儿莫问，待会儿自然就知道了。”
朱橚有些兴奋，像是要给夜溢看件天大的宝贝，这时候他是真心的。
“到了，就是这里，”朱橚一改平日做派，几乎是跳下马车：“溢儿下来，我扶你。”
夜溢打量一下四周，立刻知道这是杏林的后山，但见一处简朴却不失雅致的庄子，大门匾额上书“盈楸园”。默念这几个字时，她心中一动看向朱橚，对方却已上前扣门环去了，过不一会儿出来位孩子，见了便高兴地叫“哥哥”，拉着他往里走，也没多看旁边的夜溢一眼。那日，夜溢这已是第二回被朱橚比下去了，暗想他真是老少咸宜男女通杀。
走到半路朱橚才发现她心不在焉，没说什么，过去拉起她的手牵着她走。夜溢见他终于想起自己，心情好了些，开始打量起园子，见园内植被颇丰，但以楸树居多，更有一棵高约二十米、寿逾数百岁的珍品。她起先赞叹，后又懊恼，她原以为这园子的“盈”字是因她的“溢”字而起，遂失望地摇了摇头。
再往里走，梅花盛开，前方右边一个白太湖石山上有幅碑刻，碑文是“林下禅关尽日开，放人来看卧龙梅。山童莫厌门庭闹，不是爱闲人不来”。这是惟则的《狮子林即景十四首》之一，诗本身没有问题，但是人有问题。
“溢儿觉得如何？”朱橚发现她目不转睛看着那幅碑刻，心里很高兴。听到这话，前面那孩子也停下了，像是这会儿才见到夜溢，对她一脸好奇。
“不错。”夜溢故作镇静，打算另找个时间好好和他谈谈。那孩子很有些不屑，撇了撇嘴，这一小动作被夜溢发现了，心想小屁孩真不懂事，只晓得卖弄，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橚脸上的高兴也落了回去，拉起她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进到一个院子，夜溢刚踏进去便被震撼了。那院子大小如足球场，地上全是花钵子，虽是冬天，依然有些耐寒的植被倔强地活着，还明显按植被的性子分了区，有的区是露天，有的区顶上支了棚子，有的区搭了架子，还有的被密密实实遮了四周。待她再仔细一看，更是吓一跳，那些钵子不仅大小形状材质各有不同，里头的土都各有讲究，旁边还分别立了标识。
朱橚拉她走到一个钵子旁，自己蹲下去，仔细研究起里头的草本，边向夜溢介绍道：“这是白屈菜，北边常见的，本有毒，往常只能入药，去年刚发现了种简单法子去毒，再遇上大荒年，如法采食，百姓便可以活命了。”
朱橚的嗓音极为好听，让夜溢思绪飘向远方。眼前的景色远没有托斯卡纳的向日葵海、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壮观怡人，她此刻却汹涌地哭了，非为儿女情长，而是为一种叫兼善天下的情怀。她想，这便是橚哥哥说的“惟为善迹，有益于世，千载不磨”么？
朱橚抬头，发现夜溢满面泪痕，吃了一惊，赶忙站起身掏出块精致手绢给她擦脸。夜溢扑进他怀里，哭声惊天动地。
“橚哥哥，你是何时开始做这些的？”马车里，夜溢将头枕在朱橚肩上，紧紧抱着他的一只手臂。
“庚戌年。”朱橚温软回答，一手轻抚着她的乌发。
“溢儿走后的第二年吗？可你还那样小，怎知行这些大大的善事？”夜溢抬头奇道。
“这些事力所能及，又本是兴趣所在，便去做了，未有想得太多。”朱橚觉得她今日格外漂亮，一时竟失了神，可夜溢其实没怎样打扮，身材照旧干瘪，脸色照旧惨白。等冷静下来，朱橚不由一阵微叹，人心，果然受不得长久的寂寞。
“橚哥哥还记得溢儿小时候常念的大般涅盘经么？”
“记得，那时宫里还盛传溢儿念佛经是为了认字。”朱橚暖着她冰凉的小脸，内心唏嘘。
“是啊，橚哥哥当时也取笑过溢儿，”夜溢满心欢喜和感动：“佛祖用血肉与蚁虫结缘，橚哥哥竟也做到了，溢儿白念了那么多佛经，倒不如橚哥哥这些年的身体力行。”
“溢儿谬赞，我哪及得上佛祖，凡夫俗子罢了。”不知为何，朱橚的心情悲凉起来。
觉出他有异，夜溢想起了先前的心事。“橚哥哥，回头把那幅碑刻毁了吧，你难道忘了高启先生去年被苏州知府魏观一案牵连至腰斩么？橚哥哥的父皇既然能让高先生死，那自然也能让狮子林的其他人死。大明号称以儒治国，但你父皇若认为有人借儒家教义同他作对，你想他会怎样？橚哥哥的封国在吴，那原先可是张士诚的地盘，你莫看狮子林那群文人现在为你父皇所用，他们将来恐都难逃一死。还有宋先生，你不要再同他走得太近，我看他迟早也会出事。”
朱橚看着她，眼神复杂久而未语，飞快地盘算好事情，随即换了个话题：“溢儿见过母后了吧？认为她的安排如何？溢儿原本打算怎样？”
夜溢未料到他有此问，破天荒不想骗人，却觉说实话不好。朱橚心里不舒服，把她重又搂紧。
“母后同我讲了，溢儿你原本打算回去的。不用解释，如今你在我身边便好，总有一天，你会为我心甘情愿地留下。至于四哥，他这辈子都别想。”
夜溢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他，起先有些惊讶，后来则是浓重的担忧。“橚哥哥，你觉得我爹爹如何？”
“我自小便倾慕张先生尤甚于宋先生，溢儿你是知道的。”
“那橚哥哥如何看待我爹爹后来所为？”
“你要说什么？”
“没有。”
夜溢摇头，但其实很想对朱橚讲，你能不能学我爹爹那般，我们一起离开这乱世？可她终究没说出口，因为对方是这大明帝国的皇子，既然生在皇家，又怎会甘心于出世，除非死亡来临。
“溢儿的心思我明白，总有一天，会的。”想起这些年的境遇，朱橚越发伤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