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将死之人
牛富海死后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梅女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牛犊。牛犊的出世，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增添了一丝欢乐的气息。那天早上梅女觉得肚子痛得厉害，知道要生了，她躺在炕上微微地闭着眼睛对牛曾氏说：
“娘，我怕是要生了。”
牛曾氏摸着梅女的头说：“不要怕，做女人都有这么一回！”
梅女说：“娘，今日个初几？家里忙得连个日子都没有……”
牛曾氏惊叫拍了一下头说：“哎呀！看我这记性，今日个初九是你爹的五七。”
牛曾氏要去给牛富海上坟时，被梅女拦住了，她说：“当我生下来再去，到时候顺便给爹报个喜。”
给梅女接生的是铁旦的奶奶，这个老得嘴里没有牙的女人，一生中接生过无数次。村里约有一半的人，都是从这个老太婆手里接生出来的。到了吃中午时，梅女顺利地生下了儿子牛犊。铁旦奶奶把牛犊抱在怀里看了看后，背着梅女和牛曾氏悄悄地摇了摇头。牛犊如同一个蚕茧样，浑身上下包裹着一层粉白色的嫩皮，额头当中有半截纸烟样大小的一溜白痕。按照在接生婆嘴里流传的秘密说法，这孩子“身穿白衣，头顶带孝。”对娃自个儿和家人都不利，将来怕是要遭到横祸要暴死夭折。像牛犊这种情况，铁旦奶奶在她漫长的接生生涯中遇到过一次。那是十年前，给村里的寡妇“花木兰”接生时。花木兰的儿子木根生下来时，就跟牛犊一个样“身穿白衣，头顶带孝。”没过几年，木根的爹就被日本人用刀给挑了。这种娃娃苦命，上克父母下克自己，即使长大也不得好死。
当牛犊在铁旦奶奶怀里哭过第一声后，牛曾氏高兴地向站在院里等消息的二娃说：“快过来看看你的儿子，长得跟你一个模样，胖嘟嘟的。”
梅女开始闹扯着生开孩子以后，二娃就在院子里左右不安地等消息了。二娃看着娘怀里的牛犊后，翁声翁气地笑着说：
“娘你看，他正对着我笑呢！”
梅女闭着眼微微地歇了一会儿后对牛曾氏说：“娘，他还没名字呢，给他起个名字。”
“牛犊”牛曾氏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说：“他在你肚子里时就叫牛犊了。”
牛犊在全家老小的呵护与关爱下顺利地成长着，到了他两岁伊伊牙牙地学着说话时明德老汉却突然暴卒了。那时正是地里的秋庄稼入仓后，村里人忙着拔棉花杆抢种麦子的时候。老汉的暴卒让梅女和牛曾氏谁也没有料到。明德老汉死前曾多次地暗示过梅女，梅女却浑然不知。她没想到一向豁达的爹，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牛富海死后梅女家里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天还没明时二娃就和他娘就在地里忙活了。到了晚上村里的人都回来了，二娃和他娘还在地里忙着，娘俩过着两头不见天的日子。梅女有心想让婆婆歇歇，可牛曾氏心疼二娃，怕他一个人在地里累坏了。三娃还小干不了重活，只能帮二娃打个帮手做些边角活。梅女有心到地里去，可牛犊除了她谁也不跟。牛富海在世时，在村后的梨树坪上种了几亩苹果，往年到了秋季里收苹果时，牛富海总是雇一个人去照看果园。他死后里家里再也雇不起人了，收苹果时二娃也顾不上回来吃饭，一个人吃住都在果园里，地里的活全撂到牛曾氏和八九岁的三娃身上。明德老汉想到这些，心里就开始内疚起来。亲家婆是个好人是不会赶他走的，可他不能赖在人家里白吃白喝。前几年有亲家公在外面挣钱，这家里的光景还过得去。亲家公死后，这家里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不能再叫人家白白地养活。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牛犊渐渐地长大了，开始在梅女怀里伊伊牙牙地学着叫“娘”叫“爹”了。看着牛犊稚气可爱的样子，明德老汉心满意足了。他来这世走了一趟，好歹还见到了两辈人。前些年打仗，有多少二十好几，长得黑黑膛膛地后生还没娶婆娘，就摆到了地上。比起那些后生来，明德老汉白赚了几十年。自从牛富海死后明德老汉就不想活了，他怕活着会拖累亲家婆和梅女的。梅女就快要生了，明德老汉还没见到他的亲外孙，死了不甘心。等到外孙会跑了，明德老汉就是去死也值了。老汉心想，人活一世总归是个死。迟死还不如早死。老汉想到了寻短见，寻短见有上吊的、有跳井的、有喝老鼠药的。也有跳崖的。上吊死，他的腿站不起来。跳井死，他就是爬也爬不到井边。还是喝老鼠药好，吃了后躺在炕上等着就可以了。
等到收完了秋庄稼，人们都消停下来后，明德老汉开始积极地准备寻短见了。梅女到窑里来帮爹清洗冬里要穿的衣裳时，明德老汉红着眼睛黯然伤神地对梅女说：
“不用洗了！”
梅女纳闷地说：“爹，我给你洗洗，冬里穿着舒服。”
明德老汉话里有话地说：“往后里用不着了，洗它干啥！”
梅女在窑里忙活着拆洗被褥，也没有在意爹说的话。明德老汉红着眼圈对梅女说：“妮子，我在你家住了快三年了吧？“
梅女说：“你说些干啥？”
明德老汉苦笑着伸出三个指头说：“我这死老汉，让你白白地养活了三年哪！”
梅女听了爹的话后眼睛不由的湿润了，她说：“爹，我要养你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明德老汉抽完了一锅烟后对梅女说：“妮子，我三年没回咱皂荚沟去了，我明日个回去住两天给你娘和生娃上上坟，过上两天你和二娃再把我接回来。”
梅女说：“爹，你想家啦！”
“我昨黑里梦见你娘了。”明德老汉嘿嘿地笑着说：“你娘穿着件大红的棉袄站在咱院门口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了你娘又不见了。”
梅女说：“爹，要是这样你就回去住上两天吧，随后我再让二娃回去接你。”
明德老汉朝门外瞅瞅了说：“二娃呢，咱不见二娃回来，他干啥去了。”
梅女说：“他去梨树坪拉苹果去了，到了吃饭时才回来。”
明德老汉说：“我让他买得老鼠药，他买回来了没有？家里三年没住人，老鼠多得怕是能把人吃掉……”
平时话不多的明德老汉，一连和梅女说了很多话。从吃中午饭时间说到了太阳落山，从天上的星星出来说到了鸡叫头遍。明德老汉吧唧吧唧地抽完了一锅烟，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说：
“妮子，我昨黑梦见你娘她穿着红棉袄真是好看……她的辫子长得就跟你的辫子一样长……我昨黑里还梦见咱生娃子了，咱生娃子拉着我的手，非要让我带他去大窝村吃油条喝羊汤……唉，这娃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明德老汉擦了擦了眼角的泪水接着说道：“妮子，我在你家里算是幸了福了，你和二娃都孝顺，你婆婆也是个难得的好人。当她将来老了后，你要对她好，她一个人不容易……”
梅女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说：“爹，这话还用你说，我早都把婆婆当成亲娘了……”
明德老汉摸了摸了身上的衣服对梅女说：“妮子，将来我老了你就不要再给我做寿衣了……棺材做幅桐木的就行……咱皂荚沟院子里的几颗树你和二娃把它卖了，那几颗树还是你爷爷在世时种下得，能卖不少钱。给我办后事时尽量省着点，不要再让你婆婆破费了，这些年她不容易哪……”
梅女瞪着眼睛生气地说：“爹，你身体好好的说这些干啥……”
明德老汉不理会梅女的话继续说着：“妮子，将来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跟你娘埋在一起，你娘年轻轻地就离开了我，她一个人在下面怕是会受人欺负……”
梅女说：“爹，你要是想我娘了就快点睡，到梦里去见我娘吧！”
梅女抱着牛犊陪着爹闲聊着，牛犊在梅女怀里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不时地摆弄着小胳膊说着梦话，小小的他还不知道人世的艰难与困苦。明德老汉看了看梅女，梅女跟她娘年轻时像极了，高高挑挑的个子，两根大辫子像两根麻绳样垂在胸前。明德老汉哆嗦着嘴说：
“妮子，将来我要是死了，你不要往我脸上盖蒙脸纸……我要是盖上了蒙脸纸，到了阴间里你娘就认不出来了……”
梅女眼里含着泪说：“爹，你今黑里是咋了，说了这么多丧气的话。”梅女不知道这是爹在给他安排后事。她后来想起爹时，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我爹是个心细如麻的人，死时把啥事都安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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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怕是要生了。”
牛曾氏摸着梅女的头说：“不要怕，做女人都有这么一回！”
梅女说：“娘，今日个初几？家里忙得连个日子都没有……”
牛曾氏惊叫拍了一下头说：“哎呀！看我这记性，今日个初九是你爹的五七。”
牛曾氏要去给牛富海上坟时，被梅女拦住了，她说：“当我生下来再去，到时候顺便给爹报个喜。”
给梅女接生的是铁旦的奶奶，这个老得嘴里没有牙的女人，一生中接生过无数次。村里约有一半的人，都是从这个老太婆手里接生出来的。到了吃中午时，梅女顺利地生下了儿子牛犊。铁旦奶奶把牛犊抱在怀里看了看后，背着梅女和牛曾氏悄悄地摇了摇头。牛犊如同一个蚕茧样，浑身上下包裹着一层粉白色的嫩皮，额头当中有半截纸烟样大小的一溜白痕。按照在接生婆嘴里流传的秘密说法，这孩子“身穿白衣，头顶带孝。”对娃自个儿和家人都不利，将来怕是要遭到横祸要暴死夭折。像牛犊这种情况，铁旦奶奶在她漫长的接生生涯中遇到过一次。那是十年前，给村里的寡妇“花木兰”接生时。花木兰的儿子木根生下来时，就跟牛犊一个样“身穿白衣，头顶带孝。”没过几年，木根的爹就被日本人用刀给挑了。这种娃娃苦命，上克父母下克自己，即使长大也不得好死。
当牛犊在铁旦奶奶怀里哭过第一声后，牛曾氏高兴地向站在院里等消息的二娃说：“快过来看看你的儿子，长得跟你一个模样，胖嘟嘟的。”
梅女开始闹扯着生开孩子以后，二娃就在院子里左右不安地等消息了。二娃看着娘怀里的牛犊后，翁声翁气地笑着说：
“娘你看，他正对着我笑呢！”
梅女闭着眼微微地歇了一会儿后对牛曾氏说：“娘，他还没名字呢，给他起个名字。”
“牛犊”牛曾氏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说：“他在你肚子里时就叫牛犊了。”
牛犊在全家老小的呵护与关爱下顺利地成长着，到了他两岁伊伊牙牙地学着说话时明德老汉却突然暴卒了。那时正是地里的秋庄稼入仓后，村里人忙着拔棉花杆抢种麦子的时候。老汉的暴卒让梅女和牛曾氏谁也没有料到。明德老汉死前曾多次地暗示过梅女，梅女却浑然不知。她没想到一向豁达的爹，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牛富海死后梅女家里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天还没明时二娃就和他娘就在地里忙活了。到了晚上村里的人都回来了，二娃和他娘还在地里忙着，娘俩过着两头不见天的日子。梅女有心想让婆婆歇歇，可牛曾氏心疼二娃，怕他一个人在地里累坏了。三娃还小干不了重活，只能帮二娃打个帮手做些边角活。梅女有心到地里去，可牛犊除了她谁也不跟。牛富海在世时，在村后的梨树坪上种了几亩苹果，往年到了秋季里收苹果时，牛富海总是雇一个人去照看果园。他死后里家里再也雇不起人了，收苹果时二娃也顾不上回来吃饭，一个人吃住都在果园里，地里的活全撂到牛曾氏和八九岁的三娃身上。明德老汉想到这些，心里就开始内疚起来。亲家婆是个好人是不会赶他走的，可他不能赖在人家里白吃白喝。前几年有亲家公在外面挣钱，这家里的光景还过得去。亲家公死后，这家里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不能再叫人家白白地养活。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牛犊渐渐地长大了，开始在梅女怀里伊伊牙牙地学着叫“娘”叫“爹”了。看着牛犊稚气可爱的样子，明德老汉心满意足了。他来这世走了一趟，好歹还见到了两辈人。前些年打仗，有多少二十好几，长得黑黑膛膛地后生还没娶婆娘，就摆到了地上。比起那些后生来，明德老汉白赚了几十年。自从牛富海死后明德老汉就不想活了，他怕活着会拖累亲家婆和梅女的。梅女就快要生了，明德老汉还没见到他的亲外孙，死了不甘心。等到外孙会跑了，明德老汉就是去死也值了。老汉心想，人活一世总归是个死。迟死还不如早死。老汉想到了寻短见，寻短见有上吊的、有跳井的、有喝老鼠药的。也有跳崖的。上吊死，他的腿站不起来。跳井死，他就是爬也爬不到井边。还是喝老鼠药好，吃了后躺在炕上等着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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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纳闷地说：“爹，我给你洗洗，冬里穿着舒服。”
明德老汉话里有话地说：“往后里用不着了，洗它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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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说：“你说些干啥？”
明德老汉苦笑着伸出三个指头说：“我这死老汉，让你白白地养活了三年哪！”
梅女听了爹的话后眼睛不由的湿润了，她说：“爹，我要养你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明德老汉抽完了一锅烟后对梅女说：“妮子，我三年没回咱皂荚沟去了，我明日个回去住两天给你娘和生娃上上坟，过上两天你和二娃再把我接回来。”
梅女说：“爹，你想家啦！”
“我昨黑里梦见你娘了。”明德老汉嘿嘿地笑着说：“你娘穿着件大红的棉袄站在咱院门口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了你娘又不见了。”
梅女说：“爹，要是这样你就回去住上两天吧，随后我再让二娃回去接你。”
明德老汉朝门外瞅瞅了说：“二娃呢，咱不见二娃回来，他干啥去了。”
梅女说：“他去梨树坪拉苹果去了，到了吃饭时才回来。”
明德老汉说：“我让他买得老鼠药，他买回来了没有？家里三年没住人，老鼠多得怕是能把人吃掉……”
平时话不多的明德老汉，一连和梅女说了很多话。从吃中午饭时间说到了太阳落山，从天上的星星出来说到了鸡叫头遍。明德老汉吧唧吧唧地抽完了一锅烟，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说：
“妮子，我昨黑梦见你娘她穿着红棉袄真是好看……她的辫子长得就跟你的辫子一样长……我昨黑里还梦见咱生娃子了，咱生娃子拉着我的手，非要让我带他去大窝村吃油条喝羊汤……唉，这娃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明德老汉擦了擦了眼角的泪水接着说道：“妮子，我在你家里算是幸了福了，你和二娃都孝顺，你婆婆也是个难得的好人。当她将来老了后，你要对她好，她一个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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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老汉摸了摸了身上的衣服对梅女说：“妮子，将来我老了你就不要再给我做寿衣了……棺材做幅桐木的就行……咱皂荚沟院子里的几颗树你和二娃把它卖了，那几颗树还是你爷爷在世时种下得，能卖不少钱。给我办后事时尽量省着点，不要再让你婆婆破费了，这些年她不容易哪……”
梅女瞪着眼睛生气地说：“爹，你身体好好的说这些干啥……”
明德老汉不理会梅女的话继续说着：“妮子，将来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跟你娘埋在一起，你娘年轻轻地就离开了我，她一个人在下面怕是会受人欺负……”
梅女说：“爹，你要是想我娘了就快点睡，到梦里去见我娘吧！”
梅女抱着牛犊陪着爹闲聊着，牛犊在梅女怀里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不时地摆弄着小胳膊说着梦话，小小的他还不知道人世的艰难与困苦。明德老汉看了看梅女，梅女跟她娘年轻时像极了，高高挑挑的个子，两根大辫子像两根麻绳样垂在胸前。明德老汉哆嗦着嘴说：
“妮子，将来我要是死了，你不要往我脸上盖蒙脸纸……我要是盖上了蒙脸纸，到了阴间里你娘就认不出来了……”
梅女眼里含着泪说：“爹，你今黑里是咋了，说了这么多丧气的话。”梅女不知道这是爹在给他安排后事。她后来想起爹时，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我爹是个心细如麻的人，死时把啥事都安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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