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念奴

正文 19心刺

    紫绍府上的一切都很好,吃得饱,穿得暖,有这世上尽可享受的富贵。紫绍不喜人太过近侍,因此府中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唯独他显得特别的清闲,许多时候,与整个府里都有些格格不入。

    走得近的,只有那个叫同喜的小哥儿,隔三差五来瞧他一眼,带些上好的糕点糖酿。

    霁持总问,“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个差事?”

    “主子身边不缺人伺候,他若是想就这么白白养着你,那是多好的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却好像受了折磨一般。”

    “我身无长处,养在这府中就跟摆设一般。更何况我见过府中那些珍奇精巧的摆设,与那些比起来,主子恐怕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吧。”霁持虽勾了唇角玩笑般说道,眼角却是微垂的。

    “你啊!不知有多好的命,还不知道惜福!”同喜手里捻着桂花糕,戳他的脑门点醒道:“要不是公子,你早就死了。”

    并不明白同喜话里真正的意思,低了头道:“主子救命之恩,怎会敢忘。”

    同喜张了张嘴,想起那一夜药堂的事,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讲话咽了回去,用长他几年奴才经验的口吻说道:“你说得也没错,像公子那样的人,合该是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的!准是你上辈子做了齐天的好事,要不然怎会修到今日这般的好福分?”

    霁持无言,跟着点点头。

    同喜又睨了眼盘子里的糕点,眼神直勾勾地,手指头已经凑了上来,“欸,你还吃不吃?”

    霁持摇摇头,笑着把盘子推过去道:“都给你。”

    同喜心里乐开了花,捧着盘子缩到炭盆那边添起手指头来,煞是享受。

    霁持看着跳动的烟,目光有些发怔,一个比剥声响,突然问道:“同喜,主子身体不好吗?”

    “身体不好?”同喜挑了眼回头看他,砸吧砸吧嘴,看着盘子里剩下来的糕点碎末儿觉得特别可惜,心不在焉地道:“你听谁说的主子身体不好?”

    “我那天看见府里的人给主子送药了。”

    “药……”同喜抬起头,想起来了什么,道:“打主子自立府邸开始,这药便没断过。全是从容王爷府上亲自送过来的,嘱托了人在小厨房每日煎服。可我们却不知那药是诊什么病的,许是补身子的?谁知道呢。”

    同喜只顾着拾掇碗里的东西,全然没顾及霁持有些不一样的神色,听他继续追问道:“府上去领药方的人,总会知道些许吧?”

    “府上领药的人是容王爷亲自挑的,来去容王府只由他一个人领。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公子立府邸之日开始,便慢慢把原先容王府里带来的侍从们全都换走了,如今府邸里的奴才们,全是公子自己挑拣的。”

    霁持一言不发地听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疏淡的眉只是微微凝蹙。

    偶尔在府中走动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引人注目。那些府邸里其他的侍从们,总是远远地在他身后指指点点,“欸……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主子从市肆上捡回来的人?”

    “命也真是好……主子怎么就舍得对这么个人另眼相看。”

    “前日子不是听说害了病,快死了吗?”

    “这么快就好了,定是主子恩赏了条性命给他,这小子真算是有福分的!”

    “你知道什么?主子就算是一时兴起捡了他回来,也不过是运气罢了,像公子那样的人儿,怎会费心思去救他?”

    “这不如今在后园里住得好好的,听说主子给他单辟了间屋子出来,还不准人随便进出。”

    不休不止的声音落入耳中,霁持听在心里,也只是微微加快了步子。

    ********

    书房内,铜炉正旺,暖香墨溢。

    紫绍搁下手中的羊毫湖笔,在案前坐了下来。

    “那人怎么样了?”

    “回主子,奴才每隔三两日去看他一次,药已经停了,估摸着,病是痊愈了。”

    紫绍垂眸理着案上的徽宣,浑似并不在意,默了许久才抬起眼皮子问了一句:“他可有说什么?”

    “回主子,他只是日日问奴才何时才能给个差事。”同喜规矩地弯着腰,悄悄抬眼观察着紫绍的颜色,猜笑道,“许是……闲得慌了。”

    “闲得慌?”紫绍勾唇一个冷笑,嘴里玩味般吐出这三个字重复道,面色被案前跳动的烛火扑闪得时明时暗。

    紫绍冷傲的性子和少言寡语的沉默是府里众人皆知的事,也都知道这是个多么难伺候的主子,府邸里的每一个人都规矩得很,份内的事,从来不敢半点失职,唯恐触怒了他。

    同喜因紫绍突然的笑声而微微一悸,比起府中其他人来,他算得上是近侍。

    主子虽寡言,平素连眼珠子都懒得在他们这些下人身上多停留几瞬,却绝不是庸辈。

    他在这府里做事,若是太伶俐了,只会叫主子对自己多留几分心,于是倒不如装得呆笨。

    在跟前服侍长了,久观颜色,自然心中有个定数。

    主子若是面如死水,语气疏漠,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最近主子的喜怒却越来越频繁地浮动。眼前这突然的冷笑,就像是一潭静了万年的死水突然起了波澜,叫人心中一慎。

    他只是稍稍一猜,便想到后园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才是风,只凡有了动作,主子这滩无波无澜的水,也会随着浮动。

    自己若是想在主子眼中留下那么一丁点儿印象,借着这风,指不定是最快的法子。

    他默了片刻,开口道:“主子,还有一事。”

    “说。”

    “那个人……今儿个主动问起主子的药来。他前些日子见了府上的人给主子送药,便问奴才主子是否身体有恙。”

    “你如何答的?”

    “回主子,奴才说送药的人只有一个,跟他猜测那不过是寻常的补药罢了。”

    紫绍眼皮一掀,漆黑的眼底看向他,面无表情。

    同喜骨头里打了个颤儿,双膝一叠,哆嗦道:“奴才该死。”

    “你叫同喜?”

    “回主子,奴才是叫同喜。”

    紫绍凝了他半晌,神色不改,语气仍是森寒道:“那你跟我说说,你自己以为,那药是什么?”

    “回主子,奴才觉得,那药不过是容王爷特遣人煎的补药。主子虽独立门邸早,可是嫡亲的骨血是断不了的,那药是容王爷对主子的一片记挂。”

    紫绍看着他,静思了片刻,忽然敛了那番冰寒神色,和缓了语气道:“你说得不错。日后再有人问,便就这么答。”

    同喜的膝盖骨儿有些打颤,听了这话,恭恭敬敬地垂手道:“是。”

    紫绍垂了头继续去握笔,羊毫饱蘸了墨汁,因力用得有些大,一滴溘黑的墨顺着笔尖儿直接淌在了纸上,氤得很快。

    他凝着那墨团儿,自言自语般轻哂道:“闲得很……”

    沉吟了片刻,头也未抬,忽地开口道:“去把那人叫过来。”

    ********

    再跪下去,天都该黑了吧……霁持心想着。

    膝盖已经麻得都没了知觉,不能动。但凡微微一移动着力的地方,那地上丝丝冰凉寒意便会沁进骨头里,小腿上如同万千蚂蚁啃咬一般难受。

    书房里静得只有笔尖落在宣纸上的细小声响,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落,交错在屋中。案前的灯烛燃得已经快尽了,烛芯儿淌在一瓢儿油水中,光线放得更大,地砖上,二人的影子黑乎乎一团,模糊地摇烁着。

    案前写字的人却仍未察觉,两三个时辰过去了,连头也未曾抬一下。

    跪得太久了,忍不住出了神,不记得自己什么处境。竟就这么抬了头起来,顺着案脚的雕花一路往上,视线凝着那金线的衣角,又攀上那只捻笔的修长的手,情不自禁地攀缘着目光……

    “啪!”

    一个毕剥之声,那烛台里的灯油刹时燃尽了,整个屋中猛地一暗,刚刚抚上的视线里没有预期的那双深晦眸子,而是一片漆黑。

    “咚!”

    又是一声,霁持跟着心中一惊,似想起那夜色中在墙头孤立无援,兀自摸索着的少年。

    顺着那笔在地上滚落的声音,忘了膝盖的酸痛,竟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冲到案前双手摸索着什么东西。

    “阿——”指尖触到那烛台里还未固住的蜡,粘在指间锥心地痛,禁不住一声低喊出来。

    能感觉到黑暗中对面的人微微一颤,像是把手放在案台上的声音,霁持心里一慌,开口道:“主子别动!烛台里的蜡烫手,奴才来寻火折子点灯就好了。”

    “刺啦……”一道橘红的光在屋中亮起来,拿手罩着挡去风,凑到烛芯子上头,整个屋子再次亮堂起来。

    入眼,是一片朦胧的荷茎色,被暖橘色的光氤出几分暖意,那样细致地飞烟云纹,缠枝走线……一个个精细无边。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察觉到两人隔得如此近的时候,霁持回过神来,朝后退了一步,松手放下那火折子,微微垂下头。

    “你慌什么?”

    长久的静默后,紫绍开口问,语气里没有平时那样的清傲,却颇有些不自在。

    抬头去看他,目光如泓,没有逼迫,却是深深的探究。

    “主子正在写字,若是没了灯火,怕毁了字画。”

    “是吗……”紫绍微微闭上眼,沉沉敛了口气。

    拢在宽袖中的手微微握拢,像是多年前,自己还是孩子时,站在京郊的墙头,第一次告诉一个人自己的眼疾,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真正的担忧与惋惜,然后握住手,在寒冷冬夜里,两个人竟折腾出了一身汗意。

    再抬眼时,神色已恢复自然,取了案下匣子里一个木奁。

    “过来。”

    霁持小心地踱步走上前,听紫绍开口道:“把手给我。”

    如同魔怔了般,也不记得抗拒,就那么乖乖将手递了过去,被那个人温热的手轻轻握住,腕上的沉香棊在如豆灯火下纹致更加清晰。

    指间突然一凉,碰着那烫伤的地方,忍不住轻扯嘴皮子吸了口气。

    紫绍沾着药膏的指头一顿,扫眸道:“疼?”

    他摇头。

    “这是上好的西域药膏,景小王爷送来的。”热风吹耳,宽大的衣袂轻扫在手腕上,再清傲冷硬的声音也变得暖融。

    霁持折了衣袖垂下手,低头道:“谢主子。”

    “明日起,来我屋中服侍。”

    紫绍垂着眸开口。

    明明是,带着怒气让人支使他过来。却不知为何,方才那黑暗中他的心慌,好像比自己更甚,像是知道什么一般……

    总叫他,想起儿时城墙下的那个孩子。

    看他的眼神也像,说是仰望,却又并不软弱,看着像有几分自卑,却有着不同于奴仆一般地热忱。

    他怒不起来了。

    不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会发怒。

    这个人太过碍眼,如同长在心里的刺,不看着便扯得生疼,只能让他长在自己最知根底的地方,知晓怎么样,才能叫心里更舒服些。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