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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二 过年

    三十二    过年

    每年都是月尽回家。祈经理不爱在家呆,爱呆在公司。有时,为留住我们,家里好吃的都拿了来。我每年回家,他都要唠叨:“没事就赶紧来,呆屋里有啥意思。公司还有事哩。”我问他啥事。他总是那句:“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初二一过,初三就来。过年有啥意思。”都半夜他还不让你走:“再坐会儿,急的回去有啥事么。”

    今年比往年早了两天。前些天有个顺车,母亲先回去了。

    吕经理早早把年货发了,说我:“你家远,你就先走吧。”

    彩琳穿着她单位的制服。我说过年哩,你也换上一身,可她不愿意。

    开往霍阳的直达班车每天只有一趟,麋苑是中途站。我和彩琳往上挤时就听有人喊:“车都快撑破了,还上呀。”车主就说好话:“体谅一下,大家都一样,都急着回家过年哩。”平时中间还给你放个凳子,春运这几天都撤了,这样可以多站些人。快到交警台了,车主就让站在中间的乘客都蹲下。半路上遇到交警查车,站的那些人还得下去走上一截。这趟车和交警的关系比较好,顾客常常省了下来走的麻烦。如果不得不下来,车主就给我们解释:刚换了一批新交警。

    汽车一跃上蝎子梁,就入了我们县界了,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千沟百壑的霍阳塬就像是一坨让猫抓过的苞谷面面团。翻过霍水沟,就到了县城,再坐四十分钟的小公共汽车,就到我们双口乡了。乡上离我们村还有十里地。照丰开着三轮早等在那儿了。芮锐一下车就爬到驾驶座上,抓着把手再也不放。照丰说抱着他能开。我见照丰大拇指上裹着布,问他咋了?照丰说没小心让楼板压了,没事。照丰一点也没胖,头发土黄,乱糟糟的。不知是让风吹的,还是几天就没顾上洗。

    一进巷,远远望见四个侄儿都在照永家大门口站着。一见车都跑了过来。芮锐高兴得摇头晃脑,弄得照丰车都开不稳,只好把车刹住,先把芮锐放下。几个小家伙便勾肩搭背前头走了。

    黑狼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径直跑到孩子们面前,伸着湿湿的鼻尖,这个嗅嗅,那个闻闻。芮锐伸手就朝狗脑袋上抓,抓毕又拽狗耳朵。狗呲着牙,嗷地一声,张嘴就朝芮锐的手奔去。彩琳失声尖叫了起来,我也吓了一跳。没想狗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父亲和两兄弟媳妇改兰和丽芳也都出来了。父亲赶紧跑过去,把狗踢开。芮锐却朝它招着手:“狗狗狗狗,来来来。”芮海给他纠正:“不叫狗狗,叫黑狼。”芮锐就叫黑狼黑狼。黑狼朝父亲瞅了一眼,拐到芮锐身后去了。跟了一会儿,又前头跑回家去了。我们进了屋,它窝在墙底下的干草上一动都不动。

    母亲和彩琳进屋去了。我拍拍父亲肩上的土,拽拽他的衣服:“你穿这冷不冷?把大衣咋不穿上?”父亲揭开罩衫右下角:“不冷不冷。你妈去年刚装的新花,一点都不冻。大衣穿上做活不方便。”我到屋里,彩琳叫我上炕:“上来上来,暖和太。”我说:“先到照丰那边看看。”彩琳说:“你去,我不去。冻死了。”母亲也说:“刚回来转啥哩转。丽芳在这哩,丰丰车一放也就过来了。你也上来暖暖。”父亲说:“不跑咧。饭做对了,吃饭。”

    照永把饭端来了,父亲把小桌子搬来放到炕上。照丰把芮锐抱到彩琳跟前,其他孩子都在低下吃。一看那几个没上来,芮锐也不在炕上呆了。彩琳没法,只好放他下去。狗悄无声息从门边溜了进来,芮锐一见,把手里的馍扔给它。母亲朝他举着筷子:“这碎怂,白晃晃的馍你给狗。”狗并没叼,仰起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改兰嘿嘿笑着,过去拾起,撩起围裙把上面土擦掉,放到桌子上。照永说:“给狗就给狗,狗也过过年。”改兰看母亲没阻止,拿起扔了过去,狗这才叼起转身出去了。父亲惊奇地说:“你看这狗怪不怪?娃跟彩琳平时也不回来,见了一声都不咬。隔壁你昌叔,你宝粮叔,天天来哩,来一回叫唤一回。门前人一到门口就咬,些许人根本就进不来。”

    吃完饭,彩琳还不想下炕。我给她使眼色。来前给她安顿了再安顿,一年年不回来,回来了也扫个地,做个饭。可她连动都不想动。父亲见了,就问我咋了?彩琳说:“你儿子嫌我不干活。”父亲说:“这么多人哪用得着你做。霍阳比麋苑冻,你就坐炕上。”彩琳问照永:“有麻将没有?咱打麻将。”照永跳下炕:“我借去。”母亲说照永:“看高兴的,这下说到心里去了。”

    我和照丰过去看房子。彩琳叮咛:“甭停!”我叫彩琳把钱给照丰。照丰说有,父亲在旁边也说不要。彩琳竟要装回去。我朝她跟前走了两步,她笑着说:“样子。我故意逗你哩。”

    到了照丰家一看,墙都砌好了,里间还上了几块楼板。照丰说他打的两层底子,以后有力程了上头再续上一层。我就说:“娃还小,急的盖啥房哩。”照丰说:“我知道。主要是想给大和妈拾掇上一间,下了一辈子苦了。再就是给你和我姐也收拾上一间,回来两头都能住。”

    回到照永家,就见父亲手里提了个大公鸡进了门。母亲和改兰、丽芳在做饭屋忙着。一见父亲提着公鸡,母亲就问:“这谁家的?”“买的。”“买的?买这做啥?”“吃哩么,还能做啥。”“你这老家伙。我生三个娃坐月子,饿得没啥吃,你咋不说买上一个?”“娃一年年都没回来,咱再有啥么。”“还割了那么多肉,照永还弄了那么多鱼。你就惯。”“你不是说彩琳爱吃啥大鸡。”“大盘鸡。”母亲说,“你叫彩琳去,她会做,我不会。”父亲说:“叫娃做啥哩。上了一年年班了,回来就是歇哩。你做。”“我这辈子跟上你光会下苦,哪会吃?”我说父亲:“照丰正盖房哩,你花那闲钱做啥呀。”父亲没搭理,放下鸡出去了。母亲问他又要弄啥?父亲说:“奎子家压江米条哩,给锐锐压上些。”没办法,谁也拦不住他。照丰帮他装玉米去了。照丰说让他去,父亲说:“你姐不是要打麻将哩,你陪着打去。”说毕背上袋子走了。母亲瞅着他的背影说:“没办法,啥命就是啥命。以前侍候老的,现在又侍候小的。”

    到了厦里,照永和彩琳把牌都垒好了。我说彩琳:“大买了只鸡。你过去做一下。”彩琳就喊:“妈,妈。”母亲进来。“妈,你叫把鸡杀好放那儿,明晌午我给咱做。”

    我们开始打牌。父母、改兰、丽芳都不会打。打了一圈,彩琳就说我:“想啥哩嘛,心不在焉的。一和都不开。”我从她借零钱,她把钱包往桌低下一塞,说:“咱各来各的。”

    父亲背了一大袋子江米条回来,先舀了一蒲蓝放到彩琳跟前。又叫改兰把花生、枣、瓜子都取出来。说:“农村再也没啥。”彩琳捏了根塞进嘴里,说:“大,你也吃。”“你吃,你吃。”

    父亲袖着手,坐在一旁。看了会儿,又问:“吃那爱渴。你是喝茶哩还是喝糖水?”彩琳只顾打牌。我一蹬她:“大问你话哩。”彩琳忙说:“不喝不喝。大,你甭管。”

    狗领头,接着是那几个孩子,鱼贯而入。彩琳一看芮锐脸冻得通红,清鼻涕流着,就说:“上炕来,再别出去了,小心感冒了。”可芮锐就不往她跟前去。手里拿着谁的车链子抢,朝这个叭叭,朝那个叭叭。父亲掏出手巾给他把鼻涕擦了,又叫他吃江米条。芮锐吃了一口就吐了。父亲给啥都不吃。父亲给芮海安顿:“把娃领上就搁家里耍,甭出去了。”可芮锐把枪一举,把狗一叫,又跑了。那几个也跟在后面。父亲乐滋滋地瞅着他们。

    晚饭做好了。母亲说:“把牌收了,吃饭。”彩琳说照永:“牌就搁桌底下,吃了接着打。”她开始点钱,又问我输了多少。我没理她,下去端饭去了。彩琳又问他俩。照丰说赢了两块,照永说输了二十三。彩琳瞪着我说:“你哥输了将近五十。”她下来趿上鞋,嗵嗵嗵跑厕所去了。

    晚上我打算去同学家转转,彩琳又要打牌。父亲就说我:“年前都忙得准备收拾哩,就呆屋里。”我暗地说彩琳:“打一后晌了还没打够?回来了也和大、改兰他们说说话。”彩琳说我:“就你事多。这不都在一块哩么。”父亲说我:“回来过年就是耍哩,有多少话说?边打也能边说。”照永在旁边催:“打牌打牌。”父亲对彩琳说:“农村不比城里,也没地方耍去。就是打打牌。你打你的,我的看电视。”彩琳边垒牌边说:“大,你把娃看一下。”父亲刚要出去,母亲说:“没事,都在隔壁厦里耍哩。耍得美太着哩。”

    汪汪——汪汪 ——一听狗叫,改兰出去了。

    就听有人学戏里的喊道:“升——堂——”

    是根柱伯和宝粮叔。我跳下炕。“照冬回来了?”“根柱伯,宝粮叔。喝了汤了?”我们这里把吃晚饭叫喝汤。“喝咧喝咧。”父亲端凳子让他俩坐了。“媳妇也回来了?”彩琳欠了欠身,朝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我问你天天给谁升堂哩?”母亲说宝粮叔,“你小,天天升堂升堂的。打我嫁到这门里,就没听你叫过一句哥。”宝粮叔说:“人家都说我比那《七品芝麻官》里的县官喊的还好听。不信再给你喊一个。升——”母亲说:“好听好听,好听得就跟石灰面子上跐锨哩。”根柱伯满脸是笑,慢声慢气地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冬冬小时侯,宝粮一见就升堂升堂的,惹的娃来回撵着他打。有一回娃撵不上,他还一个劲喊,娃气得蹴那儿就哭。满子娘见了,把娃搂在怀里劝娃说:‘你爷爷也真是,啥名字不好起,起个升堂,这个叫那个喊的。看把我娃气得。婆回去叫你大把名字改了,咱不叫升堂了,叫洋糖。’娃把老婆一推:‘才不叫洋糖哩!’把人没笑死。跟前那几个人就说,这碎怂灵醒着哩,知道升堂只是大人叫,洋糖碎娃都叫哩。”彩琳笑得把我一推。母亲说:“我这三个都不叫他大的名字,打小心都多。你看一个个那身体,瘦得。不像底下这一伙伙,叫他爷爷名字就跟调凉菜哩。”根柱伯说:“不胖,那是没到时候。”

    宝粮叔对母亲说,“你这一伙孙子一个眉眼,都睁眉子花眼四方脸。我刚路过一看,咋多了一个?就知道是照冬家碎怂回来了。我就问说:‘照冬家娃,叫爷爷。’那碎怂一点都不认生,说:‘你不是我爷爷,我爷爷在我屋里。’我问说你爷爷叫啥?‘我爷爷叫升堂。’”母亲说:“那碎怂才不管你喊不喊哩。你喊,他还能跟上你喊。”宝粮叔说:“我刚从满福家出来,身上正好装了几个洋糖,给那,那头一摇,不要不要。”母亲说:“你不知道,那碎怂啥都不稀罕。”根柱伯说:“现在娃享福哩。”

    我给他们点上烟。丽芳把茶泼好端了来。宝粮叔说:“不倒不倒。还有事哩。”母亲说:“啥事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满福过年准备给娃结婚哩,说是叫过去商量商量。”“你不知道你升堂哥只会下个死苦,哪会说了个话。”“可人家命好。老二盖了老三盖,老大在外边干事。儿子孝顺,媳妇懂事,孙子一伙伙。人都说,咱巷里福气都叫你一家子占了。”“胡说。啥福气,连个钱都没有。”“钱是人挣的,只要有人。占学家有钱,钱多的是,谁羡哩?现在哩,两个儿子,在外头赌博抽大烟。钱再多,没人羡。”根柱伯说:“对着哩,世上是过人哩,不是过钱哩。我和升堂一块长大,甭说别人,就是我都没想到升堂能把日子过到今日这样。村里一有红白喜事都叫,咋没人叫占学?”母亲说:“啥好命么。”父亲说:“娃碎的时候把人也就挣扎了。”根柱伯说:“不苦哩不甜哩。不管咋说,你苦总算没白下。”父亲说:“对着对着,没白下没白下。”

    正说着,狗又叫了起来。满福叔在外面喊:“升堂哥,升堂哥。宝粮在没有?”宝粮叔赶紧起来跑出去。就听满福叔说:“兔没撵着把狗还失遗了。”“照冬回来了,跟娃说几句话。”“升堂哥哩?”宝粮叔就在外面喊:“升堂哥,升堂哥。快点。”“来了——”母亲把大衣取出硬让父亲披上。

    我到门口给满福叔敬了根烟。满福叔问我:“娃和媳妇都回来了?”我叫他进屋坐坐。他说:“不了不了。今黑跟你大商量点事,过了年想给亮子结婚哩。”父亲出来了,他们就一块走了。

    回来就听彩琳问母亲:“妈,你照冬小时候是不是也是个捣蛋鬼?”“反正有点捣捣的。”母亲忍不住笑了,“有一回,你姥姑家娃从北京当兵回来看你爷爷,你爷爷是他舅。来了拿得啥我记不全了,有两个面包我是记得清清的。黄亮黄亮,虚泡虚泡的。甭说吃,听都没听过。一共拿了两个。那时候他弟兄三个,我和你大要给生产队下地,我照看不过来,冬冬就一直跟他爷他婆睡。门前人见娃就问:‘冬冬,你是谁的娃?’‘我爷的。’‘谁生的?’‘我婆。’他是长孙,你爷也偏他,也惯哩。当时永永跑出去浪去了,丰丰还在怀里不会吃。你爷爷就顺手拿了个给了他。他接住三下五除二,几口就给交代了。后晌,你爷爷就把我叫过去,叫把那个面包给你外公送去。我就到地里剜了些马齿菜蒸了些卷卷,这样提上也不难看。黑了一到我娘家,见了我大我妈,就说他姥姑家娃拿了两个面包,我大叫给你俩拿个尝尝。等我把手巾解开一看,妈呀,咋成一角了?顶多就碎鸡蛋那么大。当时我就觉得怪难看的,知道肯定是冬冬偷吃了。心里说,你要吃就吃完,剩么剩一口。我一回来就找那碎怂。没料那就没吃,还在你爷爷炕台上摆着。你爷爷才说,冬冬是嫌他没吃上,。我就说冬冬:‘那你咋不把你的给你爷爷掰上点?’你知道娃说了个啥:‘我还以为我和我爷爷一人一个。’”彩琳一指我:“里迷。”母亲接着说:“你没见你爷爷听了喜得那样子。唉!人说外孙子,木墩子。一点都没说错。我在我屋也是老大,一生下他,你外公外婆稀罕得……你爷爷哩,一直那脾气就坏的太,可从添下他冬冬,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整天跟在那碎怂尻子后头,就像国民党勤务兵一样……”母亲抹了下嘴接着说,“冬冬懂事是懂事,可也叫你大没少跟着操心。小时后他软作,老挨娃娃打。大了又打人家娃娃。小学上学上得好好的,却要学画匠。初中上课看小说,叫老师把你大叫到学校。

    那一年收麦为地畔子,弟兄俩提个镰要跟邻家拼命,把你大没吓死。回来把我骂得。其实在他身上操的心最多了。小时担心不长,心想长大咋说媳妇呀?没想上了个初中,呼呼呼。一下就长这么高。”彩琳说:“其实照冬个子不算高,也不算低。”母亲说:“长上多高,再高你也不嫌费布?”“高了到底体面么。”“体面能顶饭吃……”

    母亲身体受不得凉,早早睡去了。快十点了,丽芳和改兰也不住地揉眼。我叫丽芳领着孩子回去睡。芮锐要跟芮海睡。彩琳说改兰:“你先领着睡。我打完牌再抱过来。”

    父亲十一点多回来,手里提了只野兔,说:“你满福叔见你俩回来了,给了个野兔。”我问哪来的?“他说是他妻弟从滩里打的。”又对照永照丰说:“再打会儿就睡吧。你姐坐了一天车了。”我说:“你也赶紧睡吧。”父亲问:“芮锐哩?”彩琳说:“跟他二妈睡去了。大,你不要管,你歇你的。”父亲瞅了瞅,看看没啥要做的就走了。

    床铺好了,电褥子也插着了,尿盆也提来放在墙角。不用问都是改兰做的。四点钟,我醒了一次。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才睡着。第二天,我一睁眼,快九点了。我推彩琳:“起来吃饭。”她哼哼唧唧,一拨拉我的手:“你们吃吧。我不吃。”“快点!”我又推她,“你不起来他们能吃?咋一点规程都不懂。”她恼着脸:“你不知道我早上睡不够一天都难受?”“都起来了,就你睡。你也好意思。”她揉着眼睛,不情愿地:“跑回来做啥哩么!过年连觉都睡不成。我又没挡住不叫你的吃。真是的。”我不想跟她计较,怕外面听见,把她硬从被窝拖起。

    彩琳一吃完,碗一推又睡去了。我想说两句,母亲一个劲给我递眼色。

    吃完饭,父亲问母亲豆腐够不够,要不要再买上些牛肉?母亲小声说他:“你行啦!年年回来你就跑欢了。促红蔑黑,你也太明显了,叫屋里这俩媳妇看了能没意见?大肉、鸡肉、鱼,现在还弄了个兔。就是过去的老地主也不见得这么舍得。媳妇好坏不在吃上。去去去,有功夫把你孙子看好。”

    十二点彩琳才起床。

    母亲说:“鸡兔都杀好了,今晌午就看你这大厨师了。”彩琳叫我到商店去买两袋做大盘鸡的料,对母亲说,“你和我大厦里看电视去。晌午饭不要你俩管,我和她俩做。”又喊改兰,“刮上几个土豆,再剥些葱蒜。”

    红社来了,他是我小学同学,一进屋就说我:“一年年回来了也不出个门。我路上见你那碎怂了,才知你回来了。”我把他让到屋里:“昨黑本想出去转转……”父亲进来:“红社,你先出来下,叔问你个话。”

    红社回来后,又坐那和我说话。我问他父亲问啥了?“给你巷一个娃瞅媳妇哩。”他弹了弹烟头上的灰,“约个时间,哪天黑了坐坐?”“行。”他坐了会儿就要走,说到双口买些东西,年货还没办齐。

    送走红社,我到父母厦里。母亲歪在炕上,父亲坐在炕沿。我刚挨父亲坐下,就听彩琳喊饭马上对了,叫我出去寻娃去。父亲起来说叫他去,我没让。

    站在门口,正在那东瞅西瞅,惠惠婶拉着架子车路过,身上粘了一身的白面,头发乱着,看上去就像是戏里的祥林嫂。她撅起架子车,问我啥时回来的?我忙过去,问她拉的啥?她说是粉了点苞谷糁。就问我家有没有,没有就舀些回去熬糁子喝。说着就解口袋。我忙说有有有。她说:“你妈身体还好吧?”“好着呢。我看你好像乏的。”她苦笑了下,说:“屋里活没人做么。”“拉得动么?要不我帮你拉回去?”她说:“这一点算啥么。满满一车粪都拉哩。”说了会儿话,她就拉着架子车要走。我帮她推,她说不用不用。“我顺路到前头寻娃吃饭。”

    巷头一堆的孩子。刚到跟前,就听嘭的一声,一堆人霎时就让一团白烟给吞没了。芮蓉先瞅见我,跑了过来:“大伯。”我一看,芮锐正坐在爆玉米花人的凳子上,脸上手上都是灰。我叫也不起来。爆玉米花的就说:“这是你娃?硬要给我转锅里。娃在外面大概没见过,稀罕地。呵呵呵。”“没耽误你的事吧?”“没有没有没有。娃转得美,转得美。”我问他:“吃没吃,没吃了叫娃给你端碗饭?”“吃了吃了。”他回头朝身后的屋里一指,“做的炒菜面。”“生意咋样?”他连连摆手:“现在吃喝都多了,娃们不比以前稀罕了。”

    这我知道。

    一盆红油红油的兔肉摆在桌子中间。母亲一见芮锐就问:“这是咋了?钻谁家灶火偷红薯吃了?”彩琳从灶房掂着勺子出来:“这是弄啥了?”芮蓉一说,母亲嗔道:“真是兴死丈母姨,气死掌柜的。在屋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出了门给人家干欢了。去,甭吃我的饭,叫爆玉米花的管饭去。”父亲过去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见口袋鼓鼓囊囊,一看全是玉米花。彩琳过来拉着他洗脸去了。

    几个小家伙把桌子围了个严严实实,举着筷子严阵以待。彩琳过来给他们一个个分盛在碗里,他们端起就朝嘴里塞,烧得龇牙咧嘴的。把兔块舀完,又端上鸡块。彩琳叫我烧火下面。父亲叫她坐下吃。她说:“你吃你的。我常在家吃哩。”等我俩把扯面下好,鸡块又都捞完了。彩琳叫我把盆端回去,把面舀到里头。再端出来时,那几个小家伙一个个打着饱嗝,嘴圈红油红油的。彩琳要给他们捞面,个个摆着手,摸着肚子,摇着脑袋。母亲说:“争,抢。我就不信吃不够你。”我和彩琳一坐下,父亲从桌底下端出两碗兔肉,放到我俩面前:“冬天兔香,你俩尝尝。”父亲喝完最后一口汤,抹着嘴:“嗯,就是好吃。”

    母亲“嗳”了一声。父亲就问咋了?母亲看着我说:“忘了献你爷爷了。叫你爷爷也尝尝他大孙子媳妇做的大盘鸡。”父亲说:“对咧对咧。没吃过的东西多着哩。”说我和彩琳:“你俩赶紧吃。”彩琳给他捞面,父亲说:“少点,少点。我也吃饱了。”

    大年三十后晌大扫除,因为大年初一不许动扫帚,怕把福气扫走了。扫完地贴对联,放鞭炮。晚上还得吃宽面,说是吃钱。吃完饭,母亲给发了压岁钱,然后一个娃一个公鸡馍,叫父亲领上到村外转完柏树后把鸡头吃掉。

    初一早上开饭前,父亲端了四碗饺子,放在院子中间。我把芮锐、芮海、芮琪、芮华都叫过来,跟在父亲身后,跪地下磕头。先敬天地,接着是土地庙,然后是祖先的牌位。在照永这边磕完,父亲又到照丰那边去了。芮锐他们也要跟着。等他们回来我们才吃饭。

    我小时候是爷爷领着跪,爷爷不在了,父亲又领着。上了初中,知道这是迷信,除了爷爷奶奶的牌位,再谁也不跪了。父亲一如既往跪他的。参加了工作,我又跟着父亲跪了。父亲跪他的神灵,我跪我的父亲。

    吃完饭后开始给自家屋拜年。爷爷就他一个,没有兄弟,父亲也一样。有个远自家屋,以前每年都是母亲领着我们去;我们成家后,她便领着仨媳妇和孙子去。初二开始拜年走亲戚。到舅舅家后,芮锐不知道受了哪个的“教唆”,见了舅舅妗子就作揖,嘴里念念有词:“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妗子呵呵笑着就掏钱。二姨三姨一家也都来了。妗子领芮锐上前,说:“去,给你二老姨婆三老姨婆‘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彩琳忙上前止住。二姨三姨抚摸着芮锐的脸蛋,喜爱地问:“认不认得老姨婆?”彩琳就教他:“快叫老姨婆。”芮锐仰起脸一一叫过。

    初三早上,开始下起了小雪。照永照丰都去丈人家了,芮锐也要跟着。没人打牌,也没地方可去。彩琳就跟我抱怨:“明年再也不回来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手机响了。是瑞霖:“过年好!”“你也好!”“啥时回来?”“初六吧。”“你也真能呆。”“自己家嘛。”“有你个明信片。”“谁寄的?”“陈沁。”“你放我办公室吧。”“陈沁是谁呀?”“是,你不认识。你咋在办公室?”“值班呀。”“那边下雪了没?”“飘呢。”……

    “谁打电话?”彩琳从厕所出来问。“瑞霖。”彩琳说:“叫给我家打一个。”“昨天不是刚打了?”“没事么。”我把手机给了她。

    吃过晚饭,我去争荣家。问彩琳去不去?她说冷不去,也不让我去,要陪她打牌。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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