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二婚父亲的穷途末路（三）
第二天鸣筝起得很早，玉爱和莹莹屋里都没有动静，她便出去买早餐。清晨的街上人很少，她并不怎样看，只是微低着头朝前走。这些年了，她每次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仍是很轻易地就回到了以前纷乱的岁月。她回来是不大出门的。
她走到一处混沌摊子。摊子上只有两人，离得远远的，俯身坐在那长凳上吃。她上初中时摊主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现在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女人。算起来倒有十年了，可他似乎没怎么变，仿佛只是她自己在变大。她走过去道：“三份混沌，带走！”
他还是旧有的笑容，道：“好嘞！”
忽然一个声音道：“鸣筝！”
鸣筝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惊讶道：“爸爸？”她万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他。长宏已经从长凳上站起来，鸣筝对那摊主道：“一份不用带走了，就在这里吃！”
长宏来得早，吃完了。鸣筝匆匆吃了几口，道：“我也饱了！”
长宏去付钱，摊主笑道：“这么大一张！”
鸣筝立刻走过去道：“我有零钱。”她展开了送过去，长宏推开道：“能找开！”
摊主回头瞅那女人，女人低头从围裙袋子里掏了几次钱，数好了递过来，显然不高兴。鸣筝不禁很尴尬，他们一定觉得这父女俩很奇怪，一前一后来吃，又抢着付钱。不知道他们知不知底细。
两人走在路上。路那边有一人挑着一担菜往前走，像是去集市上卖，隔着一条街向长宏道：“长宏回来了！”
长宏笑道：“嗳！好新鲜的菜，买卖还不错？”
那人将手凌空一摆：“凑合着吃饭吧！”他却也没停，甩着胳膊大步走去。他那一溜儿已经全是阳光，灿灿的一路亮下去。那两筐菜鲜绿极了，夹着他，在白花花的晨光里跳动。她和父亲却是在阴暗的一头，她道：“他是谁？”
长宏道：“我也正想呢。嘴不离地喊了好些年，怎么说忘就忘了？”顿了顿又道：“从前一起看过果园，是种果子的好手。”
从前——该是三十年以前了吧，那果园父亲是早已生疏了的，就是这个地方，他也有好些年没回来了。刮起一阵风，鸣筝摸着胳膊道：“真冷！”
长宏道：“早上冷得很，一定要多穿。”他自己穿得很厚，鼓鼓的包着，显得很苍老。他忽然要脱外套，道：“你也别嫌难看，将就穿一会儿。”鸣筝连忙制止，道：“不用了，马上就到家了！”以前他再怎样冷漠，她早已习惯了，心里并不十分难过；最近两次见面，他却温情脉脉起来，她反倒觉得十分伤感。
走了一截，长宏道：“你妈从前是不是犯过一次心脏病？”
鸣筝一愣，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提到母亲，只道：“嗯！”就是那次，她跑去要钱，第一次见到那女人。她站在父亲身后，一袭黑裙，惨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冒出火来。
长宏道：“你妈的脚好点了吗？”还未等鸣筝说什么，又接着道：“你妈给你说了吗，前几天我回家，她一生气，从半楼梯摔下来了。”他走进去时，玉爱正在擦抹楼梯扶手，他叫了一声“玉爱”，她立刻叫嚷着叫他滚，又急于下来推他出去，竟一脚踩空了。他给她说，也是希望知道她的想法。
鸣筝先是惊愕，继而默然——母亲的脚是因为父亲跌伤的。父亲想和解了。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忽然又想起昨天二婶去一定是想说和，父亲一定就住在二婶家。父亲要回来，她当然是欣慰的，可不能不首先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想一想。这令她非常为难，替他们双方为难。两人沉默着走到桥上，鸣筝才道：“我妈她一直想不开。”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想挽回也不容易，母亲什么样的脾气，他比她更清楚。
长宏道：“是呀，难为她了！”桥两边的栏杆上各坐着一排突起的狮子，长宏挨个摸过去。不知为什么，鸣筝觉得这个动作很有些苍老的意味。她很想问问父亲今后要如何，犹豫着也没说出口。他自己一定也迷茫极了。到了桥头，两人便不再同路，长宏道：“我在你二叔家。”
似乎是在等她去找他，他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鸣筝道：“嗯。我再去看你。”长宏向东，鸣筝向南，两人越走越远。鸣筝想，母亲一定企盼过这样一个结局，企盼父亲追悔莫及地站在她面前，可真正这样了，已分不清究竟是真快心还是真痛心。
晚上莹莹睡了，鸣筝收了衣服，坐玉爱床边慢慢叠着，忽道：“妈，你听这只蟋蟀是不是病了？”
玉爱侧耳一听，果然听见哪里有一只蟋蟀缓慢低沉地叫着，道：“什么病不病的，一只小虫。”
“你听，它真是病了。”
玉爱一笑：“可惜我不过是个赤脚医生，不然替你给它医医。”
母亲心情似乎还好，可她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险，何况大晚上的灯下说起这些来只有更惨淡。可她还是要说，说了没希望，不说是自愿丢掉希望，有些愧对父亲。半晌，鸣筝低头道：“爸爸回来了？”自从离婚后，她就没在母亲面前提过“爸爸”两字，现在忽然说出来，皱巴巴的，还掺杂着胆怯。
玉爱却是一怔，把脸别过去：“不要在我这里提他！”
鸣筝的心往下一沉。巧儿跳到她脚下，拿头在她的裤脚上蹭着，她一弯腰抱到膝上，一只手在它脖子下边挠，它渐渐眯起眼来。鸣筝终于又道：“他现在也很可怜。他离婚了。” 她鼻子一酸，父亲是非常落魄了，单只那高大瘦削的身躯已令她黯然伤怀。
玉爱沉默着，还是不看她。鸣筝央道：“妈——”
玉爱忽然正脸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他走了这些年，我早就绝了这心了！他走掉的人，拔到地上的水，再难再苦，那是他应得的，他若再返回来为难我，那他就更不是人了！我活到这个年纪，该看透的早看透了，不用你来多嘴！”
鸣筝不死心，又拉住玉爱的胳膊央道：“妈——”
玉爱突然奋力甩脱了，大声道：“你不懂！”她两只眼直直地望出去，不知是看回到从前还是看穿到了将来。
鸣筝一怔，呆呆地走了。她躺在床上，眼泪便流出来。不知母亲是说她不懂父亲为人的荒唐，还是不懂那些曾经令她衔悲茹恨的旧事，她只知是无望了。虽然也没抱多少希望，但忍不住还是要悲切。没开灯，月儿照进来，屋里干干净净，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夜空也是。
玉爱只有更痛心。当初那样求他，他却心硬如铁，十几年情份弃置一旦。一点一滴磨到如今，恨当然是轻了，心却也死了。再说，就算她肯原谅他，别人肯原谅他们吗？一个太没骨气，也不想想当初是怎样对她的；一个太没羞耻，走投无路了，才要吃回头草！
鸣筝明天不得不走了，这天下午偷着出来去雪莲家看父亲。走进去，雪莲正坐在太阳底下剪窗花，碎纸屑子落了一身。鸣筝道：“二婶！”
雪莲非常意外，起身笑道：“鸣筝来了！”又在身上拍打了几下，“我侄儿娶媳妇，要窗花。反正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赶鸭上架，就都拣中我了！”
鸣筝笑道：“别人也弄不来呀。”她剪起窗花来的确有一手，比她的口齿还要玲珑百变。现在人们对这个东西已经淡了，偶尔有人来央她，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雪莲笑笑，忽然想起来道：“嗳，你过来的路上没碰见你爸啊？他刚走。”
“我爸走了？”鸣筝一怔。
“嗯，他说要赶四点钟的火车。”
鸣筝道：“我不进去看二叔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二婶喊道：“怕是晚了，这会儿也该坐上车了。” 鸣筝却已经跑起来了。
火车站在桥那边，她鞋跟高，路又不平，几次差点扭了脚。也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只知道要赶上，赶上又要说什么，心里却一片茫然。也知道一定是迟了，可越迟越不甘心，一定要追上，仿佛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鸣筝跑到车站，侯车室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在弯腰扫地。那女人看了鸣筝一眼，脸上漠然无光——去掉头发就是张男人的脸。鸣筝走过去道：“车是不是已经走了？”
扫帚把儿很长，女人立起来，两只手往上一搭，拄着一根拐杖似的道：“早走了！”
黄昏来的时候，云多起来，铺天盖地的。鸣筝走在桥上，风呼呼地吹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都要白，她觉得身上的热潮在被吹干吹透。桥下一片绿的丛林是以前没有的，还会生出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来，爱的，恨的——不过都是一件件错过。一开始总是懵懂的，等有心去抓住了，已经来不及。
还原我们的真实生活！
她走到一处混沌摊子。摊子上只有两人，离得远远的，俯身坐在那长凳上吃。她上初中时摊主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现在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女人。算起来倒有十年了，可他似乎没怎么变，仿佛只是她自己在变大。她走过去道：“三份混沌，带走！”
他还是旧有的笑容，道：“好嘞！”
忽然一个声音道：“鸣筝！”
鸣筝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惊讶道：“爸爸？”她万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他。长宏已经从长凳上站起来，鸣筝对那摊主道：“一份不用带走了，就在这里吃！”
长宏来得早，吃完了。鸣筝匆匆吃了几口，道：“我也饱了！”
长宏去付钱，摊主笑道：“这么大一张！”
鸣筝立刻走过去道：“我有零钱。”她展开了送过去，长宏推开道：“能找开！”
摊主回头瞅那女人，女人低头从围裙袋子里掏了几次钱，数好了递过来，显然不高兴。鸣筝不禁很尴尬，他们一定觉得这父女俩很奇怪，一前一后来吃，又抢着付钱。不知道他们知不知底细。
两人走在路上。路那边有一人挑着一担菜往前走，像是去集市上卖，隔着一条街向长宏道：“长宏回来了！”
长宏笑道：“嗳！好新鲜的菜，买卖还不错？”
那人将手凌空一摆：“凑合着吃饭吧！”他却也没停，甩着胳膊大步走去。他那一溜儿已经全是阳光，灿灿的一路亮下去。那两筐菜鲜绿极了，夹着他，在白花花的晨光里跳动。她和父亲却是在阴暗的一头，她道：“他是谁？”
长宏道：“我也正想呢。嘴不离地喊了好些年，怎么说忘就忘了？”顿了顿又道：“从前一起看过果园，是种果子的好手。”
从前——该是三十年以前了吧，那果园父亲是早已生疏了的，就是这个地方，他也有好些年没回来了。刮起一阵风，鸣筝摸着胳膊道：“真冷！”
长宏道：“早上冷得很，一定要多穿。”他自己穿得很厚，鼓鼓的包着，显得很苍老。他忽然要脱外套，道：“你也别嫌难看，将就穿一会儿。”鸣筝连忙制止，道：“不用了，马上就到家了！”以前他再怎样冷漠，她早已习惯了，心里并不十分难过；最近两次见面，他却温情脉脉起来，她反倒觉得十分伤感。
走了一截，长宏道：“你妈从前是不是犯过一次心脏病？”
鸣筝一愣，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提到母亲，只道：“嗯！”就是那次，她跑去要钱，第一次见到那女人。她站在父亲身后，一袭黑裙，惨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冒出火来。
长宏道：“你妈的脚好点了吗？”还未等鸣筝说什么，又接着道：“你妈给你说了吗，前几天我回家，她一生气，从半楼梯摔下来了。”他走进去时，玉爱正在擦抹楼梯扶手，他叫了一声“玉爱”，她立刻叫嚷着叫他滚，又急于下来推他出去，竟一脚踩空了。他给她说，也是希望知道她的想法。
鸣筝先是惊愕，继而默然——母亲的脚是因为父亲跌伤的。父亲想和解了。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忽然又想起昨天二婶去一定是想说和，父亲一定就住在二婶家。父亲要回来，她当然是欣慰的，可不能不首先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想一想。这令她非常为难，替他们双方为难。两人沉默着走到桥上，鸣筝才道：“我妈她一直想不开。”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想挽回也不容易，母亲什么样的脾气，他比她更清楚。
长宏道：“是呀，难为她了！”桥两边的栏杆上各坐着一排突起的狮子，长宏挨个摸过去。不知为什么，鸣筝觉得这个动作很有些苍老的意味。她很想问问父亲今后要如何，犹豫着也没说出口。他自己一定也迷茫极了。到了桥头，两人便不再同路，长宏道：“我在你二叔家。”
似乎是在等她去找他，他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鸣筝道：“嗯。我再去看你。”长宏向东，鸣筝向南，两人越走越远。鸣筝想，母亲一定企盼过这样一个结局，企盼父亲追悔莫及地站在她面前，可真正这样了，已分不清究竟是真快心还是真痛心。
晚上莹莹睡了，鸣筝收了衣服，坐玉爱床边慢慢叠着，忽道：“妈，你听这只蟋蟀是不是病了？”
玉爱侧耳一听，果然听见哪里有一只蟋蟀缓慢低沉地叫着，道：“什么病不病的，一只小虫。”
“你听，它真是病了。”
玉爱一笑：“可惜我不过是个赤脚医生，不然替你给它医医。”
母亲心情似乎还好，可她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险，何况大晚上的灯下说起这些来只有更惨淡。可她还是要说，说了没希望，不说是自愿丢掉希望，有些愧对父亲。半晌，鸣筝低头道：“爸爸回来了？”自从离婚后，她就没在母亲面前提过“爸爸”两字，现在忽然说出来，皱巴巴的，还掺杂着胆怯。
玉爱却是一怔，把脸别过去：“不要在我这里提他！”
鸣筝的心往下一沉。巧儿跳到她脚下，拿头在她的裤脚上蹭着，她一弯腰抱到膝上，一只手在它脖子下边挠，它渐渐眯起眼来。鸣筝终于又道：“他现在也很可怜。他离婚了。” 她鼻子一酸，父亲是非常落魄了，单只那高大瘦削的身躯已令她黯然伤怀。
玉爱沉默着，还是不看她。鸣筝央道：“妈——”
玉爱忽然正脸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他走了这些年，我早就绝了这心了！他走掉的人，拔到地上的水，再难再苦，那是他应得的，他若再返回来为难我，那他就更不是人了！我活到这个年纪，该看透的早看透了，不用你来多嘴！”
鸣筝不死心，又拉住玉爱的胳膊央道：“妈——”
玉爱突然奋力甩脱了，大声道：“你不懂！”她两只眼直直地望出去，不知是看回到从前还是看穿到了将来。
鸣筝一怔，呆呆地走了。她躺在床上，眼泪便流出来。不知母亲是说她不懂父亲为人的荒唐，还是不懂那些曾经令她衔悲茹恨的旧事，她只知是无望了。虽然也没抱多少希望，但忍不住还是要悲切。没开灯，月儿照进来，屋里干干净净，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夜空也是。
玉爱只有更痛心。当初那样求他，他却心硬如铁，十几年情份弃置一旦。一点一滴磨到如今，恨当然是轻了，心却也死了。再说，就算她肯原谅他，别人肯原谅他们吗？一个太没骨气，也不想想当初是怎样对她的；一个太没羞耻，走投无路了，才要吃回头草！
鸣筝明天不得不走了，这天下午偷着出来去雪莲家看父亲。走进去，雪莲正坐在太阳底下剪窗花，碎纸屑子落了一身。鸣筝道：“二婶！”
雪莲非常意外，起身笑道：“鸣筝来了！”又在身上拍打了几下，“我侄儿娶媳妇，要窗花。反正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赶鸭上架，就都拣中我了！”
鸣筝笑道：“别人也弄不来呀。”她剪起窗花来的确有一手，比她的口齿还要玲珑百变。现在人们对这个东西已经淡了，偶尔有人来央她，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雪莲笑笑，忽然想起来道：“嗳，你过来的路上没碰见你爸啊？他刚走。”
“我爸走了？”鸣筝一怔。
“嗯，他说要赶四点钟的火车。”
鸣筝道：“我不进去看二叔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二婶喊道：“怕是晚了，这会儿也该坐上车了。” 鸣筝却已经跑起来了。
火车站在桥那边，她鞋跟高，路又不平，几次差点扭了脚。也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只知道要赶上，赶上又要说什么，心里却一片茫然。也知道一定是迟了，可越迟越不甘心，一定要追上，仿佛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鸣筝跑到车站，侯车室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在弯腰扫地。那女人看了鸣筝一眼，脸上漠然无光——去掉头发就是张男人的脸。鸣筝走过去道：“车是不是已经走了？”
扫帚把儿很长，女人立起来，两只手往上一搭，拄着一根拐杖似的道：“早走了！”
黄昏来的时候，云多起来，铺天盖地的。鸣筝走在桥上，风呼呼地吹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都要白，她觉得身上的热潮在被吹干吹透。桥下一片绿的丛林是以前没有的，还会生出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来，爱的，恨的——不过都是一件件错过。一开始总是懵懂的，等有心去抓住了，已经来不及。
还原我们的真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