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一九七八年的秋季，开始收割庄稼了，夏兰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帮助父亲收割黄豆和玉米。此时的夏父身体非常虚弱，已经不能胜任一个整劳力的活儿了，所以夏兰才请假过来帮他。
早在这一年的夏天，夏父就已经得到了有关要给右派评反的消息，这消息十分可靠，是同村里的另一位右派老古告诉他的。老古与夏昆鹏不同，人家虽然被打成了右派，可人家没有丢掉公职，还在公社的供销部上班，挣着现钱，家里的经济状况要比夏家好很多，他甚至劝夏昆鹏别再去生产队干活儿了，就在家养息身体，等着评反后恢复工作得了。
可是夏昆鹏的心里没底呀，他不象人家老古可以挣到工资，自己只要一天不出工，全家人就会没有饭吃，再说没见到红头儿文件之前，他也不敢不去生产队呀。所以，他还得硬ting着拿起镰刀来到了玉米地。
夏父一次拿四根垄，夏兰少一半儿，只拿两根垄，不过夏兰出手非常快，他常常先到地头儿然后再回来接父亲一段儿，这样，夏父立马就觉着轻巧多了，他甚至还可以有功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夏兰虽然出手很快，但他干活比较毛草，手下的活不太干净，总是落下那些矮小的玉米秆子。
夏兰踅回来后与父亲碰了头儿，父子二人都有些饿了，就蹲在地里把包米叶子点着后烤包米吃，两个人正啃着玉米，就见生产队长江本录怒气冲冲地从南面过来了，他边往这边走边不住手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割掉那些落下的短小的玉米秆子。
江本录是个大个子，身高足有一米八十多，细长的身材。但比起他的身材来，他的脸似乎显得更长，尤其是他发怒的时候，一张驴脸拉得更狭长了。他来到夏家父子跟前，怒骂道：“都他妈整地啥鸡ba玩意儿！割的乱七八糟、长短不齐地，没干过活儿呀！”
夏昆鹏没想到他能发这么大的火儿，但看了看自家的垄台上，也确实有些不太干净，于是就解释道：“孩子头一回帮我干，也不太会，待会儿我让他再回去蹓蹓，让他都整干净了。”
江本录听了，不但没消气，反而劈头盖脸地冲夏父叫骂起来：“你他妈自己没整明白，还往孩子身上推，你还想不想好好干了？啊？”
夏父见他这么喊叫，强忍着怒气说：“我怎么没好好干了，不就是割得不太干净么，我都说一会儿再让孩子去蹓蹓了，那还要怎么地？”
江本录一见夏昆鹏与他顶嘴，一下子火气又高了一截，脖子上的青筋直往起蹦，他大骂道：“你他妈就是个死不改悔的右派，死不认错！行！你不是能抬杠吗？那好！你就给我从头儿到尾反功，整不利索你们就别想回家！”
夏父听完这话，不觉气得双目流出泪来，他对江队长说：“老江啊，你今天这是怎么地了？你怎么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呢？你还妈了妈了地骂上我了。你忘了咱俩当年一起在高温灶上遭罪的时候了？咱们在一起时间多长啊，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今天我是真的干不动了，才让小子来帮帮我，他头一回干这活儿，没干好，我们再重蹓蹓也就行了呗，至于你动那么大的肝火儿吗？咱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都不容易，你身为队长，抬抬手也就成全我们了，哪还能往死里整啊？”
夏兰站在一旁早已按奈不住了，他紧握镰刀，恶狠狠地盯着江本录，一见父亲被逼得掉了眼泪，夏兰的一腔怒火终于爆发了，他站在比自己高出一倍的江队长面前，用左手指着对方的大长脸怒道：“姓江的，你还想咋地？你对我爸爸客气点儿，不然的话，别说我给你两刀！”
江本录万万没想到他面前的这个小孩能对他这么凶，他以为他的威风能吓住这父子俩，可他偏偏没能吓住一个小孩子。他见小夏兰的眼睛里真的冒出了杀人的凶光，竟然心里有些发惧了，他的脸色忽然地变得柔和了一些，话音一转对夏父说道：“老夏，没想到你这儿子的脾气还挺暴的呀，这小子！他妈的翅膀硬了！这样吧，你一会儿再让你儿子蹓一趟，把落下的小棵玉米秆子割净了就没事儿了。那好吧，就这样，我还得到别的地方看看，没办法呀，谁让我当这个队长呢。”
夏父也止住了眼泪，稳了稳情绪说：“老江，你要是这么说，我心里还好受点儿，那谢谢了，你先忙去吧。”
江本录迈开大长腿走了，夏兰抓起一穗刚才没啃完的包米朝江队长的身后掷了过去，嘴里大声说：“耍什么威风啊，装犊子！”
江本录听见夏兰在说自己的，只装着没听见，他恢溜溜地快速离开了夏家父子。
夏昆鹏重新审视了一会儿夏兰，他也万万没想到儿子今天怎么会有那样的表现，为什么会那样的凶猛无畏？他突然发现儿子就是个小男子汉，似乎一夜间长大成熟了许多，不但成了自己的帮手，而且还似乎成了自己的依赖，自己居然要让儿子来保护了，他觉得儿子已经成人了，而且今后他似乎也不可以在儿子面前摆老子的威风了，儿子敢于反抗了，想到这里，夏父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受。
自从夏兰重新回到学校读书以后，班主任为了鼓励他，还提拨他当了学习委员，让原来的学习委员当了班长。
这个新当选的班长叫南伟才，是个十分优秀的好学生，他的脑瓜虽然不如夏兰来得快，可他异常刻苦、肯用功，为了能比拼夏兰，他甚至下了比夏兰两倍多的功夫。
这回夏兰不再象以前了，轻轻松松就能考个第一，在夏兰一旦不十分重视的情况下，南伟才就会超过他，这也使得夏兰在以后的考试中不得不重视这个班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且正因为有了竞争对手，才使得这两个人学得越来越起劲儿，谁也别想落下谁，他们俩差不多提前半年就学完了全部的初二课程。
这时到了冬季，夏父也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县里成立了评反办公室，他的右派评反问题已经摆到了日程。没事儿的时候，夏昆鹏就到屯东头儿的老古家去研究政策，每次回来，都挂着一脸的笑容。而夏母的身体也日渐康复起来了，夏母整天同几个孩子们畅想着未来的前景。
夏母以为自己当时是受诛连的，因此也能恢复工作，就满口答应等上班儿以后就给孩子们买新衣服。夏兰说自己不但要新衣服，还让母亲到时候给他买书、买世界名著，夏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每当此时，一家人快乐的样子就好象美好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似的。
不过，这无论如何在全村子人的心中都成了最爆炸的新闻，村民们每天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人家老古家和老夏家这回可翻身喽！听说过了年以后就都返回城里上班了呢。”
“哟！你还不知道吧，那夏昆鹏家属也恢复了工作，说是能去县里银行上班呢。”
“对了，夏昆鹏那当年可是个能人呢，这回返城听说还要当官呢。”
“还有哇，听说这二十多年的冤情评反后还给补钱呢！你想想，二十多年哪，那得补多少钱呀！”
“这回老夏家和老古家可发喽！谁能想到他们还能有翻身的时候啊！”
到了学校里，夏兰的同学也总是问他：“你什么时候进城啊？进城后去哪个中学念书啊？”夏兰一时难以回答，也就只好“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事。不过夏兰自己心里可真有些稳不下来了，他每天无心听课，更无心看书做题，一拿起笔来，心思就飞向了远方，他常常发呆地幻想起自己的将来：
他幻想着自己穿上一身十分得体的学生服，背着漂亮的书包，再骑上一辆自行车，意气风发地去上学的样子。
他幻想着脚上有了一双白色回力运动鞋，穿着一身紧身运动服英姿飒爽地站在了学校的操场上。
他幻想着爸爸妈妈下班回来，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晚饭还能吃到在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看到的胡汉三吃的大块儿红烧猪肉。
他幻想着过节的时候，他们全家人能吃上公社书记午饭时吃的大米饭煎带鱼。
他幻想自己和小弟两个人有单独的房间和床铺，再也不用一家六口人挤在一铺炕上，再也不用因身子底下堆着一层厚厚的潮湿的谷子而受罪。
他幻想着从此就告别了这间泥草房，再也不为下雨天屋子四处漏雨而发愁了。
由于夏兰所住的村庄处在县城的东北方向，夏兰每天都会站在院子里往西南方眺望，透过那淡淡的流云，他仿佛看见了在县城里自己的新家，那是一座砖瓦结构的宽敞大房子，屋子里摆着家俱，他就置身其中，正伏在写字台上写作文呢。
夏兰每天都耽于幻想，每晚都做着美梦，而且他也深信，一家人离这梦境越来越近了。
夏兰不但幻想着美梦的实现，而且他已经实在不能再忍受同学们每天的询问了，他做出了一个十分幼稚而愚蠢的决定——他不再去学校了。而且他还十分自负地认为，即便他两个月不去学校上课，凭他的脑袋，也绝不会被别人落下的。
夏父见儿子不去上学了，十分恼怒，他严令夏兰去学校读书，并且告诉夏兰，返城的事儿还没有着落呢，还说不上哪天呢，也许半年，也可能一年，谁都无法说出准信儿。
可夏兰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再去学校了，他宁可在家里自己温习功课。
夏父白天要去县城里跑关系，因此也就顾不上夏兰上不上学的事儿了。
一连好几天，夏父都背着自家养的小笨鸡去县城里，不是去卖，而是拿这些小鸡去送礼，打点关节，直到天黑才回来 。
而就在这等待的煎熬中，夏母终于挺不住了，她病倒了。
夏母这一次病得可不轻，大夫诊断为心火太盛。是啊，夏母怎能不上火呢？上级给落实政策的文件都下来了，可是他们夫妻二人工作的事儿却迟迟办理不了，前几天终于有了确切消息，他们夫妇二人只能给安排一个，她的工作暂时解决不了，因为上边说她当年是自己提出来辞职的。
夏母一听这个消息，肺子都快气炸了，“怎么能说我是自己提出辞职的呢？我不是受诛连的吗？如果丈夫不被下放到遥远的农村，自己怎么会被逼得写辞职呢？”
一股急火攻心，夏母一下子病倒了，这下可吓坏了夏昆鹏和孩子们。夏春每天去找大夫来家里给母亲看病，夏父从生产队一回来就陪在妻子身边，夏兰由于没去念书，他就负责喂猪、喂鸡鸭、干家务活儿。夏春也不去队上劳动了，她主要是给家人做饭并给妈妈端汤喂药。
夏母每天打针吃药，一连七八天过去了，看看夏母的病情仍无多大的起色，夏父和孩子们不免焦虑起来。
夏父紧锁双眉坐在妻子身旁。他也深知妻子得的病也不完全是生理上的原因，更主要还是他工作不能落实的原因。夏昆鹏望着病恹恹的妻子，又看了看满脸愁容的孩子们，他不觉仰天长叹：“唉！老天爷呀！你行行好，快帮我们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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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父一次拿四根垄，夏兰少一半儿，只拿两根垄，不过夏兰出手非常快，他常常先到地头儿然后再回来接父亲一段儿，这样，夏父立马就觉着轻巧多了，他甚至还可以有功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夏兰虽然出手很快，但他干活比较毛草，手下的活不太干净，总是落下那些矮小的玉米秆子。
夏兰踅回来后与父亲碰了头儿，父子二人都有些饿了，就蹲在地里把包米叶子点着后烤包米吃，两个人正啃着玉米，就见生产队长江本录怒气冲冲地从南面过来了，他边往这边走边不住手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割掉那些落下的短小的玉米秆子。
江本录是个大个子，身高足有一米八十多，细长的身材。但比起他的身材来，他的脸似乎显得更长，尤其是他发怒的时候，一张驴脸拉得更狭长了。他来到夏家父子跟前，怒骂道：“都他妈整地啥鸡ba玩意儿！割的乱七八糟、长短不齐地，没干过活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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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母以为自己当时是受诛连的，因此也能恢复工作，就满口答应等上班儿以后就给孩子们买新衣服。夏兰说自己不但要新衣服，还让母亲到时候给他买书、买世界名著，夏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每当此时，一家人快乐的样子就好象美好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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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老古家和老夏家这回可翻身喽！听说过了年以后就都返回城里上班了呢。”
“哟！你还不知道吧，那夏昆鹏家属也恢复了工作，说是能去县里银行上班呢。”
“对了，夏昆鹏那当年可是个能人呢，这回返城听说还要当官呢。”
“还有哇，听说这二十多年的冤情评反后还给补钱呢！你想想，二十多年哪，那得补多少钱呀！”
“这回老夏家和老古家可发喽！谁能想到他们还能有翻身的时候啊！”
到了学校里，夏兰的同学也总是问他：“你什么时候进城啊？进城后去哪个中学念书啊？”夏兰一时难以回答，也就只好“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事。不过夏兰自己心里可真有些稳不下来了，他每天无心听课，更无心看书做题，一拿起笔来，心思就飞向了远方，他常常发呆地幻想起自己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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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等待的煎熬中，夏母终于挺不住了，她病倒了。
夏母这一次病得可不轻，大夫诊断为心火太盛。是啊，夏母怎能不上火呢？上级给落实政策的文件都下来了，可是他们夫妻二人工作的事儿却迟迟办理不了，前几天终于有了确切消息，他们夫妇二人只能给安排一个，她的工作暂时解决不了，因为上边说她当年是自己提出来辞职的。
夏母一听这个消息，肺子都快气炸了，“怎么能说我是自己提出辞职的呢？我不是受诛连的吗？如果丈夫不被下放到遥远的农村，自己怎么会被逼得写辞职呢？”
一股急火攻心，夏母一下子病倒了，这下可吓坏了夏昆鹏和孩子们。夏春每天去找大夫来家里给母亲看病，夏父从生产队一回来就陪在妻子身边，夏兰由于没去念书，他就负责喂猪、喂鸡鸭、干家务活儿。夏春也不去队上劳动了，她主要是给家人做饭并给妈妈端汤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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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父紧锁双眉坐在妻子身旁。他也深知妻子得的病也不完全是生理上的原因，更主要还是他工作不能落实的原因。夏昆鹏望着病恹恹的妻子，又看了看满脸愁容的孩子们，他不觉仰天长叹：“唉！老天爷呀！你行行好，快帮我们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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