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
二十三
没过几天，车间在消防中队的会议室召开大会，给车间全体职工分配具体工作岗位。大家坐好后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车间主任公布结果。夏兰和汪蓉蓉比任何人都紧张，他俩不怕被分到什么不好的工段，他们最怕的是把他们两人分开。
结果出来了，夏兰等七人被分到了装卸工段；汪蓉蓉、李华、赵逸男等十五人都被分到了成品工段；陆文龙等十三人被分到了酸碱站……
这样的分配让夏兰和汪蓉蓉十分沮丧。汪蓉蓉感慨着：“难道我们真的就差这最后一点儿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尤其令夏兰纳闷的是：这次到底是凭什么分的呀？是凭考试成绩吗？若是按考试成绩，汪蓉蓉和李华的成绩比较好，她们分在一起我是能接受的，可是那个赵逸男呢！赵逸男居然也分到了成品工段，他的考试卷子可是照我抄的呀！难道我俩卷子雷同就只让我去装卸工段吗？我平时的表现不错呀！”夏兰百思不得其解。
“嗨！算了吧。这都是命啊，听凭命运的安排吧！”赵逸男安慰着夏兰说，这让夏兰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时，装卸工段长王国镇召集被分到他旗下的工人集合在一处。自此，销售处仓储车间装卸工段首批人马组成了。第一任工段长王国镇；工人七名，分别是：李福旺、赵志新、聂成勇、欧阳亮、张振昆、段永兴和夏兰。
细长脖子脸上长着大片青春痘的欧阳亮忍不住问：“王段长，咱们装卸工段都装卸什么呀？”
王段长说：“好象是装火车卸火车。”
夏兰一旁听了，本来沮丧的心情又受了一次打击，他大喊道：“我操！早知道是装卸火车，还不如在我老家干呢！我原来在水泥厂就是装卸火车出身，转了一大圈，又干上这活儿了！”
王段长听夏兰这么说，就问夏兰：“我说你原来是怎么装卸的？”
夏兰眨了眨眼睛回道：“就是用一把板儿锹上下翻飞，卸煤、卸矿渣还有河溜石。”
王段长听了哈哈大笑：“你那个装卸和咱们这个装卸没法比，咱们这是自动化装卸，不用什么大板儿锹，都是仪表操作，按一按电钮就行了。”
大伙听了王段长的解释，这才转忧为喜，脸上舒展了许多。
王段长取笑道：“瞅瞅你们刚才那熊样！一个个哭丧着脸象多大个愁事儿似的！”
聂成勇咧咧嘴说：“能不愁吗？在老家考了两遍试，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么个大企业，没想到当了个装卸鬼子，你说能有好心情吗？”
“那这回心情好了？”
“好是好了点儿，就是这‘装卸工’好说不好听啊！”欧阳亮捏着脸上的红痘痘晃着脑袋说。
“行了！今天也没啥事，都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八点都别迟到了，咱们参加劳动。”王段长扫视了大家一圈说。
“又是劳动？干啥活儿呀？”高高瘦瘦的李福旺紧张地问。
“咱们是工人，工人不劳动还能干啥？”王段长瞥了李福旺一眼虎着脸说道：“拿大板锹，平整土方！”
李福旺听了，用两手往脸上一捂，嘴里大喊了一声：“我的亲妈呀！是这活儿呀！还不是得拿大板儿锹。”
众人都看着他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上班后，工段长王国镇领着手下清一色的大小伙子肩扛大板儿锹准时来到了指定现场。
尚未竣工的总厂院子里到处都是残土，高高地堆成了一道道丘陵，上面长满了杂草。偶尔也能看到有几只蝴蝶和蜻蜓在空中飞舞。
“今天咱们的任务就是扫平这块高地！开干吧！”黑红脸膛的王段长指着栈桥下的一个大土堆下令了。他首先挥起了铁锹，把一锹黄土扔到了远远的坑里。三十五岁的他，高大健壮，跟一头牛犊子差不多，据说一顿能喝一斤白酒外加四瓶啤酒，并不耽误啥事儿。
夏兰他们见工段长领头干上了，也都轮起了铁锹。说实话，夏兰最喜欢干力气活儿了，象挖土填坑这样的活儿他根本不在话下。同事赵志新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出了他异常发达的胸大肌；张振昆是个车轴汉子，这活儿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聂成勇虽然是他们八个人当中最矮小的一个，但他干起活儿来也虎虎生风；段永兴眼神儿不太好，所以干着干着他就得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王段长逗着自己的徒弟：“我说小段儿就你这双眼睛，是咋混进总厂来的？体检的时候你咋过的关哪？”
段永兴笑了笑，他的厚嘴唇向上翻了翻，“我都不知道我是咋过的关，反正是混进来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别看李福旺和欧阳亮两个人长得个子挺高的，偏偏他们俩干活儿最吃力，两个人常常电线杆子一样地拄着锹戳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好好干噢！咱们这活儿干好了还有奖金呢！”王工段长对大家宣布说。
听了工段长这么一喊，夏兰和赵志新干得更加卖力了。夏兰是真想得到这笔奖金哪。他们这些徒工刚入厂头两个月的工资是每月三十一元钱。夏兰把三十元钱都换成了食堂饭票，每月的零花钱就只有一块钱了，那能买什么呀？况且他来的时候家里父母又没给他拿一分钱，只有他姐姐夏春给的五十元钱他也没敢怎么花。因此夏兰力争多干些活儿好得些奖金，以弥补自己羞涩的钱袋儿。
夏兰的努力没有白费，第一笔奖金被他拿到了，足足给了十五元，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夏兰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以后每次劳动他更加拼命地干了，而每次发奖金，夏兰都成了当然的得主。夏兰把这些奖金攒起来，高高兴兴地去了邮局，往家里邮了他正式参加工作后挣到的第一笔钱。他又有了成就感：通过自己的努力，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给家里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充满了喜悦。
这样的杂活儿一直干了一个多月。一天，王工段长通知夏兰还有赵志新、聂成勇、张振昆这四个人，回去准备些全国粮票，三天后去上海实习。
夏兰得到通知，心里这个美呀！此前，车间里就议论纷纷，有的说过些天要选派一些人去日本实习呢，还 有的说是去上海实习，也有的说是去北京。夏兰听说后，也没太往心里去，在他看来，他们这些装卸工人最多也就是到附近的兄弟单位实习实习算了，不可能去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更不可能去日本，所以这次工段长一通知他们四个去上海，真使夏兰他们喜出望外。
当天晚上，夏兰就乘上半夜的火车往家乡赶，由于中间还得在哈尔滨换车等车，因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虽然夏兰只刚刚离开家里一个多月，可对于夏母及家人来说，这段时间却显得好长好长，看到夏兰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家人都十分高兴。
“这次回来能多呆几天吧？”夏母边做着早饭边问道。
“就能呆两天，回去后马上就去上海实习！”夏兰洗了两把脸，拿过一条毛巾一边擦着脸一边回答。
“还能去上海实习呢？”夏父有些怀疑地问。
“嗯哪，我也没想到，刚一参加工作就能去上海。”夏兰兴奋地说。
“那你是什么工作呀？这么好，还能去上海实习？”姐姐夏春真替弟弟高兴，她满脸喜色地问道。
“告诉你，吓你一跳，我呀，是个装卸工！”
夏父听了一脸的不痛快。
“什么？装卸工？”姐姐疑惑地看着夏兰。
“瞅瞅，吓着了不是。我跟你说呀姐，我们这个装卸工啊，可不比咱家水泥厂这儿的装卸工，那叫全自动化装卸火车槽车，需要学习很长时间呢！要是没点儿技术含量，怎么能去上海实习呢？”
“噢！我说地嘛。妈，你看，还是人家大企业，就是比咱这儿强多了！”
“那当然，夏兰去的那个总厂啊，可是货真价实的国家大型企业呢，这个夏兰上次来信时都介绍了。”夏母有些自豪地说。
“大企业是大企业，可他还不就是个装卸工！”夏父冷冷地说。不过他又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欠妥，马上转了个话题。“你前几天寄回来的钱，我们收到了，虽然钱不多，可那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和你妈都挺高兴的，也很感动，你没有忘记你的责任，没忘了这个家，你做得很好！”
夏兰听父亲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发说：“我刚上班挣得是挺少的，要是光靠工资，我还真没法往家邮钱，那些钱是我参加劳动得的奖金。”
“那你的表现一定很突出喽大哥！”十五岁的小妹夏丽憋了半天终于插上嘴了。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不过要说干活儿，你大哥我可有的是力气！”夏兰说着，弯了一下胳膊，展示了一下他那结实的肌肉。
夏丽过去用力扳了扳，没有扳动，“还真挺膀的呀！大哥真没瞎吹。”
夏新一直站在一边儿听着大家的谈话，这时他有些着急地看着墙上的挂钟说：“妈！你们光顾跟大哥说话了，赶紧吃饭哪！人家还得上学呢。再说大哥坐了一宿火车，不是也挺饿的吗？是不是大哥？”
夏兰连忙说：“嗯哪。可不是咋地！妈，咱们快吃饭吧，我真饿懵了。”
夏兰在家呆了两天，几乎没出门。他白天就在家里同母亲聊天或帮着做些家务活儿，晚上就与爸妈和姐姐坐在电视机前看看电视。
“妈，啥时候买的电视呀？”夏兰问道。
“你刚走不几天买的，家里也没啥钱，只能买个黑白的先看着，等以后啊，条件好了，咱再换彩电。对了，你们那儿能看电视吗？”
“我们宿舍里没电视，不过宿舍楼里倒是有个电视室，我嫌人多太挤，所以很少去看。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多去了几次，就是看香港拍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挺不错的，咱家这能看到吗？”
“好象看不到。咱家的天线矮，就能收不几个台，有时候没啥节目了，咱妈就坐在那里看雪花。”夏春叹息一声说道。
“妈，夏新夏丽他们得几点钟回来呀？”
“这晚上啊，要复习到九点半呢，九点半以后才能到家呢。”夏母喝了口草茶说。
“人家夏新夏丽都非常用功，他俩可是考大学的苗子呀！”夏父拉着长声故意对夏兰说。
夏兰听了，心里不太是个滋味。
二十四
夏兰从家里拿了五十斤全国粮票后，返回了工作单位。临去上海前的一天晚上，他去了伍春那里。
“我明天就要去上海实习了，时间是三个月呢。”夏兰有些不舍地说。
“那不是挺好吗？真为你高兴，刚一上班就能去上海，比我们强多了！”伍春羡慕道。
“这一分开就是一百来天哪！”夏兰有些感慨。
“快！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伍春安慰着夏兰。
“对了，你陪我去趟108楼呗，我去跟汪蓉蓉她们打个招呼，辞个行。”
“好啊！”伍春一听要去女宿舍楼，高兴地答应着。
夏兰与伍春两个人来到了108楼六楼，夏兰轻轻地敲着汪蓉蓉的房门。
“请进！”李华在里面喊道。
夏兰与伍春推门进去，见屋子里除李华和汪蓉蓉外，还有三个女生。
汪蓉蓉让道：“是你们俩呀，快坐快坐，瞧我们这屋里乱的，也没来得及收拾收拾。”
“太谦虚了吧！你们还没去我们男宿舍呢，那才叫个乱！”伍春连忙应道。
李华指着另外三名女生说：“我给你们俩介绍介绍吧，这三位也都是咱们的老乡，她叫李玉英，她叫柳玉杰，她俩都在热电厂上班。这位我们都叫她于大姐，在供电处上班。”
夏兰与伍春刚要坐下，马上又都撅起屁股欠了欠身子，嘴里“啊，啊”地应对着。
伍春到了女宿舍活跃得很，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话，逗得众女生哈哈哈地笑个不止。夏兰在一旁似乎有点儿发窘，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好在一边儿溜缝。
“听说你们这几天就要去上海实习了？”汪蓉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夏兰问道。
“啊，我们明天就走了，所以今天晚上才……才特意过来……过来看看你们。”夏兰吞吞吐吐，不知怎样说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伍春这时不知讲了个什么笑话，让李华、李玉英和于大姐她们几个乐成了一团。
柳玉杰对夏兰似乎挺有好感，她从上铺跳下来并排坐在了汪蓉蓉的床上，与夏兰坐了个对面。柳玉杰中等身材，与汪蓉蓉差不多一般高，只是比汪蓉蓉要瘦一点儿，瓜籽脸，高鼻梁，柳叶眉毛丹凤眼，是个古典美人。
“你对你当前的工作满意吗？”柳玉杰两手撑着床，身子略向后仰着问夏兰。两只眼睛放出强光。
“怎么说呢，反正我认为不管啥岗位咱都是个工人，工人就是干活儿，多得点奖金才是比较实际的。”
“嗨！奖金。又是钱！钱、钱、钱哪！”柳玉杰不知为什么发出了这样强烈的感慨，她对夏兰的回答似乎很不满意。
汪蓉蓉马上转移了话题：“夏兰，那你们一共去多长时间哪？”
“一共三个月，连去带回得一百来天吧。”夏兰答道。
柳玉杰好象感到刚才对夏兰的回应有些欠妥，连忙改变了表情，她往前欠了欠身子，微笑着对夏兰说：“到上海实习挺好的，不过在外面要多加点儿小心，自己照顾好自己呀。”说这话时，还暗送过去一个秋波给夏兰。
“啊，我会的，谢谢。”夏兰不觉对柳玉杰心生了一份感激之情，他觉得柳玉杰挺关心体贴人的，象自己的姐姐。
汪蓉蓉倒觉得柳玉杰说的这几句话应该由她汪蓉蓉来讲，可偏偏让柳玉杰抢先说出去了，汪蓉蓉心里有些醋意，她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瞅了瞅身边的柳玉杰，然后对夏兰说：“瞧瞧！你新认识的女老乡多关心你呀！”
“那太谢谢了！”夏兰也不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连忙称谢。
夏兰感觉在女生宿舍很不自然，窘得很，于是站起身来要走，他见伍春与那几个女生正谈笑风生，又不想扫了她们的兴，于是略等了等才对伍春说：“伍春，我明天要走了，得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要不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先回去了。”
伍春见夏兰这样说，立刻应道：“那也行，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再去送你！”
“不用送了，等我回来咱们再见吧。各位女老乡，我先走了，咱们回来见。”说着夏兰迈步往门口走去。汪蓉蓉也没深让，一直送到门外。柳玉杰连忙起身也送出门口，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冲夏兰摆摆手：“夏兰！等你回来咱们再见。”说着，又送给夏兰一个深情的眼神。
汪蓉蓉没有马上回屋，她又陪着夏兰往前走了几步，在走廊里，她告诉夏兰：“你走后一个月我也要去北京实习了。”
“那得多长时间？”
“说是也得三个月呢。”
“噢。”夏兰听到这个消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他与汪蓉蓉这一分开就是四个多月，他得多么思念她呀！夏兰不觉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汪蓉蓉，汪蓉蓉也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半晌，夏兰才收回眼神儿，“那我走了。”他十分不情愿地说。
“你走吧，等实习回来见。”汪蓉蓉也依依不舍地说。
夏兰没再敢回头。他的心里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失落。“她在成品工段是泵工，我在装卸工段是装卸工，唉！要是我们能在一起实习该有多好啊。在实习的这几个月里，我们身处异乡，又是同学又是老乡，我俩一定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互相接触的，互相之间会有很多的帮助。闲遐的时候，还可以一起去散步，或看场电影，我俩一定会有单独交流的时间……唉！这一切，看来都不可能了！她去北京，我在上海，千里迢迢，音讯不通。相信缘分吗？相信命运吗？为什么我俩能分到一个处里、一个车间、却分不到一个工段？为什么我去上海实习，她却偏偏去了北京？为什么？为什么？夏兰不能再往下想了，他一回到宿舍，就倒在了床上，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失眠了。
南行的火车上，夏兰伏在窗口，两眼望着窗外，此时，他真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二十年了，他始终压抑着自己，每当内心有一种无名的冲动时，他都会感到自己要飞起来，那种无名的冲动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也许是一个将要实现的理想；也许是一种对未来的企盼、憧憬或展望。总之，是一种含着很多喜悦成分的东西，他往往会随着这种冲动而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一颗骚动的心啊，会飞向远方，神游八极！
这次，自从他登上了南行的列车，他的这种冲动就每每出现，他兴奋、他坐不住，他无法平静一颗年轻火热的心，他一路上不吃也不喝，却一点儿也不渴，一点儿也不饿，他精力异常地旺盛，他帮助列车员打扫卫生，给同行的人打开水，给站着的人让座位，他觉得浑身上下有太多剩余的力量不知往哪儿使，往哪儿用。
坐在南行的火车上，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山，他第一次看到了雄奇的山海关，他看到了黄河，看到了长江，还看到了江南隐在飘渺水雾中的白色的二层楼的农舍。
这次去上海，连酸碱站的师傅和徒工十个人在内，他们一共是十五人。大伙第一个目的地是南京。到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带队的钱师傅订好了一个旅店，叫狮子山人族旅店，大家在这个旅店的地下室住了下来。这个地下室异常地潮湿，还不通一点儿风，北方人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于是三三两两地走出地下室到外面去乘凉，连买些东西吃。
夏兰穿着一身总厂发的蓝色工作服，一个人出了地下室，在人族旅店附近的一家面馆里坐下来，要了一碗炸酱面吃了，见旁边还有一个茶棚，于是就走过去要了一大碗浓茶，并随手拽过来一把竹椅子坐下了。八月的南京酷热难当，稍一动弹就是一身臭汗，夏兰脱下了工作服外套，把衣服顺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只穿着件背心在那里慢慢地喝茶。周围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分陌生的环境里，好象不是待在国内，倒是有一种身在异国的强烈感受。
夏兰喝完茶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身，他忘了拿他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转身返回了旅店。
夏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只听见周围不住嘴的报怨声：“咋住这破地方呢？太焖了！”
“根本就没法睡觉！又潮又湿的！”
“哎呀！热死我啦！这咋住哇？”
“南京就这样儿，上边也不能好到哪去？咱们就只住一宿，将就一晚上明天早上起来就走人了。”钱师傅跟大家解释着。
“你还寻思出门象在你们自己家呢？还净可着你们了呢！”王国镇工段长红着一张脸怒道。
夏兰一直听着，没说一句话，他认为这没什么。出门在外没睡马路上就不错了。再说不就是一宿吗？算个屁呀！忽然，他一跃而起，迅速地冲出地下室向外面跑去，他想起了他的工作服还搭在那家茶棚子的竹椅子上，而且上衣口袋里还有五十斤全国粮票呢！
当夏兰跑到茶棚时，一切都晚了。虽然前后还不到十分钟，可是到哪里还去寻找他的工作服哇？他与茶棚老板理论了半天，人家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从那个老板的表情上他看出了无奈。那老板双手摊着，表示不知道，没看见。虽然夏兰对茶老板有些怀疑，可是他什么证据也没有，更无权搜人家的茶棚，再说，这里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少，说不定让谁顺手牵羊给拿走了呢。夏兰只得认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丢失衣物，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遭受的最大损失——一件新工作服外套和五十斤全国粮票。好在他的钱揣在裤兜里，没丢。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啥也没找着，他只好悻悻地回了旅店。这时他才想起了女老乡柳玉杰叮嘱自己的话：“一个人在外面可要多加点儿小心哪。”是的，女同胞在这方面是要比男生细心多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粗心大意。
由于喝了不少茶水，所以夏兰不一会儿就去了厕所，正碰上酸碱站的徒工陆文龙在小便，夏兰解开裤腰带大声感叹道：“我今天真他妈倒霉透了！刚来南京城就丢了两样东西！”
正解手的陆文龙听了，连忙关心地问：“都丢啥了？在哪儿丢的？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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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出来了，夏兰等七人被分到了装卸工段；汪蓉蓉、李华、赵逸男等十五人都被分到了成品工段；陆文龙等十三人被分到了酸碱站……
这样的分配让夏兰和汪蓉蓉十分沮丧。汪蓉蓉感慨着：“难道我们真的就差这最后一点儿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尤其令夏兰纳闷的是：这次到底是凭什么分的呀？是凭考试成绩吗？若是按考试成绩，汪蓉蓉和李华的成绩比较好，她们分在一起我是能接受的，可是那个赵逸男呢！赵逸男居然也分到了成品工段，他的考试卷子可是照我抄的呀！难道我俩卷子雷同就只让我去装卸工段吗？我平时的表现不错呀！”夏兰百思不得其解。
“嗨！算了吧。这都是命啊，听凭命运的安排吧！”赵逸男安慰着夏兰说，这让夏兰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时，装卸工段长王国镇召集被分到他旗下的工人集合在一处。自此，销售处仓储车间装卸工段首批人马组成了。第一任工段长王国镇；工人七名，分别是：李福旺、赵志新、聂成勇、欧阳亮、张振昆、段永兴和夏兰。
细长脖子脸上长着大片青春痘的欧阳亮忍不住问：“王段长，咱们装卸工段都装卸什么呀？”
王段长说：“好象是装火车卸火车。”
夏兰一旁听了，本来沮丧的心情又受了一次打击，他大喊道：“我操！早知道是装卸火车，还不如在我老家干呢！我原来在水泥厂就是装卸火车出身，转了一大圈，又干上这活儿了！”
王段长听夏兰这么说，就问夏兰：“我说你原来是怎么装卸的？”
夏兰眨了眨眼睛回道：“就是用一把板儿锹上下翻飞，卸煤、卸矿渣还有河溜石。”
王段长听了哈哈大笑：“你那个装卸和咱们这个装卸没法比，咱们这是自动化装卸，不用什么大板儿锹，都是仪表操作，按一按电钮就行了。”
大伙听了王段长的解释，这才转忧为喜，脸上舒展了许多。
王段长取笑道：“瞅瞅你们刚才那熊样！一个个哭丧着脸象多大个愁事儿似的！”
聂成勇咧咧嘴说：“能不愁吗？在老家考了两遍试，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么个大企业，没想到当了个装卸鬼子，你说能有好心情吗？”
“那这回心情好了？”
“好是好了点儿，就是这‘装卸工’好说不好听啊！”欧阳亮捏着脸上的红痘痘晃着脑袋说。
“行了！今天也没啥事，都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八点都别迟到了，咱们参加劳动。”王段长扫视了大家一圈说。
“又是劳动？干啥活儿呀？”高高瘦瘦的李福旺紧张地问。
“咱们是工人，工人不劳动还能干啥？”王段长瞥了李福旺一眼虎着脸说道：“拿大板锹，平整土方！”
李福旺听了，用两手往脸上一捂，嘴里大喊了一声：“我的亲妈呀！是这活儿呀！还不是得拿大板儿锹。”
众人都看着他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上班后，工段长王国镇领着手下清一色的大小伙子肩扛大板儿锹准时来到了指定现场。
尚未竣工的总厂院子里到处都是残土，高高地堆成了一道道丘陵，上面长满了杂草。偶尔也能看到有几只蝴蝶和蜻蜓在空中飞舞。
“今天咱们的任务就是扫平这块高地！开干吧！”黑红脸膛的王段长指着栈桥下的一个大土堆下令了。他首先挥起了铁锹，把一锹黄土扔到了远远的坑里。三十五岁的他，高大健壮，跟一头牛犊子差不多，据说一顿能喝一斤白酒外加四瓶啤酒，并不耽误啥事儿。
夏兰他们见工段长领头干上了，也都轮起了铁锹。说实话，夏兰最喜欢干力气活儿了，象挖土填坑这样的活儿他根本不在话下。同事赵志新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出了他异常发达的胸大肌；张振昆是个车轴汉子，这活儿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聂成勇虽然是他们八个人当中最矮小的一个，但他干起活儿来也虎虎生风；段永兴眼神儿不太好，所以干着干着他就得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王段长逗着自己的徒弟：“我说小段儿就你这双眼睛，是咋混进总厂来的？体检的时候你咋过的关哪？”
段永兴笑了笑，他的厚嘴唇向上翻了翻，“我都不知道我是咋过的关，反正是混进来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别看李福旺和欧阳亮两个人长得个子挺高的，偏偏他们俩干活儿最吃力，两个人常常电线杆子一样地拄着锹戳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好好干噢！咱们这活儿干好了还有奖金呢！”王工段长对大家宣布说。
听了工段长这么一喊，夏兰和赵志新干得更加卖力了。夏兰是真想得到这笔奖金哪。他们这些徒工刚入厂头两个月的工资是每月三十一元钱。夏兰把三十元钱都换成了食堂饭票，每月的零花钱就只有一块钱了，那能买什么呀？况且他来的时候家里父母又没给他拿一分钱，只有他姐姐夏春给的五十元钱他也没敢怎么花。因此夏兰力争多干些活儿好得些奖金，以弥补自己羞涩的钱袋儿。
夏兰的努力没有白费，第一笔奖金被他拿到了，足足给了十五元，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夏兰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以后每次劳动他更加拼命地干了，而每次发奖金，夏兰都成了当然的得主。夏兰把这些奖金攒起来，高高兴兴地去了邮局，往家里邮了他正式参加工作后挣到的第一笔钱。他又有了成就感：通过自己的努力，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给家里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充满了喜悦。
这样的杂活儿一直干了一个多月。一天，王工段长通知夏兰还有赵志新、聂成勇、张振昆这四个人，回去准备些全国粮票，三天后去上海实习。
夏兰得到通知，心里这个美呀！此前，车间里就议论纷纷，有的说过些天要选派一些人去日本实习呢，还 有的说是去上海实习，也有的说是去北京。夏兰听说后，也没太往心里去，在他看来，他们这些装卸工人最多也就是到附近的兄弟单位实习实习算了，不可能去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更不可能去日本，所以这次工段长一通知他们四个去上海，真使夏兰他们喜出望外。
当天晚上，夏兰就乘上半夜的火车往家乡赶，由于中间还得在哈尔滨换车等车，因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虽然夏兰只刚刚离开家里一个多月，可对于夏母及家人来说，这段时间却显得好长好长，看到夏兰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家人都十分高兴。
“这次回来能多呆几天吧？”夏母边做着早饭边问道。
“就能呆两天，回去后马上就去上海实习！”夏兰洗了两把脸，拿过一条毛巾一边擦着脸一边回答。
“还能去上海实习呢？”夏父有些怀疑地问。
“嗯哪，我也没想到，刚一参加工作就能去上海。”夏兰兴奋地说。
“那你是什么工作呀？这么好，还能去上海实习？”姐姐夏春真替弟弟高兴，她满脸喜色地问道。
“告诉你，吓你一跳，我呀，是个装卸工！”
夏父听了一脸的不痛快。
“什么？装卸工？”姐姐疑惑地看着夏兰。
“瞅瞅，吓着了不是。我跟你说呀姐，我们这个装卸工啊，可不比咱家水泥厂这儿的装卸工，那叫全自动化装卸火车槽车，需要学习很长时间呢！要是没点儿技术含量，怎么能去上海实习呢？”
“噢！我说地嘛。妈，你看，还是人家大企业，就是比咱这儿强多了！”
“那当然，夏兰去的那个总厂啊，可是货真价实的国家大型企业呢，这个夏兰上次来信时都介绍了。”夏母有些自豪地说。
“大企业是大企业，可他还不就是个装卸工！”夏父冷冷地说。不过他又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欠妥，马上转了个话题。“你前几天寄回来的钱，我们收到了，虽然钱不多，可那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和你妈都挺高兴的，也很感动，你没有忘记你的责任，没忘了这个家，你做得很好！”
夏兰听父亲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发说：“我刚上班挣得是挺少的，要是光靠工资，我还真没法往家邮钱，那些钱是我参加劳动得的奖金。”
“那你的表现一定很突出喽大哥！”十五岁的小妹夏丽憋了半天终于插上嘴了。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不过要说干活儿，你大哥我可有的是力气！”夏兰说着，弯了一下胳膊，展示了一下他那结实的肌肉。
夏丽过去用力扳了扳，没有扳动，“还真挺膀的呀！大哥真没瞎吹。”
夏新一直站在一边儿听着大家的谈话，这时他有些着急地看着墙上的挂钟说：“妈！你们光顾跟大哥说话了，赶紧吃饭哪！人家还得上学呢。再说大哥坐了一宿火车，不是也挺饿的吗？是不是大哥？”
夏兰连忙说：“嗯哪。可不是咋地！妈，咱们快吃饭吧，我真饿懵了。”
夏兰在家呆了两天，几乎没出门。他白天就在家里同母亲聊天或帮着做些家务活儿，晚上就与爸妈和姐姐坐在电视机前看看电视。
“妈，啥时候买的电视呀？”夏兰问道。
“你刚走不几天买的，家里也没啥钱，只能买个黑白的先看着，等以后啊，条件好了，咱再换彩电。对了，你们那儿能看电视吗？”
“我们宿舍里没电视，不过宿舍楼里倒是有个电视室，我嫌人多太挤，所以很少去看。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多去了几次，就是看香港拍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挺不错的，咱家这能看到吗？”
“好象看不到。咱家的天线矮，就能收不几个台，有时候没啥节目了，咱妈就坐在那里看雪花。”夏春叹息一声说道。
“妈，夏新夏丽他们得几点钟回来呀？”
“这晚上啊，要复习到九点半呢，九点半以后才能到家呢。”夏母喝了口草茶说。
“人家夏新夏丽都非常用功，他俩可是考大学的苗子呀！”夏父拉着长声故意对夏兰说。
夏兰听了，心里不太是个滋味。
二十四
夏兰从家里拿了五十斤全国粮票后，返回了工作单位。临去上海前的一天晚上，他去了伍春那里。
“我明天就要去上海实习了，时间是三个月呢。”夏兰有些不舍地说。
“那不是挺好吗？真为你高兴，刚一上班就能去上海，比我们强多了！”伍春羡慕道。
“这一分开就是一百来天哪！”夏兰有些感慨。
“快！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伍春安慰着夏兰。
“对了，你陪我去趟108楼呗，我去跟汪蓉蓉她们打个招呼，辞个行。”
“好啊！”伍春一听要去女宿舍楼，高兴地答应着。
夏兰与伍春两个人来到了108楼六楼，夏兰轻轻地敲着汪蓉蓉的房门。
“请进！”李华在里面喊道。
夏兰与伍春推门进去，见屋子里除李华和汪蓉蓉外，还有三个女生。
汪蓉蓉让道：“是你们俩呀，快坐快坐，瞧我们这屋里乱的，也没来得及收拾收拾。”
“太谦虚了吧！你们还没去我们男宿舍呢，那才叫个乱！”伍春连忙应道。
李华指着另外三名女生说：“我给你们俩介绍介绍吧，这三位也都是咱们的老乡，她叫李玉英，她叫柳玉杰，她俩都在热电厂上班。这位我们都叫她于大姐，在供电处上班。”
夏兰与伍春刚要坐下，马上又都撅起屁股欠了欠身子，嘴里“啊，啊”地应对着。
伍春到了女宿舍活跃得很，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话，逗得众女生哈哈哈地笑个不止。夏兰在一旁似乎有点儿发窘，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好在一边儿溜缝。
“听说你们这几天就要去上海实习了？”汪蓉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夏兰问道。
“啊，我们明天就走了，所以今天晚上才……才特意过来……过来看看你们。”夏兰吞吞吐吐，不知怎样说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伍春这时不知讲了个什么笑话，让李华、李玉英和于大姐她们几个乐成了一团。
柳玉杰对夏兰似乎挺有好感，她从上铺跳下来并排坐在了汪蓉蓉的床上，与夏兰坐了个对面。柳玉杰中等身材，与汪蓉蓉差不多一般高，只是比汪蓉蓉要瘦一点儿，瓜籽脸，高鼻梁，柳叶眉毛丹凤眼，是个古典美人。
“你对你当前的工作满意吗？”柳玉杰两手撑着床，身子略向后仰着问夏兰。两只眼睛放出强光。
“怎么说呢，反正我认为不管啥岗位咱都是个工人，工人就是干活儿，多得点奖金才是比较实际的。”
“嗨！奖金。又是钱！钱、钱、钱哪！”柳玉杰不知为什么发出了这样强烈的感慨，她对夏兰的回答似乎很不满意。
汪蓉蓉马上转移了话题：“夏兰，那你们一共去多长时间哪？”
“一共三个月，连去带回得一百来天吧。”夏兰答道。
柳玉杰好象感到刚才对夏兰的回应有些欠妥，连忙改变了表情，她往前欠了欠身子，微笑着对夏兰说：“到上海实习挺好的，不过在外面要多加点儿小心，自己照顾好自己呀。”说这话时，还暗送过去一个秋波给夏兰。
“啊，我会的，谢谢。”夏兰不觉对柳玉杰心生了一份感激之情，他觉得柳玉杰挺关心体贴人的，象自己的姐姐。
汪蓉蓉倒觉得柳玉杰说的这几句话应该由她汪蓉蓉来讲，可偏偏让柳玉杰抢先说出去了，汪蓉蓉心里有些醋意，她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瞅了瞅身边的柳玉杰，然后对夏兰说：“瞧瞧！你新认识的女老乡多关心你呀！”
“那太谢谢了！”夏兰也不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连忙称谢。
夏兰感觉在女生宿舍很不自然，窘得很，于是站起身来要走，他见伍春与那几个女生正谈笑风生，又不想扫了她们的兴，于是略等了等才对伍春说：“伍春，我明天要走了，得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要不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先回去了。”
伍春见夏兰这样说，立刻应道：“那也行，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再去送你！”
“不用送了，等我回来咱们再见吧。各位女老乡，我先走了，咱们回来见。”说着夏兰迈步往门口走去。汪蓉蓉也没深让，一直送到门外。柳玉杰连忙起身也送出门口，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冲夏兰摆摆手：“夏兰！等你回来咱们再见。”说着，又送给夏兰一个深情的眼神。
汪蓉蓉没有马上回屋，她又陪着夏兰往前走了几步，在走廊里，她告诉夏兰：“你走后一个月我也要去北京实习了。”
“那得多长时间？”
“说是也得三个月呢。”
“噢。”夏兰听到这个消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他与汪蓉蓉这一分开就是四个多月，他得多么思念她呀！夏兰不觉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汪蓉蓉，汪蓉蓉也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半晌，夏兰才收回眼神儿，“那我走了。”他十分不情愿地说。
“你走吧，等实习回来见。”汪蓉蓉也依依不舍地说。
夏兰没再敢回头。他的心里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失落。“她在成品工段是泵工，我在装卸工段是装卸工，唉！要是我们能在一起实习该有多好啊。在实习的这几个月里，我们身处异乡，又是同学又是老乡，我俩一定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互相接触的，互相之间会有很多的帮助。闲遐的时候，还可以一起去散步，或看场电影，我俩一定会有单独交流的时间……唉！这一切，看来都不可能了！她去北京，我在上海，千里迢迢，音讯不通。相信缘分吗？相信命运吗？为什么我俩能分到一个处里、一个车间、却分不到一个工段？为什么我去上海实习，她却偏偏去了北京？为什么？为什么？夏兰不能再往下想了，他一回到宿舍，就倒在了床上，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失眠了。
南行的火车上，夏兰伏在窗口，两眼望着窗外，此时，他真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二十年了，他始终压抑着自己，每当内心有一种无名的冲动时，他都会感到自己要飞起来，那种无名的冲动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也许是一个将要实现的理想；也许是一种对未来的企盼、憧憬或展望。总之，是一种含着很多喜悦成分的东西，他往往会随着这种冲动而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一颗骚动的心啊，会飞向远方，神游八极！
这次，自从他登上了南行的列车，他的这种冲动就每每出现，他兴奋、他坐不住，他无法平静一颗年轻火热的心，他一路上不吃也不喝，却一点儿也不渴，一点儿也不饿，他精力异常地旺盛，他帮助列车员打扫卫生，给同行的人打开水，给站着的人让座位，他觉得浑身上下有太多剩余的力量不知往哪儿使，往哪儿用。
坐在南行的火车上，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山，他第一次看到了雄奇的山海关，他看到了黄河，看到了长江，还看到了江南隐在飘渺水雾中的白色的二层楼的农舍。
这次去上海，连酸碱站的师傅和徒工十个人在内，他们一共是十五人。大伙第一个目的地是南京。到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带队的钱师傅订好了一个旅店，叫狮子山人族旅店，大家在这个旅店的地下室住了下来。这个地下室异常地潮湿，还不通一点儿风，北方人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于是三三两两地走出地下室到外面去乘凉，连买些东西吃。
夏兰穿着一身总厂发的蓝色工作服，一个人出了地下室，在人族旅店附近的一家面馆里坐下来，要了一碗炸酱面吃了，见旁边还有一个茶棚，于是就走过去要了一大碗浓茶，并随手拽过来一把竹椅子坐下了。八月的南京酷热难当，稍一动弹就是一身臭汗，夏兰脱下了工作服外套，把衣服顺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只穿着件背心在那里慢慢地喝茶。周围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分陌生的环境里，好象不是待在国内，倒是有一种身在异国的强烈感受。
夏兰喝完茶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身，他忘了拿他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转身返回了旅店。
夏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只听见周围不住嘴的报怨声：“咋住这破地方呢？太焖了！”
“根本就没法睡觉！又潮又湿的！”
“哎呀！热死我啦！这咋住哇？”
“南京就这样儿，上边也不能好到哪去？咱们就只住一宿，将就一晚上明天早上起来就走人了。”钱师傅跟大家解释着。
“你还寻思出门象在你们自己家呢？还净可着你们了呢！”王国镇工段长红着一张脸怒道。
夏兰一直听着，没说一句话，他认为这没什么。出门在外没睡马路上就不错了。再说不就是一宿吗？算个屁呀！忽然，他一跃而起，迅速地冲出地下室向外面跑去，他想起了他的工作服还搭在那家茶棚子的竹椅子上，而且上衣口袋里还有五十斤全国粮票呢！
当夏兰跑到茶棚时，一切都晚了。虽然前后还不到十分钟，可是到哪里还去寻找他的工作服哇？他与茶棚老板理论了半天，人家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从那个老板的表情上他看出了无奈。那老板双手摊着，表示不知道，没看见。虽然夏兰对茶老板有些怀疑，可是他什么证据也没有，更无权搜人家的茶棚，再说，这里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少，说不定让谁顺手牵羊给拿走了呢。夏兰只得认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丢失衣物，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遭受的最大损失——一件新工作服外套和五十斤全国粮票。好在他的钱揣在裤兜里，没丢。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啥也没找着，他只好悻悻地回了旅店。这时他才想起了女老乡柳玉杰叮嘱自己的话：“一个人在外面可要多加点儿小心哪。”是的，女同胞在这方面是要比男生细心多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粗心大意。
由于喝了不少茶水，所以夏兰不一会儿就去了厕所，正碰上酸碱站的徒工陆文龙在小便，夏兰解开裤腰带大声感叹道：“我今天真他妈倒霉透了！刚来南京城就丢了两样东西！”
正解手的陆文龙听了，连忙关心地问：“都丢啥了？在哪儿丢的？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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