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一
樽前拟把归期说。
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事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
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玉楼春》
楼上睛天碧四垂。
楼前芳草接天涯。
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
落花都上燕巢泥。
忍听林表杜鹃啼。
——周邦颜《浣沙溪》
十月初，翁逸华踏上了漫漫丝绸之路，开始了她不平凡的文化之旅，开始了她精彩人生的又一篇章。
她的此次“长征”，对我是一个有力的鞭策和莫大的鼓励。每每想起她，我身上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想起她，就有一种幸福的甜蜜和满足感。而今生难以和她长相守的遗憾，也让我内心涌动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惆怅。
对林虹的思念同样让我揪心，她忧郁的眼神，她瘦弱的身子，她哭泣的神情，都令我一阵阵地悲哀。常常想背着她走上一程，可自从她知道我和翁逸华的事后，再也没有让我背过。有时，我也会故意顽皮地逗她笑，耍点无赖的样子，想让她开心，可她总是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马上就收敛了。从前那种清泉般缱绻的甜蜜，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在惆怅落寞中漫饮这岁月所酿的醇香美酒，我又深深地感觉这也是一种美好与可爱， 是一种凄楚的美，是一种泪光中的幸福微笑……
这三十几年，总有亲人陪伴在身边，从未有过陡然而全离开的空白，可现在，这种身边空无一个亲人的空白终于还是落在了面前。这样的时候，贾宝玉喜欢说的那句话，总是不自觉地就萦绕在了耳际：“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的，这种空白，总让我眼前浮现出浩翰无边的一片白玉世界……
这些时候，总会回到T市的老屋里去住上一两天，在那里去作画，去吹吹《自由还乡》，去弹弹外婆用过的那架老钢琴，去用用外公用过的文房四宝，翻翻他的藏书。晚上，睡在外公外婆睡过的床上，童年的甜蜜生活就会重新上演一遍……
也总是不知不觉就去了长乐海岬，在那里搭起帐蓬，和我的驾驶员一起喝着酒，聊着天，或者自己弹弹吉他，吹吹陶笛，一两个夜晚就那样度过了……
青莲寺的茶香亭，也必然会去寻寻往日的旧影，这时，我多么想再背着林虹走上一程呀，可眼前人去楼空，徒留惆怅失意盈满胸间……
燕归来小木楼，留下了我和林虹，我和翁逸华许多缠绵旖旎的往事，回去在那里留宿一夜，我总会沉醉在感伤的甜蜜中久久不愿醒来。内心里总不由得常常吟诵起欧阳修那阙《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别离，
低头又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
两岸鸳鸯两处飞，
相逢知几时。
而水墨画《长相思》，也就是根据这阙词的意境所画的。在忧思与怀念之中，我也会苦涩地一笑，用外婆那句话来安慰自己‘艺术是一门遗憾的事业，而人生又何尝不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是啊，自古圆满的人生能有几人呢？李煜才情超迈，青年时享尽了帝王的尊荣，可最终不也发出了“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的感叹吗？不要奢求太多，你得到了太多别人得不到的巨大成功，你还想得到什么呢，天下的好事岂可让你一人独占？天下悲苦之人，失意之人，多如泥沙，又岂止你一人？
思念总归要思念，怀旧必然要怀旧，没有了思念与怀旧，也就没有了人生的希冀和诗意。乘着思念与怀旧的翅膀，我重新用水墨画来画我的亲人，我的家乡……
翁逸华的《丝路漫游》必然会出版的，我应该早点着手为她画插图。这一回，我计画至少画十幅国画，要为她的这本书锦上添花。这是一本不平凡的书，是让老外看的书，要让老外佩服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而准备做为封面用的《飞天架桥图》已经创作完成，只见：
一江春水浩浩东流，即不见源，又不见尾，而在东边的岸上是曲阜的孔庙，河的西岸是雅典的派特侬神庙。
河的两岸，黄、白、黑各色人种正在打水，有的干脆在水里尽情畅游……
蔚蓝的天空上，横架着一条绚灿的彩虹，敦煌飞天正翩翩飞翔在虹桥的拱顶之上，她边飞边撒下漫天的五彩鲜花……
父亲的那块奇石，时时闪耀着可爱而清爽的光彩，那“男儿身，丈夫气”六个大字，象一面旗帜似的，总会提醒我：不要消沉，要振作。于是我就会重新打起精神，去痛快地和朋友喝上几杯，去到迪吧里尽情地跳上一阵，也会去健身房里锻炼一气，直到大汗淋漓。我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胯了下来，我要为迎接二百一十六米的蹦极飞跃而准备。画笔是不可能放下的，忙里偷闲，身不由己就会握起画笔，在画布上勾勒起来，就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用绘画的语言来表达出来。
林虹计画春节回来过年，我说干脆算了，好不容易出国了，还是好好体验一下外国的风俗民情，由我十二月底赶往美国，在那里过完耶诞节，一起畅游美洲，最后我再返回北京。我一来想让林虹好好周游一番，另外，也想乘此机会再做一次浪游，以弥补我和林虹之间的情感裂痕。林虹激动的象个孩子似的，说这样再好不过了。这下，我枯寂的心里，才又感觉到了一丝丝春风的和畅……
严寒的冬天，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在了美国。在我的尽心努力下，林虹的情绪逐渐在好转，虽然我们还没有恢复到过去那种少年似的亲密，可在我坚持要背她是，她扭怩一下，也不执意拒绝了。有时，我后面背着她，前面抱着孩子，走上几十米，感觉此时此刻，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眼睛里不禁会涌满激动的泪水，可又怕林虹看见……
三月初我返回了北京，自觉轻松放纵了几个月，蹉跎了不少的美好时光，所以更加刻苦地投入了创作。我力争在年底完成水浒红楼人物的创作，明年春节左右举办画展。
四月份，翁逸华圆满完成了丝绸之路全程拍摄任务，她的《丝路漫游》一书计画要在七月出版。
五月初，我和翁逸华终于踏上了非洲的土地。我们理所当然先去朝拜了金字塔，然后一路南下抵达南非的目的地——齐齐卡马山的布劳克朗兹大桥。
五月的阳光明丽而柔和，如青春少女般挥洒着它纯靓的光彩。天空流泻着蔚蓝的宁静，看不到一丝云彩。空气里渗透出纯净的欢快气息，令人心旷神怡，无比惬意。
齐齐卡马山大天堑，以他铮铮铁汉一般的坚毅冷竣，召示着游人投入它深不见底的怀抱，做一次激情而豪迈的人生大挑战——大飞跃。天堑两边的原上是大片郁郁苍苍的树林，它们苍翠的绿色，洋溢出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它的巉岩绝壁，它的峥嵘气势，象钢铁巨人似的向着苍穹和大地发出自己昊大的能量。
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深沉，好似正准备向上喷吐蕴藏了若干年的烈焰……
布劳克朗兹大桥飞架天堑两端，如天外飞来的一架长虹。它弧度优美的巨大圆拱，似乎在流畅而写意地诉说着自己不同凡响的气势。圆拱上每一根挺拔而秀颀的立柱，象青春而阳刚的小伙子似的，支撑着跨度极大的桥面。
办理好一切跳跃手续，我终于站在了跳台边沿。
没有紧张，只有激动，想着刹那之后，今生的历史上又将记录下崭新的一页，生命的浮雕上又刻下了一幅精彩的图案，那种因岁月又一次丰满而涌上心头的喜悦，还是让我热泪盈眶——可这不是弱者的泪水，而是强者用生命酿造出的琼浆，因狂喜而溢出杯盏的晶莹的玉液……
俯腑一下万丈深渊，再平视一眼前方的远处，咬紧牙关，向前一扑，就这样象一片树叶，象一阵春天的微风，象一只俯冲而下猎取目标的鹰隼——顷刻便沉了下去——便完成了这永恒的一瞬……
仅仅八秒，八秒刷新了一段生命中永恒的记录——值得！
成功了！成功了！ 我的泪水再一次滚出了眼眶……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把抱起翁逸华就吻了起来，而她——也淌下了一颗颗泪珠……
看着别的外国女子一个个也跳了下去，她激动的跃跃欲试，可又惧怯的后退。而面前，只有她一个中国女子，我说，别胆怯，别让那些老外笑话咱们中国人胆小，争口气，让他们瞧瞧中国的铿锵玫瑰不次于他们。在我的一再鼓励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终于——这位闯荡世界的才女，跃下了那万丈深渊……
她成功了，我们再一次因激动而拥抱在一起。
眨眼又是黄叶飘飞的秋天，秋天是一个丰收的季节，而我历时已近四年的水浒红楼人物创作也进入了收获的尾声阶段。最近，我真的是感到疲惫不堪，视力又下降了一点，颈锥和手腕也开始做疼。
那天深夜，画完了三阮兄弟的合图，已是凌晨两点半，我一阵阵激动，可活动了一下筋骨后，双目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顿时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慢慢地摸索着回到床上，静静地躺着。眼睛一阵阵发酸而灼热，巨大的恐惧象一座山一样压在心头，让我喘气都觉困难。我一遍遍问自己：
“难道，眼睛真的会失明吗？如果是真的，你可怎么办，你将何去何从……”
在痛苦的胡思乱想中，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眼前又出现了微弱的一丝光亮——象从地窖里发出的一声幽幽的叹息。我一下又激动起来，没敢动，只是在强烈的怔忡中等待着，等待着……
那光亮宛如花朵绽放似的，一点——一点，慢慢地大起来——大起来——直至再次恢复光明……
我没有动，我的心陷入了忧虑的苦海……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提醒自己：“吃片安眠药，好好地睡一阵吧，这样再熬一夜，真的是不想要眼睛了。”于是，手上的油彩也没洗一下，吃了药，和衣就睡了。
第二天，我只身去了北京最好的一家眼睛专科医院，第一次认真而彻底地做了检查。大夫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我的眼睛得的是视神经萎缩症，这种病症是导致永久失明的主要病症之一，病因极其复杂，治愈的希望极小，若进一步发展，就是永久失明。现在，只有慢慢地调养，切不可看书作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过去，我只是感觉有点近视和眼睛发酸，就到那些就近的医院去看了一下，从未认真当回事全面检查。那次林虹摔坏小提琴后，我出现了第一次短暂的失明，可只有十几分钟，我自认为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结果，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没有告诉任何人。配了镜子，也就罢了。虽然总是预感自己的眼睛会失明，可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忙的拼命作画，一时也就忘了。从来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眼病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一再地问自己：“面对这可怕的灾难，你将何去何从？”
我配合着大夫积极地治疗着。过去摘掉眼镜，近距离不存在什么问题，现在，摘掉眼镜，近距离视物都感到有点模糊。
可怕的空白，创作上的空白降临了——这意味着我的艺术创作将暂时处于窒息的状态——也许是，永久的窒息和宣告死亡。
而我最迫切需要完成的任务尚未完成，这叫我如何能放得下呢——尤其是在这宣告成功的尾声。
别的工作可以由助手替代，而创作是无人可代替的，水浒红楼剩余的九位人物，叫我如何忍心弃之于垂成之际？
按计划进行的话，九幅画，最多有一个月也就完成了，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就这样宣布自己艺术生命的终结吗？余生就这样在无聊而无意义的等待中苟延残喘吗？这样的生命是叫我蔑视的，是令我厌恶的。我勤奋了几十年，即使在偶然的旅行中，也不会丢下画笔，一旦剥夺掉我的这一权利，叫我如何能忍受？当然，我还有公司可以忙碌，可公司和生意那只是我的副业，不是我真正锺爱的事业。我心之所系是作画，是在艺术的天地里驰骋，在艺术的天地里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和精力，宣泄自己的才华和对人生的思索。没有公司我可以生活的很好，可是没有了创作，这突然的真空叫我如何能够承受？如果说血肉之躯是我的第一生命，那么，绘画创作，就是我的第二生命，一旦我的第二生命宣告死亡，不堪想像，自己的余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况且，一旦失明，自己岂不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废人，生活难以自理，留给亲人无边无际的烦恼和痛苦，这种巨大的人生悲剧，我岂堪承受？这是人生的败笔，这种从事业的辉煌而陡然跌入命运黑洞的强烈讽刺和剧烈反差，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才三十四岁，未来的岁月依然漫长，那没有尽头的失去光明的日子，是一种慢性的自杀，是一种命运对你零碎而残忍歹毒的虐待，也将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自虐。我岂能甘心就这么屈服在命运的淫威之下？我的人生观是在精彩中收尾，在辉煌中化为灰烬，这才是诗意盎然而没有败笔的人生作品。那种“三寸气在天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的苟且偷生行为是我鄙夷不屑的，我决不会为讨一口微弱的气息，而卑贱地去委曲自己。失明的日子，哪有什么美感可言，哪有什么激情可宣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充满了每时每刻……
这最后的九幅画无论如何必须完成，哪怕是死也要完成，我不能容忍命运这么无情地戏弄我，嘲讽我，而且，春节左右的画展一定要按期展出！
我咬紧牙关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不能象从前那样刻苦地画，一个星期画一幅，总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吧？所以，我一边治疗，一边还是偷偷地在画。而眼病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亲人们为我而痛苦，人生的苦杯，我饮了太多太多，那根神经估计快麻木了，还是让我一人独饮吧，何必要无端地给他们增添痛苦呢？
翁逸华七月出版了《丝路漫游》后，继续埋头于陆游诗歌的翻译。陆游仅诗歌就存九千多首，她的精力无法胜任这么浩大的工作量，所以只选译一千首。如果到时我的视力不出问题，打算还要替她画插图。
工作之余，我依然穿梭在T市的长乐海岬、青莲寺、燕归来客栈之间，总想去那里感受往日生活的沉香。偶尔，翁逸华也陪同我一起去。
“干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这句元曲，真是道尽了时光飞逝如电的感慨，是啊，去年耶诞节的余温尚存，新的耶诞节又要到了，想想林虹母子孤孤单单在异国他乡，真是不忍，便打算去陪陪她们，也好顺便在美国看看眼睛。好在水浒红楼人物只剩最后的三幅了，回来后，我准备一气作完，了却多年的夙愿，给自己的身心来一次彻底的解放，否则，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满脑子全是它们的影子，实在叫我疲惫不堪。
对于我的到来，林虹激动而兴奋，她陪着我到处转，到处看，带我去吃各种美食。我们之间的阴影在逐渐消逝，林虹清纯的眼眸里少了许多的忧郁。她执意要陪我去眼科看看，我撒谎说比过去好了许多，不用去看。而自己一个人偷偷去检查了一回，结果与北京的说法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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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玉楼春》
楼上睛天碧四垂。
楼前芳草接天涯。
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
落花都上燕巢泥。
忍听林表杜鹃啼。
——周邦颜《浣沙溪》
十月初，翁逸华踏上了漫漫丝绸之路，开始了她不平凡的文化之旅，开始了她精彩人生的又一篇章。
她的此次“长征”，对我是一个有力的鞭策和莫大的鼓励。每每想起她，我身上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想起她，就有一种幸福的甜蜜和满足感。而今生难以和她长相守的遗憾，也让我内心涌动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惆怅。
对林虹的思念同样让我揪心，她忧郁的眼神，她瘦弱的身子，她哭泣的神情，都令我一阵阵地悲哀。常常想背着她走上一程，可自从她知道我和翁逸华的事后，再也没有让我背过。有时，我也会故意顽皮地逗她笑，耍点无赖的样子，想让她开心，可她总是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马上就收敛了。从前那种清泉般缱绻的甜蜜，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在惆怅落寞中漫饮这岁月所酿的醇香美酒，我又深深地感觉这也是一种美好与可爱， 是一种凄楚的美，是一种泪光中的幸福微笑……
这三十几年，总有亲人陪伴在身边，从未有过陡然而全离开的空白，可现在，这种身边空无一个亲人的空白终于还是落在了面前。这样的时候，贾宝玉喜欢说的那句话，总是不自觉地就萦绕在了耳际：“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的，这种空白，总让我眼前浮现出浩翰无边的一片白玉世界……
这些时候，总会回到T市的老屋里去住上一两天，在那里去作画，去吹吹《自由还乡》，去弹弹外婆用过的那架老钢琴，去用用外公用过的文房四宝，翻翻他的藏书。晚上，睡在外公外婆睡过的床上，童年的甜蜜生活就会重新上演一遍……
也总是不知不觉就去了长乐海岬，在那里搭起帐蓬，和我的驾驶员一起喝着酒，聊着天，或者自己弹弹吉他，吹吹陶笛，一两个夜晚就那样度过了……
青莲寺的茶香亭，也必然会去寻寻往日的旧影，这时，我多么想再背着林虹走上一程呀，可眼前人去楼空，徒留惆怅失意盈满胸间……
燕归来小木楼，留下了我和林虹，我和翁逸华许多缠绵旖旎的往事，回去在那里留宿一夜，我总会沉醉在感伤的甜蜜中久久不愿醒来。内心里总不由得常常吟诵起欧阳修那阙《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别离，
低头又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
两岸鸳鸯两处飞，
相逢知几时。
而水墨画《长相思》，也就是根据这阙词的意境所画的。在忧思与怀念之中，我也会苦涩地一笑，用外婆那句话来安慰自己‘艺术是一门遗憾的事业，而人生又何尝不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是啊，自古圆满的人生能有几人呢？李煜才情超迈，青年时享尽了帝王的尊荣，可最终不也发出了“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的感叹吗？不要奢求太多，你得到了太多别人得不到的巨大成功，你还想得到什么呢，天下的好事岂可让你一人独占？天下悲苦之人，失意之人，多如泥沙，又岂止你一人？
思念总归要思念，怀旧必然要怀旧，没有了思念与怀旧，也就没有了人生的希冀和诗意。乘着思念与怀旧的翅膀，我重新用水墨画来画我的亲人，我的家乡……
翁逸华的《丝路漫游》必然会出版的，我应该早点着手为她画插图。这一回，我计画至少画十幅国画，要为她的这本书锦上添花。这是一本不平凡的书，是让老外看的书，要让老外佩服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而准备做为封面用的《飞天架桥图》已经创作完成，只见：
一江春水浩浩东流，即不见源，又不见尾，而在东边的岸上是曲阜的孔庙，河的西岸是雅典的派特侬神庙。
河的两岸，黄、白、黑各色人种正在打水，有的干脆在水里尽情畅游……
蔚蓝的天空上，横架着一条绚灿的彩虹，敦煌飞天正翩翩飞翔在虹桥的拱顶之上，她边飞边撒下漫天的五彩鲜花……
父亲的那块奇石，时时闪耀着可爱而清爽的光彩，那“男儿身，丈夫气”六个大字，象一面旗帜似的，总会提醒我：不要消沉，要振作。于是我就会重新打起精神，去痛快地和朋友喝上几杯，去到迪吧里尽情地跳上一阵，也会去健身房里锻炼一气，直到大汗淋漓。我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胯了下来，我要为迎接二百一十六米的蹦极飞跃而准备。画笔是不可能放下的，忙里偷闲，身不由己就会握起画笔，在画布上勾勒起来，就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用绘画的语言来表达出来。
林虹计画春节回来过年，我说干脆算了，好不容易出国了，还是好好体验一下外国的风俗民情，由我十二月底赶往美国，在那里过完耶诞节，一起畅游美洲，最后我再返回北京。我一来想让林虹好好周游一番，另外，也想乘此机会再做一次浪游，以弥补我和林虹之间的情感裂痕。林虹激动的象个孩子似的，说这样再好不过了。这下，我枯寂的心里，才又感觉到了一丝丝春风的和畅……
严寒的冬天，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在了美国。在我的尽心努力下，林虹的情绪逐渐在好转，虽然我们还没有恢复到过去那种少年似的亲密，可在我坚持要背她是，她扭怩一下，也不执意拒绝了。有时，我后面背着她，前面抱着孩子，走上几十米，感觉此时此刻，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眼睛里不禁会涌满激动的泪水，可又怕林虹看见……
三月初我返回了北京，自觉轻松放纵了几个月，蹉跎了不少的美好时光，所以更加刻苦地投入了创作。我力争在年底完成水浒红楼人物的创作，明年春节左右举办画展。
四月份，翁逸华圆满完成了丝绸之路全程拍摄任务，她的《丝路漫游》一书计画要在七月出版。
五月初，我和翁逸华终于踏上了非洲的土地。我们理所当然先去朝拜了金字塔，然后一路南下抵达南非的目的地——齐齐卡马山的布劳克朗兹大桥。
五月的阳光明丽而柔和，如青春少女般挥洒着它纯靓的光彩。天空流泻着蔚蓝的宁静，看不到一丝云彩。空气里渗透出纯净的欢快气息，令人心旷神怡，无比惬意。
齐齐卡马山大天堑，以他铮铮铁汉一般的坚毅冷竣，召示着游人投入它深不见底的怀抱，做一次激情而豪迈的人生大挑战——大飞跃。天堑两边的原上是大片郁郁苍苍的树林，它们苍翠的绿色，洋溢出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它的巉岩绝壁，它的峥嵘气势，象钢铁巨人似的向着苍穹和大地发出自己昊大的能量。
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深沉，好似正准备向上喷吐蕴藏了若干年的烈焰……
布劳克朗兹大桥飞架天堑两端，如天外飞来的一架长虹。它弧度优美的巨大圆拱，似乎在流畅而写意地诉说着自己不同凡响的气势。圆拱上每一根挺拔而秀颀的立柱，象青春而阳刚的小伙子似的，支撑着跨度极大的桥面。
办理好一切跳跃手续，我终于站在了跳台边沿。
没有紧张，只有激动，想着刹那之后，今生的历史上又将记录下崭新的一页，生命的浮雕上又刻下了一幅精彩的图案，那种因岁月又一次丰满而涌上心头的喜悦，还是让我热泪盈眶——可这不是弱者的泪水，而是强者用生命酿造出的琼浆，因狂喜而溢出杯盏的晶莹的玉液……
俯腑一下万丈深渊，再平视一眼前方的远处，咬紧牙关，向前一扑，就这样象一片树叶，象一阵春天的微风，象一只俯冲而下猎取目标的鹰隼——顷刻便沉了下去——便完成了这永恒的一瞬……
仅仅八秒，八秒刷新了一段生命中永恒的记录——值得！
成功了！成功了！ 我的泪水再一次滚出了眼眶……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把抱起翁逸华就吻了起来，而她——也淌下了一颗颗泪珠……
看着别的外国女子一个个也跳了下去，她激动的跃跃欲试，可又惧怯的后退。而面前，只有她一个中国女子，我说，别胆怯，别让那些老外笑话咱们中国人胆小，争口气，让他们瞧瞧中国的铿锵玫瑰不次于他们。在我的一再鼓励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终于——这位闯荡世界的才女，跃下了那万丈深渊……
她成功了，我们再一次因激动而拥抱在一起。
眨眼又是黄叶飘飞的秋天，秋天是一个丰收的季节，而我历时已近四年的水浒红楼人物创作也进入了收获的尾声阶段。最近，我真的是感到疲惫不堪，视力又下降了一点，颈锥和手腕也开始做疼。
那天深夜，画完了三阮兄弟的合图，已是凌晨两点半，我一阵阵激动，可活动了一下筋骨后，双目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顿时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慢慢地摸索着回到床上，静静地躺着。眼睛一阵阵发酸而灼热，巨大的恐惧象一座山一样压在心头，让我喘气都觉困难。我一遍遍问自己：
“难道，眼睛真的会失明吗？如果是真的，你可怎么办，你将何去何从……”
在痛苦的胡思乱想中，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眼前又出现了微弱的一丝光亮——象从地窖里发出的一声幽幽的叹息。我一下又激动起来，没敢动，只是在强烈的怔忡中等待着，等待着……
那光亮宛如花朵绽放似的，一点——一点，慢慢地大起来——大起来——直至再次恢复光明……
我没有动，我的心陷入了忧虑的苦海……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提醒自己：“吃片安眠药，好好地睡一阵吧，这样再熬一夜，真的是不想要眼睛了。”于是，手上的油彩也没洗一下，吃了药，和衣就睡了。
第二天，我只身去了北京最好的一家眼睛专科医院，第一次认真而彻底地做了检查。大夫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我的眼睛得的是视神经萎缩症，这种病症是导致永久失明的主要病症之一，病因极其复杂，治愈的希望极小，若进一步发展，就是永久失明。现在，只有慢慢地调养，切不可看书作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过去，我只是感觉有点近视和眼睛发酸，就到那些就近的医院去看了一下，从未认真当回事全面检查。那次林虹摔坏小提琴后，我出现了第一次短暂的失明，可只有十几分钟，我自认为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结果，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没有告诉任何人。配了镜子，也就罢了。虽然总是预感自己的眼睛会失明，可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忙的拼命作画，一时也就忘了。从来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眼病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一再地问自己：“面对这可怕的灾难，你将何去何从？”
我配合着大夫积极地治疗着。过去摘掉眼镜，近距离不存在什么问题，现在，摘掉眼镜，近距离视物都感到有点模糊。
可怕的空白，创作上的空白降临了——这意味着我的艺术创作将暂时处于窒息的状态——也许是，永久的窒息和宣告死亡。
而我最迫切需要完成的任务尚未完成，这叫我如何能放得下呢——尤其是在这宣告成功的尾声。
别的工作可以由助手替代，而创作是无人可代替的，水浒红楼剩余的九位人物，叫我如何忍心弃之于垂成之际？
按计划进行的话，九幅画，最多有一个月也就完成了，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就这样宣布自己艺术生命的终结吗？余生就这样在无聊而无意义的等待中苟延残喘吗？这样的生命是叫我蔑视的，是令我厌恶的。我勤奋了几十年，即使在偶然的旅行中，也不会丢下画笔，一旦剥夺掉我的这一权利，叫我如何能忍受？当然，我还有公司可以忙碌，可公司和生意那只是我的副业，不是我真正锺爱的事业。我心之所系是作画，是在艺术的天地里驰骋，在艺术的天地里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和精力，宣泄自己的才华和对人生的思索。没有公司我可以生活的很好，可是没有了创作，这突然的真空叫我如何能够承受？如果说血肉之躯是我的第一生命，那么，绘画创作，就是我的第二生命，一旦我的第二生命宣告死亡，不堪想像，自己的余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况且，一旦失明，自己岂不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废人，生活难以自理，留给亲人无边无际的烦恼和痛苦，这种巨大的人生悲剧，我岂堪承受？这是人生的败笔，这种从事业的辉煌而陡然跌入命运黑洞的强烈讽刺和剧烈反差，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才三十四岁，未来的岁月依然漫长，那没有尽头的失去光明的日子，是一种慢性的自杀，是一种命运对你零碎而残忍歹毒的虐待，也将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自虐。我岂能甘心就这么屈服在命运的淫威之下？我的人生观是在精彩中收尾，在辉煌中化为灰烬，这才是诗意盎然而没有败笔的人生作品。那种“三寸气在天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的苟且偷生行为是我鄙夷不屑的，我决不会为讨一口微弱的气息，而卑贱地去委曲自己。失明的日子，哪有什么美感可言，哪有什么激情可宣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充满了每时每刻……
这最后的九幅画无论如何必须完成，哪怕是死也要完成，我不能容忍命运这么无情地戏弄我，嘲讽我，而且，春节左右的画展一定要按期展出！
我咬紧牙关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不能象从前那样刻苦地画，一个星期画一幅，总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吧？所以，我一边治疗，一边还是偷偷地在画。而眼病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亲人们为我而痛苦，人生的苦杯，我饮了太多太多，那根神经估计快麻木了，还是让我一人独饮吧，何必要无端地给他们增添痛苦呢？
翁逸华七月出版了《丝路漫游》后，继续埋头于陆游诗歌的翻译。陆游仅诗歌就存九千多首，她的精力无法胜任这么浩大的工作量，所以只选译一千首。如果到时我的视力不出问题，打算还要替她画插图。
工作之余，我依然穿梭在T市的长乐海岬、青莲寺、燕归来客栈之间，总想去那里感受往日生活的沉香。偶尔，翁逸华也陪同我一起去。
“干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这句元曲，真是道尽了时光飞逝如电的感慨，是啊，去年耶诞节的余温尚存，新的耶诞节又要到了，想想林虹母子孤孤单单在异国他乡，真是不忍，便打算去陪陪她们，也好顺便在美国看看眼睛。好在水浒红楼人物只剩最后的三幅了，回来后，我准备一气作完，了却多年的夙愿，给自己的身心来一次彻底的解放，否则，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满脑子全是它们的影子，实在叫我疲惫不堪。
对于我的到来，林虹激动而兴奋，她陪着我到处转，到处看，带我去吃各种美食。我们之间的阴影在逐渐消逝，林虹清纯的眼眸里少了许多的忧郁。她执意要陪我去眼科看看，我撒谎说比过去好了许多，不用去看。而自己一个人偷偷去检查了一回，结果与北京的说法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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