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责罚
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缓缓步出。因为当晚月色明亮,他虽自梦中醒来,却也没有掌灯。
“大哥。”云苏、紫樱、云萱一齐规规矩矩地叫道。来人正是陈家的大哥陈云苇。云苇为人方正,行事妥当,这几年父亲年龄渐长,外出经商有些力不从心,便把有些事务交与云苇办理,虽然他年龄不大,却已渐渐成了陈家的半个外当家,大事小事,父亲都听从于他,是以极得弟妹尊重。
云苇出门见三个弟妹都在外面,不觉皱皱眉头,恚道:“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爹怎么教咱们的?日落三时而息。你们都忘了!都快回去!”云苇不欲吵醒父母,这一句虽是责备,却故意压低了声音。
云苏看看紫樱和云萱,突然指着云萱道:“你,你衣服上是什么!”
云萱一惊,两手赶紧抱住胸前,想要遮挡住那片血污。
“没什么,是……”紫樱忙着分辩,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苇哼了一声,用力一挥,把云萱的两手格开:“没什么?这明明是血渍。说,怎么回事!”
“还不是浑带着紫樱出去玩儿,不知遇上了什么歹徒了吧!这么大了,还一天到晚缠着紫樱妹妹,不知羞耻!”云苏在一旁扯着云萱,一手握拳,做势要打,把云萱吓得一把抱住了紫樱。在他心目中,从小到大,也只有这个姐姐愿意帮他、救他,免他受这些无妄之灾。
云苇看他与紫樱神态亲密,又恨他二人深夜同游,心中火起,上前一步,把他和紫樱扯了开来。
紫樱却不依:“二哥,你说什么呢!我和弟弟出去是不对,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最多——最多让爹爹骂我一通罢了!”
“大哥你听听,咱们紫樱姑娘专会替这小子说好话!也不知这小子给紫樱吃了什么迷魂药,把一个大姑娘迷得五迷三道的。”
云苇闻言更是发怒,啪的一个耳光,扇在云萱脸上:“以后还带不带姐姐出去了!”
可怜云萱自小就被两个哥哥打,知道若不赶紧求饶,只怕受苦更多,连忙跪在地下,连声说:“不敢了,再不敢了。”这也是从小被教训出来的规矩。
紫樱正要拉他起来,忽听得妖娆一声,扭扭捏捏地在堂屋门口响了起来:“又是谁在大闹天宫呢!唱戏也不叫我来看看。”
紫樱心想,真是怕谁来谁,这人一来,要不把事情闹大了才怪。抬头一看,从堂屋走出来的,撒着两只裤腿没着裙子,穿一件瘦瘦小小的湘绣小褂,袅袅婷婷,扶门而立,可不正是陈家的二太太郑颖儿。她身后一人,身材魁梧,三绺长须,微黑脸膛,不怒自威,正是父亲陈子龙。
几人顿时敛时,紫樱等三人齐声尊称道:“爹爹。”云萱却叫了一声“父亲。”
陈子龙让二太太点了灯,把三子一女都唤进堂屋,并排立着,独云萱看看父亲,又看看长兄,仍旧缓缓跪下,等待父亲的责罚。
饶是紫樱说话利落,在云苏的千般打岔下,总算把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只是与那书生同船而归一事,碍于女儿家的颜面,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陈子龙听见紫樱遇上这样大的事端,幸好无事,心中已放了一大半心,只是这个云萱,着实可恶,怎么能深夜外出呢,带累姐姐以身犯险!当下板起脸来,唤家丁取家法来,就要动手教训这个向来也不甚喜欢的小儿子。
紫樱见爹爹脸色还好,连忙走到他身边,嘟着嘴道:“爹爹,这事原不怪萱儿,是我要带他出去的,凭他,哪里有这个胆子。这次就饶了萱儿吧,要罚就罚女儿吧。”
陈子龙还未答话,二太太抢先道:“是啊,我看咱家们这樱儿也太不象话了,一个小姐家,深更半夜在外边乱逛,还招惹上什么黑衣人啊、穷书生啊,让人听了,不笑她年轻不尊重,倒象是咱们家没规矩,不好好教女儿呢!”
陈子龙听她数落紫樱的不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把二太太吓得把后面一串的话都咽了回去。
紫樱也白了她一眼,却不屑理她,依旧依偎着爹爹,撒着娇道:“萱儿都这样大了,动不动就脱了裤子打,下人看了也不象样子啊,爹爹——不如就别打了吧。”
陈子龙看看畏畏缩缩跪在地上的云萱,这一年来身形也长大了,面目渐渐明朗,已经有些大人的样子了。想他一向跟着当今大儒孔焕夫子读书,平日颇得老师称赞,这次多半是这个宝贝女儿带着他出去的。只是要教训这个女儿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不罚呢又怕他们以后故计重施,还是让云萱代过算了。
想到这里,便故意板着脸,沉声说道:“既然姐姐替你求情,又听孔老夫子说你这阵子还算用功,功课上不错,这次就饶了你,不请家法了。只是——就在外边廊上跪两个时辰吧——也不能乱了我陈家的家规。”
紫樱不平道:“什么呀爹爹,都说饶了他了,怎么还罚跪,不硌得膝盖疼吗!回头上学一瘸一拐的,可不更叫人笑话?若真要罚,我陪着萱儿领罚吧!”说着,拉着萱儿走到廊子上并肩跪下。
这时,后院匆匆走来一人,头后挽着常髻,端端正正插一支素白银簪,走到堂前,恭恭敬敬说道:“太太吩咐奴婢与老爷说,咱们家虽不是大富人家,对女儿也该娇惯着些养,还求老爷看在过去的事情上,千万不要责怪小姐。”转身又对紫樱说:“太太还说,天也晚了,就请小姐早些回绣楼休息吧,可别累着了。”这人眉眼平板,又不施粉黛,一身褐色衣裙,又宽又大,看上去老气横秋,其实也不过才三十余岁,正是陈家正房太太曾雁月身边的侍女绮芳。陈太太一向身体不好,极少出门,连饭也是在自己房内吃,有话都是这绮芳来传。
陈子龙原本也不欲紫樱陪同受罚,又见太太身边人来求情,就低喝道:“你娘叫你去,还不快去吗!”
紫樱向来最孝顺娘,无奈只好随着绮芳去了,兀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跪着的云萱。
陈子龙见紫樱已去,吩咐众人各自回去,此事不许再提,便带着二太太回堂屋去了。
云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想着什么,想了半晌,恨恨地冲着云萱踹了一脚,也回房了,云苏把事端挑起来已经心满意足,早就回去了。
院子里只留着云萱,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生怕弄出动静来,再惊醒了什么人,责罚就更重些。
跪了许久,身上微微有了凉意,好在时属盛夏,衣衫虽薄,却也还抵受得住,只是膝盖一阵阵地生疼,小腿也酸麻了,方才大哥那一脚正踹在胸口,连气都喘不匀了,整个身子不住摇晃,好不难受,分外想念自己小屋里那张小床。
正不知道何时才能起身时,一件月白单衣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鼻中闻到一股浓浓的粥香。他轻轻唤道:“娘。”
身后一个女子柔声道:“来,喝点粥吧,身子暖和了,就不疼了。”
云萱身子向后靠了靠,正靠在陈家三太太章寻苓温暖的怀中,血液重又涌进一双麻木了腿,酸酸软软的,身上疼痛却减轻了不少。
寻苓把粥放到儿子手中,看着他一口一口抿着,一双细长眼睛勉强笑了笑,刚要安慰他几句,突然看见他胸口一大片血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乱问道:“萱儿,你受伤了吗?让娘看看!”
云萱闻言,眼睛湿润了,可又拚了命忍住泪不让娘看见:他的痛,也只有娘能看到吧?一大家子谁也没来问问他身上的血,问问他是不是受了伤。他握住娘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儿子没有受伤,这不过是沾上的别人的血。”
寻苓略略放下心下,只心疼地看着这个儿子,拥着他,盼着能给他减轻一丝痛苦,任云萱怎么劝也不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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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云苏、紫樱、云萱一齐规规矩矩地叫道。来人正是陈家的大哥陈云苇。云苇为人方正,行事妥当,这几年父亲年龄渐长,外出经商有些力不从心,便把有些事务交与云苇办理,虽然他年龄不大,却已渐渐成了陈家的半个外当家,大事小事,父亲都听从于他,是以极得弟妹尊重。
云苇出门见三个弟妹都在外面,不觉皱皱眉头,恚道:“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爹怎么教咱们的?日落三时而息。你们都忘了!都快回去!”云苇不欲吵醒父母,这一句虽是责备,却故意压低了声音。
云苏看看紫樱和云萱,突然指着云萱道:“你,你衣服上是什么!”
云萱一惊,两手赶紧抱住胸前,想要遮挡住那片血污。
“没什么,是……”紫樱忙着分辩,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苇哼了一声,用力一挥,把云萱的两手格开:“没什么?这明明是血渍。说,怎么回事!”
“还不是浑带着紫樱出去玩儿,不知遇上了什么歹徒了吧!这么大了,还一天到晚缠着紫樱妹妹,不知羞耻!”云苏在一旁扯着云萱,一手握拳,做势要打,把云萱吓得一把抱住了紫樱。在他心目中,从小到大,也只有这个姐姐愿意帮他、救他,免他受这些无妄之灾。
云苇看他与紫樱神态亲密,又恨他二人深夜同游,心中火起,上前一步,把他和紫樱扯了开来。
紫樱却不依:“二哥,你说什么呢!我和弟弟出去是不对,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最多——最多让爹爹骂我一通罢了!”
“大哥你听听,咱们紫樱姑娘专会替这小子说好话!也不知这小子给紫樱吃了什么迷魂药,把一个大姑娘迷得五迷三道的。”
云苇闻言更是发怒,啪的一个耳光,扇在云萱脸上:“以后还带不带姐姐出去了!”
可怜云萱自小就被两个哥哥打,知道若不赶紧求饶,只怕受苦更多,连忙跪在地下,连声说:“不敢了,再不敢了。”这也是从小被教训出来的规矩。
紫樱正要拉他起来,忽听得妖娆一声,扭扭捏捏地在堂屋门口响了起来:“又是谁在大闹天宫呢!唱戏也不叫我来看看。”
紫樱心想,真是怕谁来谁,这人一来,要不把事情闹大了才怪。抬头一看,从堂屋走出来的,撒着两只裤腿没着裙子,穿一件瘦瘦小小的湘绣小褂,袅袅婷婷,扶门而立,可不正是陈家的二太太郑颖儿。她身后一人,身材魁梧,三绺长须,微黑脸膛,不怒自威,正是父亲陈子龙。
几人顿时敛时,紫樱等三人齐声尊称道:“爹爹。”云萱却叫了一声“父亲。”
陈子龙让二太太点了灯,把三子一女都唤进堂屋,并排立着,独云萱看看父亲,又看看长兄,仍旧缓缓跪下,等待父亲的责罚。
饶是紫樱说话利落,在云苏的千般打岔下,总算把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只是与那书生同船而归一事,碍于女儿家的颜面,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陈子龙听见紫樱遇上这样大的事端,幸好无事,心中已放了一大半心,只是这个云萱,着实可恶,怎么能深夜外出呢,带累姐姐以身犯险!当下板起脸来,唤家丁取家法来,就要动手教训这个向来也不甚喜欢的小儿子。
紫樱见爹爹脸色还好,连忙走到他身边,嘟着嘴道:“爹爹,这事原不怪萱儿,是我要带他出去的,凭他,哪里有这个胆子。这次就饶了萱儿吧,要罚就罚女儿吧。”
陈子龙还未答话,二太太抢先道:“是啊,我看咱家们这樱儿也太不象话了,一个小姐家,深更半夜在外边乱逛,还招惹上什么黑衣人啊、穷书生啊,让人听了,不笑她年轻不尊重,倒象是咱们家没规矩,不好好教女儿呢!”
陈子龙听她数落紫樱的不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把二太太吓得把后面一串的话都咽了回去。
紫樱也白了她一眼,却不屑理她,依旧依偎着爹爹,撒着娇道:“萱儿都这样大了,动不动就脱了裤子打,下人看了也不象样子啊,爹爹——不如就别打了吧。”
陈子龙看看畏畏缩缩跪在地上的云萱,这一年来身形也长大了,面目渐渐明朗,已经有些大人的样子了。想他一向跟着当今大儒孔焕夫子读书,平日颇得老师称赞,这次多半是这个宝贝女儿带着他出去的。只是要教训这个女儿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不罚呢又怕他们以后故计重施,还是让云萱代过算了。
想到这里,便故意板着脸,沉声说道:“既然姐姐替你求情,又听孔老夫子说你这阵子还算用功,功课上不错,这次就饶了你,不请家法了。只是——就在外边廊上跪两个时辰吧——也不能乱了我陈家的家规。”
紫樱不平道:“什么呀爹爹,都说饶了他了,怎么还罚跪,不硌得膝盖疼吗!回头上学一瘸一拐的,可不更叫人笑话?若真要罚,我陪着萱儿领罚吧!”说着,拉着萱儿走到廊子上并肩跪下。
这时,后院匆匆走来一人,头后挽着常髻,端端正正插一支素白银簪,走到堂前,恭恭敬敬说道:“太太吩咐奴婢与老爷说,咱们家虽不是大富人家,对女儿也该娇惯着些养,还求老爷看在过去的事情上,千万不要责怪小姐。”转身又对紫樱说:“太太还说,天也晚了,就请小姐早些回绣楼休息吧,可别累着了。”这人眉眼平板,又不施粉黛,一身褐色衣裙,又宽又大,看上去老气横秋,其实也不过才三十余岁,正是陈家正房太太曾雁月身边的侍女绮芳。陈太太一向身体不好,极少出门,连饭也是在自己房内吃,有话都是这绮芳来传。
陈子龙原本也不欲紫樱陪同受罚,又见太太身边人来求情,就低喝道:“你娘叫你去,还不快去吗!”
紫樱向来最孝顺娘,无奈只好随着绮芳去了,兀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跪着的云萱。
陈子龙见紫樱已去,吩咐众人各自回去,此事不许再提,便带着二太太回堂屋去了。
云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想着什么,想了半晌,恨恨地冲着云萱踹了一脚,也回房了,云苏把事端挑起来已经心满意足,早就回去了。
院子里只留着云萱,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生怕弄出动静来,再惊醒了什么人,责罚就更重些。
跪了许久,身上微微有了凉意,好在时属盛夏,衣衫虽薄,却也还抵受得住,只是膝盖一阵阵地生疼,小腿也酸麻了,方才大哥那一脚正踹在胸口,连气都喘不匀了,整个身子不住摇晃,好不难受,分外想念自己小屋里那张小床。
正不知道何时才能起身时,一件月白单衣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鼻中闻到一股浓浓的粥香。他轻轻唤道:“娘。”
身后一个女子柔声道:“来,喝点粥吧,身子暖和了,就不疼了。”
云萱身子向后靠了靠,正靠在陈家三太太章寻苓温暖的怀中,血液重又涌进一双麻木了腿,酸酸软软的,身上疼痛却减轻了不少。
寻苓把粥放到儿子手中,看着他一口一口抿着,一双细长眼睛勉强笑了笑,刚要安慰他几句,突然看见他胸口一大片血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乱问道:“萱儿,你受伤了吗?让娘看看!”
云萱闻言,眼睛湿润了,可又拚了命忍住泪不让娘看见:他的痛,也只有娘能看到吧?一大家子谁也没来问问他身上的血,问问他是不是受了伤。他握住娘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儿子没有受伤,这不过是沾上的别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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