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第六节（精修）
天际中，孤月在卷云中忽隐忽现，月华略显失辉。
反复婆娑着手中的卷轴，末了，他终是将其投入铜盆，幽黯的眼瞳中，仅余两点苍焰寂寂。
……
夜间市集的热闹，犹过白天。
他本不喜在这喧闹异常的街市中逗留，奈何……
望着大快朵颐往口里不停填塞的李云浩，思凡扶额道：“李捕头，你这是第几笼了？”
李云浩口里填满了包子，吞咽间言语难述，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第三笼。
一笼包子十五个，这三笼……
几口喝尽碗中的面汤，将口里的食物尽数咽下，李云浩抬眼一翻，喝道：“老板，再来一笼~”
“……”你还要吃啊~唉~
眼看着他风卷残云般的又报销掉送上来的食物，加之仍然意犹未尽的模样，思凡扣了扣台面，伸出食指冲他勾了勾，道：“手。”
知他意欲何为，李云浩翻了翻白眼儿，就看看你小子有没有真材实料。
探出三指搭上李云浩手腕，翕阖睫羽，漆黑幽深的眼瞳中，闪烁着灵动清辉，思凡笑了笑，示意他换过右手。
询过脉象，思凡淡淡道：“李捕头，你是否常常心慌躁动，夜不安眠？”
伸长脖子又吞掉一只包子，李云浩眼瞳圆瞪，奇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废话，已过酉时还吃这么多食物，你能睡得踏实才怪！
心里念叨过一句，思凡未有答他言语，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果摊，买了两只金桔。
要过李云浩腰间挂着的水葫芦，将金桔擦拭干净，剥开外皮果肉放置一旁，思凡劳烦包子铺老板将金桔果皮以沸水煎汤。
“你小子究竟要作甚？”
“让你今晚好睡。”
不放过任何能吃的物事，李云浩顺手将金桔送进口里，大嚼两下，摇头道：“这毛病跟了我已有几载时日，就凭你一夕得解？老子不信！”
“既已几载，当中你可有去看过郎中？”
瞧着他眼瞳中闪过的不屑神情，思凡暗中咬牙切齿，你这个讳疾忌医的猪脑壳儿！可知小病若拖，会延伸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两人僵持间，老板已将橘汤煮好送上。
思凡将葫芦中的冷水倒去，待橘汤微凉后灌好，方才交给李云浩。
摇了摇葫芦，李云浩没好气儿道：“老板，结账。”
看到他结完帐欲回县衙，思凡眨了眨眼皮，忽道：“李捕头，不知你可否……”
“有话就说。”
“我身子有些不适，不知你可否送我到曹郎中那里一趟？”
迈开的脚步重又回来，李云浩黑眼珠翻至朝天，讪讪道：“就你小子事儿多，走吧，省得回去闹腾大人。”
思凡垂首勾起唇瓣，浅笑不语，跟在脚步迈开之人的身后，漫步而行。
……
灯火下的青石板路，深幽绵长，街上人流渐稀。
“喂！我说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李捕头，此番查探，你可曾发现异常之事？”
听他说到案子，李云浩不觉间慢下脚步，与其并肩而行。
“那老鸨子的话，听起来倒不似作假。可若说她全不知情，又有些说不过去。”
“你也看出来冯幽雨对某些细节有所隐瞒？”
“恩，以往不怎么和她接触，总觉得在这寻-欢-场所中的人，好不到哪儿去。”
“你来后院寻我时，有没有留意到那名女子？”
停下脚步戳了戳思凡肩头，李云浩忿道：“亏你小子还有脸提那姑娘！说是去查案，你倒好，跑到一边儿兀自去瞧姑娘……不过那姑娘……”
摸着下巴，迟疑片刻，他又道：“那姑娘似乎……”
思凡轻笑一声，暗道：“看起来，你倒还不算笨。”
接着来的，就是捕头大人的下一句话。
“那姑娘比一般的青楼女子，要好看些。”
咳……
揉了揉自己差点脱掉的下巴，思凡俏眸一转，立时没了再搭理他的意思。
从曹郎中的医庐回到县衙，一趟不算短的路程下来，思凡额头现出薄汗，气息有些微喘，李云浩葫芦里的橘汤也已喝干。
与他分别前，将一瓶药丸塞到他手中，思凡正色嘱咐道：“早晚各两颗温水送服，半月后，你那闹心的毛病便会痊愈。还有，每日酉时后莫要进食……如腹中实在饥饿，进食莫要过快，进食完罢饮上两碗橘汤漫步半个时辰再就寝。”
握着手中的药瓶，李云浩望着眼前面色微白的人，恍然后呐呐道：“你……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让老子消食儿？还有这药丸……”
换上一副和煦的哄孩童般的笑容，思凡凑近他探手放在唇边，轻声道：“放心，不苦的。”
瞪了瞪从身边方才走过回眸而观的两名衙差，李云浩伸出两指凌空点了点思凡的额头，半晌后，喝道：“有你小子的！你……”
懒得听他后面惯有的“妖孽”之类的言语，思凡转身往内堂走去。
“以后要有人欺负你，老子定替你出头！！”
再次揉了揉自己的下颚，思凡未有回身，只是摆了摆手。
这副模样落进李云浩眼中，那就是……你还是省省吧~
“……他娘的……”
脚步顿下，思忖片刻，思凡转身唤道：“李捕头，明早你可有事？”
“老子晨间没病！”
“明早辰时一刻，我在集市等你。”
忽略掉身后传来的咆哮，思凡淡淡一笑，往内堂走去。
……
静谧寥寥，堂中人负手而立，正仰望天际出神。
“大人。”
“回来了。”
眼瞳扫过地上铜盆中的纸灰，走到岑墨身前，思凡探手揉了揉他深锁的眉头，笑道：“锦年，为何蹙眉？”
“因……”替他抚顺被清风拨乱的青丝，岑墨沉声道：“只因，不舍。”
笑意逐深，轻抚着环在自己腰身的手，他道：“不过一卷卷轴而已。”
“无论是关乎百姓安居或者是戍兵巡城，你皆写得如此之细……是否……”
“我说过，只要您一日为官，我便是您县衙中的仵作。”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浅吻过思凡额头，岑墨放开他的身子，问道：“此番查探，可有收获？”
观了观天色，抬眸，思凡温声道：“边走边说。”
某人明知故问，“去往何处？”
翻了翻眼皮儿，思凡狡黠一笑，伸手抚上心怀不轨之人的耳廓。在成功看到它尽数变红后，留给某人满鼻萦绕的清雅幽香，先一步出了内堂。
挑衅之人原地深呼吸数次，当他压下心底泛起的灼热后，眼前早已没了那道，令其痴迷的身影。
……
从未发现，轿夫的脚步，原是如此之慢。
望着身边人玉容上的倦怠，浓睫在他微阖的眼瞳下，投下一片暗影。
“思凡……”
拍掉捏着自己下颚的毛手，思凡眼瞳未启，轻声道：“大人，案子。”
岑墨笑得一脸挫败，不得已下只得收回手，戳了戳鼻翼，道：“思仵作，有何发现？”
靠在轿厢，思凡睁开眼瞳，道：“大人，一件案子，倘若在凶嫌不止一人的情况下，您都是如何分辨的？”
“动机。”
思忖半刻，他沉吟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你的意思是，这露雨阁一众女子中，有男子？”
“一般青楼中，有相公并不奇怪。可这名为苏芩的男子……”
“苏芩？”
见岑墨眼瞳中乍现的清澈，思凡奇道：“大人，您知道这个人？”
“倒不曾见过其本人，月余前，我到曹郎中那里取配好的药香，听闻他说起过。”
“他是何病症？”
“……从绣楼堕下，摔至内伤。”
“他应是未有让曹郎中探过伤势吧？”
岑墨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探讨过罢，两人皆不再言语，就各自心中疑惑所思。
私-妓？不需应付其他恩客，这般的优待，想必应是惹得露雨阁中其他女子眼红吧？
从绣楼堕下是意外？还是人为？钟昊将他送至自己眼皮子下面，是冯幽雨默许的？还是他自己……其动机何在？
此案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这动机。
此案……需在十五来临前……
拨开轿帘，苍穹月色已明。今年的生辰，你可会给我答案？若是给……
放下轿帘，靠在岑墨肩头，思凡柔声道：“锦年，说些你的事给我听。”
“我的事？”
“恩，我想听。那时你说过，若我问，你当如实告知。”
听他骤然提起此事，岑墨先是淡淡一笑，随即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
某人当年年少，胸怀壮志一心报效朝廷。先是一举中了乡试头名，成了“解元”。复又通过会试，做了贡士，并在最终拔得头筹，成了“会元”。
那时盛行投卷，某人也随之一起投卷。
结果这本该被礼部看中的人，却不知何故，偏偏被镇守在京都的镇国大将军看中。
某人瞧出有诈，随即想退。一来二去下，难免被认为不识时务。这么一来，他理所应当的被一顿修理外加陷害。
若不是当时的礼部尚书惜才为其求了情，怕是……
思凡牵起唇角，将头转至一旁暗自偷笑道：“没曾想你当年还有一段如此……呵……血泪史……”
岑墨的话，已然顿了下来，这么一番饱含辛酸的往事说将出来，为何眼前的人会……
“思凡？”
回眸，正对上岑墨眯成一道缝儿的丹凤目，小仵作没有察觉到大老爷眼瞳中噙着的危险，笑道：“何事？”
此刻这如画的笑容，在因忆及往事怒火中烧的岑墨眼中，怎么看都像……幸灾乐祸！
一把握住他的后脖颈，岑墨狠狠允吸过那两片合不拢的唇，总算是将思凡的笑，给噤在喉中。
吻过他，心情并未像从前一般好转，岑墨暗暗垂眸，淡声道：“想必就是因为我求情所至，害得裴大人被圣上怪罪，将其从礼部尚书贬为刑部侍郎……”
“……咳咳咳……大人……您说什么？！”
“思凡，你究竟因何发笑？我的事，一字一泪……思凡？”
眼前的人，没了笑容，没了幸灾乐祸，只剩错愕！
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思凡随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那双黝黑的眼瞳中，极快的闪过一道深怒。
笑，是因为你笨。
笑，是因为你才是被人连累的那个，还浑然不自知！
礼部尚书？裴子言？降职为刑部侍郎？身为两朝元老……呸！就是个万年不变的炮灰王！可……为何会在……
急急回过身，思凡追问道：“大人，那裴尚书是何时调任的？”
“……思凡，你怎会对朝堂之事如此好奇？”
“……我……我是对你的事好奇，你先别问这个，告诉我，他是何时调任的？”
望着思凡眼瞳中的急切，岑墨敛去心中疑惑，缓缓答道：“大约两载有余。”
两载有余？
……其凤是何时盯上荣庆峰的？
除去吏部荣若全……这其中……你究竟要作甚？只希望……不要与我有关。
镇国将军……呵……还真是冤家路窄！
看到他回身后，眼瞳中不断闪烁的清光，岑墨忍不住唤道：“思凡？”
“锦年，你与裴……裴大人……”
岑墨叹了口气，道：“后来只是书信来往，他算是我的良师益友。为官后，他教会了我很多事。”
他是你的良师益友？这个人……
长叹一声，自嘲般的笑了笑，思凡愈发紧的握着岑墨的手。
原来我与你的渊源，竟是如此之深吗？
一切……难怪我会对你……
轿帘被轻风抚起，思凡寻目望去，此间外物，一片幽暗。
其凤，你何时回来？
……
临近初更，京都皇城偏殿，可闻低低抽泣声。
“裴卿，你莫要再哭了。从归朝哭到此刻，你不累，朕累了。”
“呜呜……近三载光景，臣……臣好容易才适应刑部事宜……呜呜……臣究竟做错了何事？圣上又要贬我……嗷~”
“砰！”
元帝将手中的书卷摔在案头上，抽泣之人被震得抖了抖，而后……
“裴卿，贬你，只是为了在朝野动荡之时保你。”
掏出方巾抹了抹清泪，那人想了会儿，又哭了起来。
“圣上，您和先皇一样，都觉得臣无用……嘤~”
探手扶额，元帝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之人，头痛感渐渐蔓延。
半晌后，望着如墨夜色，一人的名字，忽地翻然而出。
“子言，你当年看上的那个门生已在安州坐堂两载，如你觉得金陵实在无你容身之地，不如……”
他的话没有说完，摇了摇头，撕去手边宣纸两角，搓揉成团塞住两耳，兀自接着看手中的书卷，丝毫不理会那脚步已然奔至偏殿高栏旁，欲纵身一跳的身影。
“先帝，圣上如今不再需要子言了，不如子言来陪您可好？先帝啊先帝……先……”
回眸，殿中人刚好打了个呵欠，翻过眼皮，慵懒道：“子言，夜已深，如你不愿回府安歇，不如……朕与你宽衣上榻，促膝长谈如何？”
那人小腿抖了抖，脚步开始往回收。
“子言，朕只是贬了你的官位，你可是想朕连你的人……一起扁？”
抬眸，圣上浅勾唇瓣，眼前聒噪的人，已不知去向，溜得真快！
门外守职的太监看来对此早已习惯，见那人已退后，进殿跪地，神色黯然道：“圣上……”
“报。”
“端王殿下从翰林院要走的那名侍读……”
“人已然殁了？”
“着人去收时，其手脚被缚，身下一片……”
放下手中书卷，他深深一叹，摆手道：“将尸身送往落梅轩交给霜妃，着她好生安葬吧。”
待宫人退下掩闭殿门，缓步行至楼栏旁，他眼瞳所观之方向，赫然便是安州之处。
“能走的……都走了吧，剩下来的事……”
身处此位，所拥有的，除了如画江山以外，还有此时这满目的寂寥与孤绝。
……
反复婆娑着手中的卷轴，末了，他终是将其投入铜盆，幽黯的眼瞳中，仅余两点苍焰寂寂。
……
夜间市集的热闹，犹过白天。
他本不喜在这喧闹异常的街市中逗留，奈何……
望着大快朵颐往口里不停填塞的李云浩，思凡扶额道：“李捕头，你这是第几笼了？”
李云浩口里填满了包子，吞咽间言语难述，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第三笼。
一笼包子十五个，这三笼……
几口喝尽碗中的面汤，将口里的食物尽数咽下，李云浩抬眼一翻，喝道：“老板，再来一笼~”
“……”你还要吃啊~唉~
眼看着他风卷残云般的又报销掉送上来的食物，加之仍然意犹未尽的模样，思凡扣了扣台面，伸出食指冲他勾了勾，道：“手。”
知他意欲何为，李云浩翻了翻白眼儿，就看看你小子有没有真材实料。
探出三指搭上李云浩手腕，翕阖睫羽，漆黑幽深的眼瞳中，闪烁着灵动清辉，思凡笑了笑，示意他换过右手。
询过脉象，思凡淡淡道：“李捕头，你是否常常心慌躁动，夜不安眠？”
伸长脖子又吞掉一只包子，李云浩眼瞳圆瞪，奇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废话，已过酉时还吃这么多食物，你能睡得踏实才怪！
心里念叨过一句，思凡未有答他言语，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果摊，买了两只金桔。
要过李云浩腰间挂着的水葫芦，将金桔擦拭干净，剥开外皮果肉放置一旁，思凡劳烦包子铺老板将金桔果皮以沸水煎汤。
“你小子究竟要作甚？”
“让你今晚好睡。”
不放过任何能吃的物事，李云浩顺手将金桔送进口里，大嚼两下，摇头道：“这毛病跟了我已有几载时日，就凭你一夕得解？老子不信！”
“既已几载，当中你可有去看过郎中？”
瞧着他眼瞳中闪过的不屑神情，思凡暗中咬牙切齿，你这个讳疾忌医的猪脑壳儿！可知小病若拖，会延伸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两人僵持间，老板已将橘汤煮好送上。
思凡将葫芦中的冷水倒去，待橘汤微凉后灌好，方才交给李云浩。
摇了摇葫芦，李云浩没好气儿道：“老板，结账。”
看到他结完帐欲回县衙，思凡眨了眨眼皮，忽道：“李捕头，不知你可否……”
“有话就说。”
“我身子有些不适，不知你可否送我到曹郎中那里一趟？”
迈开的脚步重又回来，李云浩黑眼珠翻至朝天，讪讪道：“就你小子事儿多，走吧，省得回去闹腾大人。”
思凡垂首勾起唇瓣，浅笑不语，跟在脚步迈开之人的身后，漫步而行。
……
灯火下的青石板路，深幽绵长，街上人流渐稀。
“喂！我说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李捕头，此番查探，你可曾发现异常之事？”
听他说到案子，李云浩不觉间慢下脚步，与其并肩而行。
“那老鸨子的话，听起来倒不似作假。可若说她全不知情，又有些说不过去。”
“你也看出来冯幽雨对某些细节有所隐瞒？”
“恩，以往不怎么和她接触，总觉得在这寻-欢-场所中的人，好不到哪儿去。”
“你来后院寻我时，有没有留意到那名女子？”
停下脚步戳了戳思凡肩头，李云浩忿道：“亏你小子还有脸提那姑娘！说是去查案，你倒好，跑到一边儿兀自去瞧姑娘……不过那姑娘……”
摸着下巴，迟疑片刻，他又道：“那姑娘似乎……”
思凡轻笑一声，暗道：“看起来，你倒还不算笨。”
接着来的，就是捕头大人的下一句话。
“那姑娘比一般的青楼女子，要好看些。”
咳……
揉了揉自己差点脱掉的下巴，思凡俏眸一转，立时没了再搭理他的意思。
从曹郎中的医庐回到县衙，一趟不算短的路程下来，思凡额头现出薄汗，气息有些微喘，李云浩葫芦里的橘汤也已喝干。
与他分别前，将一瓶药丸塞到他手中，思凡正色嘱咐道：“早晚各两颗温水送服，半月后，你那闹心的毛病便会痊愈。还有，每日酉时后莫要进食……如腹中实在饥饿，进食莫要过快，进食完罢饮上两碗橘汤漫步半个时辰再就寝。”
握着手中的药瓶，李云浩望着眼前面色微白的人，恍然后呐呐道：“你……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让老子消食儿？还有这药丸……”
换上一副和煦的哄孩童般的笑容，思凡凑近他探手放在唇边，轻声道：“放心，不苦的。”
瞪了瞪从身边方才走过回眸而观的两名衙差，李云浩伸出两指凌空点了点思凡的额头，半晌后，喝道：“有你小子的！你……”
懒得听他后面惯有的“妖孽”之类的言语，思凡转身往内堂走去。
“以后要有人欺负你，老子定替你出头！！”
再次揉了揉自己的下颚，思凡未有回身，只是摆了摆手。
这副模样落进李云浩眼中，那就是……你还是省省吧~
“……他娘的……”
脚步顿下，思忖片刻，思凡转身唤道：“李捕头，明早你可有事？”
“老子晨间没病！”
“明早辰时一刻，我在集市等你。”
忽略掉身后传来的咆哮，思凡淡淡一笑，往内堂走去。
……
静谧寥寥，堂中人负手而立，正仰望天际出神。
“大人。”
“回来了。”
眼瞳扫过地上铜盆中的纸灰，走到岑墨身前，思凡探手揉了揉他深锁的眉头，笑道：“锦年，为何蹙眉？”
“因……”替他抚顺被清风拨乱的青丝，岑墨沉声道：“只因，不舍。”
笑意逐深，轻抚着环在自己腰身的手，他道：“不过一卷卷轴而已。”
“无论是关乎百姓安居或者是戍兵巡城，你皆写得如此之细……是否……”
“我说过，只要您一日为官，我便是您县衙中的仵作。”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浅吻过思凡额头，岑墨放开他的身子，问道：“此番查探，可有收获？”
观了观天色，抬眸，思凡温声道：“边走边说。”
某人明知故问，“去往何处？”
翻了翻眼皮儿，思凡狡黠一笑，伸手抚上心怀不轨之人的耳廓。在成功看到它尽数变红后，留给某人满鼻萦绕的清雅幽香，先一步出了内堂。
挑衅之人原地深呼吸数次，当他压下心底泛起的灼热后，眼前早已没了那道，令其痴迷的身影。
……
从未发现，轿夫的脚步，原是如此之慢。
望着身边人玉容上的倦怠，浓睫在他微阖的眼瞳下，投下一片暗影。
“思凡……”
拍掉捏着自己下颚的毛手，思凡眼瞳未启，轻声道：“大人，案子。”
岑墨笑得一脸挫败，不得已下只得收回手，戳了戳鼻翼，道：“思仵作，有何发现？”
靠在轿厢，思凡睁开眼瞳，道：“大人，一件案子，倘若在凶嫌不止一人的情况下，您都是如何分辨的？”
“动机。”
思忖半刻，他沉吟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你的意思是，这露雨阁一众女子中，有男子？”
“一般青楼中，有相公并不奇怪。可这名为苏芩的男子……”
“苏芩？”
见岑墨眼瞳中乍现的清澈，思凡奇道：“大人，您知道这个人？”
“倒不曾见过其本人，月余前，我到曹郎中那里取配好的药香，听闻他说起过。”
“他是何病症？”
“……从绣楼堕下，摔至内伤。”
“他应是未有让曹郎中探过伤势吧？”
岑墨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探讨过罢，两人皆不再言语，就各自心中疑惑所思。
私-妓？不需应付其他恩客，这般的优待，想必应是惹得露雨阁中其他女子眼红吧？
从绣楼堕下是意外？还是人为？钟昊将他送至自己眼皮子下面，是冯幽雨默许的？还是他自己……其动机何在？
此案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这动机。
此案……需在十五来临前……
拨开轿帘，苍穹月色已明。今年的生辰，你可会给我答案？若是给……
放下轿帘，靠在岑墨肩头，思凡柔声道：“锦年，说些你的事给我听。”
“我的事？”
“恩，我想听。那时你说过，若我问，你当如实告知。”
听他骤然提起此事，岑墨先是淡淡一笑，随即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
某人当年年少，胸怀壮志一心报效朝廷。先是一举中了乡试头名，成了“解元”。复又通过会试，做了贡士，并在最终拔得头筹，成了“会元”。
那时盛行投卷，某人也随之一起投卷。
结果这本该被礼部看中的人，却不知何故，偏偏被镇守在京都的镇国大将军看中。
某人瞧出有诈，随即想退。一来二去下，难免被认为不识时务。这么一来，他理所应当的被一顿修理外加陷害。
若不是当时的礼部尚书惜才为其求了情，怕是……
思凡牵起唇角，将头转至一旁暗自偷笑道：“没曾想你当年还有一段如此……呵……血泪史……”
岑墨的话，已然顿了下来，这么一番饱含辛酸的往事说将出来，为何眼前的人会……
“思凡？”
回眸，正对上岑墨眯成一道缝儿的丹凤目，小仵作没有察觉到大老爷眼瞳中噙着的危险，笑道：“何事？”
此刻这如画的笑容，在因忆及往事怒火中烧的岑墨眼中，怎么看都像……幸灾乐祸！
一把握住他的后脖颈，岑墨狠狠允吸过那两片合不拢的唇，总算是将思凡的笑，给噤在喉中。
吻过他，心情并未像从前一般好转，岑墨暗暗垂眸，淡声道：“想必就是因为我求情所至，害得裴大人被圣上怪罪，将其从礼部尚书贬为刑部侍郎……”
“……咳咳咳……大人……您说什么？！”
“思凡，你究竟因何发笑？我的事，一字一泪……思凡？”
眼前的人，没了笑容，没了幸灾乐祸，只剩错愕！
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思凡随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那双黝黑的眼瞳中，极快的闪过一道深怒。
笑，是因为你笨。
笑，是因为你才是被人连累的那个，还浑然不自知！
礼部尚书？裴子言？降职为刑部侍郎？身为两朝元老……呸！就是个万年不变的炮灰王！可……为何会在……
急急回过身，思凡追问道：“大人，那裴尚书是何时调任的？”
“……思凡，你怎会对朝堂之事如此好奇？”
“……我……我是对你的事好奇，你先别问这个，告诉我，他是何时调任的？”
望着思凡眼瞳中的急切，岑墨敛去心中疑惑，缓缓答道：“大约两载有余。”
两载有余？
……其凤是何时盯上荣庆峰的？
除去吏部荣若全……这其中……你究竟要作甚？只希望……不要与我有关。
镇国将军……呵……还真是冤家路窄！
看到他回身后，眼瞳中不断闪烁的清光，岑墨忍不住唤道：“思凡？”
“锦年，你与裴……裴大人……”
岑墨叹了口气，道：“后来只是书信来往，他算是我的良师益友。为官后，他教会了我很多事。”
他是你的良师益友？这个人……
长叹一声，自嘲般的笑了笑，思凡愈发紧的握着岑墨的手。
原来我与你的渊源，竟是如此之深吗？
一切……难怪我会对你……
轿帘被轻风抚起，思凡寻目望去，此间外物，一片幽暗。
其凤，你何时回来？
……
临近初更，京都皇城偏殿，可闻低低抽泣声。
“裴卿，你莫要再哭了。从归朝哭到此刻，你不累，朕累了。”
“呜呜……近三载光景，臣……臣好容易才适应刑部事宜……呜呜……臣究竟做错了何事？圣上又要贬我……嗷~”
“砰！”
元帝将手中的书卷摔在案头上，抽泣之人被震得抖了抖，而后……
“裴卿，贬你，只是为了在朝野动荡之时保你。”
掏出方巾抹了抹清泪，那人想了会儿，又哭了起来。
“圣上，您和先皇一样，都觉得臣无用……嘤~”
探手扶额，元帝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之人，头痛感渐渐蔓延。
半晌后，望着如墨夜色，一人的名字，忽地翻然而出。
“子言，你当年看上的那个门生已在安州坐堂两载，如你觉得金陵实在无你容身之地，不如……”
他的话没有说完，摇了摇头，撕去手边宣纸两角，搓揉成团塞住两耳，兀自接着看手中的书卷，丝毫不理会那脚步已然奔至偏殿高栏旁，欲纵身一跳的身影。
“先帝，圣上如今不再需要子言了，不如子言来陪您可好？先帝啊先帝……先……”
回眸，殿中人刚好打了个呵欠，翻过眼皮，慵懒道：“子言，夜已深，如你不愿回府安歇，不如……朕与你宽衣上榻，促膝长谈如何？”
那人小腿抖了抖，脚步开始往回收。
“子言，朕只是贬了你的官位，你可是想朕连你的人……一起扁？”
抬眸，圣上浅勾唇瓣，眼前聒噪的人，已不知去向，溜得真快！
门外守职的太监看来对此早已习惯，见那人已退后，进殿跪地，神色黯然道：“圣上……”
“报。”
“端王殿下从翰林院要走的那名侍读……”
“人已然殁了？”
“着人去收时，其手脚被缚，身下一片……”
放下手中书卷，他深深一叹，摆手道：“将尸身送往落梅轩交给霜妃，着她好生安葬吧。”
待宫人退下掩闭殿门，缓步行至楼栏旁，他眼瞳所观之方向，赫然便是安州之处。
“能走的……都走了吧，剩下来的事……”
身处此位，所拥有的，除了如画江山以外，还有此时这满目的寂寥与孤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