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说道长安
萍娘凝视着丹菲茫然的脸，微笑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差不多你这么大，还未及笄。阿娘和阿婆都已经在为我张罗及笄礼了，阿婆赠我一支旧钗，阿娘还给我打造了一顶极漂亮富丽的金冠……不过这一切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父兄被斩首，我和姊妹母亲一起被没入了掖庭。没过多久，我和一个堂妹被赐给一位赴岳城上任的官员，成了他的家奴。之后又转手几道，被带到了北地。家中主人想纳我堂妹为妾，不想此举引得家中大妇的妒火。大娘子寻了我堂妹一个错处，将她痛打一顿。阿姊病了半个月，没熬过去，死了。随后大妇就将我卖入娼馆……”
丹菲更加惊愕。犯法后家眷要没入掖庭为官奴的，只有王孙贵族与官员之家。这么说，萍娘当初曾是官家的女郎了。难怪她的妩媚流转之外，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斯文矜持。
家族败落，从高门贵女沦为勾栏卖笑女，却并不是什么值得与人说道的事。萍娘愿意透露一二，是她待丹菲如自己人。她不说的，丹菲自然也不会去打听。
萍娘见丹菲并没有多问，看她的目光更加充满欣赏。
“所以，我看到你，总觉得像看到当年的我。”萍娘道，“不是那个锦衣玉食的我，而是那个被流放千里，生活窘迫的我。你的眼睛……骄傲、纯善、有很多伤痛，还有更多的不甘心。你比当年的我要成熟很多，阿菲。你坚毅独立，有主见，最主要的，你有我当年没有的——勇气。”
萍娘握住了丹菲的手，“阿菲，长安不宜居。京城繁华，冠盖云集，什么人都有。那里充满无法辩驳的真真假假，而你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异乡客。不过，那里也有你想得到的一切。只是，需要你付出很多，很多。你，要多多衡量。”
当夜，丹菲和萍娘歇息在马车里。丹菲轻声对萍娘道：“我想知道长安的一切，你可愿说给我听？”
萍娘似乎早料到丹菲会如此说一般，丝毫不惊讶，只是伸手捏了捏她柔腻的脸蛋，道：“叫我阿姊。你认我做阿姊，我便告诉你。”
“阿姊。”丹菲立刻乖顺地叫倒。
萍娘挑眉，“认我一个妓女做阿姊，你竟不介意？”
“红佛女原也是歌姬。江湖女儿，反而更有情有义。”
萍娘又忍不住咯咯轻笑起来，“阿菲，你真与众不同。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你的将来，会是怎样。”
商队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丹菲她们脱下了厚棉衣，换上了夹袄。为着行路方便，两人还是穿着男装，看上去就是一对粉雕玉琢的美貌少年，甚至还有人将她们俩误会为黄掌柜的娈宠，笑他风流。
黄掌柜确实风流，即使有萍娘在手，一路还不住和酒馆里的歌女、客栈的老板娘调笑。但是他对着丹菲和刘玉锦倒十分正经，颇有长辈之态。
萍娘从不会为黄掌柜沾花惹草而吃醋，她平日里都和丹菲他们在一块儿，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把长安故事讲给丹菲听。
都有哪些街坊，都有哪些寺庙，王公大臣住何处，平民又住何处，东西坊何时开市，何时闭门。
丹菲听着萍娘用她优雅而圆润的故乡语言，给她们描述着长安清晨的钟声是如何次第敲响，驱散一日的黑暗，迎来日出的光明。带着露水的鲜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进屋来，换下昨夜凋谢的花朵。春日湿润明媚的郊外，华服云鬓的名媛贵女们被罗绮曵地的侍女簇拥着踏青赏画。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莲花金杯之中，却又因为嬉笑，而被轻易地泼洒在了娇艳的牡丹上……
“我离开长安已快五年，也许很多事已经变了。”萍娘道，“那是一个每天都会有所不同的大都。这几日时兴插芍药，过几日又时兴插茶花。你才穿上兰纹团花的新衣，外面已经兴起素色罗绢……甚至，昨日你才和张家的女郎们品酒煮茶，今日张家就被全家查抄，旧宅已经住上了新人。”
丹菲过去并不怎么关心时政，但是也知道，自则天皇后退位，圣上即位后，政局就一直不稳。就算她们远在边关之地，又是深宅女眷，都偶尔听闻朝中韦后一党气焰嚣张，把持朝政。稍有异议进谏者，轻者被罢官，重者则落得抄家的下场。
丹菲暗中算了算，萍娘的娘家，也有可能就是因此才被查抄。
刘玉锦天真，无忧无虑，只是缠着萍娘问：“听闻长安城繁华，礼教又不甚严，贵女们常胡服骑马出行，连帷帽都不戴，可是真的？”
萍娘捏了捏她圆嘟嘟、软乎乎的脸蛋，笑道：“我当年还在长安时，也有些胆大的女郎们这样做。那时还颇惹争议。如今，听说已是很普遍了。只是我们玉娘如今如花似玉的面容，让长安街头的浪荡子看了去，岂不是太亏了？”
刘玉锦害羞地笑。丹菲却隐隐叹气。她们俩都已不是什么贵女，哪里有什么胡服骑马。招摇过市的机会？
丹菲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这里已经是温暖丰泽的南方。土地平坦肥沃，农田间正有农人在忙着春耕，杨柳岸春色浓郁，燕子双飞。这里的天空是湿润的蓝色，仿佛蘸饱了颜料涂抹而成的写意之作。这里的屋舍整洁井然，随便一处城镇的街市都那么繁华喧闹。
“我很喜欢南方。”刘玉锦忽然道。
丹菲将窗帘掀得更开一点，望着远处矮山上庙宇被太阳晒得闪闪发亮的屋顶，望着春意盎然的田野。
“我也很喜欢这里。”丹菲道。
商队又行了数日，所经之地越来越繁华热闹。别说刘玉锦看花了眼，连丹菲也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与好奇。
然而当最终到达长安，当那座雄伟高耸的城门出现在丹菲视野里时，她才知道过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自负，多么孤陋寡闻、浮浅自大。
丹菲不禁回忆起了幼时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觉得蕲州城就是天下最高大的城门。但是那个城门并没有抵御住胡人。而今，她望着高耸入云般的长安城墙，心朝澎湃，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这个仿佛天人所造的城墙能否庇护百姓们免于战火，但是她知道，门里正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等待着她。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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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败落，从高门贵女沦为勾栏卖笑女，却并不是什么值得与人说道的事。萍娘愿意透露一二，是她待丹菲如自己人。她不说的，丹菲自然也不会去打听。
萍娘见丹菲并没有多问，看她的目光更加充满欣赏。
“所以，我看到你，总觉得像看到当年的我。”萍娘道，“不是那个锦衣玉食的我，而是那个被流放千里，生活窘迫的我。你的眼睛……骄傲、纯善、有很多伤痛，还有更多的不甘心。你比当年的我要成熟很多，阿菲。你坚毅独立，有主见，最主要的，你有我当年没有的——勇气。”
萍娘握住了丹菲的手，“阿菲，长安不宜居。京城繁华，冠盖云集，什么人都有。那里充满无法辩驳的真真假假，而你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异乡客。不过，那里也有你想得到的一切。只是，需要你付出很多，很多。你，要多多衡量。”
当夜，丹菲和萍娘歇息在马车里。丹菲轻声对萍娘道：“我想知道长安的一切，你可愿说给我听？”
萍娘似乎早料到丹菲会如此说一般，丝毫不惊讶，只是伸手捏了捏她柔腻的脸蛋，道：“叫我阿姊。你认我做阿姊，我便告诉你。”
“阿姊。”丹菲立刻乖顺地叫倒。
萍娘挑眉，“认我一个妓女做阿姊，你竟不介意？”
“红佛女原也是歌姬。江湖女儿，反而更有情有义。”
萍娘又忍不住咯咯轻笑起来，“阿菲，你真与众不同。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你的将来，会是怎样。”
商队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丹菲她们脱下了厚棉衣，换上了夹袄。为着行路方便，两人还是穿着男装，看上去就是一对粉雕玉琢的美貌少年，甚至还有人将她们俩误会为黄掌柜的娈宠，笑他风流。
黄掌柜确实风流，即使有萍娘在手，一路还不住和酒馆里的歌女、客栈的老板娘调笑。但是他对着丹菲和刘玉锦倒十分正经，颇有长辈之态。
萍娘从不会为黄掌柜沾花惹草而吃醋，她平日里都和丹菲他们在一块儿，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把长安故事讲给丹菲听。
都有哪些街坊，都有哪些寺庙，王公大臣住何处，平民又住何处，东西坊何时开市，何时闭门。
丹菲听着萍娘用她优雅而圆润的故乡语言，给她们描述着长安清晨的钟声是如何次第敲响，驱散一日的黑暗，迎来日出的光明。带着露水的鲜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进屋来，换下昨夜凋谢的花朵。春日湿润明媚的郊外，华服云鬓的名媛贵女们被罗绮曵地的侍女簇拥着踏青赏画。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莲花金杯之中，却又因为嬉笑，而被轻易地泼洒在了娇艳的牡丹上……
“我离开长安已快五年，也许很多事已经变了。”萍娘道，“那是一个每天都会有所不同的大都。这几日时兴插芍药，过几日又时兴插茶花。你才穿上兰纹团花的新衣，外面已经兴起素色罗绢……甚至，昨日你才和张家的女郎们品酒煮茶，今日张家就被全家查抄，旧宅已经住上了新人。”
丹菲过去并不怎么关心时政，但是也知道，自则天皇后退位，圣上即位后，政局就一直不稳。就算她们远在边关之地，又是深宅女眷，都偶尔听闻朝中韦后一党气焰嚣张，把持朝政。稍有异议进谏者，轻者被罢官，重者则落得抄家的下场。
丹菲暗中算了算，萍娘的娘家，也有可能就是因此才被查抄。
刘玉锦天真，无忧无虑，只是缠着萍娘问：“听闻长安城繁华，礼教又不甚严，贵女们常胡服骑马出行，连帷帽都不戴，可是真的？”
萍娘捏了捏她圆嘟嘟、软乎乎的脸蛋，笑道：“我当年还在长安时，也有些胆大的女郎们这样做。那时还颇惹争议。如今，听说已是很普遍了。只是我们玉娘如今如花似玉的面容，让长安街头的浪荡子看了去，岂不是太亏了？”
刘玉锦害羞地笑。丹菲却隐隐叹气。她们俩都已不是什么贵女，哪里有什么胡服骑马。招摇过市的机会？
丹菲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这里已经是温暖丰泽的南方。土地平坦肥沃，农田间正有农人在忙着春耕，杨柳岸春色浓郁，燕子双飞。这里的天空是湿润的蓝色，仿佛蘸饱了颜料涂抹而成的写意之作。这里的屋舍整洁井然，随便一处城镇的街市都那么繁华喧闹。
“我很喜欢南方。”刘玉锦忽然道。
丹菲将窗帘掀得更开一点，望着远处矮山上庙宇被太阳晒得闪闪发亮的屋顶，望着春意盎然的田野。
“我也很喜欢这里。”丹菲道。
商队又行了数日，所经之地越来越繁华热闹。别说刘玉锦看花了眼，连丹菲也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与好奇。
然而当最终到达长安，当那座雄伟高耸的城门出现在丹菲视野里时，她才知道过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自负，多么孤陋寡闻、浮浅自大。
丹菲不禁回忆起了幼时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觉得蕲州城就是天下最高大的城门。但是那个城门并没有抵御住胡人。而今，她望着高耸入云般的长安城墙，心朝澎湃，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这个仿佛天人所造的城墙能否庇护百姓们免于战火，但是她知道，门里正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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