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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中秋泪满襟

    中秋佳节将至,道衍几日未回陌柳庄,夜溢心想他可能忙着到处送礼了,又或者,如他这般入世的高僧,往往与政要们一拍即合,别人宴请他亦有可能。不过,历史上这一年实在不怎么太平,号称“杀功臣从此始”,先是诚意伯刘基卒,后又是淮安侯华云龙擅用元故宫中禁物,召还中途死,再过一年空印案起,再过三四年胡惟庸案发,之后是郭恒案,接着是蓝玉案,洪武四大案后,朝廷现有官员几乎被一扫而空,就连宗泐这样极受朱元璋敬重的方外高僧亦因胡案很受了些牵连。

    八月十五日傍晚,道衍回来了,面色平静,并未带着所谓得志而应有的光芒,夜溢安心不少。道衍递给她一封信,张定边寄来的,拆开一看却只有寥寥数语,无非是“一切安好”、“勿念”之类的话,看得她不是滋味。接着,和尚说你爹在灵源寺出家了,法号沐讲,夜溢顿时泪流满面。她跑回房哭了很长时间,玉梨怎样劝都劝不好,道衍在门口静静看着,既不进去也不说话,直到中秋圆月升起。

    “最近这些日子,义父可有好消息?”凉亭里,眼睛仍未消肿的夜溢哑着嗓子问道衍。刚那一哭用尽了她的气力,哭到一半时,她又胃痉挛发作,把一整天海吃海喝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会儿虽憔悴万分,仍觉有必要了解一下道衍近日的交游状况。

    “何谓好消息,”看着她浮肿的脸,道衍的心情很不好:“被朝廷正式诏取入善世法门算不算得一桩?”

    夜溢心想这种事对你来讲自然是好消息了,但又看他神情有异,觉得事有蹊跷。“义父不高兴么?”

    道衍发了一阵呆,像是不知从何说起。“溢儿是否记得两年前,义父带你和石头在湖州会过徐贲叔叔和张羽伯伯?”

    “记得,徐叔叔和张伯伯同属吴中四杰,可惜那回溢儿只见到了他们,高启叔叔和杨基伯伯却没见着。”夜溢越往下说发现道衍神色越不对,就自己打住了。

    “这几日,义父一直没有回来,便是在给他们送行。他们要去晋中赴任,义父便送了一程。”

    “聚散离别是常事,义父无须如此。”

    夜溢试着安慰他,他却越发难过,口中反复念着那句聚散离别,之后老泪纵横吟起了自己的旧作。“我住城西寺,君归湖上山。马声知驿路,树色认乡关……巷僻无车马,闲扉掩薜萝。笼驯传信鹤,池畜换书鹅。”夜溢后来才知道,吴中四杰里与道衍最为交好的高启因牵连至苏州知府魏观一案,已于洪武七年八月,也就是去年此时,被腰斩于应天了。这是个大案子,也是政治风向标,可惜有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嗅觉相当迟钝,包括宫里的。

    撩人月色下,应天各处热闹无比,和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的北宋开封中秋盛况毫无二致,直道是“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然而整城的热闹都同这西边的陌柳庄无关,庄内既无月饼可食,也无燃灯可赏,惟有一对父女萧索的身影久立于亭中。

    夜溢不清楚老天有多不喜欢她,但凡团圆佳节,她一定会出状况。最惨的一次,她目睹十万明军命丧胪朐河畔,自己也身受重伤废了一条腿,在死人堆里躺了四天才被一个居心叵测的瓦剌人翻出来,在那以前,她差点被鞑靼士兵当成尸体烧掉。

    已近子时,道衍终于睡下,夜溢让玉梨去休息,自己踱回屋子,取了张定边的信出来,将上面的字又仔仔细细看了数遍,边看边垂泪。她大略清楚事出有因,张定边这和尚当得心甘情愿,可也是被迫的,洪武皇帝至今没放过他。

    一个人哭了很久,她推开窗子,看着天上明月出神,忽闻背后一阵响动,转身见一个华服少年立在屋门口的月光下,一对晶亮眸子同是热泪盈眶。

    “怎么这时候来了?”夜溢取了帕子,正欲擦拭少年清秀的脸庞,对方却不让,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继而将帕子夺过去,细心给她擦起来。

    “椅子以后若再要哭,只能在我怀里哭,如同小时候。”

    老话重提,让夜溢再次想起了自己多灾多难的爹。见状,李景隆起身,轻唤着她的名字,用不再羸弱的胸膛和臂弯为她撑起了温暖一隅,一如多年前水芝苑的那个大雪日。

    李景隆在夜溢屋里呆了一宿,自己也时不时嚎啕上一阵,临到天亮不得不回去,竟弄得像场生离死别。

    “椅子,我要回去了,昨晚上从家宴上偷跑出来,早上要回去领罚。你别哭了,改天我来陪你,到时你再慢慢哭。对了,这个给你,”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个东西塞到夜溢手里,有些害羞地说:“我把自己送给椅子了,椅子要好生收着,别弄丢了,也别送给旁人。”

    夜溢摊开手,看到一个李子模样的金质鸟笼,顶端嵌了颗闪闪发光的莹绿宝石,不由愣住。“金笼”,“景隆”,这就是他说的,把自己当礼物送了她。

    “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守在你身边。我们是……朋友。”

    李景隆纯净执着的眼睛让狼心狗肺却时常自诩善良的夜溢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多年的佛经白念了。见她伤感,人高马大的李景隆伸手将她揽入怀,两人又是一阵怀旧。

    “公子……”

    “哟,玉梨,今儿个你可起得早。”夜溢讪讪地从李景隆怀里出来,双颊绯红。

    “本少爷送来的东西你可帮着收好了,回头要是弄丢了,拿你是问!”李景隆像变色龙,收了一脸温情,立刻恢复恶少嘴脸。

    “看什么看?本少爷生得是比一般人好看些,你这姑娘家也不害臊,难不成想让本少爷把你带回府?”李景隆浑然不觉人家盯他看是因为他堂堂一八尺男儿眼睛肿得像核桃。

    “玉梨,快去弄些菊花茶来,尽量浓些。”夜溢这时才发现笼子少爷眼下还不能出门。

    玉梨弄来菊花茶,夜溢小心地用棉布涂在李景隆眼睛周围,又做了会儿按摩,觉得那像是眼睛而不是核桃了才放他走,可他刚出屋门,夜溢又把他叫住。“你那年在我爹车上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你说我?”李景隆指着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爹说是你拿的,他怎会骗我?”夜溢想吃人了。

    “那你说说是什么?”李景隆一点不怕她。

    “我不知道。”夜溢的回答很有些无奈,因为张定边不肯说。

    李景隆顿时松了口气,大笑起来:“你爹爹不见了东西,怎管我要起来?若非说我在车上呆过便有嫌疑,那马车夫的嫌疑岂不更大?嘿,你爹爹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

    “你真没拿?”夜溢不甘心,因为张定边说那是他最心爱的物事,她想也许与自己难产而去的娘有关。

    “你说呢?”李景隆有点心虚,赶紧脚底抹油了:“椅子,我真得走了,你想留人也不是这种留法。我去了,别担心,本少爷会时常来陪你。”

    李景隆走后,夜溢一人在屋门口发起了呆,心想莫不是爹爹搞错了。一直守在旁边的玉梨却以为她是对李景隆依依不舍。

    “公子,左风又犯了么?”美人的脸色很难看。

    “你这丫头,一天到晚左风左风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夜溢正心烦,立刻回了嘴。

    “玉梨是不好,可玉梨还是比公子好。”美人反唇相讥,心里窝火得厉害。

    “你这是什么话?”夜溢转身盯着她。

    “玉梨虽福薄,但也知道一心一意对人,公子你便不同,心花得厉害。”

    “我怎么花心了?”

    “玉梨开始就觉得公子和这恶少不简单,之后他竟来求亲,公子虽说拒了他,可今日在玉梨看来,公子是打算和他就这么不清不白耗下去了,而且除了他,公子不还有一心上人?就是送如意的那位。玉梨没什么经历,但也知道公子化名恒月就是为他。前些日子公子从善世法门回来,一直捏着那东西说梦话,玉梨可是都听见了。”美人义愤填膺,提到送如意的那位,似乎还加重了语调,有仇似的,可夜溢当时想别的去了,没留神。

    “我说玉梨,你怎么少说了一人?”夜溢一笑:“照你的说法,公子我确然不是好鸟,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实在罪该万死,但你要讨伐我,怎能不把罪状全列出来,难道那燕王爷竟给了玉梨什么好处?”

    “王爷……”美人顿时语塞。

    “他怎么了?本公子承认他比一般人生得有气势些,莫非玉梨那心心相念的有情人竟是他那般的男子?”夜溢邪恶地笑着,差点决定撕破脸了。

    “公子这样说,是在责怪玉梨吃里爬外了?玉梨从未在公子面前掩饰自己的好恶,那恶少一开始就调戏玉梨,玉梨怎能对他有好感?送公子玉如意那人,玉梨又从未见过,三人之中自是倾向燕王爷多了些。公子若不喜欢玉梨多言,玉梨往后不说便是,只是公子那日就不该向玉梨询问对他的看法。”

    美人气得妙目含泪,不像造假,夜溢心一软,觉得自己过火了。“好了玉梨,实在对不住,小生这厢给你赔理。”说罢,又学戏文里的段子朝她一拜,抬头见她似笑非笑,想是已原谅了自己,不由头痛欲裂,心道丫头啊丫头,亏你比人家多活一辈子,对男人多情,对女人也多情,往后怕是真要短命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溢儿,你的眼睛怎么还是如此?”夜溢正陪玉梨说话消气,道衍走了进来。

    “昨晚喝多了水。义父有事?”

    “魏国公府刚派人下了帖子,说是午后接恒月公子过去,”道衍一脸阴沉:“你好生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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