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一
孤村落日残霞，
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白朴《天净沙。秋》
游学欧洲的一年，是我生命当中又一段精彩的篇章，也是我艺术生涯的一次大丰收。这一年，我总共创作了《风情万种欧罗巴》组画七十四幅，水浒英雄图二十九幅。当然，还为翁逸华的书创作了好几幅插图，为林虹和翁逸华各创作了六幅肖像图。共计欧洲一年创作了一百二十七幅作品。
而其中的国画《春水煎茶图》是我非常满意的一幅作品。画的是我和林虹在一条青溪边的杏花林悠然品茗的情景。
另一幅国画《梅花酿酒图》也让我很得意。画的是我和翁逸华在苍岩积雪寒梅茅庐之地酿酒的景致。这幅画是受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爱情故事的启发而创作的。
原计划顺便去印度与尼泊尔旅游，然后由此入藏回国。可林虹建议去美国转转，我欣然同意。她说这一次回去后，知道我必然安定下来苦苦创作，暂时不会出来了，所以，索性乘此机会去美国看看。我知道她这是为我而考虑，不忍心拂她的面子，所以就同意了。这一去，我们就管不住自己了，一玩就是二十天，还去了巴西和夏威夷。
林虹的开心让我欣慰，她的快乐就是我的骄傲，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旅行结束，我们没有回家，直奔青海的长江与黄河源头而去，为音乐片《自由还乡》的拍摄而忙碌。
九月初我们圆满结束了拍摄任务，回到了北京的家。这一桩心愿总算了结，为此我久久沉浸在幸福的云雾里。
这一生从来就不喜欢戴眼镜，可是，这辈子恐怕再也摘不掉它了。过完春节，视力陡然下降，不得不配了幅镜子戴上。可戴上后视力又下降了不少，至今没有恢复过来。而且，眼睛常常发酸，情绪低落时酸的更加厉害。
大家一再劝我好好休息，暂时不要再作画，我也只得听从。所以，我就可以分出精力，为外公的画册全集出版而忙碌。而同时又组织了摄制组，为母亲和外婆的歌唱录音制做MTV音乐片，计画年底出版她们的典藏纪念歌碟。
这是我多年的一个梦想——一个今生必定要完成的心愿，一个为我死去的亲人做点事的美好心愿。
从去年，我就盟生了写一本自己心路历程的书，倒不是准备出版，而是想给这半生做一个总结。写作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急，只是兴之所至，就随便记录一点。而这件事，林虹和翁逸华谁也不知道，我不打算告诉她们，写出的东西也密不外示。
翁逸华的《寒山子诗集》就要翻译完了，估计春节前夕可以正式出版。这次，她没有提出让我画插图，不是不想，是怕我作画伤了视力。但我还是躲在公司自己的办公室里，偷偷地画了四幅水墨画，打算出版时配为插图。为她完成这点工作让我兴奋而激动。
那天，我们相约去了青莲寺的“燕归来”木楼客栈。
我把画交给了她。她看了后哽咽道：
“你又作画了……你怎么不听话呢，又不是小孩子……你不想要你的眼睛了吗……”
“这是我的责任，这回我画的是水墨画。我认为寒山子的诗，禅意十足，油画不足以表现它的意境，所以就画了水墨画。哎——我是闲不住的，突然不作画，我真的适应不了那份空白和失落，好象跌落到了荒漠上似的……逸华，眼睛真的有一天看不见了，我感觉生不如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鹤……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会的，我刚才是随便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吗……方鹤……来——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我的傻弟弟，来，过来……”
听到这一句话，一股灼热的暖流倏然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唰唰地淌了下来……
她把我搂过来，象心疼孩子似的，在我的头上抚摸着，眼泪一下子滚滚而出……
我慢慢地躺下去，躺在她温暖的——袅娜着母性馨香的怀里，此时此刻，拉斐尔《西斯廷圣母》、《阿尔巴圣母》、《草地上的圣母子》的画面，象冰山一样凸现在我心灵的海面上，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哀悼基督》，更犹如一座浮雕一样，横在我的脑际……
她的眼泪，一滴滴掉在我的脸上，我没有去擦，感觉它就是芬芳的春雨，就是圣洁的莲花，就是观音菩萨手持杨柳枝，从净瓶里洒下的滴滴甘露……
许久，许久，也许是她意识到了眼泪滴在了我的脸上吧，赶紧俯下她微微上卷的唇，替我轻轻地吻去了泪水……
“逸华，原谅我，我不该哭，在男人面前，我是强悍的，从不掉泪的，可是，在女性面前，我永远强悍不起来……我在她们跟前，很容易掉泪，你，不会嫌弃我爱流泪吧……刚才，你说‘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这是我长大后听到的……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最叫我感到甜蜜的一句话，也许……这一句话，会让我感动一生一世……我真的好累好累，我的内心……大多时候都一片苍凉……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时，才稍微感觉踏实了点。逸华，这辈子，我比一般人受的苦难多，可我感觉，我是最幸福的，有了你，我一生值得……我一生没有喊过妈妈，只在睡梦中会喊，爸爸，我也只喊了不到八年……逸华，刚才，你让我感到了母爱一般的温暖……这一生，有这一刻，也就够了……其实，很想在你的怀里好好地睡一睡，歇一歇……可是男人的骄傲和自尊，让我羞于这样……”
“方鹤，今晚，你就好好地睡吧，我会抱着你……睡到天亮的……你就好好地睡吧……”
我出去偷偷地吃了几粒安眠药，然后把剩余的扔掉了，怕她发现。不吃，我清楚这一夜必然会失眠到天亮。
进去后，她重新将我搂了过去，很快地，我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凌晨的天光早早就把我摧醒了。我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翁逸华的怀里，而她，却半仰着头，靠在床头睡的正香，一绺乌发盖在她迷人的红唇上。我慢慢地把她放平睡好，轻手轻脚地起来，悄悄跑到一楼，支起画架，飞速地画着。昨晚的感动，让我灵感如泉涌，十几年来苦苦构思着的表现‘母性崇高之爱’这一主题的画，终于让我找到了感觉，我赶紧要去画它。
关于圣母的画，从小到大，我或临摹，或单独构思创作，大约不下二百余幅，可没有一幅让我满意的。而我最渴望表达的，不仅仅是圣母或母爱这一主题，而是一种讴歌母性崇高无私的品德和伟大力量的作品。为了画这幅作品，我反复地读《老子》和《庄子》这两部经典着作，想从它们对“水”与阴柔之美的深刻体悟和哲学意蕴里得到启示，可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
中国人是最崇拜水的一个民族，他们对“水“的赞美和伟大力量的肯定与利用，达到了宗教般的高度。中国人没有宗教观念，而对水的情感却近乎宗教般的狂热。而水，实质就是一种母性力量最形象最生动的体现。昨晚，我和她热泪交流的一幕，让我仿佛从翁逸华晶莹的泪光中，窥视到了无限深邃的海洋里的电光与石火，我立刻顿悟了，这样一幅非常抽象的画该如何去画……
我在一种创作的亢奋状态下挥动着画笔飞速地勾勒着，勾勒着，我忘记了一切，连自己的存在也仿佛不知道了似的……
时间在静静地流淌……
一切都仿佛都凝固成了永恒……
“方鹤，方鹤，方鹤……”
“方鹤，方鹤，方鹤……”
“方鹤，方鹤，方鹤……”
而我，至始至终没有听到翁逸华的叫声，直到她感觉我不对劲，才停止呼叫，站在一旁，看着我画完最后一笔……
这时，腰酸的我几乎直不起来，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不觉绽放出了灿烂的笑意，同时，大声中喊道：
“逸华——逸华——我画成功了，快下来看……”
“方鹤，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掉转身，只见她激动的热泪盈眶，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说。
我上去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飞速地转了几个圈，同时大笑着说：
“那幅画——终于画好了，画好了，记得吗——就是那幅《光和水》，十几年前我就取好了名字，可一直画不出来，现在——我终于画出来了……”
说着，我的泪水终于滚了出来，一滴滴掉在了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交织在了一起……
我抱着她，慢慢地朝楼上走去……
她眼睛里闪耀着秋水般的光芒，晶亮的眸子深邃成夜的天空……
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俯下头去，用自己的唇，吻住了她柔软如水的红唇……
在林虹的监督之下，我不敢象从前那样疯狂地作画，可并非纯粹闲着不画，总还要偷偷地去画一点。水浒英雄和红楼女性快要画完了，我总也放不下它，可怕林虹干涉，只好撒谎说去T市出席某某活动，而回到T市的家里去创作。
元旦就要到了，文艺界将组织一台由艺术家表演的文艺晚会。我和林虹，还有翁逸华，当然应邀出席，并要表演节目。林虹准备在晚会上亮相小提琴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所以，最近在加紧练习这支曲子。
我是如此的敏感，听到这支曲子岂有不自我谴责，自我批判的？每当旋律响起，我就同时被推上了绞刑架，我心里不住地叫苦，“林虹，你就不能换支别的曲子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可我也明白，林虹只所以喜欢这支曲子，并要在舞台上亮相，是在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的爱情。
视力倒也未下降，只是眼睛酸痛的比以前厉害。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要好好休息，不要过度疲劳地作画，不要受什么刺激，会好起来的。它们的话给我以安慰，可我老是有一种预感——自己的眼睛迟早会失明的。越是这样想，越发焦躁不安，越迫不急待地想去画——我害怕有一天失明了，自己的创作计画无法完成。
因此，那本自传的写作，也加快了速度。
因此，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全部作品，计画有朝一日，将它们出版一套绘画全集。
因此，我偷偷地作画，忙里偷闲地作画，勤奋程度不下于从前。我要抓紧时间，尽快完成水浒红楼人物的创作……
因此，《风情万种欧罗巴》画展，也在助手的紧张操办之下，积极地筹备着。
只要自己愿意这样不要命地画，林虹是看不住我的。她要忙公司，哪有时间象看小孩那样看管我呢？
元旦文艺演出中，林虹的演奏博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就连着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也给予了她相当的肯定，鼓励她继续努力。
翁逸华也是首次在晚会上用父亲的十二孔陶笛吹奏了《春江花月夜》。
我为一位女画家钢琴伴奏了外婆创作的那支歌曲《彩虹之歌》。
夜深了，我和林虹坐在床上看电视。我神情忧郁，欲言又止，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郁闷难耐，索性偷偷吃了安眠药去睡了……
“逸华——逸华，你别走……”
我梦见翁逸华要出国走了，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悲伤地大声叫她……
“方鹤，方鹤，你醒醒，你醒醒……你在喊谁呢？”
我睁开了眼睛，刚才的呓语却一句也记不得了，我迷迷糊糊地说：
“不知道呀，我没喊呀，你听见什么了……”我努力想回忆起刚才梦见了什么，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虹这时还没睡，正拿着一本书看呢。她一脸顽皮地笑着揶揄我：
“你在喊翁逸华呢，喊人家干什么呀，你呀——是不是爱上她了……她的确有才华……”
我嗫嚅了几下，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内心惶惑不安，乱得象一团麻。
我清楚，迟早有一天要面对面谈谈谈这件事，迟不如早，索性自我坦诚相告，以求得些许安宁：
“林虹……是的，我爱上她了，我现在陷进去已难以自拔，痛苦不堪……”
林虹笑得比刚才更加开心，她望着我，拉住我的手说：
“你开什么玩笑，方鹤，呵呵呵……”
“不是开玩笑，今天，我郑重地向你坦白……我真的爱上她了。早就想告诉你，以求得一点解脱，可一直没勇气，现在，我就主动承认好了，林虹，你……”
“是真的吗，方鹤……你没说假话吗？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你在哄我，骗我……”林虹黑亮幽深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泪水荡漾了几下，终于滚了出来。
我搂住她的肩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骗你了，我还能骗你吗？是真的，请你原谅我，请你听我解释……”
“……不要解释，有必要解释吗……我太清楚了，她比我有才华，有本事，有成就……你崇拜她，羡慕她，所以……投向了她的怀抱……这还用解释吗……”林虹泣不成声地说道。
“不是这么简单，林虹，你好好听我解释，这里面的原因不只这么简单……你怎么才会相信呢……”
该发生的就这么发生了，这是必然的，绝对的，这样也好，当我把自己满腔的痛苦与万般的苦衷向她全部倾吐出去后，心里感觉轻松了许多，不再憋的象要爆炸似的。
依然早早地就醒了，这时，只见林虹正呆呆地坐着，目不转睛地在凝视着我的脸。我慌忙坐起来，拉住她的手：
“林虹，你……”
她没有动，好象没听见似的。我再叫一声，依然如此。我上去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没有丝毫的感觉，象个木偶似的。片刻之后，泪水终于一串串滚了下来。
“林虹，你说话呀，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想打就打我，想骂就骂我好了，你不要这样……”
她终于喊了一声：
“方鹤……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随即，她拉住我的手，泪眼望着我，哽咽道：
“我下了多大的苦功想练好《梁祝》……为的是让你开心和欢喜……可谁知，换来的是你……投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这是多大的一个讽刺呀……这是对我最无情的嘲讽……”
听到她这句话，我的心已碎成了一片片……
这天一早，我们默无一言，一起去了公司。安排了一下业务，她说先回去一下就走了。我放心不下，随后跟了回去。只见我送她的那把小提琴摔在地上，已成了两半，而她却不见了踪影。看到此情此景，我的眼泪哗哗哗地淌了下来……
我将小提琴拣起来，慢慢地抚摸着，将两半重新合到一起，拿了胶带，慢慢地粘好，放在桌上。
我给她打手机，可已关机。 我心里一下子慌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忽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可怕的漆黑……我的脑子里“轰“的一下，清楚地意识到：眼睛失明了……
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可越揉越酸痛，我索性慢慢地躺下去，仰着面，任痛苦煎熬着自己……
大约有十分钟左右，眼前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我惊喜万分，没有动，静静地躺着，等着光亮大点再大点……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完全恢复正常。我激动地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细细地瞅着自己的脸。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眼睛。我空悬的心一下子又有了着落
这时，林虹的手机打了过来。她说，她回T市去了，不必担心，也不要来找她，明天她就回来。
第二天晚上她终于回来了，我问她，她不哭，也不怒，只是象木偶似的茫然，淡然回答说：
“去了青莲寺，去了长乐海岬，去了燕归来客栈，去了茶香亭，去重温了一下往日那场纯洁的爱情，就这么简单……”
她的每一句话就象一把刀子一样戳在我的心上，我无言以对。
临睡时，她依然那么茫然地告诉我，她已决定好了，准备去美国学习，最少一年，或者还会更久，她不想拿什么学位，只是去充实一下自己，镀镀美国的金，好光彩照人一些。圆圆她也带走，到那边后，她会雇一个保姆的，我想孩子了，可以随时来看她。
她的选择，我只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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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白朴《天净沙。秋》
游学欧洲的一年，是我生命当中又一段精彩的篇章，也是我艺术生涯的一次大丰收。这一年，我总共创作了《风情万种欧罗巴》组画七十四幅，水浒英雄图二十九幅。当然，还为翁逸华的书创作了好几幅插图，为林虹和翁逸华各创作了六幅肖像图。共计欧洲一年创作了一百二十七幅作品。
而其中的国画《春水煎茶图》是我非常满意的一幅作品。画的是我和林虹在一条青溪边的杏花林悠然品茗的情景。
另一幅国画《梅花酿酒图》也让我很得意。画的是我和翁逸华在苍岩积雪寒梅茅庐之地酿酒的景致。这幅画是受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爱情故事的启发而创作的。
原计划顺便去印度与尼泊尔旅游，然后由此入藏回国。可林虹建议去美国转转，我欣然同意。她说这一次回去后，知道我必然安定下来苦苦创作，暂时不会出来了，所以，索性乘此机会去美国看看。我知道她这是为我而考虑，不忍心拂她的面子，所以就同意了。这一去，我们就管不住自己了，一玩就是二十天，还去了巴西和夏威夷。
林虹的开心让我欣慰，她的快乐就是我的骄傲，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旅行结束，我们没有回家，直奔青海的长江与黄河源头而去，为音乐片《自由还乡》的拍摄而忙碌。
九月初我们圆满结束了拍摄任务，回到了北京的家。这一桩心愿总算了结，为此我久久沉浸在幸福的云雾里。
这一生从来就不喜欢戴眼镜，可是，这辈子恐怕再也摘不掉它了。过完春节，视力陡然下降，不得不配了幅镜子戴上。可戴上后视力又下降了不少，至今没有恢复过来。而且，眼睛常常发酸，情绪低落时酸的更加厉害。
大家一再劝我好好休息，暂时不要再作画，我也只得听从。所以，我就可以分出精力，为外公的画册全集出版而忙碌。而同时又组织了摄制组，为母亲和外婆的歌唱录音制做MTV音乐片，计画年底出版她们的典藏纪念歌碟。
这是我多年的一个梦想——一个今生必定要完成的心愿，一个为我死去的亲人做点事的美好心愿。
从去年，我就盟生了写一本自己心路历程的书，倒不是准备出版，而是想给这半生做一个总结。写作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急，只是兴之所至，就随便记录一点。而这件事，林虹和翁逸华谁也不知道，我不打算告诉她们，写出的东西也密不外示。
翁逸华的《寒山子诗集》就要翻译完了，估计春节前夕可以正式出版。这次，她没有提出让我画插图，不是不想，是怕我作画伤了视力。但我还是躲在公司自己的办公室里，偷偷地画了四幅水墨画，打算出版时配为插图。为她完成这点工作让我兴奋而激动。
那天，我们相约去了青莲寺的“燕归来”木楼客栈。
我把画交给了她。她看了后哽咽道：
“你又作画了……你怎么不听话呢，又不是小孩子……你不想要你的眼睛了吗……”
“这是我的责任，这回我画的是水墨画。我认为寒山子的诗，禅意十足，油画不足以表现它的意境，所以就画了水墨画。哎——我是闲不住的，突然不作画，我真的适应不了那份空白和失落，好象跌落到了荒漠上似的……逸华，眼睛真的有一天看不见了，我感觉生不如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鹤……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会的，我刚才是随便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吗……方鹤……来——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我的傻弟弟，来，过来……”
听到这一句话，一股灼热的暖流倏然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唰唰地淌了下来……
她把我搂过来，象心疼孩子似的，在我的头上抚摸着，眼泪一下子滚滚而出……
我慢慢地躺下去，躺在她温暖的——袅娜着母性馨香的怀里，此时此刻，拉斐尔《西斯廷圣母》、《阿尔巴圣母》、《草地上的圣母子》的画面，象冰山一样凸现在我心灵的海面上，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哀悼基督》，更犹如一座浮雕一样，横在我的脑际……
她的眼泪，一滴滴掉在我的脸上，我没有去擦，感觉它就是芬芳的春雨，就是圣洁的莲花，就是观音菩萨手持杨柳枝，从净瓶里洒下的滴滴甘露……
许久，许久，也许是她意识到了眼泪滴在了我的脸上吧，赶紧俯下她微微上卷的唇，替我轻轻地吻去了泪水……
“逸华，原谅我，我不该哭，在男人面前，我是强悍的，从不掉泪的，可是，在女性面前，我永远强悍不起来……我在她们跟前，很容易掉泪，你，不会嫌弃我爱流泪吧……刚才，你说‘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这是我长大后听到的……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最叫我感到甜蜜的一句话，也许……这一句话，会让我感动一生一世……我真的好累好累，我的内心……大多时候都一片苍凉……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时，才稍微感觉踏实了点。逸华，这辈子，我比一般人受的苦难多，可我感觉，我是最幸福的，有了你，我一生值得……我一生没有喊过妈妈，只在睡梦中会喊，爸爸，我也只喊了不到八年……逸华，刚才，你让我感到了母爱一般的温暖……这一生，有这一刻，也就够了……其实，很想在你的怀里好好地睡一睡，歇一歇……可是男人的骄傲和自尊，让我羞于这样……”
“方鹤，今晚，你就好好地睡吧，我会抱着你……睡到天亮的……你就好好地睡吧……”
我出去偷偷地吃了几粒安眠药，然后把剩余的扔掉了，怕她发现。不吃，我清楚这一夜必然会失眠到天亮。
进去后，她重新将我搂了过去，很快地，我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凌晨的天光早早就把我摧醒了。我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翁逸华的怀里，而她，却半仰着头，靠在床头睡的正香，一绺乌发盖在她迷人的红唇上。我慢慢地把她放平睡好，轻手轻脚地起来，悄悄跑到一楼，支起画架，飞速地画着。昨晚的感动，让我灵感如泉涌，十几年来苦苦构思着的表现‘母性崇高之爱’这一主题的画，终于让我找到了感觉，我赶紧要去画它。
关于圣母的画，从小到大，我或临摹，或单独构思创作，大约不下二百余幅，可没有一幅让我满意的。而我最渴望表达的，不仅仅是圣母或母爱这一主题，而是一种讴歌母性崇高无私的品德和伟大力量的作品。为了画这幅作品，我反复地读《老子》和《庄子》这两部经典着作，想从它们对“水”与阴柔之美的深刻体悟和哲学意蕴里得到启示，可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
中国人是最崇拜水的一个民族，他们对“水“的赞美和伟大力量的肯定与利用，达到了宗教般的高度。中国人没有宗教观念，而对水的情感却近乎宗教般的狂热。而水，实质就是一种母性力量最形象最生动的体现。昨晚，我和她热泪交流的一幕，让我仿佛从翁逸华晶莹的泪光中，窥视到了无限深邃的海洋里的电光与石火，我立刻顿悟了，这样一幅非常抽象的画该如何去画……
我在一种创作的亢奋状态下挥动着画笔飞速地勾勒着，勾勒着，我忘记了一切，连自己的存在也仿佛不知道了似的……
时间在静静地流淌……
一切都仿佛都凝固成了永恒……
“方鹤，方鹤，方鹤……”
“方鹤，方鹤，方鹤……”
“方鹤，方鹤，方鹤……”
而我，至始至终没有听到翁逸华的叫声，直到她感觉我不对劲，才停止呼叫，站在一旁，看着我画完最后一笔……
这时，腰酸的我几乎直不起来，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不觉绽放出了灿烂的笑意，同时，大声中喊道：
“逸华——逸华——我画成功了，快下来看……”
“方鹤，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掉转身，只见她激动的热泪盈眶，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说。
我上去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飞速地转了几个圈，同时大笑着说：
“那幅画——终于画好了，画好了，记得吗——就是那幅《光和水》，十几年前我就取好了名字，可一直画不出来，现在——我终于画出来了……”
说着，我的泪水终于滚了出来，一滴滴掉在了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交织在了一起……
我抱着她，慢慢地朝楼上走去……
她眼睛里闪耀着秋水般的光芒，晶亮的眸子深邃成夜的天空……
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俯下头去，用自己的唇，吻住了她柔软如水的红唇……
在林虹的监督之下，我不敢象从前那样疯狂地作画，可并非纯粹闲着不画，总还要偷偷地去画一点。水浒英雄和红楼女性快要画完了，我总也放不下它，可怕林虹干涉，只好撒谎说去T市出席某某活动，而回到T市的家里去创作。
元旦就要到了，文艺界将组织一台由艺术家表演的文艺晚会。我和林虹，还有翁逸华，当然应邀出席，并要表演节目。林虹准备在晚会上亮相小提琴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所以，最近在加紧练习这支曲子。
我是如此的敏感，听到这支曲子岂有不自我谴责，自我批判的？每当旋律响起，我就同时被推上了绞刑架，我心里不住地叫苦，“林虹，你就不能换支别的曲子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可我也明白，林虹只所以喜欢这支曲子，并要在舞台上亮相，是在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的爱情。
视力倒也未下降，只是眼睛酸痛的比以前厉害。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要好好休息，不要过度疲劳地作画，不要受什么刺激，会好起来的。它们的话给我以安慰，可我老是有一种预感——自己的眼睛迟早会失明的。越是这样想，越发焦躁不安，越迫不急待地想去画——我害怕有一天失明了，自己的创作计画无法完成。
因此，那本自传的写作，也加快了速度。
因此，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全部作品，计画有朝一日，将它们出版一套绘画全集。
因此，我偷偷地作画，忙里偷闲地作画，勤奋程度不下于从前。我要抓紧时间，尽快完成水浒红楼人物的创作……
因此，《风情万种欧罗巴》画展，也在助手的紧张操办之下，积极地筹备着。
只要自己愿意这样不要命地画，林虹是看不住我的。她要忙公司，哪有时间象看小孩那样看管我呢？
元旦文艺演出中，林虹的演奏博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就连着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也给予了她相当的肯定，鼓励她继续努力。
翁逸华也是首次在晚会上用父亲的十二孔陶笛吹奏了《春江花月夜》。
我为一位女画家钢琴伴奏了外婆创作的那支歌曲《彩虹之歌》。
夜深了，我和林虹坐在床上看电视。我神情忧郁，欲言又止，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郁闷难耐，索性偷偷吃了安眠药去睡了……
“逸华——逸华，你别走……”
我梦见翁逸华要出国走了，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悲伤地大声叫她……
“方鹤，方鹤，你醒醒，你醒醒……你在喊谁呢？”
我睁开了眼睛，刚才的呓语却一句也记不得了，我迷迷糊糊地说：
“不知道呀，我没喊呀，你听见什么了……”我努力想回忆起刚才梦见了什么，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虹这时还没睡，正拿着一本书看呢。她一脸顽皮地笑着揶揄我：
“你在喊翁逸华呢，喊人家干什么呀，你呀——是不是爱上她了……她的确有才华……”
我嗫嚅了几下，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内心惶惑不安，乱得象一团麻。
我清楚，迟早有一天要面对面谈谈谈这件事，迟不如早，索性自我坦诚相告，以求得些许安宁：
“林虹……是的，我爱上她了，我现在陷进去已难以自拔，痛苦不堪……”
林虹笑得比刚才更加开心，她望着我，拉住我的手说：
“你开什么玩笑，方鹤，呵呵呵……”
“不是开玩笑，今天，我郑重地向你坦白……我真的爱上她了。早就想告诉你，以求得一点解脱，可一直没勇气，现在，我就主动承认好了，林虹，你……”
“是真的吗，方鹤……你没说假话吗？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你在哄我，骗我……”林虹黑亮幽深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泪水荡漾了几下，终于滚了出来。
我搂住她的肩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骗你了，我还能骗你吗？是真的，请你原谅我，请你听我解释……”
“……不要解释，有必要解释吗……我太清楚了，她比我有才华，有本事，有成就……你崇拜她，羡慕她，所以……投向了她的怀抱……这还用解释吗……”林虹泣不成声地说道。
“不是这么简单，林虹，你好好听我解释，这里面的原因不只这么简单……你怎么才会相信呢……”
该发生的就这么发生了，这是必然的，绝对的，这样也好，当我把自己满腔的痛苦与万般的苦衷向她全部倾吐出去后，心里感觉轻松了许多，不再憋的象要爆炸似的。
依然早早地就醒了，这时，只见林虹正呆呆地坐着，目不转睛地在凝视着我的脸。我慌忙坐起来，拉住她的手：
“林虹，你……”
她没有动，好象没听见似的。我再叫一声，依然如此。我上去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没有丝毫的感觉，象个木偶似的。片刻之后，泪水终于一串串滚了下来。
“林虹，你说话呀，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想打就打我，想骂就骂我好了，你不要这样……”
她终于喊了一声：
“方鹤……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随即，她拉住我的手，泪眼望着我，哽咽道：
“我下了多大的苦功想练好《梁祝》……为的是让你开心和欢喜……可谁知，换来的是你……投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这是多大的一个讽刺呀……这是对我最无情的嘲讽……”
听到她这句话，我的心已碎成了一片片……
这天一早，我们默无一言，一起去了公司。安排了一下业务，她说先回去一下就走了。我放心不下，随后跟了回去。只见我送她的那把小提琴摔在地上，已成了两半，而她却不见了踪影。看到此情此景，我的眼泪哗哗哗地淌了下来……
我将小提琴拣起来，慢慢地抚摸着，将两半重新合到一起，拿了胶带，慢慢地粘好，放在桌上。
我给她打手机，可已关机。 我心里一下子慌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忽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可怕的漆黑……我的脑子里“轰“的一下，清楚地意识到：眼睛失明了……
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可越揉越酸痛，我索性慢慢地躺下去，仰着面，任痛苦煎熬着自己……
大约有十分钟左右，眼前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我惊喜万分，没有动，静静地躺着，等着光亮大点再大点……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完全恢复正常。我激动地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细细地瞅着自己的脸。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眼睛。我空悬的心一下子又有了着落
这时，林虹的手机打了过来。她说，她回T市去了，不必担心，也不要来找她，明天她就回来。
第二天晚上她终于回来了，我问她，她不哭，也不怒，只是象木偶似的茫然，淡然回答说：
“去了青莲寺，去了长乐海岬，去了燕归来客栈，去了茶香亭，去重温了一下往日那场纯洁的爱情，就这么简单……”
她的每一句话就象一把刀子一样戳在我的心上，我无言以对。
临睡时，她依然那么茫然地告诉我，她已决定好了，准备去美国学习，最少一年，或者还会更久，她不想拿什么学位，只是去充实一下自己，镀镀美国的金，好光彩照人一些。圆圆她也带走，到那边后，她会雇一个保姆的，我想孩子了，可以随时来看她。
她的选择，我只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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