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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上元(叁)

    霁持在崇徵门外等候的时候,紫绍还未出来。

    将手中的钵盂小心翼翼放进马车箱里,索性坐在车辕上等候起来。

    仰了仰头,看崇徵门上数万盏汉阳灯烛照得夜空彷如天河,到处都是人声鼎沸的热闹,到处都是欢笑的人群。

    这样万家陈烛,夙夜安稳的日子里,行歌满路,笙簧绕耳。万户千门,宝马雕车。然而这样的热闹,却似乎都离自己远极了。

    冷风缴过来,挟裹着枝梢零落的碎雪从空中缓慢飘下来,速度慢得仿佛把时间故意放慢了一般--

    多少年前,当时还是孩童的自己,也曾如此地眺望过开京城啊。

    那时的自己,一个人在硕大的开京城里胡乱闲逛,也是这样看着满城跑来跑去的雕花马车,看着琳琅满目的商铺,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就连鞋履面儿都是上好的丝棉绸缎,看着乞丐碗里的铜板都比娘亲身上的钱串子要多,看着那些有钱人高高扬起的下颌。

    这样的华贵与权势,仿佛从来就不是他配拥有的。

    然而这一幕自己曾经梦过数千遍的情景,竟然再一次分毫未变地出现在他眼前,这个繁华盛极的京城,那张在心中反反复复记认过百遍的脸,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仍旧扮演着一个只配仰望的角色。

    霁持试着闭目仔细倾听。

    香车宝马的踏蹄声,商贾铺子边人们的讨价还价声,那冲破天际而后慢慢散开的烟火声,甚至于临街酒楼上觥筹交错的碰撞声……种种琐碎堆砌的声音中,那极其从容的,木拐撑在地上而发出来的“笃”,“笃”声虽异常微小,却仿佛从他胸腔子里传来,渐渐凸显,最终竟大如擂鼓般,沉沉地敲打在他耳膜上。

    没错,正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倏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黝黑不见波澜的眼底,他吓得朝后一退,差一点从车辕上摔下来。

    紫绍霍然伸手拉住他,有力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腕,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地松手,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奴才什么也没想。”

    黝黑的双眸眯了眯,紫绍忽而出声道:“你认识我爹?”

    霁持闻言,忽地一怔。看着他质问的神情,只失神片刻便拼命摇头。

    “不认识?”那语气带了三分逼迫。

    “奴才身份卑贱,怎会认识容王爷那样的贵人。”霁持的神色未变,手掌却已悄悄在袖中紧攥成拳。

    紫绍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两人分明近在咫尺,他眼前却似遮了重重云雾,忽而又散开,只留下满眼深晦:“料你也该如此回答。还不算愚钝,知道自己的身份。”

    紫绍的眼神轻轻在他脸上游移,忽然微不可察地轻笑两声:“你可知道,容王爷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

    心像是被人猛地一把捏住,刺痛,一瞬间就快透不过气来。

    他轻声道:“像奴才这样的命,于容王爷而言,本不过就是地上的一颗沙尘罢了。”

    “倒是识时务。”紫绍微勾了唇角,垂眸打量他拢在袖子里的手,“这双手今天算是捡回来了,你可想过,日后要如何报答?”刻意把“报答”二字的语音拖长,紫绍的脸上,带了一丝鲜有的戏谑。

    霁持把头垂得更低,“奴才的命是主子救的,奴才……”

    “做牛做马?”紫绍挑眸看着他,忽又看向别处,悠悠地叹了口气,浑似玩笑般嗤的一声道:“还是以身相许?”

    “奴才……”霁持的脸微微一白,张了张唇,话只说到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

    “容王爷已经口出杀伐,能对你网开一面实属你命大。我爹不是你随便可以招惹的人,日后躲着些,下一次,我不会再向我爹开口求情。”

    分明是句劝慰的话,从紫绍口中说出来,却沉凉如水。

    霁持在宽袖中攥着指头,咬牙不语。

    “把车给府上的人驾回去,陪我走走。”

    “是。”

    街上檐下枝梢都挂满了亮晃晃的八角明灯,眼前的人流来往如梭,擦肩而过的全是面目陌生的路人。紫绍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来,步子宽大,走得极快。霁持一双眼睛紧紧抓着那个背影,却难免被如梭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撞。

    花灯点点如星河,红彤彤的花灯一照,所有人的脸上都沾了一份暖融的喜气。几个调皮的孩子从自己眼前嬉戏着熙攘而过,两三对携手来看花灯的夫妇拦了去路,眨眼就看不见前边那个步伐匆匆的身影。

    刚欲抬步急走,袖子却一沉,似被人扯住。

    一回头,却是个带着细花簪子的姑娘,见自己转过头来,骇得一把甩掉了她手中紧攥的袖角,羞赧道:“呀,认错了,你不是我家郎君!”

    匆忙点了点头就抬脚走开,没两步却又被人拦住了去路,几个薄纱披身的花娘拿着团扇往他身上扑,脸上的嫣红快要赛过了花灯。

    “哟!多俊俏的公子!快来楼上坐坐,今儿找哪位妹妹呀?”

    “不,我不找人。”霁持摆手拒道,提步想过去,却被更多人围了起来。

    “公子怕什么羞呀,这开京城里的公子哥,哪个没在我们楼里尝过几回鲜!”说罢一个个暗送秋波,贝齿轻咬红唇,伸了手来挽他的胳膊,声音好似婉转莺啼。

    霁持微微皱眉,埋头就要绕过众人。

    “欸,公子,你别走呀!”

    用力挣开那一双双手,抬目专注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紫绍的身影,腕间突然一凉,听到头顶一个低沉的声音:“该走了吧?”

    还来不及回答,就被他拉着大步跨过人群往前走去。

    脑子里一片翁然,还听见后边的花娘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人是谁呀?这般嚣张!”

    “欸,那看着好像是容王爷家的公子……”

    “容王爷家的公子?你看瞎眼了?那人刚刚牵着那个俊公子的手走了,这像是紫绍公子干的事儿么?!”

    “紫绍公子确实干不出这事儿来……”

    “你们别不信,我在这开京城的花街呆了五年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

    霁持任由紫绍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脑子里跟浆糊一般混乱。主街上满是摩肩接踵的人,也不顾霁持跟不跟得上他的步子,被往来的人推推撞撞,他的一双手握得极紧,分毫不松。

    久了,越来越多人朝他们侧目而来,霁持的脸上一片赧红,好在花灯照映下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好随着他漫无目的地走。

    直到出了开京的主街,身边听得见的喧闹声渐渐弱了,身周的人三三两两越来越少,花灯渐暗,不再是一派通明如昼,他才感觉身前的人放缓了步速,突然停下步子来,声音平静和缓了许多:“你走前面。”

    霁持有些不明所以,却不敢多言,松了他的手就依言走到前边,却听他蓦地出声道:“不许松开。”

    步子一顿,禁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地抬手去牵那双修长的手,甫一碰到指尖,又听他说:“握紧点。”

    一阵寒意流窜全身,那样生平傲气的人,语气里却居然也有一丝遮掩不了的不安。

    夜色中,仅留下霁持一双乌玉般的眼睛,惊惶地看着他。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要自己这样抓住他的手,那个少年也是这般说了一句“握紧点。”那样干净如一泓温泉般的笑意,令他永矢弗谖。

    “公子要去哪里?”

    “一直往前走。”

    “是。”

    人烟稀少的巷道中,没有灯火。却还可依稀感受到远处的人声鼎沸,两人一路都是缄默不言,一前一后两个模糊的影子,在月色下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往左拐。”

    霁持顿了顿,依言拐了弯儿,这条路纵使隔了这些年,周边的风景事物早已不如昨,却在他还是孩童大小的年纪,就深深刻在了他心上,每走一步,心都重重地跳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梦过千遍,却未想过有一日会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控制不住整个人都瑟缩起来,生怕被瞧出什么不对劲来,他牵起唇角,壮着胆子道:“主子记得如此清楚,为何要奴才走在前边?”

    “不该问的就别问。”

    紫绍淡淡开口,语气不乏疏离,突然就松了手越过在自己面前显得有些卑微的人影,“停下。”

    霁持站住步子,看他双手抚上泥疏土散的城墙头,娴熟地双手一撑,反身就坐在了那凹下去一块的城墙头上,支起脚来咪眸看着底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这里的一切景致他都曾经见过,包括头顶上的这个人。

    断墙后的那棵槐树还在,却已经萎了枝叶,当时的那人坐在上头伸直了胳膊都够不着树枝,如今只需坐上去,发髻就能撞着枝桠,兜头就窸窸窣窣地落下碎雪来。

    他仰着头,头顶那双漆黑的眼,一如从前那般仿佛能摄走他的魂魄,却又分明有些不似在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说了,开京城不像我家乡,到了这里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哈--”那墙头支着脚俯看他的少年笑不可抑,望着他道:“诶,你有没有兴趣,跟我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给我三天时间,我保准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今年多大。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我再来这里等你,到时候若是我说出你名姓祖籍,你便要做一辈子我的贴身仆从。若是我说不出,那便--”

    “便怎么样?”

    “随便你要如何!”少年爽快地道。

    他看着城墙上的人,若有所思,那张脸可真是好看啊……开京城里那么多好看的人,却没有谁像这个少年一样,自己只要看着,便连眼珠子都转不走,那眉眼那鼻梁,仿佛是从心尖子里长出来的。

    他没有丝毫迟疑,点头就答应了。

    墙头的少年并不知道,那时仰望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希望他能赢了这个游戏。

    而世间这等好事,却从来不曾如他们所愿。

    墙根下的孩子更加不会想到,当初孩童间玩的游戏,竟会成为一生的赌约。

    而他,竟会花了一生的时间去仰望这个墙头的少年。

    回去的时候,两人路过一个卖草编的小摊儿,细细的藤草扭作三股,缠缠绕绕就编出了各样的形态,霁持步子一滞,居然看住了。

    紫绍随手拈起一根绞好的草编放在手中把玩,他自幼生在富贵人家,珍奇异宝都不稀罕,何曾正眼瞧过这平民百姓拿来把玩的东西,嘴角微微有一丝不屑,冷道:“喜欢?”

    霁持唇边的笑容微微一敛,慌忙摇头,轻声道:“不,只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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