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二
在这十天当中，因为激动与感慨，我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创作冲动，便挥毫泼墨画了一幅水墨画《芳草斜晖图》。只见画面上：
层峦如嶂，尽披斜晖，一带溪涧从山崖间缓缓流出，曲折向东流去。
山脚边有几间茅草房，房前有一片碧绿的草地，地上一群雪白的鸡鸭，正被一身农妇打扮的林虹驱赶着进笼，而村童打扮的圆圆，也在一边帮着驱赶鸡鸭。
草房的一侧，有一丛桃花正开得艳丽无比。房顶上飘起袅袅的炊烟，而草房跟前，农民打扮的我正和一位朋友下棋。
棋盘上已成残局，两个人正聚精会神地下着。
草地边的青溪，一边是清澈的碧绿，一边铺满了夕阳的嫣红。
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怒放出一片醉人的绚灿。
在横幅的右上角，写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林虹看了这幅作品，神情戚然，抓住我的手说：
“方鹤，你怎么画这么一幅伤感的图呢……”
她这么一问，我内心顿时涌起一阵阵酸楚，可极力抑制住冲动，装出一幅喜悦的表情：
“我只是随便画的。那天，咱们在罗伯特家的农场玩了一天，黄昏时，我和他下棋，你和圆圆在溪边帮他妻子赶鸡鸭，我一下子就构思好了这幅画。你不要胡思乱想的。你看，画面上，咱们一家人过着农民那种朴实的生活，多好呀。”
林虹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着：
“方鹤，你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要憋在心里。我看你越来越瘦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呀……”
“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我对你们母子倒是不放心，身在外国，又要学习，又要照顾孩子，真难为你了，我感到非常愧疚。”
“有什么愧疚的，你为我们已经想的很周全了。方鹤，来，我替你修修手上的茧子。”
我伸出手去。她低下头仔细地修了起来。
半夜，我忽然从睡梦中哭着醒了过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
林虹，一下子拉住我的手，摇醒我，急促地问道：
“怎么了，方鹤，梦见什么了，梦见什么了……”
我擦了把眼泪，意识到自己泪眼模糊的样子有些失态，就笑着说：
“没梦见什么，什么也没梦见。没事的，你睡吧。”
她搂住我的肩膀唏嘘道：
“我最近老感觉你心里有什么苦衷……你不妨说出来吧……出来这两年，我的脾气也改了不少……也许，我对你理解不够……方鹤，看到你憔悴的面容和瘦削的身体，我心里一阵阵难受……现在，我后悔自己跑了出来，让你的身体一下子胯了下来……”
我强忍住悲痛，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
“都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让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林虹，原谅我好吗，我是有罪的，我内心的愧疚比谁都深，比谁都痛……可是，我对你的感情，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减弱，我敢发誓……现在，我最大的渴望就是，咱们的感情再回到少年时的那种亲密无间，这也许是我今生最大的奢望了……”
“方鹤……我不想继续上学了，我要回去照顾你……你不能再胯下去了……”
“你不是说笑话吗？出来容易吗，再怎么也得把四年的课程学完。当初，你为了我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我要满足你的追求，成全你的心愿。你已经为我牺牲的太多太多，不能再牺牲了……”
“方鹤，你答应我吧，我出来又不是追求什么学位，我只想随意地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充实一下自己就心满意足了，我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再说，这两年出来，从各方面得到的锻炼，比书本知识要丰富的多，我想，这会对我们的公司大有益处的。”
“先坚持着吧。你想不想以后在美国住着，如果想，我打算买一套房子？”
“我才不喜欢住在这里，放着自己国家不住，跑来当二等公民吗？方鹤，你画画赚的是血汗钱，我挥霍无度，良心不得安宁，咱们就别浪费那钱了。”
十天之后，我回到了北京。
最后的三幅图终于画完了，其中包括宋江与贾母两位难度较大的人物。宋江这一幅，最终还是接受了翁逸华的建议，只画了他的一个侧面和背影。贾母，我只画了她的背影，我感觉她的面部表情是难以表达清楚的，所以只得如此处理。这一幅图，是我最不满意的。如有可能，以后再重新画吧。
画完这三幅图，视力又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失明。这回，我对自己的眼睛，已不抱什么恢复健康的指望了，那种透心的悲凉和绝望，再一次将我打入了冰窖。我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赌气地想：
“哎——算了吧，就这样瞎了算了，好让我早一天了断红尘的磨难，得到永久的解脱……”
翁逸华最近接到了巴黎一所大学的聘书，请她讲中国古典文学。所以，春节前就要携带母亲出国了，这回，她估计至少一年后才会回来。她的陆游诗集，估计在七月份出版，所以我得抢时间给它配一幅封面图。本打算多画几幅，可实在无能为力了，聊绘一幅以表心意吧。这幅画，姑且就以陆游的名作《示儿》为素材，取名为《陆游示儿图》。
临行前，我们来到了五湖咖啡屋。
雅阁里飘着舒伯特的小提琴曲《圣母颂》。壁上是一幅凡。高的《风和日丽的施维宁根海滩》。
我：“五年前，咱们在这里第一次相见，五年后，你又要走了，还是在这里。五年前，我比现在壮实多了，五年后，我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哈哈哈……人生真叫人琢磨不透……今天，我们喝咖啡还是喝酒。”
翁逸华：“喝咖啡吧，喝酒怕刺激你的眼睛。方鹤，我们是红尘中人，我们有太多的凡缘俗务难以了断，只能这么苦苦奔忙，谁让我们生而为人呢？哎——人这一生，真是辛苦呀。唐朝的拾得禅师曾有一偈说的好：
平生何所有，
此事随缘过。
日月如逝波，
光阴石中火。
任他天地移，
我畅岩中坐。
现在，你需要一段长时间的休整，不妨学学这首偈中的精神，以一种悠然平静的心态面对困厄，面对一切。其实，说白了，人生不过是一场自寻烦恼的奔走过程，当你想开了，你就会由衷地感慨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现代人倒是很有必要学学禅的精神。方鹤，你不妨也学学吧，这样会让你受益非浅的。”
我：“哈哈哈……你看我这种工作狂，能静得下来吗，那真会把我闷死的。”
翁逸华：“那要靠自己的意志力去做，就象你创作的那种意志力。不能凭感情用事，要用理智来自我调理。方鹤，听我一言好吗？”
我：“好的，就听你的吧。今天，你还喝夏威夷可纳，我还是牙买加蓝山，哈哈哈……就和第一次一样，再让我们重温一下昔日的情景吧。”
翁逸华：“你总是那么容易感慨。方鹤，你的眼睛最近没事吧，我看你的眼镜又换了一副新的，是不是视力又下降了？”
我：“没有，那幅掉在地上打碎了，只好配了一副新的。”
她摘下我的眼镜，自己戴上试了试，眼睛里立刻涌起一层忧愁的云雾，紧紧地住了我的手。
翁逸华：“你还骗我呢，这不，又下降了不少……方鹤，你这样，我能放心地走吗？……”
我：“哈哈哈……你们女人就是心肠小，不过就是近视吗，比我近视的大有人在，怕什么？没事的，不要难过，你难过，惹的我也不好受，你幸福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心情舒畅。”
翁逸华：“等过完年后，你来法国好好检查一下，我放心不下，走了也不会踏实的。”
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只管去吧，来不来，到时候看情况，好吗？逸华，给老外讲中国古典文学，这种载道育人的工作，实在应该受到尊重与敬仰，你应该好好去完成，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出来，把中国文学的精髓，传授给法兰西的学子。这是你人生里程上又一次新的尝试，又一段精彩的篇章，我要热情地支持你，鼓励你，我渴望着你不断地干出成就。今天，我为你的陆游诗集画了一幅封面图，你拿去吧，到时我知道我去不了法国，你也回不来。”
翁逸华：“方鹤，我劝你，你怎么连一句都不听呢，你的眼睛已不能再作画了，这叫我良心上能安宁吗？方鹤……我求求你，不要再画了……好吗？听我一句吧……”
说着，她拉住我的手哭了。
我：“逸华，不要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翁逸华：“我走后，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如果你爱我，就好好地，快快乐乐地生活，这就是对我最大的爱，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一年时间眨眼就完了，到时，我们就团圆了，比现在会更美满，你相信吗，方鹤，为了我们，你要善待自己，珍惜自己，好吗？”
我：“放心吧，我会的。逸华，我已经预定好了燕归来客栈，咱们一会儿就赶回T市去吧，晚上在那里住。”
翁逸华：“好的。”
晚上，燕归来客栈。
五年来，这是我们在一起时遇到的第一个十五月圆之日——腊月十五。
月轮象圆盘似的高挂在苍穹之上，澄澈的清辉象汪汪一碧的大湖，铺满整个天地，而我们的燕归来小木楼，恰似浮在湖面上的一只木兰舟。
窗檐上的风铃，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在这万籁俱寂的良宵月夜，此刻，我坐在窗边，望着皎皎明月，用陶笛吹奏着专门为今天的相约而学会的古曲《楞严一笑》，而翁逸华，正以她圆润的声音，朗读着宋代法常禅师的原词：
此事楞严尝露布，
梅花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
风瓯语，
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
珽珽谁跨丰干虎。
而今忘却来时路，
江山暮，
天涯目送飞鸿去。
……
翁逸华：“方鹤，你吹的真好。我多么盼望你能从这阙词里悟出禅的平常心呀，以一颗平常的心去看待人生，看待你眼前暂时的这点挫折。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我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让我们以一颗悠然恬静的心面对它吧。在万丈红尘里，我们不提倡社会大众都遁入空门去修炼，那样，社会就不会进步和发展了。可是，禅中毕竟有着人生的大智慧，对我们这些红尘热闹场中蝇蝇奔忙的俗人还是有着极大的启迪作用。现代心理学都积极地想与禅学结合，来寻求突破，寻求拯救现代人心灵上的困惑和迷惘的途径。你这种拼命燃烧拼命成就自己的人生观，虽然有积极的一面，可是消极面也不容低估，它会把你带入人生的绝顶，让你上不去，下不来，因此会由困顿走向颓丧。人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生不可能永远辉煌，再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一天会江郎才尽，会停顿到一个点上无法超越。这个时候——就比如你，以平常心来看待它，在慢慢的休整与积淀中再寻求一次突破，也是有可能的呀。何必就忍受不了一时的低潮与平淡呢，我们是人，不是巨人和神，我们都有自己的局限，我们的精力和成功，只能在极有限的空间发挥出它的能量。方鹤，想开点，不要陷入艺术的困境里自寻烦恼了，好吗？再说，你也应该知足，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已经不非凡了，你还求什么呢？……”
听到这里，我暗暗佩服她的说服力，佩服她的才华。可我内心还是在滴着泪对自己说：
“逸华，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我何尝不懂得平常心的道理，我又何尝是想创造什么不朽的传奇，我的眼睛已接近了失明的边缘，可以说已被判了永久失明的徒刑，我还求什么再一次辉煌呢？下一步，等待我的就是永恒的黑夜。它不是几个月的极夜周期，是一生的漫漫长路——这让我如何能忍受？从此，我只是一个废人——一个青壮年废人，这种人生的悲剧，叫我如何承受？我可以平淡到老，可以贫穷至死，可以不作画，可我无法忍受没有光明的黑暗……我该怎么办？逸华，人生对我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希望……也许，我的路也就到此结束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决别……”
我勉强做出潇洒而爽朗的大笑，将脸帖到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我：“逸华，难得你这一番苦心的劝导，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哈哈哈……人生能有几次搏，我这几十年，也算拼命搏了他几回了，我应该知足了，我也不虚此生了，我还求什么又一次的辉煌呢……来，我们跳会儿舞吧，还用迪斯可舞曲《大悲咒》跳吧……逸华，你看，我这不是想开了吗？为我高兴吧……”
激烈而奔放的迪斯可舞曲《大悲咒》播放了起来，翁逸华瀑布般的秀发，迎着如水般清澈的月光飞扬了起来……
剩着她不注意，我再一次偷偷吃下了几片安眠药……
今夜，我只想在她的怀里——好好地睡一夜，这也许是最后一夜了……
从此——将是人生的永别……
从此——我们只能到另一个世界里再相见了……
跳完后，她说，很想再为我吹吹她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我高兴地连声叫好。
月亮正对着我们的视窗，它那么浑圆，那么柔美，那么恬淡，那柔柔的鹅黄色，也许就是嫦娥不施脂粉的素面吧…… 于是，我躺在她的怀里，与她一同沉醉在月夜那无边的光华里，沉醉在乐曲袅袅的旋律中，不知不觉，我就沉入了甜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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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怒放出一片醉人的绚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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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看了这幅作品，神情戚然，抓住我的手说：
“方鹤，你怎么画这么一幅伤感的图呢……”
她这么一问，我内心顿时涌起一阵阵酸楚，可极力抑制住冲动，装出一幅喜悦的表情：
“我只是随便画的。那天，咱们在罗伯特家的农场玩了一天，黄昏时，我和他下棋，你和圆圆在溪边帮他妻子赶鸡鸭，我一下子就构思好了这幅画。你不要胡思乱想的。你看，画面上，咱们一家人过着农民那种朴实的生活，多好呀。”
林虹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着：
“方鹤，你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要憋在心里。我看你越来越瘦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呀……”
“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我对你们母子倒是不放心，身在外国，又要学习，又要照顾孩子，真难为你了，我感到非常愧疚。”
“有什么愧疚的，你为我们已经想的很周全了。方鹤，来，我替你修修手上的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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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忽然从睡梦中哭着醒了过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
林虹，一下子拉住我的手，摇醒我，急促地问道：
“怎么了，方鹤，梦见什么了，梦见什么了……”
我擦了把眼泪，意识到自己泪眼模糊的样子有些失态，就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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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搂住我的肩膀唏嘘道：
“我最近老感觉你心里有什么苦衷……你不妨说出来吧……出来这两年，我的脾气也改了不少……也许，我对你理解不够……方鹤，看到你憔悴的面容和瘦削的身体，我心里一阵阵难受……现在，我后悔自己跑了出来，让你的身体一下子胯了下来……”
我强忍住悲痛，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
“都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让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林虹，原谅我好吗，我是有罪的，我内心的愧疚比谁都深，比谁都痛……可是，我对你的感情，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减弱，我敢发誓……现在，我最大的渴望就是，咱们的感情再回到少年时的那种亲密无间，这也许是我今生最大的奢望了……”
“方鹤……我不想继续上学了，我要回去照顾你……你不能再胯下去了……”
“你不是说笑话吗？出来容易吗，再怎么也得把四年的课程学完。当初，你为了我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我要满足你的追求，成全你的心愿。你已经为我牺牲的太多太多，不能再牺牲了……”
“方鹤，你答应我吧，我出来又不是追求什么学位，我只想随意地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充实一下自己就心满意足了，我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再说，这两年出来，从各方面得到的锻炼，比书本知识要丰富的多，我想，这会对我们的公司大有益处的。”
“先坚持着吧。你想不想以后在美国住着，如果想，我打算买一套房子？”
“我才不喜欢住在这里，放着自己国家不住，跑来当二等公民吗？方鹤，你画画赚的是血汗钱，我挥霍无度，良心不得安宁，咱们就别浪费那钱了。”
十天之后，我回到了北京。
最后的三幅图终于画完了，其中包括宋江与贾母两位难度较大的人物。宋江这一幅，最终还是接受了翁逸华的建议，只画了他的一个侧面和背影。贾母，我只画了她的背影，我感觉她的面部表情是难以表达清楚的，所以只得如此处理。这一幅图，是我最不满意的。如有可能，以后再重新画吧。
画完这三幅图，视力又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失明。这回，我对自己的眼睛，已不抱什么恢复健康的指望了，那种透心的悲凉和绝望，再一次将我打入了冰窖。我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赌气地想：
“哎——算了吧，就这样瞎了算了，好让我早一天了断红尘的磨难，得到永久的解脱……”
翁逸华最近接到了巴黎一所大学的聘书，请她讲中国古典文学。所以，春节前就要携带母亲出国了，这回，她估计至少一年后才会回来。她的陆游诗集，估计在七月份出版，所以我得抢时间给它配一幅封面图。本打算多画几幅，可实在无能为力了，聊绘一幅以表心意吧。这幅画，姑且就以陆游的名作《示儿》为素材，取名为《陆游示儿图》。
临行前，我们来到了五湖咖啡屋。
雅阁里飘着舒伯特的小提琴曲《圣母颂》。壁上是一幅凡。高的《风和日丽的施维宁根海滩》。
我：“五年前，咱们在这里第一次相见，五年后，你又要走了，还是在这里。五年前，我比现在壮实多了，五年后，我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哈哈哈……人生真叫人琢磨不透……今天，我们喝咖啡还是喝酒。”
翁逸华：“喝咖啡吧，喝酒怕刺激你的眼睛。方鹤，我们是红尘中人，我们有太多的凡缘俗务难以了断，只能这么苦苦奔忙，谁让我们生而为人呢？哎——人这一生，真是辛苦呀。唐朝的拾得禅师曾有一偈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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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随缘过。
日月如逝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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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畅岩中坐。
现在，你需要一段长时间的休整，不妨学学这首偈中的精神，以一种悠然平静的心态面对困厄，面对一切。其实，说白了，人生不过是一场自寻烦恼的奔走过程，当你想开了，你就会由衷地感慨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现代人倒是很有必要学学禅的精神。方鹤，你不妨也学学吧，这样会让你受益非浅的。”
我：“哈哈哈……你看我这种工作狂，能静得下来吗，那真会把我闷死的。”
翁逸华：“那要靠自己的意志力去做，就象你创作的那种意志力。不能凭感情用事，要用理智来自我调理。方鹤，听我一言好吗？”
我：“好的，就听你的吧。今天，你还喝夏威夷可纳，我还是牙买加蓝山，哈哈哈……就和第一次一样，再让我们重温一下昔日的情景吧。”
翁逸华：“你总是那么容易感慨。方鹤，你的眼睛最近没事吧，我看你的眼镜又换了一副新的，是不是视力又下降了？”
我：“没有，那幅掉在地上打碎了，只好配了一副新的。”
她摘下我的眼镜，自己戴上试了试，眼睛里立刻涌起一层忧愁的云雾，紧紧地住了我的手。
翁逸华：“你还骗我呢，这不，又下降了不少……方鹤，你这样，我能放心地走吗？……”
我：“哈哈哈……你们女人就是心肠小，不过就是近视吗，比我近视的大有人在，怕什么？没事的，不要难过，你难过，惹的我也不好受，你幸福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心情舒畅。”
翁逸华：“等过完年后，你来法国好好检查一下，我放心不下，走了也不会踏实的。”
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只管去吧，来不来，到时候看情况，好吗？逸华，给老外讲中国古典文学，这种载道育人的工作，实在应该受到尊重与敬仰，你应该好好去完成，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出来，把中国文学的精髓，传授给法兰西的学子。这是你人生里程上又一次新的尝试，又一段精彩的篇章，我要热情地支持你，鼓励你，我渴望着你不断地干出成就。今天，我为你的陆游诗集画了一幅封面图，你拿去吧，到时我知道我去不了法国，你也回不来。”
翁逸华：“方鹤，我劝你，你怎么连一句都不听呢，你的眼睛已不能再作画了，这叫我良心上能安宁吗？方鹤……我求求你，不要再画了……好吗？听我一句吧……”
说着，她拉住我的手哭了。
我：“逸华，不要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翁逸华：“我走后，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如果你爱我，就好好地，快快乐乐地生活，这就是对我最大的爱，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一年时间眨眼就完了，到时，我们就团圆了，比现在会更美满，你相信吗，方鹤，为了我们，你要善待自己，珍惜自己，好吗？”
我：“放心吧，我会的。逸华，我已经预定好了燕归来客栈，咱们一会儿就赶回T市去吧，晚上在那里住。”
翁逸华：“好的。”
晚上，燕归来客栈。
五年来，这是我们在一起时遇到的第一个十五月圆之日——腊月十五。
月轮象圆盘似的高挂在苍穹之上，澄澈的清辉象汪汪一碧的大湖，铺满整个天地，而我们的燕归来小木楼，恰似浮在湖面上的一只木兰舟。
窗檐上的风铃，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在这万籁俱寂的良宵月夜，此刻，我坐在窗边，望着皎皎明月，用陶笛吹奏着专门为今天的相约而学会的古曲《楞严一笑》，而翁逸华，正以她圆润的声音，朗读着宋代法常禅师的原词：
此事楞严尝露布，
梅花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
风瓯语，
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
珽珽谁跨丰干虎。
而今忘却来时路，
江山暮，
天涯目送飞鸿去。
……
翁逸华：“方鹤，你吹的真好。我多么盼望你能从这阙词里悟出禅的平常心呀，以一颗平常的心去看待人生，看待你眼前暂时的这点挫折。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我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让我们以一颗悠然恬静的心面对它吧。在万丈红尘里，我们不提倡社会大众都遁入空门去修炼，那样，社会就不会进步和发展了。可是，禅中毕竟有着人生的大智慧，对我们这些红尘热闹场中蝇蝇奔忙的俗人还是有着极大的启迪作用。现代心理学都积极地想与禅学结合，来寻求突破，寻求拯救现代人心灵上的困惑和迷惘的途径。你这种拼命燃烧拼命成就自己的人生观，虽然有积极的一面，可是消极面也不容低估，它会把你带入人生的绝顶，让你上不去，下不来，因此会由困顿走向颓丧。人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生不可能永远辉煌，再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一天会江郎才尽，会停顿到一个点上无法超越。这个时候——就比如你，以平常心来看待它，在慢慢的休整与积淀中再寻求一次突破，也是有可能的呀。何必就忍受不了一时的低潮与平淡呢，我们是人，不是巨人和神，我们都有自己的局限，我们的精力和成功，只能在极有限的空间发挥出它的能量。方鹤，想开点，不要陷入艺术的困境里自寻烦恼了，好吗？再说，你也应该知足，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已经不非凡了，你还求什么呢？……”
听到这里，我暗暗佩服她的说服力，佩服她的才华。可我内心还是在滴着泪对自己说：
“逸华，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我何尝不懂得平常心的道理，我又何尝是想创造什么不朽的传奇，我的眼睛已接近了失明的边缘，可以说已被判了永久失明的徒刑，我还求什么再一次辉煌呢？下一步，等待我的就是永恒的黑夜。它不是几个月的极夜周期，是一生的漫漫长路——这让我如何能忍受？从此，我只是一个废人——一个青壮年废人，这种人生的悲剧，叫我如何承受？我可以平淡到老，可以贫穷至死，可以不作画，可我无法忍受没有光明的黑暗……我该怎么办？逸华，人生对我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希望……也许，我的路也就到此结束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决别……”
我勉强做出潇洒而爽朗的大笑，将脸帖到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我：“逸华，难得你这一番苦心的劝导，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哈哈哈……人生能有几次搏，我这几十年，也算拼命搏了他几回了，我应该知足了，我也不虚此生了，我还求什么又一次的辉煌呢……来，我们跳会儿舞吧，还用迪斯可舞曲《大悲咒》跳吧……逸华，你看，我这不是想开了吗？为我高兴吧……”
激烈而奔放的迪斯可舞曲《大悲咒》播放了起来，翁逸华瀑布般的秀发，迎着如水般清澈的月光飞扬了起来……
剩着她不注意，我再一次偷偷吃下了几片安眠药……
今夜，我只想在她的怀里——好好地睡一夜，这也许是最后一夜了……
从此——将是人生的永别……
从此——我们只能到另一个世界里再相见了……
跳完后，她说，很想再为我吹吹她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我高兴地连声叫好。
月亮正对着我们的视窗，它那么浑圆，那么柔美，那么恬淡，那柔柔的鹅黄色，也许就是嫦娥不施脂粉的素面吧…… 于是，我躺在她的怀里，与她一同沉醉在月夜那无边的光华里，沉醉在乐曲袅袅的旋律中，不知不觉，我就沉入了甜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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