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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0隐心

    府邸中,霁持俨然成了众人追捧的红人。

    不是因为他的命有多好、公子有多喜欢他,而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在紫绍身边近侍的奴才。

    每日比紫绍早一个时辰来到书房,抚掉书架上的灰尘,将架子上的书册一摞摞理好,泡一壶上好的茶。这个季节的茶定是那上好的雨前白毫银针,取了瑞雪时梅园里瓣蕊中含着的积雪煮沸,一并冲进二乔玉兰剔透的雪瓷中,澄绿的叶子在沸水中肆意舒展卷曲,整碗茶水氤透成清澈的碧波,清香四溢,吸一鼻子便能觉出春意。

    近日紫绍来书房的次数颇有些多,从早晨进来,一直能呆到日暮天黑才推门出去。

    茶已经凉了几次,换了第三盏来时,紫绍才伸手径直接过,凑到唇边微抿了一口,眉微微凝着,疑惑道:“这茶是府里新近买的吗?怎么有些发苦?

    霁持垂首躬身立在一旁,低头回道:“前两日听主子有些咳嗽,特意置了些炒过的白果叶子在茶里,银杏最能入肺经,定咳喘。只是苦涩味兴许会污了主子的口味,主子若是不喜欢,奴才这便去重新沏了过来。”

    “不必了。”紫绍也未抬头,搁了茶盖,低头继续去看手中的东西,翻了两页,蓦地又冷冷开口道:“你最近学着看了不少书?”

    “回主子,字认得不全,每日理书架的时候,偷着看了几页《茶经》。”

    深晦的眸子微微抬起,瞧了他一眼,原以为又会是一番极近轻蔑的揶揄,却不想他突然道:“拿去看,遇着不认识的字,记下了来问我。”

    “谢主子恩典。”霁持俯身道谢,退身时衣袂自手臂上滑落下来,余光瞥见紫绍正越过笔杆子看向这个方向,像是在深思,目光却定定地凝着自己的指间。

    “可好些了?”全然不在意的语气,声音里还透着些许冷漠凉意。

    恃傲久了,连紫绍自己都不知道,平常的关怀语气,竟也这般难以说出口。

    霁持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手上的烫伤时,忙点头道:“谢主子关心,已经没事了。”

    “嗯。”

    隔了良久,出声应道,像是极为漫不经心地一声回应,心里却煎熬得很。

    想说些什么,却再也找不到话题的源头,一连多日都是这样,两个人呆在书房中,一个低头写字,一个静候在旁,偶尔换两盏茶,要不就守在案边轻轻地研墨,歙砚温润,细小的声音一圈一圈落入耳中,每三两圈便翻一页书,仿佛是无声的默契。

    紫绍看书的时候,喜欢单手撑在案上,宽大的衣袂会落在黄杨木案上,手微握成拳,拿指节撑在太阳穴上。

    紫绍写字的时候,喜欢捏在笔杆远端,一只手背在身后,末字落笔总用力极深,凝蹙了眉,似下了艰难的决定。

    也会偶尔摆一盘棋,一个人下。

    掷一枚青玉棋子,再斟酌片刻,末了又气定神闲地落上一子在玉骨般的棋盘上,唇侧却难得敛起一个清淡的笑容——仿佛胜券在握,一如当时。

    霁持怔怔地看着那张脸,看得入了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坠入那双漆黑深晦的眼睛里,自己的心魄都要被吸了过去。

    天上云,脚下泥,漫天火光里,通红的烈焰舌子快把那时城郊的两个身影吞噬殆尽,明明应该恨得入骨,可看着那人的眉目,却竟又将那二人的影子层层叠叠再画了一遍在心里。

    好像他什么都不用做,即便只是动也不动的坐在你面前,看着他时所有的喜欢都会像沁了蜂蜜的甜浆一般从心里流出来。

    这个时候,心底却是厌恶着自己的。厌恶着自己这样轻易动摇的心旌,厌恶着自己在他面前总显得卑微的举止,厌恶着他一举手一投足,就能像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轻易勾走了所有的心魄。

    “出什么神呢?”

    霁持猛地回过神来,见案前的人抬首望着自己。

    心里一片慌乱,走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他施施然地站了起来,手中还执着那卷轴,长身而立在自己面前,扫了他几眼,忽然开口道:“没听见我的话?”

    “奴才该死。”刚刚说完便立马噤了声,想起上一回他也是因这么一句话而发了怒气,这一次,声音低得近乎于无。

    紫绍看着他半晌,却居然什么话也没说,将那叠文书展开在他面前,问道:“认识这些字么?”

    霁持微赧了脸,摇头道:“不认识。”

    “开京以下十二个州县的盐运使司倒卖私盐,被朝廷揪发出来,重者斩首,轻者发配。盐运使司以下所有追随的官员,皆被罪愆降职。”

    霁持低头攥着衣角,犹豫着道:“主子为何跟奴才说起这些朝廷的事?”

    紫绍将那一叠文书轻轻朝案上一抛,扯了唇角,自顾冷笑道:“你可知道,这些盐使司,和容家有什么关系?”

    霁持的头埋得更低,“奴才不知道。”

    “这些盐使司,说白了,都是容府的门下客。”他目光转向别处,忽而又续道:“你的家乡是哪里?”

    霁持一怔。

    顿了顿,抬起脸道:“回主子,奴才祖上是吴州的。”

    “今年多大了?”

    “奴才今年十七。”

    “十七……想不到竟与我同岁。”紫绍偏了眸去看他,见他那样清瘦的身子骨,一直以为比自己小了不少,未曾想二人竟一般年纪。

    “主子与奴才同岁?”霁持听了这话,面色愕然,察觉到这话的失礼时,慌忙地垂了头。

    嘴角微抽,眸中流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沉抑,哂道,“你可羡慕我?”

    “奴才不敢生羡。”霁持道。

    紫绍忽而一跌声地笑出来,不知道今日哪儿来这般好的兴致,换做他日,两个人共处一室,整日言语不过三句也是常事。

    “在这开京城里,世人皆羡慕于我出生望族,生下来便是含着金的,容府权势根基太深,我爹容王爷随口说一句话,连开京城都要震三震。”

    “奴才不明白主子的意思。”霁持低着头,袖口的布料被捏得起了皱。

    紫绍并未理他的话,仿佛自言自语般兀自道:“容王府这几年来一直门庭若市,往来贤士宾客,不论官商,大抵都不会拒之门外……容家偌大家业也成了官商攀附的原因,然而这样庞大的家业且不说成为朝中的众敌,纵然只是容府下所执掌的纺织司和盐运二权,也成了众多名望竞相觊觎的肥肉。容家守着这些肥肉,十年、二十年……久了,我看着都觉得累。”

    沉默了一会儿,怔神道:“出了这样的事,容家是要有所表示的,明日……我要去我爹府上一趟。”

    不知道为何会跟一个奴才说出这些话。

    紫绍抬眸看向他,跳动的灯火里,那双微微凹陷,总带着些阴霾的眸子,却已有了几分他看不清的东西。

    他总觉得这神色太过熟悉,每每对上那眼,都像被人紧紧地扼住了胸口,不疼,却要命地促快了心跳呼吸。

    好几次想要问出口,却又害怕什么似的掩压下去。却总是忍不住想跟他说话,甚至于让他做了近侍,甚至于平白无故跟他说起这些自己素来最为避讳地府邸之事。

    “奴才……奴才能否陪主子过府?”

    “你说什么?”

    “奴才想……想陪主子一同过府。”

    那样小心得过分地举止,一丝一毫都显得卑贱到尘埃里去。他最受不了霁持那种神情和目光,乌玉似的眸子,明明极想闪躲,却不知为何被迫着不敢逃开自己的凝视,像快要沁出来水渍,像自己欠了他太多,似乎唯一能平复心头情绪的办法,就是从不拒绝他的期望。

    是了,从一开始就拒绝不了。

    早春那头场细雨里,他就被这样一双眼睛,给牢牢地套住了步子。

    “我爹上回可差点要了你的命。”

    “奴才知道。”

    “那你为何还执意要去?”

    想再牢牢看清楚一点,那个用鞋履狠狠踩压他娘亲手背的人。想记清楚那个人的五官颜面,那时还太小,一场大火熏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想真正去看一眼,那个娘亲口中,所说的“爹”,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

    冬日天短,暮色渐深。瘦削的脸颊上,一双微陷的瞳仁里闪着少见的利光,刀刃一样锋锐。

    却只是片刻,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和勇气,他微微抬眼瞧进紫绍的眼里,勾唇微笑,恍似无害。

    音色一如清水,却是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说出违心的话:“公子不是跟奴才说过,眼睛里别乱放旁的东西,更别认错了人么?”

    霁持垂睫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靠得离紫绍更近了些。

    “奴才心中只识公子一个主子,主子去哪里,奴才便去哪里。”

    紫绍站在原地,低眸看去,却只瞧见那人眼底深处,是许多混杂的感情。

    “你是谁?”

    心底仿如潮汐沿袭一般,有什么东西就要被缴袭上来,这一刻,极其肯定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呼之欲出,却又被迫制着想不起来。

    “回主子,奴才的名字……叫霁持啊。”

    紫绍脸色一变,朝他面前走近了一步,语气近乎逼迫,他却仍同木桩子一般毫无表情,举止言谈,极近恭卑。

    宽袂拂过,砚台砰地一声跌落,案上纸笔滚落一地,他攥住了霁持的手,几乎是嘴唇擦着他的耳道:“你从前就认识我?”

    耳根发烫,心已跳得擂鼓一般,霁持垂头道:“主子说笑了,奴才的命是主子捡回来的,从前哪有那样好的福气,能认识主子。”

    宽袖中的里衣袖口,已被捏得快要皱成一团。

    紧懔了心神,却渐渐松了指掌上钳制他的力道,一时间,紫绍根本无法辨识那自心底涌上来的情绪,究竟是何种滋味。

    他只觉得一种骨子里发冷的慌,因他看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人。

    犹不甘心,牢牢地盯进那个人眼睛里,想要借着他遮掩间的缝隙看清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明明觉得他心里因着自己翻江倒海般,却在那张清淡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端倪。

    罢了。再容他一次。

    指头紧扣进掌心,才能平息几分心头遍涌的情绪,和心头总忍不住想控制住那个人的暴戾。

    “我去哪,你便去哪?”紫绍笑着重复道这句话,视线放远,似不在意道:“你来日不要后悔才好。”

    霁持弯腰去拾滚落一地的东西,紫绍并看不见他眸色中的复杂,以及那微微勾翘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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