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七
李之群的家住的是三间老泥屋，门前堆满了准备盖新房的砖头和材料；房顶铺了一层塑料膜以防止雨水向屋里漏水；房子的土墙下面有一米左右被雨水浸湿。
此刻，他家厨房里冒着炊烟。李之群的老伴在忙着做晚饭，他见张大明来到他家，忙停下手中的活，迎了出来。
堂屋里她的两个小孙子正在扎好的小麦袋子上玩耍。他们看见陌生的人进了堂屋，大一点的小男孩露出了笑脸；小女孩慌慌张张的跑进里屋，伸手抓住李之群的胳膊，用惊慌的眼神看着张大明。
李之群双手抱着头坐在里屋的床沿上；他看见张大明进了屋，忙站起来，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脸上强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
“来了，你坐。”老人从床上拿一个小褂子抹着凳子，然后又吹了两口上面的灰尘才递给张大明。
“李大伯，我是来给你认错的，我们工作没经验；语言表达不明；惹你老人家生气了！”
李之群两手不停的揉搓，显得很不好意思，不断的说“你看这，你看这……”。
张大明坐在李之群对面聊了起来。他给老人讲前几天乡干部抗洪抢险的经历；讲了被称为‘抗洪先遣队’里的肖锋章的家、王立民的家；此刻，他心头涌起揪心痛，耳边也响起自己儿子的哭声……
张大明的心绪逐渐激动了，感情的阀门被冲破。老人的行为令他心酸。他卷起自己的裤子，呈现在老人面前的是他腿上布满的烂口子，一些伤口的皮肤翘起；这有脏水沤烂的、树枝戳烂的，石子、砂礓剐烂也有鞋子磨烂的伤口……
张大明把一位**员，一个普通乡干部经历过铁的事实，都呈现在李之群面前；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信仰的挑战；他坚信党的宗旨。
老人两手慢慢抱着头叹息起来，反复地说：“我这老少几口到哪去？”
张大明虽觉得自己的话很多，但是话题打开，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闸门；他想把道理说的明明白白。
乡干部是党的干部——抗洪抢险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是他们也都是平凡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妻儿老小，有自己的小家庭。
群众也应该理解干部苦衷。每个干部都是坚持多日在雨水中工作——尽管他们十来个月没领一分钱的工资，可是绝大多数的乡干部在抗洪面前没有一个人退缩。
乡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干部，他们都正在默默的奉献，不计个人得失，在这个市场经济的时代，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么？
八
天黑透了，天仍然阴沉沉的。长腿蚊子肆无忌惮地满屋乱飞。
邹嫂把她精心做的面条端到桌上。此刻，几个奔波一天的人都没有了胃口。
“这是怎么了？要吃面条，我忙了大半天才把水烧开，这面做好了，咋都不动筷子？”邹嫂望着大家关切地说。
“吃吧！大家几顿都没见热饭了。”刘朝国也不停地劝解。
“你们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每顿饭能吃几碗饭，几句话就容不下了呢？”邹嫂咯咯的笑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咱党的干部就这苦命。吃吧，吃过还得下去干活呢！”赵玉良说着端起饭。
一道闪电划破黑夜，雷声轰鸣。一个炸雷在屋顶上炸开。外面降下急骤的雨点。张大明站在门口看着王立民说：“你休息一会吧！我们去查危房。”
王立民站起身，身体晃了两晃，拿起雨伞随后也冲进夜雨中……
九
天刚亮，刘朝国家的电话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
刘朝国拿起电话，对方传来急促的声音：“张大明在你那吗？让他接电话。”
“什么事？”
“快让他接电话！”
“这才几点？我们昨晚加夜班到一、两点——”刘朝国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才指向五点。
“快，让他接电话——”
张大明听到电话铃声，一骨碌爬起来，揉着又痛又涩的眼睛问：“谁？”
“邹永找你，他像疯狗咬屁股一样干嚎。”刘朝国笑着说。
“什么事？”张大明接过电话问。
“张主任，河里水位猛涨，我们急需二百条尼龙口袋加固大坝，要立即给我们解决。”说完，邹永就挂断了电话。
张大明紧紧地皱起眉头，慢慢放了手中的电话，呆呆望着外面滴着的雨点，缓缓转过身说：“王站长，你和刘主任立即下到农户征集尼龙口袋。”
张大明的话还没有落地，刘朝富就挠起头皮喊：“我去农户里怎么开口，你还是抓紧向乡里汇报，让上级想想办法解决吧！”
“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老刘怎么变成小家子气了，这点小事能难倒你吗？”
“不是小家子气，得理解现在老百姓在水中的心情。”刘朝国唉声叹气的解释。
“大坝破了，粮食堆在屋里也白搭，所有的东西都得被水冲走；弄不到口袋，把我们的裤子拿去装土打坝子。”张大明看着王立民笑着说：“你帮他想办法搞50条尼龙袋子火速送给邹永，剩余的我和小赵去其他地方筹集。”他抬头看着墙上的钟说：“三个小时内，我们争取在大坝上见。”说完对小赵一摆手说：“走，咱俩出发。”
“现在么？”
“就是。”
“可是现在村民能起床么？”
“我们还要走一段路。”
七月是北方一年中最炎热的月份；然而早晨接近地面的水还是刺骨的凉。张大明的光脚抬起来感觉一脚比一脚凉，地面凉水的寒气不断浸入骨髓。张大明禁不住脊梁沟发凉，全身打起哆嗦；遍地的水使二人的很难凭感觉锁住以前的老土路。水下庄稼地里光秃秃的高粱杆不断的刮住两个人的腿脚。
距北公路一公里多宽的水面，他们用的时间比平常多了几倍时间才走出水面。双脚踏上了公路那一瞬间，顿觉脚下失去沉重的脚镣，全身轻飘飘的。
公路上坑坑洼洼的沙石路面，随处可见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碎石子、烂砖头、破瓶渣子、尖砂礓，公路中间车轮胎压出的泥浆、水坑遍地。
张大明脚上多处伤口，疼的他穿不住鞋；只好光着脚板在路上拣着被雨水拍平路面的地方向前行走。
赵金良的脚也疼的不敢穿鞋。两人只好在路上‘跳跃’行走。稍有不慎脚底板滑到砂礓或石子尖上，犹如一只利剑射到头顶让脊梁沟发麻的疼，鼻尖发凉，舌根发痒；被刺烂的脚面也像一把钢针扎在心口。
“我说头，我们去那里搞袋子？这到处都是水。”赵玉良焦急的问。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当心脚下！”
十
北公路横穿庄中间，把马庄分割成两部分。
全庄有六、七十户人家，路南有三排房子，路北有两排房子。路南面农户的门口筑起了一条长长的土坝子，用来阻挡南面入侵的洪水。庄头上架起两台抽水机正在排里面的积水。
老队长马友德正带领一群大人、小孩一锨一锹的向土堆上添土加高、加固。
老队长远远冲张大明喊：“小张，我在这里！”老人放下手中的铁锨，取下驼背后面插着的长长的旱烟袋；从烟包里捏出一撮烟叶，按满手里的烟袋窝，点着火，“扑嗒、扑嗒”双腮鼓缩、抽动着，面前慢慢被云雾笼罩住了。
“老队长，您还能挥动铁锨吗？”张大明握住他的手说。
“嘿……嘿”老人憨厚的笑两声，“娃子们都出去不在家，眼看这大水就进屋里了；没办法，趁着天不下雨，才用这个土法子。”
“柳书记不在这吗？”
“大柳昨晚在俺这，俺俩唠了大半夜嗑，天亮才走。听说你们愁得不清。”老人轻咳了两声：“你们几个乡干部没日没夜的忙，都累得不轻呀！”老人边说边把烟袋锅举起，轻轻砸在铁掀的木把上，磕得“啪、啪”响，烟窝里的灰尘不断弹出来。
“老伯我们水平有限，没有把工作做好！这不，又来给你老添麻烦了。”满脸笑容的张大明蹲在老队长的面前聊了起来。
“抽口烟、提提神、暖暖身子，你的衣服都浸透水了。”老队长不住地用手抹着烟嘴，从新按满一袋烟，点燃后把手里的烟袋点燃递给张大明。
张大明不住地摆着手说：“老伯，您的烟劲头特大，我受不住！”
“这是我家大小子从外地捎来的，味道好着勒，比你的洋烟重，来两口！”
一个中年妇女挖了一锨土，回头说：“三叔，人家当官的嫌您老抽的烟孬！不抽您的，您老就省省吧！”
张大明的脸慢慢红了，不好意思的接过烟袋，抽了两口，被呛得干咳不止，震出了眼泪，手捂着嘴，把老烟袋递给了老队长：“老伯，你的烟劲太大了。”
“我们小张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当官的干部，自从他来俺村工作，风里来雨里去，他是地地道道干工作的好干部；前段时间闹‘典不典’的，他白天、晚上挨门挨户的跑；这不，洪水才爬到我们庄子，他又来咱庄了……”
几个村民都呵呵的笑了起来。中年妇女忙纠正说：“三叔，不是典不典，是非典。”
“嗷、嗷，是非……非那个典，非什么典就是我讲的闹典不典。”老队长乐呵呵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张主任，快七点了。”蹲在张大明身旁的赵玉良焦急的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
“谢谢老队长，对我工作的支持。这不，我这一大早来还是想让你老帮我们一个忙。”张大明脸上露出苦笑。
“啥子话？咱爷俩你客套啥，有啥子你说吧？”
“村主任刚才打电话，急需尼龙口袋加固大堤，乡里征集的救灾物质，最快也得下午才能到达，您老看先解决——”，张大明的话还没落音，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没有！”
“我们这没有尼龙口袋，都让村里的干部拿走完了！”
“我们还在水里泡着，还需要尼龙口袋！”
“太偏心了，你们干部！咋不给我们这里送袋子来？”
“就是，他们都来我们这里要多次了！还来要！”
……
十一
老队长抽出口里的烟袋，端在手里，慢吞吞地问：“需要多少条？”
“一百条。”
“一……百……条”老队长一字一字的念叨。
“一百条？三爷，我们庄的尼龙口袋，被村里干部来要过好几茬了。怎么乡里的干部也来要这袋子？”一位中年汉子见老队长要表态，沉不住气地大声嚷着：“我们家那里还有那么多袋子？”
“龟孙子，别嚷了！保大坝要紧！大水来到，家里所有的东西就都冲没有了。你带两人，就说我‘老别子’说的话，每户至少给一个袋子，从我们家找三个；没有袋子的农户把盛小麦的袋子给他倒掉。”
老队长的话刚落音，中年人忿忿不平地把铁锨往地上一扔说：“当了一辈子的队长还是一根筋，让我去哪找？”
另一个年龄稍大，满脸腮胡子的中年人接着说：“走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叔的脾气！一辈子都是老积极！”
“你俩龟儿子又嘀咕什么？还不抓紧去找？”老队长抽出烟袋，吐掉嘴里的烟雾问。
满腮胡子笑着说：“我们这不走了么？正商议是不是我们两家也要多拿几个袋子？”
远处又有几个村民拿着铁锨来帮忙，张大明皱起眉头说：“老伯，让大家住手吧。这里打坝子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天还要降雨，四周的水还都向这里聚集。你老还是动员大家把东西转移吧！”
“难呀！”老队长叹口气说：“年轻人都外出了，剩下的多数都像我这样，是不中用的人。”老队长满脸皱纹聚成一团。
“那您老就动员老人和孩子先撤离；您老先带个头。”
“我一大把年纪了，也能死着了；哪里都不去，人老不中用了！”
“你别劝了，三爷是舍命不舍财！”老队长身旁一个挖土的中年妇女笑着说。
老人嘴里含着烟袋嘿嘿的笑着：“不是啥‘财不财’这么多人辛苦大半年的血汗，哪能说不要就仍呢？”
十二
一片乌云飘来，天上又掉下了豆大的雨点。
张大明扛着尼龙口袋刚出庄口，远远看见大马庄东北的乔庄东头有一些人正在往圩子上抬土。
“那怎么了？没听说那段有险情？”赵玉良惊讶地问张大明。
“可能是出现情况，走，过去看看。”
张大明脚步加快急急忙忙地赶到大堤，把袋子放在王家桥西面的圩子上，回头对后面的赵玉良说：“把袋子放在这；抓紧过去看看。”
这段大堤位于王家桥北面，两面的圩堤相距三、四百米。浑浊的洪水后浪推动前浪，汹涌地涌向大桥；桥面的低洼处上面已经由北向南流水；作为防洪大堤，圩子上面的低洼地方危机四伏，形成比平地高出四、五米的空中“悬河”，洪水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些地方冲向圩子内。
几位老人奋力抬土加高大堤。他们见乡里的干部来到跟前，稍微放慢了干活的速度，热情地打招呼。
张大明没见到村干部在这里干活，满脸怒气的问：“乔秀东呢？”
一位瘦瘦的老年人说：“计划生育专干找尼龙袋子去了，就该快回来了。”
张大明蹲下身，伸手测量了一下圩子跟前的垂直水位，这个缺口的水面距路面也不足20厘米，眼看洪水就会翻过大坝。他忙下到坝子底脚要过一位老人手中的铁锨，帮助他们把土向尼龙袋子里装，回头说：“小赵，你把尼龙袋子先送去，我帮他们把这修理好。”
“尼龙袋子？我们正患愁袋子要用完了，给我们一些！”坝上一位抬土的老人期盼的话说。
“你们大约要多少条？”张大明问。
村里的医生张东广瞅一眼坝子上面的缺口，停了片刻说：“给30条。”
“30条？你们村村长那里怎么交代？”赵玉良惊讶的说。
“给吧，都是给我们村用，放在那里用都一样。”一个村民说。
赵玉良沉默不语。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别看这里地势比那里高，这里的凹处要是决了口，与那里决口没有什么两样。”张大明忧虑的说，“告诉沿途值班的村干部，加紧巡查大堤，趁现在天不下大雨，提前加固危险区，大家不要擅离职守。”
十三
中午，太阳时尔炙烤大地时而露出半面脸，像个害羞的少女似的匆匆的躲进乌云里。
天气又变得越来越闷热；知了趴在树梢长鸣不止。
下午一点多钟，有气无力的张大明才一瘸一拐地返回到大马庄。
大马庄水位增长的速度出乎张大明的预料；公路北边的庄稼地里热乎乎的水，烫得庄稼耷拉着叶子。
地头沟里水流肆虐，低洼的公路面也由北向南满满流淌；路南边一些农户屋里已经进了水。
张大明抬起头看着时隐时现躲在云层里的太阳，心理更加郁闷，“天没有下雨，哪里又涌来这么多水？”
副乡长许玉民带着司法、综合治理等办公室的十来个干部正在帮灾民往公路上的货车上搬运小麦。他满脸的腮胡须上都挂着汗珠，一眼看见张大明那副闲散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你躲那去了？快来帮忙！”
“呵呵……我这就到。”
“到？半天不见你的人影，我们在这都累得半死！”
张大明无奈的说：“许乡长别生气，我来帮你。”满脸疲惫的张大明忙伸手扛过许玉民怀里抱的一袋小麦。
“怎么说的？”立刻，许副乡长绷起脸严肃地问：“我们是来帮你！不是我！”
“帮领导？我们怎么办？”
“是呀？讨好领导，真会拍马屁！”两个乡干部笑着议论起来。
“好办，中午我请客。”
“今天可算碰到财神爷了，我们不用饿着肚子往家跑了。”陈天云笑眯眯地说。
“财神？你们不知道？我都四天没刷牙了，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买牙膏！”
“呵呵……你媳妇比我们有钱。”
“一家有一个有钱的就能过好日了。”
张大明的话还落音，其他几个干部七嘴八舌的接过他的话茬。
“许乡长，给你提个建议怎么样？”
“建议？还有什么花招？”
许副乡长还没有说话，一个乡干部就好奇的问。
“我们这样挨门挨户的搬运，三天的时间也搬不完村民的粮食——”
“你是不是还向乡里要人来帮助你？”陈天云说：“大家现在都很忙！”。
“不是，不是。”
“那你说怎么办？”许玉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瞪着张大明瓮声瓮气地说：“不是你打电话，让乡里立即来人帮忙运粮食的吗？”
“别生气，许乡长，我的意思是现在水涨的很快，我想去帮助最危险的、最困难的农户；家里有劳力的先让他们搬运……”
“这是个好办法！”财政所长李鸿金点头赞同地说。
十四
太阳挂在屋顶上，没有一丝风。
砖瓦结构的房子，墙壁经过太阳的暴晒；屋里闷热的像个火炉；还充满着霉味。
农户的小麦多数都装在蛇皮袋里，洪水围困后放在粮囤里的小麦也装进袋子里。家家户户屋里都堆满着麦子。
外面又闷又热的气浪紧紧裹住大家，不断地逼进屋里。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人的毛孔往下掉，砸在地下个个摔得粉碎；手伸到脸上一抹就是一把汗珠子；脚停在地上，片刻身上滚落下来的汗水就打湿一片地面。
伴随着气温的升高，装在蛇皮袋子里麦子越来越重，百十斤重的粮袋，压在肩膀上片刻间肩膀处就沾满一层汗水，袋子变得又滑又扎人的身体。
一个人扛到路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人抬一袋速度又慢，渐渐一袋小麦要三个人才能吃力的抬走。
几乎每次运出一袋麦子大家就要喝几口井水，补充体内流失的水份。
下午四点多钟，大家累得眼冒金星。几户被洪水围困的农户家的粮食才基本转移出去；累得几个乡干部瘫倒在路边落汤鸡似的疲惫不堪，个个咧开嘴大口大口吐着粗气。
忽然，许玉民的手机响了：“喂……是！对，我是，他在这！”许玉民把手机递给张大明说：“找你的。”
“是，我就是……好吧！我马上就去。”张大明把手机递回去说：“一把手让我马上过去，他在大柳庄前面的南公路上等我。”
“那你去吧！”许玉民没加思索的说。
阳光泻在水面上，一群光芒四射的光柱子反射出耀眼的光亮。
张大明拖着沉重的身躯，揉着眼睛顺着大柳庄路边的树行，淌水向南公路摸去。水表面暖乎乎的，尽管太阳仍然向他身旁源源不断的射来火热，下边接近路面的水却还入骨的凉；他缓慢的向前挪动脚步，土路表面被水冲的很光滑，然而每走一步脚下就会踩到路面的小砂礓、烂石子，它们不断地扎痛他的脚；他脚上、腿上的一道道伤疤都被水洗刷地裂开口子；伤口四周的皮肤翘起，被洪水浸泡得露出白茫茫一层皮。
他的前脚每抬起一次都有失去重量的感觉，那滋味好轻松，可是后腿就像注满铅。他现在最大的奢求是肩膀能靠着水中的白杨树站一会，最好能休息一会；这念头在他的脑中一闪既逝。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罗书记在前面等自己；村干部在等自己；水中的群众也需要自己；他发誓：终有会一天他要来这里在这白杨树下美美的坐半天、睡一天，足足的休息过瘾……
罗书记两眼不断注视着一个越来越近，在水中蹒跚的黑点；他一只手夹着燃烧的香烟另一只手拿着香烟盒；蹲在公路边，静静的等待。
西斜的阳光晒在水面，一道道金光闪耀；张大明身边清纯的水声，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相连的金环……
终于，他咬着牙，奋力的最后一步跨出水面，顿时他的许多伤口都暴露出来。他的前脚刚露出水面，就觉得注满全身的千斤重铅脱落，如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的身体似乎在空中浮行。
“来，抽支烟，打打气。”罗书记忙站起来亲切地递过去一只香烟。
“嘿，好！是光明牌，好多天没抽这么好的烟了！这一盒烟超过我半天的工资。”张大明瞅着香烟兴奋的说：“老板，身上还有么？送一盒给我——”
“中午吃饭了吗？”罗书记打断了他的话。
“刚才我从代销店里赊一箱方便面，于大家分着啃了。张大明笑嘻嘻的伸出手说：“老板，这钱你得给报销！先付给我吧！”
“听群众反映了，你最近很辛苦！注意身体，别累垮了！”罗书记认真的说：“村里其他几个村干部呢？”
“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和我一样都是四面楚歌，如果不是靠你们这些根顶天柱的大力支持，大家都倒下了。”
罗书记盯住张大明的腿，变了脸色说：“晚上回家把腿、脚消消毒，别发炎了，休息、休息！明天才来。”
“谢谢领导给的假，还有什么最新指示？”
“最近乡里开几场会，你没去参加，有些情况你不知道；今后几天还以连阴雨为主。目前，全乡受灾面积进一步扩大，灾情更严重。乡里的干部都很忙；当然你这个村受灾程度最为严重：有内涝还有外面的洪水，内外夹击，你在这要充分发挥党员、干部的带头作用，调动群众的积极性，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劳动果实。当好班长，正确指挥这里的干部。我们乡里已经成立了两个抢险队，以便于应急；有特殊情况你可以让他们来帮忙；另外，上级对这里很重视，救灾物质会源源不断的运来。”
“真的吗？太好了！”张大明激动的说。
“毛竹、尼龙袋子、救灾帐篷都刚运到，你需要多少让村里去领，回来后你要利用好、管理好。”
“老板你放心吧！决不会给你捅娄子。”张大明插话说。
“动员群众该转移的转移；该搬走的搬走，这里水大；船和竹排要综合利用，安全第一。”罗书记又递给张大明一支香烟说：“抽空给你爱人打个电话，别太委屈了家里的孩子，工作中有突发事件，立即给我打电话；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
“手机？呵呵……罗书记，发工资吧！我立即就去买。”张大明笑着向罗书记伸出手。
罗书记沉默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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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群的家住的是三间老泥屋，门前堆满了准备盖新房的砖头和材料；房顶铺了一层塑料膜以防止雨水向屋里漏水；房子的土墙下面有一米左右被雨水浸湿。
此刻，他家厨房里冒着炊烟。李之群的老伴在忙着做晚饭，他见张大明来到他家，忙停下手中的活，迎了出来。
堂屋里她的两个小孙子正在扎好的小麦袋子上玩耍。他们看见陌生的人进了堂屋，大一点的小男孩露出了笑脸；小女孩慌慌张张的跑进里屋，伸手抓住李之群的胳膊，用惊慌的眼神看着张大明。
李之群双手抱着头坐在里屋的床沿上；他看见张大明进了屋，忙站起来，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脸上强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
“来了，你坐。”老人从床上拿一个小褂子抹着凳子，然后又吹了两口上面的灰尘才递给张大明。
“李大伯，我是来给你认错的，我们工作没经验；语言表达不明；惹你老人家生气了！”
李之群两手不停的揉搓，显得很不好意思，不断的说“你看这，你看这……”。
张大明坐在李之群对面聊了起来。他给老人讲前几天乡干部抗洪抢险的经历；讲了被称为‘抗洪先遣队’里的肖锋章的家、王立民的家；此刻，他心头涌起揪心痛，耳边也响起自己儿子的哭声……
张大明的心绪逐渐激动了，感情的阀门被冲破。老人的行为令他心酸。他卷起自己的裤子，呈现在老人面前的是他腿上布满的烂口子，一些伤口的皮肤翘起；这有脏水沤烂的、树枝戳烂的，石子、砂礓剐烂也有鞋子磨烂的伤口……
张大明把一位**员，一个普通乡干部经历过铁的事实，都呈现在李之群面前；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信仰的挑战；他坚信党的宗旨。
老人两手慢慢抱着头叹息起来，反复地说：“我这老少几口到哪去？”
张大明虽觉得自己的话很多，但是话题打开，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闸门；他想把道理说的明明白白。
乡干部是党的干部——抗洪抢险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是他们也都是平凡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妻儿老小，有自己的小家庭。
群众也应该理解干部苦衷。每个干部都是坚持多日在雨水中工作——尽管他们十来个月没领一分钱的工资，可是绝大多数的乡干部在抗洪面前没有一个人退缩。
乡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干部，他们都正在默默的奉献，不计个人得失，在这个市场经济的时代，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么？
八
天黑透了，天仍然阴沉沉的。长腿蚊子肆无忌惮地满屋乱飞。
邹嫂把她精心做的面条端到桌上。此刻，几个奔波一天的人都没有了胃口。
“这是怎么了？要吃面条，我忙了大半天才把水烧开，这面做好了，咋都不动筷子？”邹嫂望着大家关切地说。
“吃吧！大家几顿都没见热饭了。”刘朝国也不停地劝解。
“你们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每顿饭能吃几碗饭，几句话就容不下了呢？”邹嫂咯咯的笑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咱党的干部就这苦命。吃吧，吃过还得下去干活呢！”赵玉良说着端起饭。
一道闪电划破黑夜，雷声轰鸣。一个炸雷在屋顶上炸开。外面降下急骤的雨点。张大明站在门口看着王立民说：“你休息一会吧！我们去查危房。”
王立民站起身，身体晃了两晃，拿起雨伞随后也冲进夜雨中……
九
天刚亮，刘朝国家的电话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
刘朝国拿起电话，对方传来急促的声音：“张大明在你那吗？让他接电话。”
“什么事？”
“快让他接电话！”
“这才几点？我们昨晚加夜班到一、两点——”刘朝国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才指向五点。
“快，让他接电话——”
张大明听到电话铃声，一骨碌爬起来，揉着又痛又涩的眼睛问：“谁？”
“邹永找你，他像疯狗咬屁股一样干嚎。”刘朝国笑着说。
“什么事？”张大明接过电话问。
“张主任，河里水位猛涨，我们急需二百条尼龙口袋加固大坝，要立即给我们解决。”说完，邹永就挂断了电话。
张大明紧紧地皱起眉头，慢慢放了手中的电话，呆呆望着外面滴着的雨点，缓缓转过身说：“王站长，你和刘主任立即下到农户征集尼龙口袋。”
张大明的话还没有落地，刘朝富就挠起头皮喊：“我去农户里怎么开口，你还是抓紧向乡里汇报，让上级想想办法解决吧！”
“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老刘怎么变成小家子气了，这点小事能难倒你吗？”
“不是小家子气，得理解现在老百姓在水中的心情。”刘朝国唉声叹气的解释。
“大坝破了，粮食堆在屋里也白搭，所有的东西都得被水冲走；弄不到口袋，把我们的裤子拿去装土打坝子。”张大明看着王立民笑着说：“你帮他想办法搞50条尼龙袋子火速送给邹永，剩余的我和小赵去其他地方筹集。”他抬头看着墙上的钟说：“三个小时内，我们争取在大坝上见。”说完对小赵一摆手说：“走，咱俩出发。”
“现在么？”
“就是。”
“可是现在村民能起床么？”
“我们还要走一段路。”
七月是北方一年中最炎热的月份；然而早晨接近地面的水还是刺骨的凉。张大明的光脚抬起来感觉一脚比一脚凉，地面凉水的寒气不断浸入骨髓。张大明禁不住脊梁沟发凉，全身打起哆嗦；遍地的水使二人的很难凭感觉锁住以前的老土路。水下庄稼地里光秃秃的高粱杆不断的刮住两个人的腿脚。
距北公路一公里多宽的水面，他们用的时间比平常多了几倍时间才走出水面。双脚踏上了公路那一瞬间，顿觉脚下失去沉重的脚镣，全身轻飘飘的。
公路上坑坑洼洼的沙石路面，随处可见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碎石子、烂砖头、破瓶渣子、尖砂礓，公路中间车轮胎压出的泥浆、水坑遍地。
张大明脚上多处伤口，疼的他穿不住鞋；只好光着脚板在路上拣着被雨水拍平路面的地方向前行走。
赵金良的脚也疼的不敢穿鞋。两人只好在路上‘跳跃’行走。稍有不慎脚底板滑到砂礓或石子尖上，犹如一只利剑射到头顶让脊梁沟发麻的疼，鼻尖发凉，舌根发痒；被刺烂的脚面也像一把钢针扎在心口。
“我说头，我们去那里搞袋子？这到处都是水。”赵玉良焦急的问。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当心脚下！”
十
北公路横穿庄中间，把马庄分割成两部分。
全庄有六、七十户人家，路南有三排房子，路北有两排房子。路南面农户的门口筑起了一条长长的土坝子，用来阻挡南面入侵的洪水。庄头上架起两台抽水机正在排里面的积水。
老队长马友德正带领一群大人、小孩一锨一锹的向土堆上添土加高、加固。
老队长远远冲张大明喊：“小张，我在这里！”老人放下手中的铁锨，取下驼背后面插着的长长的旱烟袋；从烟包里捏出一撮烟叶，按满手里的烟袋窝，点着火，“扑嗒、扑嗒”双腮鼓缩、抽动着，面前慢慢被云雾笼罩住了。
“老队长，您还能挥动铁锨吗？”张大明握住他的手说。
“嘿……嘿”老人憨厚的笑两声，“娃子们都出去不在家，眼看这大水就进屋里了；没办法，趁着天不下雨，才用这个土法子。”
“柳书记不在这吗？”
“大柳昨晚在俺这，俺俩唠了大半夜嗑，天亮才走。听说你们愁得不清。”老人轻咳了两声：“你们几个乡干部没日没夜的忙，都累得不轻呀！”老人边说边把烟袋锅举起，轻轻砸在铁掀的木把上，磕得“啪、啪”响，烟窝里的灰尘不断弹出来。
“老伯我们水平有限，没有把工作做好！这不，又来给你老添麻烦了。”满脸笑容的张大明蹲在老队长的面前聊了起来。
“抽口烟、提提神、暖暖身子，你的衣服都浸透水了。”老队长不住地用手抹着烟嘴，从新按满一袋烟，点燃后把手里的烟袋点燃递给张大明。
张大明不住地摆着手说：“老伯，您的烟劲头特大，我受不住！”
“这是我家大小子从外地捎来的，味道好着勒，比你的洋烟重，来两口！”
一个中年妇女挖了一锨土，回头说：“三叔，人家当官的嫌您老抽的烟孬！不抽您的，您老就省省吧！”
张大明的脸慢慢红了，不好意思的接过烟袋，抽了两口，被呛得干咳不止，震出了眼泪，手捂着嘴，把老烟袋递给了老队长：“老伯，你的烟劲太大了。”
“我们小张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当官的干部，自从他来俺村工作，风里来雨里去，他是地地道道干工作的好干部；前段时间闹‘典不典’的，他白天、晚上挨门挨户的跑；这不，洪水才爬到我们庄子，他又来咱庄了……”
几个村民都呵呵的笑了起来。中年妇女忙纠正说：“三叔，不是典不典，是非典。”
“嗷、嗷，是非……非那个典，非什么典就是我讲的闹典不典。”老队长乐呵呵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张主任，快七点了。”蹲在张大明身旁的赵玉良焦急的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
“谢谢老队长，对我工作的支持。这不，我这一大早来还是想让你老帮我们一个忙。”张大明脸上露出苦笑。
“啥子话？咱爷俩你客套啥，有啥子你说吧？”
“村主任刚才打电话，急需尼龙口袋加固大堤，乡里征集的救灾物质，最快也得下午才能到达，您老看先解决——”，张大明的话还没落音，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没有！”
“我们这没有尼龙口袋，都让村里的干部拿走完了！”
“我们还在水里泡着，还需要尼龙口袋！”
“太偏心了，你们干部！咋不给我们这里送袋子来？”
“就是，他们都来我们这里要多次了！还来要！”
……
十一
老队长抽出口里的烟袋，端在手里，慢吞吞地问：“需要多少条？”
“一百条。”
“一……百……条”老队长一字一字的念叨。
“一百条？三爷，我们庄的尼龙口袋，被村里干部来要过好几茬了。怎么乡里的干部也来要这袋子？”一位中年汉子见老队长要表态，沉不住气地大声嚷着：“我们家那里还有那么多袋子？”
“龟孙子，别嚷了！保大坝要紧！大水来到，家里所有的东西就都冲没有了。你带两人，就说我‘老别子’说的话，每户至少给一个袋子，从我们家找三个；没有袋子的农户把盛小麦的袋子给他倒掉。”
老队长的话刚落音，中年人忿忿不平地把铁锨往地上一扔说：“当了一辈子的队长还是一根筋，让我去哪找？”
另一个年龄稍大，满脸腮胡子的中年人接着说：“走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叔的脾气！一辈子都是老积极！”
“你俩龟儿子又嘀咕什么？还不抓紧去找？”老队长抽出烟袋，吐掉嘴里的烟雾问。
满腮胡子笑着说：“我们这不走了么？正商议是不是我们两家也要多拿几个袋子？”
远处又有几个村民拿着铁锨来帮忙，张大明皱起眉头说：“老伯，让大家住手吧。这里打坝子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天还要降雨，四周的水还都向这里聚集。你老还是动员大家把东西转移吧！”
“难呀！”老队长叹口气说：“年轻人都外出了，剩下的多数都像我这样，是不中用的人。”老队长满脸皱纹聚成一团。
“那您老就动员老人和孩子先撤离；您老先带个头。”
“我一大把年纪了，也能死着了；哪里都不去，人老不中用了！”
“你别劝了，三爷是舍命不舍财！”老队长身旁一个挖土的中年妇女笑着说。
老人嘴里含着烟袋嘿嘿的笑着：“不是啥‘财不财’这么多人辛苦大半年的血汗，哪能说不要就仍呢？”
十二
一片乌云飘来，天上又掉下了豆大的雨点。
张大明扛着尼龙口袋刚出庄口，远远看见大马庄东北的乔庄东头有一些人正在往圩子上抬土。
“那怎么了？没听说那段有险情？”赵玉良惊讶地问张大明。
“可能是出现情况，走，过去看看。”
张大明脚步加快急急忙忙地赶到大堤，把袋子放在王家桥西面的圩子上，回头对后面的赵玉良说：“把袋子放在这；抓紧过去看看。”
这段大堤位于王家桥北面，两面的圩堤相距三、四百米。浑浊的洪水后浪推动前浪，汹涌地涌向大桥；桥面的低洼处上面已经由北向南流水；作为防洪大堤，圩子上面的低洼地方危机四伏，形成比平地高出四、五米的空中“悬河”，洪水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些地方冲向圩子内。
几位老人奋力抬土加高大堤。他们见乡里的干部来到跟前，稍微放慢了干活的速度，热情地打招呼。
张大明没见到村干部在这里干活，满脸怒气的问：“乔秀东呢？”
一位瘦瘦的老年人说：“计划生育专干找尼龙袋子去了，就该快回来了。”
张大明蹲下身，伸手测量了一下圩子跟前的垂直水位，这个缺口的水面距路面也不足20厘米，眼看洪水就会翻过大坝。他忙下到坝子底脚要过一位老人手中的铁锨，帮助他们把土向尼龙袋子里装，回头说：“小赵，你把尼龙袋子先送去，我帮他们把这修理好。”
“尼龙袋子？我们正患愁袋子要用完了，给我们一些！”坝上一位抬土的老人期盼的话说。
“你们大约要多少条？”张大明问。
村里的医生张东广瞅一眼坝子上面的缺口，停了片刻说：“给30条。”
“30条？你们村村长那里怎么交代？”赵玉良惊讶的说。
“给吧，都是给我们村用，放在那里用都一样。”一个村民说。
赵玉良沉默不语。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别看这里地势比那里高，这里的凹处要是决了口，与那里决口没有什么两样。”张大明忧虑的说，“告诉沿途值班的村干部，加紧巡查大堤，趁现在天不下大雨，提前加固危险区，大家不要擅离职守。”
十三
中午，太阳时尔炙烤大地时而露出半面脸，像个害羞的少女似的匆匆的躲进乌云里。
天气又变得越来越闷热；知了趴在树梢长鸣不止。
下午一点多钟，有气无力的张大明才一瘸一拐地返回到大马庄。
大马庄水位增长的速度出乎张大明的预料；公路北边的庄稼地里热乎乎的水，烫得庄稼耷拉着叶子。
地头沟里水流肆虐，低洼的公路面也由北向南满满流淌；路南边一些农户屋里已经进了水。
张大明抬起头看着时隐时现躲在云层里的太阳，心理更加郁闷，“天没有下雨，哪里又涌来这么多水？”
副乡长许玉民带着司法、综合治理等办公室的十来个干部正在帮灾民往公路上的货车上搬运小麦。他满脸的腮胡须上都挂着汗珠，一眼看见张大明那副闲散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你躲那去了？快来帮忙！”
“呵呵……我这就到。”
“到？半天不见你的人影，我们在这都累得半死！”
张大明无奈的说：“许乡长别生气，我来帮你。”满脸疲惫的张大明忙伸手扛过许玉民怀里抱的一袋小麦。
“怎么说的？”立刻，许副乡长绷起脸严肃地问：“我们是来帮你！不是我！”
“帮领导？我们怎么办？”
“是呀？讨好领导，真会拍马屁！”两个乡干部笑着议论起来。
“好办，中午我请客。”
“今天可算碰到财神爷了，我们不用饿着肚子往家跑了。”陈天云笑眯眯地说。
“财神？你们不知道？我都四天没刷牙了，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买牙膏！”
“呵呵……你媳妇比我们有钱。”
“一家有一个有钱的就能过好日了。”
张大明的话还落音，其他几个干部七嘴八舌的接过他的话茬。
“许乡长，给你提个建议怎么样？”
“建议？还有什么花招？”
许副乡长还没有说话，一个乡干部就好奇的问。
“我们这样挨门挨户的搬运，三天的时间也搬不完村民的粮食——”
“你是不是还向乡里要人来帮助你？”陈天云说：“大家现在都很忙！”。
“不是，不是。”
“那你说怎么办？”许玉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瞪着张大明瓮声瓮气地说：“不是你打电话，让乡里立即来人帮忙运粮食的吗？”
“别生气，许乡长，我的意思是现在水涨的很快，我想去帮助最危险的、最困难的农户；家里有劳力的先让他们搬运……”
“这是个好办法！”财政所长李鸿金点头赞同地说。
十四
太阳挂在屋顶上，没有一丝风。
砖瓦结构的房子，墙壁经过太阳的暴晒；屋里闷热的像个火炉；还充满着霉味。
农户的小麦多数都装在蛇皮袋里，洪水围困后放在粮囤里的小麦也装进袋子里。家家户户屋里都堆满着麦子。
外面又闷又热的气浪紧紧裹住大家，不断地逼进屋里。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人的毛孔往下掉，砸在地下个个摔得粉碎；手伸到脸上一抹就是一把汗珠子；脚停在地上，片刻身上滚落下来的汗水就打湿一片地面。
伴随着气温的升高，装在蛇皮袋子里麦子越来越重，百十斤重的粮袋，压在肩膀上片刻间肩膀处就沾满一层汗水，袋子变得又滑又扎人的身体。
一个人扛到路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人抬一袋速度又慢，渐渐一袋小麦要三个人才能吃力的抬走。
几乎每次运出一袋麦子大家就要喝几口井水，补充体内流失的水份。
下午四点多钟，大家累得眼冒金星。几户被洪水围困的农户家的粮食才基本转移出去；累得几个乡干部瘫倒在路边落汤鸡似的疲惫不堪，个个咧开嘴大口大口吐着粗气。
忽然，许玉民的手机响了：“喂……是！对，我是，他在这！”许玉民把手机递给张大明说：“找你的。”
“是，我就是……好吧！我马上就去。”张大明把手机递回去说：“一把手让我马上过去，他在大柳庄前面的南公路上等我。”
“那你去吧！”许玉民没加思索的说。
阳光泻在水面上，一群光芒四射的光柱子反射出耀眼的光亮。
张大明拖着沉重的身躯，揉着眼睛顺着大柳庄路边的树行，淌水向南公路摸去。水表面暖乎乎的，尽管太阳仍然向他身旁源源不断的射来火热，下边接近路面的水却还入骨的凉；他缓慢的向前挪动脚步，土路表面被水冲的很光滑，然而每走一步脚下就会踩到路面的小砂礓、烂石子，它们不断地扎痛他的脚；他脚上、腿上的一道道伤疤都被水洗刷地裂开口子；伤口四周的皮肤翘起，被洪水浸泡得露出白茫茫一层皮。
他的前脚每抬起一次都有失去重量的感觉，那滋味好轻松，可是后腿就像注满铅。他现在最大的奢求是肩膀能靠着水中的白杨树站一会，最好能休息一会；这念头在他的脑中一闪既逝。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罗书记在前面等自己；村干部在等自己；水中的群众也需要自己；他发誓：终有会一天他要来这里在这白杨树下美美的坐半天、睡一天，足足的休息过瘾……
罗书记两眼不断注视着一个越来越近，在水中蹒跚的黑点；他一只手夹着燃烧的香烟另一只手拿着香烟盒；蹲在公路边，静静的等待。
西斜的阳光晒在水面，一道道金光闪耀；张大明身边清纯的水声，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相连的金环……
终于，他咬着牙，奋力的最后一步跨出水面，顿时他的许多伤口都暴露出来。他的前脚刚露出水面，就觉得注满全身的千斤重铅脱落，如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的身体似乎在空中浮行。
“来，抽支烟，打打气。”罗书记忙站起来亲切地递过去一只香烟。
“嘿，好！是光明牌，好多天没抽这么好的烟了！这一盒烟超过我半天的工资。”张大明瞅着香烟兴奋的说：“老板，身上还有么？送一盒给我——”
“中午吃饭了吗？”罗书记打断了他的话。
“刚才我从代销店里赊一箱方便面，于大家分着啃了。张大明笑嘻嘻的伸出手说：“老板，这钱你得给报销！先付给我吧！”
“听群众反映了，你最近很辛苦！注意身体，别累垮了！”罗书记认真的说：“村里其他几个村干部呢？”
“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和我一样都是四面楚歌，如果不是靠你们这些根顶天柱的大力支持，大家都倒下了。”
罗书记盯住张大明的腿，变了脸色说：“晚上回家把腿、脚消消毒，别发炎了，休息、休息！明天才来。”
“谢谢领导给的假，还有什么最新指示？”
“最近乡里开几场会，你没去参加，有些情况你不知道；今后几天还以连阴雨为主。目前，全乡受灾面积进一步扩大，灾情更严重。乡里的干部都很忙；当然你这个村受灾程度最为严重：有内涝还有外面的洪水，内外夹击，你在这要充分发挥党员、干部的带头作用，调动群众的积极性，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劳动果实。当好班长，正确指挥这里的干部。我们乡里已经成立了两个抢险队，以便于应急；有特殊情况你可以让他们来帮忙；另外，上级对这里很重视，救灾物质会源源不断的运来。”
“真的吗？太好了！”张大明激动的说。
“毛竹、尼龙袋子、救灾帐篷都刚运到，你需要多少让村里去领，回来后你要利用好、管理好。”
“老板你放心吧！决不会给你捅娄子。”张大明插话说。
“动员群众该转移的转移；该搬走的搬走，这里水大；船和竹排要综合利用，安全第一。”罗书记又递给张大明一支香烟说：“抽空给你爱人打个电话，别太委屈了家里的孩子，工作中有突发事件，立即给我打电话；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
“手机？呵呵……罗书记，发工资吧！我立即就去买。”张大明笑着向罗书记伸出手。
罗书记沉默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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