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结交萍娘
一条帐幔将女眷的马车和商队其他车分开，女眷们在这头围着篝火，吃着烤肉，听着帐幔对面传来的男人们的笑闹声。萍娘先前还和丹菲她们坐在一起闲聊，没多久，就被黄掌柜叫了过去。
丹菲掀开帐幔的一角，好奇地朝对面张望。车夫镖师正在划拳喝酒，黄掌柜和胡先生等人略通文墨，则聚在另外一边行酒令，萍娘当之无愧地做了席纠。
酒才过三遍，丹菲就已经把萍娘的机敏伶俐和出众才学记在了心里。
黄掌柜他们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对词都很粗浅。胡先生略多读了几年书，令行得就好些。萍娘八面玲珑，赏罚分明，敏捷轻巧又风趣。不管是胡先生引的诗词，还是黄掌柜用的市井粗词，她都似熟记在心一般，点评得当。她自然更加偏向黄掌柜，可话语灵巧捧胡先生高才，将两人都哄得开开心心，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阿菲，别看了。”刘玉锦在旁边打量丹菲许久，终于低声提醒她，“萍娘那是给男子陪酒行令，不是……不是良家女子该做的。我们不该多看。”
丹菲放下幔帐，讥笑道：“听都听了，又怎么看不得？你这时倒想起区分良家和贱籍，那这几天同她共乘马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
“她弹琵琶唱曲时，我也不喜欢，你是知道的。”刘玉锦道，“萍娘是个好女子，有情有义，我也喜欢她。她聪慧讨喜，手段又灵活，可那些套路都是勾栏女子惯用的。对于我们来说，却不合适。”
丹菲扑哧笑起来，“佛祖菩萨，听听你在说什么？”
“我提醒得不对？”刘玉锦很认真道，“我是看你似乎很崇敬她，提醒你一下罢了。”
“我知道。”丹菲扯了一根草，绕在指间玩，淡淡道，“你觉得那些交际手腕，那烟视媚行的姿态，不是吾等良家女子该学的，是吗？”
“难道不是吗？”刘玉锦道，“你可想被他人看轻？”
“当然不？”丹菲抬眼看了看刘玉锦，“你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另有看法。才能，好比一把弯刀，可以为你劈荆斩棘，也可以把你割得皮开肉绽。是助你，还是伤你，断看你怎么用罢了。”
“什么怎么用？”萍娘掀开幔帐，钻了进来。她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面色绯红，人有些醉了，兴致却极好，“你们姊妹俩可是吵嘴了？快与我说，我再做一道席纠，判个是非对错。错的那个可要把这碗绿蚁酒喝干净！”
刘玉锦怕被追问，借口更衣溜走了。丹菲笑了笑，取下萍娘手中的酒碗，递了一碗酸甜汤过去，道：“萍娘醉了，喝点这个解酒，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萍娘尝了一口，正是酸甜合适的解酒汤，不禁道：“你这小娘子，怎么熟悉这个？莫非常背着家中大人偷酒喝？”
“萍娘说笑了。”丹菲道，“我阿爹——我亲生父亲，是个猎户。山里寒苦，乡亲们平日爱小酌几口。为了御寒，山民自酿的酒都比较烈。我阿母便会煮一碗解酒汤给阿爹灌下……”
回忆起儿时温馨又短暂的时光，丹菲心里有些苦涩，不再多说。
萍娘看了她一眼，将解酒汤饮下。丢开空碗，萍娘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来，阿菲，我来给你梳头吧。”
野外简陋，丹菲拿着一柄铜镜，坐在篝火边。萍娘跪在给丹菲身后，用篦子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刘玉锦坐在篝火对面，无聊地打着呵欠。她很困了，可是男人们还在喝酒划拳，吵得她也没法入睡。
萍娘对着镜子里那张白净秀雅又不失英气勃勃的面孔笑，道：“我们阿菲真是好相貌。如今还小，就这么动人。待过两年，不知要长成怎样倾国的人儿。”
丹菲心里一动，问道：“可是像你这样？”
“我？”萍娘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仰头笑起来，“傻孩子，像我有什么好？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男人拿我做个玩物，女人待我如蛇蝎。就算现在离开了妓馆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是贱籍？你别看黄郎如今对我情深意重，予取予求。待我们归家，见了家中大妇，我还不知道要被如何整治呢。到时黄郎可不会如何维护我，损了他大妇的脸面。他若真心爱我，最好就是把我安置在外，做个‘别宅妇’。不过他只是个掌柜，又哪里有那么多钱置外宅……”
刘百万没有妾室，只有两个通房。陈氏性子宽厚，又极得夫君宠爱，从未寻过这两个不受宠的通房的麻烦。丹菲虽然知道别家妻妾有纷争，可如今亲口听萍娘说出其中惨烈，心里也不免有些震撼。
萍娘自嘲般苦笑声，摸着丹菲黑缎般的头发，道：“阿菲，宁为贫家妇，莫做富人妾。我们女子本就命薄如浮萍，总是身不由己。所以万万不可自己轻贱了自己。阿姊我是已经入了贱籍，没有其他选择。可你还小，清清白白，将来定要寻个好姻缘。”
丹菲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我不知道，萍娘。我并不知道我将来会如何。比起婚嫁，我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
“傻孩子。”萍娘放下篦子，摇头笑，“如何谋生，是男人考虑的。我们女子，所要想的，就是如何嫁个可靠的夫君。这个世道，这个天下，是属于男人的，我们女人只是附庸。就像缠着树攀爬的凌霄花，像贴在栋梁上的金箔。漂亮夺目，却必须依靠着男人，才能活着。你明白吗？”
丹菲犹豫了一下，道：“武皇亦可以女子之身御宇九州。我不奢望如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执掌天下，只是不想无声无息地过此一生。”
萍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笑，就止不住，前仰后合。丹菲平静地看着她，也不争辩。
半晌，萍娘笑够了，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取来帕子，把丹菲的头发束了起来，“多好的头发，浓似密云，最适合梳个倭坠髻。就是实在太瘦了些，京城人怕是要笑你羸弱。我看玉娘倒比你还像富家娘子，丰润腻白，又天真娇憨。”
丹菲笑道：“我家大娘子很是宠她。她虽是婢子，可也当成娘子养着了。”
萍娘笑。她何等眼力，自然看得出来刘玉锦那副娇生惯养的派头，再得宠的婢子也是养不出来的。只是她知趣，并不点破。
大家都流落天涯，谁人没有一点不能提的秘密呢？
丹菲又道：“我刚才听你用官话吟诗，听着倒字正腔圆。”
“你学过官话？”萍娘扬眉。
丹菲便用官话道：“我上过几年女学。女先生是从京城来的，教了我们官话。只是我说着带口音，总被先生说教。”
萍娘听了，笑道：“已经说得很好了，就是咬字重了些，也不要紧。京城里云集天下人，说什么口音的都有。你若不露怯，别人自然也没什么好取笑的。”
“萍娘对京城很熟？”
萍娘抿嘴一笑，抬头望着天空稀疏的星子，道：“我的祖籍其实就在京城。”
丹菲一惊。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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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才过三遍，丹菲就已经把萍娘的机敏伶俐和出众才学记在了心里。
黄掌柜他们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对词都很粗浅。胡先生略多读了几年书，令行得就好些。萍娘八面玲珑，赏罚分明，敏捷轻巧又风趣。不管是胡先生引的诗词，还是黄掌柜用的市井粗词，她都似熟记在心一般，点评得当。她自然更加偏向黄掌柜，可话语灵巧捧胡先生高才，将两人都哄得开开心心，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阿菲，别看了。”刘玉锦在旁边打量丹菲许久，终于低声提醒她，“萍娘那是给男子陪酒行令，不是……不是良家女子该做的。我们不该多看。”
丹菲放下幔帐，讥笑道：“听都听了，又怎么看不得？你这时倒想起区分良家和贱籍，那这几天同她共乘马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
“她弹琵琶唱曲时，我也不喜欢，你是知道的。”刘玉锦道，“萍娘是个好女子，有情有义，我也喜欢她。她聪慧讨喜，手段又灵活，可那些套路都是勾栏女子惯用的。对于我们来说，却不合适。”
丹菲扑哧笑起来，“佛祖菩萨，听听你在说什么？”
“我提醒得不对？”刘玉锦很认真道，“我是看你似乎很崇敬她，提醒你一下罢了。”
“我知道。”丹菲扯了一根草，绕在指间玩，淡淡道，“你觉得那些交际手腕，那烟视媚行的姿态，不是吾等良家女子该学的，是吗？”
“难道不是吗？”刘玉锦道，“你可想被他人看轻？”
“当然不？”丹菲抬眼看了看刘玉锦，“你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另有看法。才能，好比一把弯刀，可以为你劈荆斩棘，也可以把你割得皮开肉绽。是助你，还是伤你，断看你怎么用罢了。”
“什么怎么用？”萍娘掀开幔帐，钻了进来。她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面色绯红，人有些醉了，兴致却极好，“你们姊妹俩可是吵嘴了？快与我说，我再做一道席纠，判个是非对错。错的那个可要把这碗绿蚁酒喝干净！”
刘玉锦怕被追问，借口更衣溜走了。丹菲笑了笑，取下萍娘手中的酒碗，递了一碗酸甜汤过去，道：“萍娘醉了，喝点这个解酒，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萍娘尝了一口，正是酸甜合适的解酒汤，不禁道：“你这小娘子，怎么熟悉这个？莫非常背着家中大人偷酒喝？”
“萍娘说笑了。”丹菲道，“我阿爹——我亲生父亲，是个猎户。山里寒苦，乡亲们平日爱小酌几口。为了御寒，山民自酿的酒都比较烈。我阿母便会煮一碗解酒汤给阿爹灌下……”
回忆起儿时温馨又短暂的时光，丹菲心里有些苦涩，不再多说。
萍娘看了她一眼，将解酒汤饮下。丢开空碗，萍娘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来，阿菲，我来给你梳头吧。”
野外简陋，丹菲拿着一柄铜镜，坐在篝火边。萍娘跪在给丹菲身后，用篦子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刘玉锦坐在篝火对面，无聊地打着呵欠。她很困了，可是男人们还在喝酒划拳，吵得她也没法入睡。
萍娘对着镜子里那张白净秀雅又不失英气勃勃的面孔笑，道：“我们阿菲真是好相貌。如今还小，就这么动人。待过两年，不知要长成怎样倾国的人儿。”
丹菲心里一动，问道：“可是像你这样？”
“我？”萍娘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仰头笑起来，“傻孩子，像我有什么好？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男人拿我做个玩物，女人待我如蛇蝎。就算现在离开了妓馆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是贱籍？你别看黄郎如今对我情深意重，予取予求。待我们归家，见了家中大妇，我还不知道要被如何整治呢。到时黄郎可不会如何维护我，损了他大妇的脸面。他若真心爱我，最好就是把我安置在外，做个‘别宅妇’。不过他只是个掌柜，又哪里有那么多钱置外宅……”
刘百万没有妾室，只有两个通房。陈氏性子宽厚，又极得夫君宠爱，从未寻过这两个不受宠的通房的麻烦。丹菲虽然知道别家妻妾有纷争，可如今亲口听萍娘说出其中惨烈，心里也不免有些震撼。
萍娘自嘲般苦笑声，摸着丹菲黑缎般的头发，道：“阿菲，宁为贫家妇，莫做富人妾。我们女子本就命薄如浮萍，总是身不由己。所以万万不可自己轻贱了自己。阿姊我是已经入了贱籍，没有其他选择。可你还小，清清白白，将来定要寻个好姻缘。”
丹菲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我不知道，萍娘。我并不知道我将来会如何。比起婚嫁，我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
“傻孩子。”萍娘放下篦子，摇头笑，“如何谋生，是男人考虑的。我们女子，所要想的，就是如何嫁个可靠的夫君。这个世道，这个天下，是属于男人的，我们女人只是附庸。就像缠着树攀爬的凌霄花，像贴在栋梁上的金箔。漂亮夺目，却必须依靠着男人，才能活着。你明白吗？”
丹菲犹豫了一下，道：“武皇亦可以女子之身御宇九州。我不奢望如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执掌天下，只是不想无声无息地过此一生。”
萍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笑，就止不住，前仰后合。丹菲平静地看着她，也不争辩。
半晌，萍娘笑够了，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取来帕子，把丹菲的头发束了起来，“多好的头发，浓似密云，最适合梳个倭坠髻。就是实在太瘦了些，京城人怕是要笑你羸弱。我看玉娘倒比你还像富家娘子，丰润腻白，又天真娇憨。”
丹菲笑道：“我家大娘子很是宠她。她虽是婢子，可也当成娘子养着了。”
萍娘笑。她何等眼力，自然看得出来刘玉锦那副娇生惯养的派头，再得宠的婢子也是养不出来的。只是她知趣，并不点破。
大家都流落天涯，谁人没有一点不能提的秘密呢？
丹菲又道：“我刚才听你用官话吟诗，听着倒字正腔圆。”
“你学过官话？”萍娘扬眉。
丹菲便用官话道：“我上过几年女学。女先生是从京城来的，教了我们官话。只是我说着带口音，总被先生说教。”
萍娘听了，笑道：“已经说得很好了，就是咬字重了些，也不要紧。京城里云集天下人，说什么口音的都有。你若不露怯，别人自然也没什么好取笑的。”
“萍娘对京城很熟？”
萍娘抿嘴一笑，抬头望着天空稀疏的星子，道：“我的祖籍其实就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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