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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五)病院反思

    接第二章雪(五)

    病院反思

    也许是白天的劳累,我很快进入了梦乡。不过一觉醒来,天还未亮,我便觉得腹部急剧疼痛,喉咙也涌上一股股酸水,我即刻赶到厕所,连吐带泻折腾了好一阵,等我漱完口来到走廊,已觉得头重脚轻,不得不扶着墙回到了自己宿舍。

    早晨8点刚过,矿宣传干事小王来看我,见我还没吃饭,赶忙到食堂端来一碗大米粥、一个馒头和一碟咸菜,我的嘴苦得很,一点食欲没有,勉强喝了两口粥,又哗哗吐了一地。我十分尴尬,挣扎着要起来收拾,小王却按住我不让起来。他自己拿来拖布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小王和矿的宣传委员任淼一块进来看我。老任摸了摸我的脑门,便招呼小王:“孔记者烧得挺厉害呢!赶紧去卫生所找个大夫来。”

    说话间我又里急后重地赶紧去了一趟厕所。

    “孔记者属肠胃炎型重感冒,体温39°多,挺严重,赶紧住院为好。”我闭着眼睛,很怕光,朦胧中听医生和老任他们说着什么。

    遵医嘱吃过几片药后,我便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了。约莫过了两个钟头,王明和市委机关的一位吉普车司机进得屋来。那时报社还没有小汽车,市委也只有两辆,其中一辆就是来的这辆吉普。

    吉普车在坎坷不平的矿区公路上奔跑,等我醒过来时,王明已扶着我来到矿区总医院的住院部。我睁一次眼,跟王明走一段路,半昏迷中经过了一段散发着来苏水气味的长廊,感觉着王明替我脱掉了鞋,将我身子横到病床上。给我盖上被子,不久我就似睡非睡地进入了梦乡。

    过不一会儿,我仿佛觉得右胳膊上有股凉冽的清泉流向全身。我顿时觉得全身舒服极了,我伸展着四肢,漂浮在不沉的泉水湖中。这股清泉是从我教过书的后寨那个寺院小学的圣水盆涌出来的,泉水清澈透明,在阳光折射下,那只有米粒大小的小山虾在清水中游弋。我跟那小山虾游呀游呀,然后顺流而下,突然,随着瀑布跌入深谷,进入一个黑洞,黑洞很冷,阴森可怖,什么也看不见,我缩作一团,原来龙潭里竟是这么黑,这般冷!我被冲浪搅得翻了几个跟斗,终于随激流流向浅滩,漂向山峦间的浓雾中,浓雾在绿色的松涛中飘忽,开始还挺惬意,颇舒服,接着便觉得闷热难当,我觉得沁出的汗水把背心都湿透了,有一群大黑蛇蚁从地面爬上松树,又从松树爬到我身上,它们恣意地在我周身乱咬、乱蛰,蛰得全身好疼,我使劲用手拨扫,却无济于事,越拨越多。我疲惫极了,喘着粗气,又过了一会儿,蛇蚁全部退去,我惊醒过来了……

    “好一点了吗?”当我睁开眼睛时,钦华、李斌和王明爱人王婷大姐出现在我床前。

    王姐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帽,她用手在我额上摸了摸说:“现在烧退多了。这两天都一直39º多,烧得吓人。”

    王姐拉过我的手,抚摸着继续说:“常言道,好人架不住三泡屎,折腾这么两天,就瘦成这样。”

    我望着王姐,不由得想起母亲。儿时有病,阿妈就象王姐这样摸我的额头,摸我的手。我用感激的眼光望着王姐,望着钦华、李斌,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

    “想家了吧?”李斌说。看我点点头,他说:“我一有病就也想家。可也是,都好几年没回家了。”

    我突然想起访问记初稿还在背包里,嘱李斌替我看一遍送总编室。

    “大样都快出来了。”李斌说:“博古接你那天,发现你采访本上夹着篇稿,他看过签完字就发工厂拣字排版去了。”

    “不是没有什么要改动的吗?”钦华看我点了点头,便说:“过两天报印出来,一定给你带几张来。”

    我笑了笑,无力地点点头。

    搞新闻这行的人都有个共同的感受,稿子变成铅字,始终象产妇生了孩子那样,急于知道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丑是俊,总是改不了那种初为人母的期盼心境。

    高烧退了下来,泻也止住了。我觉得嘴里淡而无味,很想吃些咸一点的食物。几天来医生给我定的饭都是流质食物。那胡罗卜和肉丁粥吃得腻烦极了。

    “改吃软食吧。”王姐说:“一会儿我告诉食堂管预订菜饭的人,给你来一块腐乳吧?还是我在家给你炸点酱?”

    “不的了,来块腐乳或榨菜都行。”

    一天快吃午饭的时候,大赵和欧阳芬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近日出版的《北新日报》。

    “×!病几天就瘦成这样。”大赵进门就说。

    “你说话不能干净点么?”欧阳芬瞅了大赵一眼纠正道。

    “口头语,改不了啦,抱歉抱歉!”大赵说:“大作今天发出来了,好险没署上这是孔庆芳的遗作。”大赵就爱开玩笑,他的嘴闲不住。

    欧阳芬这一时期与大赵关系密切起来,这是近几个月来编辑部的传闻。自从欧阳芬的父母不同意她和李斌处对象,怕南北方生活习惯不同,婚后不易共同生活,欧阳芬也觉得大赵新从哈尔滨俄语学院毕业,长得又一表人才,尽管大家还都一起住在独身宿舍,吃饭、学习也常常一起出出入入,但欧阳芬已逐渐疏远了李斌,而更多地接近起大赵来。起初大赵还有意识地尽量避开欧阳芬,因为他从大学来到编辑部后,已传闻欧阳芬和李斌比较接近,但天长日久欧阳芬落落大方主动与他接近,大赵也便逐渐默认了这种关系。

    “反击右派的批判会还继续开么?”我放下手中的报纸,问道。

    “基本上接近尾声。”大赵说:“原来鸣放的那些人,尤其是争取自由党派那帮人,已经揭批过多次,现在转入深挖阶段,找与他们有共鸣、有联系的人。如鸣放初期组织读报时,对章伯钧、罗隆基等人发言表示过赞许,甚至鼓过掌点过头的人,只要他成份高或以往好提意见那些人,都开始揭批呢!”

    “都揭出啥来了?”欧阳芬撇嘴道:“人家不发言,硬动员人家发言,还找到人家家里动员,结果无非是谁给哪位党员或领导提过几点意见,或说过几句疙瘩话,就上纲上线,谁就是反党。你看看咱那报道,写的不大都是耍死狗的场面,从哪就看出什么反党反党主义……”

    “别说这些。”大赵截住欧阳芬话头,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好好休息,我们也该去食堂吃饭了。”

    送大赵和欧阳芬到病房门口,住院部食堂的送饭车已来到病房。我一边吃一边看自己采写的那篇报道:《谁说农业合作社搞早了,搞糟了?长春社主任陶加布说:不!》

    看到自己的手稿变成一排排整齐醒目的铅字,尽管这种经历已经周而复始,不知体验过多少遍,内心的兴奋和冲动却丝毫不减,仿佛病也好了许多。

    “粮食亩产虽比互助组低了一点……”陶加布主任曾经轻轻带过的这句话,这时不知为何在脑子中特别突出、鲜明起来。头脑就象一朝醒来变得特别清晰、明朗。是的,起草写这篇报道的时候,我曾经有意回避了它,因为主任后面的话:蔬菜种植面积逐年扩大,总产量逐年提高,社员收入也有增加。……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我的情绪完全被这些能够有力批驳右派分子的事实所感奋,以至根本未去分析推敲其中的逻辑错误。不是吗!粮食亩产减少这是本质的东西,而蔬菜种植面积的扩大,总产量逐年提高,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另一种现象啊!蔬菜的总产量逐年提高,不等于蔬菜亩产的逐年提高啊!因为它是随着面积的逐年扩大为前提的。

    陶主任这么说,也许事出有因,也许出于习惯的算法而不晓得其中的不可比性,而作为读者耳目的记者,也能这么人云亦云去传播这种自欺欺人的错误说法么?

    一种愚弄读者的负罪感令我不安。“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我的逻辑分析能力太低啊!

    我换过另一张《北新日报》:

    “初世秋的检讨仍不老实,他极力掩盖着他的反党反党主义的本意,昨天说他污蔑肃反成绩的发言是为了出风头,今天又说根源是什么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这是那位号称“世界意义”的二赵写的报道。

    我又换过另一张《北新日报》:

    “民盟右派分子林诚忠实地执行章罗集团的阴谋计划,在北新市知识分子中大量发展组织,网罗反党资本,从而控制这些部门,为实现章罗集团的篡党夺权阴谋效力……”这是李斌写的消息。

    “郑立国多年来为了实现他争权夺利的个人野心,利用他九三学社主委的合法身份,一贯挑拨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他发展的25名成员,有20名不合社章规定,其中有历史反革命分子,有受过处分的对党不满分子,声言入社后权利有保障云云……”这篇报道的署名是“本报记者王明”。

    送饭车把大家吃完用过的碗筷收了回去,我合上报纸开始沉思:“新闻应该用事实说话。我们为什么不能象陆灏的作品那样,通过生动的事实去展示自己的观点呢?这不也如同巴人在《文学论稿》中所说的‘以政治概念或思想概念来代替生活实感;用大量的形容词、感叹词来装饰情绪;用说理来代替形象感染;或者是借人物的嘴大篇地宣传作者主观思想’吗?既然初世秋污蔑肃反成绩不是为了好出风头,自高自大,敢说他是‘极力掩盖着他的反党反党主义的本意’,为什么不公诸事实予以批驳呢?既然允许争取自由党派存在、发展,怎么能把它们发展组织等同于‘网罗反党资本’、从而‘控制这些部门’,甚至说这是为实现章罗集团篡党夺权阴谋效力呢?如果这个观点可以成立,民盟那些成员不是都可以打成右派了么?!王明揭露郑立国的报道是比较有力的,揭露他违反社章规定发展组织的言行,不是比之描写‘昔日神气十足的右派分子,今天在愤怒群众严厉批判下已成过街老鼠,在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角……’这类客观主义渲染斗争气氛更有力么?!”

    我想起头些天在报刊上看到的署名王谟的《充分揭露彻底批判》的文章,指出我们有些报刊在反右报道上犯有以议论代替说理和“简单粗暴”之病,过分地渲染斗争气氛,客观主义地描绘某些右派分子耍死狗的场面。毛主席在《政治周报》发刊词中曾经连用了五六个“请看事实”,我们为什么偏偏不去寻找事实,而热衷于自己出面下结论、给人扣上这样那样的帽子呢?

    一种愤世嫉俗的不平思潮在我胸中涌动。我趴在床上,用采访本摘记了读报中和这一时期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

    《为提高报道质量而斗争——谈谈反右报道中的一些缺点》。我在摘记前面的空白处,写下了这样的标题。等待着出院后参加每半月一次的评报会,作为自己的发言提要。

    下午,住院部的医生、护士们临下班光景,小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她有事找她嫂子,听说我的病已好一些,顺便给我带来一本苏联的翻译小说《第三病室》。

    “谢谢您。”我感激地望着她。她那娇好的身材,简朴的衣着,脉脉含情的眼光,都令我难于忘怀。

    “上次借的书还没有还呢。”我说。

    “没关系的,啥时有空啥时再还。你好好养病吧。”小娟说完,在我床沿坐了下来,以女人特有的细心帮我整了整掖在脖子后的衣领,当她那纤细白皙而温润的手触及我的脖颈时,一股暖流再次流过我的全身。

    “你瘦了,吃饭好点吗?”她问道。

    “现在好了,不用惦记我。”我回答说。我望了望她,她看了看我,我俩的目光凝结在一起了。

    待了一会儿,似乎再没有什么话题了,她便起身伸手和我握别,并突然含蓄而热烈地紧紧攥了一下我的手,深情地望了我一眼,便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我送小娟到门口,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涌上阵阵甜蜜的感觉:小娟这次所说的“顺便”,也许和她上次对我和李斌所说的“无意中”看到我那篇“读报札记”,或许是出于同一心态吧……

    语惊四座

    周一下午的评报会已经进行了两个钟头,小会议室的天棚游动着缕缕烟雾,发言的人不少,谈成绩的,讲体会的,编辑室袁主任谈了关于如何利用版面语言、利用醒目的黑体字强化宣传势态的做法,等等,就是没有人来谈谈反右报道中的不足或缺点,偶尔也有个别人提点意见,无非是报道中的一些错别字或印刷质量上的一些小问题。

    “为什么没有了过去评报中那种一针见血的批评呢?为什么大家都避重就轻地讲些不痛不痒的微枝末节呢!难道真是‘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我陷入了沉思:“不对,连欧阳芬都看出报道的浅薄,缺乏深度,难道仅仅离开编辑部几天,大家都变得那么老于世故了?连提点自己的真实看法都不敢了?我们在学习少奇同志的《论我党员的修养》时,不都曾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尽可能使自己做的工作多一点,最低限度不能妨害最理想社会事业的发展,尽自己的一部分责任吗?为什么现在我们会象少奇同志指出的‘看人看事说话’,‘顺风转舵’而成为《伊索寓言》中的蝙蝠那样,为了自己活命,听见黄鼠狼说最恨鸟类,便说自己是老鼠,听黄鼠狼说最恨鼠类,又把自己说成鸟类呢?‘无冕之王’是被批判之列,记者的良心总还得讲吧?……”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连响了五下,林总编看离下班只剩一个钟头了,大部分同志已经发言,便征求大家意见,评报会是否告一段落,没有发言的同志等待下次评报会再讲?

    “一等又得半月。”我举手表示要发言。

    “下次再说吧。”这是总编室袁主任的声音,他忙着审视大样,校对同志在一旁等他签字付印,交工厂开印。

    “不——!”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已往的优柔寡断性格早已无影无踪:“再不发言我简直要憋死了!”

    语惊四座。已准备离开会场的林总编,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和茶缸。王明瞪大眼睛瞅着我,金建副总编似乎已听出了弦外之音。只有袁主任尚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我显然有些激动,以致提到前述那些报道时,发觉自己的声调多少有些变异。末了,我说:“……我们要用确凿的事实,讲理的态度,揭露右派分子的罪恶阴谋。这是提高群众觉悟的最好办法。而我们有时不是如此,不是巧妙含蓄地通过诸多事实说明右派的恶毒阴谋,而是用教条主义的说教,说右派分子如何险毒;不是用充分的事实和说理的态度反击右派言论,而是热衷于报道群众的愤怒代替说理,压服右派言论;不是通过揭露右派的一言一行,暴露右派的丑恶面目,而是通过罗列其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因而说他‘站在被消灭的阶级立场’、‘与人民为敌’来表现我们立场的坚定和态度的坚决。其结果不仅不能很好地批倒右派,反倒露出了我们的宗派主义尾巴。反动派要看到我们的报道,该说我们利用宣传工具拉人民压服右派了……”

    嫉恶如仇的情绪令我一发而不可收。我继续激动地说道:“这种气氛也隐藏在总编室和市委,因为编排取舍是他们决定的。如果他们不喜欢这种报道,他们就会想法改善这种状况,而实际却不然。结果,气头转向一个又一个,而他们的真正动机仍未作交待。严肃地说,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与一个党的新闻工作者的身份,是不相容的……”

    末了,我觉得淋漓痛快之余,也该冷静下来收一收:“说了这许多,我觉得,对于真正的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应该憎恨,充分揭露;而对于整风中说了一些错话的基本上的好人,要又斗争又团结。而对于我们的报道,恰恰是善意的团结和和风细雨、摆事实讲道理表现不够,武断、偏激、乱扣帽子、渲染斗争气氛有余。总之,反右派报道是有成绩的,但缺点也是严重的,我觉得我必须出来提醒一下。我也很希望得到同志们的帮助。”

    我万万没料想到,自从这一“炮”放了出去,从此再也收不回来了。林总编看了看袁主任,又朝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袁主任心领神会,遂向我的座位走来,收去我的发言稿。会议室死一样的沉寂,我预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今天评报会就开到这儿。”林总编再次拿起茶缸和他那与众不同的大笔记本说:”小孔提了不少宝贵意见,有些看法还很尖锐,限于时间关系,我们另择时间深入讨论一下,大家不妨好好准备准备。”

    会场即刻发出椅子的碰撞声,我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在会议室的出口处,我和金建副总编的目光碰到一起,那是一种责备、惋惜的目光,我还仿佛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厕所小便池旁,最后只剩我和王明,我觉察出他是尽意等我说几句话的。

    “你刚出院,什么时候写的发言稿?”

    “住院时写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看看形势。谁象你那么傻,呱呱往外倒。”末了,王明叹了口气:“你呀!太年轻了!”王明说完便一边走一边结裤上的纽扣,我也知趣地待了一会儿才走,以便保持一定距离。

    众矢之的

    就在我发言后的第二个周末,过去半月才开一次的评报会,提前召开了。我还发现,我的《为提高报纸的质量而斗争》的评报手稿,袁主任已油印了数十份分发给与会者。林立栋总编说,过去编辑部忙于反右报道,报社内部没有抽出时间搞鸣放整改,上周评报会上小孔关于提高报纸质量的评报发言,针对我们反右报道中的一些缺点和错误,提出不少宝贵意见,这对我们今后办好报纸,是大有好处的。这一点应该得到肯定。

    林总编接着说:“但小孔的发言只是开了个头,对我们报纸的缺点,特别是反右报道这期间表现出的缺点,揭批得还远远不够。为了进一步办好党报,也为了更好地、更有力地把反右报道搞好,希望大家向小孔同志学习,发扬毛主席所说的‘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对党负责的大无畏精神,多提宝贵意见!”

    末了,林总编顺便介绍说,市委宣传部领导很重视我们的评报会议,今天也特地派郑风同志来旁听我们的发言。

    一直低着头假装看报的我,这才发现墙角离我不远处坐着一个陌生人。那人个子不高,方脸微胖,一脸严肃,约莫40多岁。

    没有人发言,只能听到人们翻动报纸或掀动茶缸盖喝水的声音。与过去座谈《本报内部消息》与报改的争相发言的热烈气氛,俨然两个天地。人们明白“向小孔学习”的含意,如同王明所言,再也无人象我那么傻,呱呱地往外倒了。

    “不一定都象小孔发言那么系统,想到一点说一点也行。”林总编进一步动员大家:“小孔有新的意见也可以随时补充。”

    还是死一般的沉寂。小会议室天棚上游动的烟雾,却越来越浓了。二赵常爱用纸卷着抽的那种蛤蟆烟,辛辣的气味呛得邻近的人不时咳嗽起来。

    “少抽点不行吗。”坐在二赵旁边的欧阳芬,一手扇动烟雾一边噘着嘴说。

    “大赵说说,”林总编开始点名:“大赵发言质量都是比较高的,常有一些独立见解,给大家来个启发性发言。”林总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企图缓和紧张的空气,但看来都不奏效。

    “没有准备,一时想不起说啥。还是大家先说吧。”大赵习惯地拢了一下头发说。他不像我那么傻,早已知道林总编所谓的启发性发言,不过是毛引蛇出洞的又一招式罢了。

    林总编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提醒大家:“哎,白白焖(闷)了半个钟头,牛蹄筋都该焖烂了。”林总编笑了笑:“如果大家一时没准备好,我看大家是否围绕小孔发言,谈谈自己看法也好。”

    还是没人发言。

    “博古先开头。”林总编再次点名。

    王明是团支部书记,又是党的生活组负责人,整风报道组的副组长,既然总编点到自己,责无旁贷,他翻出自己在领导召开的预备会上早已准备好的提纲,开始发言。

    他先讲到反右报道,有的在事实说话上是存在一些缺点与不足,个别报道热衷斗争气氛,客观主义地描绘了右派分子耍死狗的场面,这些都是事实,都是我们以后工作中需要进一步改进的,但小孔的结论有许多是错误的,诸如“露出了我们的宗派主义尾巴”,“这种气氛也隐藏在总编室和市委,因为编排取舍是他们决定的。如果他们不喜欢这种报道,他们就会想法改善这种状况”,好似我们喜欢如此,以宗派主义的态度强词夺理压服右派,这就把反右性质整个给颠倒过来了,这是一。

    其次,小孔发言的另一重要错误在于,他把揭露右派分子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不认为是帮助广大群众识别右派真面目的一种有力手段,倒好似我们借此往他们身上泼污水,这种思想是极其错误的。它的根本性质在于违背了毛主席的阶级分析方法。我们都知道,当农业合作化出现阻力、中央有些部长吹冷风的时候,如果不是毛主席点了农业部长廖鲁言的名,指出我们有些部长、副部长等等人的地主、富农家庭出身,要制止当时那股逆流、提高大家识别是非的能力,就要困难得多。这一点,小孔自己在学习座谈时,也是肯定了的,为啥到这节骨眼儿上,自己又糊涂了呢?毛主席指出“中农是一个动摇的阶层”,小孔是否从自己的家庭出身上找找根源呢?

    我迅速地记着王明的发言,我一方面觉得王明的出发点是善良的,一方面又觉得那是牵强的。因为除了我们这些解放后中学刚毕业的年轻人,或象二赵那样工人出身的记者,家庭成份稍好一些,那些年纪大些的知识分子,包括你王明自己,过去能够上得起学的人,有几个不是地富资本家出身?就说八路出身的林总编,你家若不是富农,旧社会能念起中学吗?至于社会关系,姑、姨、表、舅,在旧社会服务过的人,谁家不能找出几个?有错就说,翻家底能代替说理吗?反正谁若说错了话,谁认倒霉就是了。

    接着发言的是号称“世界意义”的二赵。

    “我也唠上两句。”二赵表白:“不过,我可不是因为小孔提出我报道中的不足,我才出来解释的。”

    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二赵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若不同意你的观点,他会和你争论得面红耳赤,鼻尖冒汗,一旦他同意你的观点,他就会说:“服了,服了,有世界意义!”

    “不过我不同意小孔关于新闻报道什么‘巧妙、含蓄’的观点。”二赵说:“毛主席认为,我们我党人任何时候都要旗帜鲜明。我们公开申明我们的报纸是代表工人阶级说话的,不象资本主义国家的记者那样,既要按资本家财团意图说话,又要装着客观公正的样子,所以我们说话,也就用不着搞那些弯弯绕。”

    我照样记下二赵的发言,但当我记完末尾那句“……用不着搞那些弯弯绕”之后,我在句号后面括弧内照样划上个问号。我想,旗帜鲜明该是我们的一贯立场和态度,但巧妙含蓄则是新闻写作表达的一种方式、方法。如果事实的结论和事实本身可以等同的话,那为什么新闻还要强调事实说话和含蓄巧妙呢!

    接着要求发言的是李斌。人们一看他举手要发言,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谁都晓得,在生活工作中,我俩好得象一个人似的,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周末一起参加舞会,就连他和欧阳芬有过的那段近于初恋的秘密,他对我也是毫无保留的。我对小娟的态度,也听取过他的意见。在政治要求进步方面,我俩还是刚刚一起填完申请入党登记表的。他家是贫农,我家是佃中农,在报社,除了工人出身的二赵之外,我俩家庭成份算是最好的。他这次要求发言,我心里明白是早就在组织安排的预备会有准备的,因为这两天,有时林总编一个眼色或一个手势,办公室就只剩下我和欧阳芬了。

    “我也补充一点。”李斌终于说道:“我不认为我写的有关民盟右派林诚的报道没有缺点,不过我是从本质上看待这一问题的:既然章罗集团反党的阴谋目的在于篡党夺权,那么林诚在北新发展组织,不是为章罗网罗反党资本,又能作什么解释呢?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

    我照样记下了我这位“诤友”的发言,但在“很浅显的道理”后面,我觉得如果不是他在强词夺理,便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所以我在括弧里面又划上一个问号。我心里想:如此推论下去,自然所有在这之前发展过盟员的民盟地方组织,都可以这种逻辑推理把他们冠于章罗集团的忠实走狗了!如是,还用这么兴师动众去揭批吗?全部可以照此定案划为右派了。如此下去,和封建时代的株连九族相比,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吗!

    “因此我想提醒小芳,”李斌继续说道:“对政治问题不要想得太天真了,人家要拿刀杀你了,你还书呆子似地认为:“他们是一伙的吗?他们的动机或许不会那么坏吧?”

    李斌发言之后,会场暂时冷落下来。林总编还想让大赵谈谈自己看法,大赵说下次准备准备再说,让欧阳芬说说自己看法,她还是那句口头语:“我听大家谈得都挺好的,也没有什么补充的了。”

    林总编看看颜路:“大姐也说两句?”林本来是随便说的。大姐却真的举起了手。颜路是浙江人,交大毕业,中学时代加入过“三青团”,成份稍高一些。她虽然在大学时代也参加过救亡宣传,建国前就随丈夫到解放区教书,后来夫妇都来到报社,老刘负责摄影报道。十多年来,她多次提出加入中国我党而未能了却这一宿愿,而且一次次运动背着这愈来愈沉重的包袱。她自从在编辑《北新日报通讯》,看到我那篇《从饺子皮谈起》的读报札记之后,对我或许就有了多一些的好感,夸奖我是“小广东”中的佼佼者。什么事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随声附和,不随波逐流。她预想不到的是,认为象我这样思想敏锐的人,为什么已到反右后期,还这样不识时务,竟自冒冒失失地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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