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不想上学了
农历八月十五前，队上打了枣给社员分了后，枣树园又“归还”给我们孩子了。树上遗留的不少，男孩子就爬上去摘，女生在下面捡，然后大家就在沟沿上坐成一排，一边吃一边瞅着远处的黄河。
落日把金黄金黄的光涂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树影长长地铺在地上，就像拿毛笔画的画儿。远处，斑鸠在咕咕咕咕地叫着。微风从沟底吹来，凉飕飕的。
全公社举办小学生作文竞赛，我们班两个女生芮红梅和芮向华都得了奖。学校还专门召开大会，朗读了她俩的作文。除了奖状外，每人还奖励了一只钢笔和塑料皮笔记本。这可是公社奖的啊。
芮红梅写的是邻居婶子忙着抢收生产队的庄稼，把小孩子让她照看的事儿。后面的评语是：无论年龄大小，人人都能为建设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做贡献。芮向华写的是捡了东西，想交又不想交。“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评语。
她俩的作文写的确实好，我考初中就是“借鉴”的芮向华的这篇作文：不过她捡到的是钢笔，而我捡到的是粮票。
大队修涝池，把原来胶泥底改成水泥，沙子五斤一分工，好多人都下滩背沙去了。星期天，小宝也去了。我也要去，父亲说啥都不让。后来还是母亲告诉我，父亲怕把我压得跟他一样长不高。他还是让我和弟弟跟着他去拾羊粪，这样不也一样挣工分。晚上回来时，他背了大半口袋沙，我紧跟在身后。上坡时，他脸上的汗一路滴得就没停，湿印儿足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大，一个接一个地印在沟坡上。我伸手帮他促着口袋底，他不让，说那影响走路，让我好好走我的。
母亲一听我不想念书，就问我不念想做啥？我说想跟敏行叔学画。芮敏行画的可好了，啥都会画，孔雀、金鱼，鲤鱼，仙鹤，高山，河流，古代的房子等等。谁家取媳妇收拾新房，画炕围子，都叫他。我大舅的新房就是他画的，可漂亮了。跟他学画的好几个人呢，外村的都撵来了。我跟母亲说：“念书没一点意思，白糟蹋钱。”母亲穿着梭子，织着她的布：“念书没意思，天底下人咋都叫娃念哩？”“不信你到学校上课一听就知道了。”我掏出课本，“你看。”母亲一拨拉：“我两眼墨黑，我不看。”“反正我不想念了，这一学期念完我就不去咧。”“去不去你跟你老子说去，甭给我说。你大地里做活乏乏的，还要跟上你着气。你想把他气死你就说去。”“你跟我大说么。”“我不说！要说你说去。”母亲沉着脸，自言自语地说，“大人把心鼓得再高，娃不争气也没办法。”“我咋不争气了。我只是不想再糟蹋家里的钱了。将来画学出来还不是一样挣钱？”“方圆十里八村的，学画画的那么多人，就出息了敏行一个。也没见说他靠画画挣了多少钱？再说，你就是画的再好，能比公家印的好？人过年都是买印的画哩，咋没见过一个人买张纸叫人画？你碎点点的知道啥。”“你不懂。”“我不懂你懂？你懂个啥你懂！不念你就甭念，也把钱省了。平时在屋还能替我做点啥，我和你大也有功夫歇会儿。行，你就甭念了。”“那我就给我老师说了，下一学期就不念了？”母亲气得就找东西要摔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就嚷我：“去，拿镜子把你照一下，十二了长的还没掀把高，你说你能做啥？”“长不高咋能怪我？”“不怪你怪谁？做这饭不吃做那饭不吃，硬是叫你爷爷做小把那烂嘴惯馋了。你就再甭好好吃，永永马上就快撵上你了。到时候叫门前人说哥还没有兄弟长得高，看你羞不羞？以后连媳妇都没人给。”“我就不要媳妇。”“我和你大就是见你身体比不上那俩，心想说叫你好好念书，能出去就出去，实在不行，回来叫你姨夫给村里说说，在学校教个学，或是到大队做个啥。这起码你得先把书念下，咱也给人家好开这个口。你不好好念，你说你大了能做啥？现在干啥不下苦能学得会？学画，你以为不下苦就能学好？问问村里人去，看敏行下了多大苦？放羊时在地上写哩画哩，回来在石桌上画哩写哩。你能吃了那苦？”“我能。”“能你娘个脚！还不快到学校去？马上迟到了。”
其实辍学的念头有好一阵子了，而且我觉得我的想法没错，但心里并不完全踏实。老师也说不论学什么，文化课都是基础，可我就是想不通数学语文政治和画画有啥关系。但老师能这样说，肯定就有关系。唉！画画三年学出来就能挣钱，自己以后再多下下苦钻研钻研，一定能当个画家。还有，不上学了，钱也省了，有空还能帮父母干干活，他们也就不那么辛苦了。虽然打定了主意，可学习并没敢放松。一是父母把学费交了，我就得把知识给他们学回去；再是，要是他们不答应，画没学成，学习耽搁了，最后难受的还不是我？想到这里，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过了几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这两天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我以为谁又告我状了：“没有呀？”“那你咋给你妈说你不想念书了？你妈问我你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把我还给问住了。最后说你想去学画，是不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芮老师叫我坐到桌旁的凳子上：“你知道啥是画画？你以为在黑板上画的，课堂上画的就是画画？要是画画这么简单，国家为啥还要设美术学院，艺术学院？你听我说，要学画画，就是不论干啥，都得先把文化课学好，这是基础。你真的想干这个，以后可以上美院。你说你连文化课都没学好，你拿啥去考？”她翻着案头的报纸杂志，从里面抽出一张，“你看，这是美术大师徐悲鸿画的，这是国画，你能画得了？”那是一个奔马，下面注有字：（国画）徐悲鸿。怎么叫国画？啥是国画？国画就是用墨汁画的画吗？这倒好，省了花钱买水彩了。只是这样的画也不鲜艳，谁会买呢？老师说：“徐悲鸿在国内学成后，还觉得不够，出国留学去了。你说没有文化行不行？……”我目不转睛盯着那马。芮老师把报纸叠起来：“以后要学的东西多着哩。你以为你画的这两下就行了？在咱学校行，可外面大着哩，能人多着哩。画可以，但学习还是第一。画画可以放在课外。你上自习画画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敲你桌子也不下数遍了……老师今日说的话你听懂没？”我似懂非懂。“那就好好上课去。”我站起来。看我还不走，她问我：“还有啥事？”“我想问啥叫‘国画’？”芮老师愣了一会儿，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对这也不大懂。我只知道国画要用专门的宣纸，其他纸不行。”我问老师那张报能不能借我一下。芮老师拿起给了我：“送给你吧。”
徐悲鸿的画，跟母亲画的看上去就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再就是觉得这样的画不费多少劲，好象几笔就画好了。我回家就照着描。蘸的水多了淡，少了又黑，一会儿觉得这儿墨色不够，一会儿又觉得那儿不足，添来改去，描来描去就成一坨墨疙瘩了，根本没有人家深浅搭配得那么自然，那么协调。我忽然想起，就跑到合作社，可是没有宣纸。
父亲要去乡上给自留地买化肥，我叫他给我买张宣纸：“大，你记准，是宣纸，不是粉莲纸。”“记住咧。”父亲跨上自行车走了。等他回来一看，还是粉莲纸。我埋怨他说：“给你说的清清的是宣纸。”“我知道。我一看那涩得跟麻纸一样，就写不成字。还只有半张。”“那不是为写字的。”“不写字要那干啥？”“画画用的。”“那纸薄溜溜，就用不成。”他让我把自行车扶住，把化肥抱下来，看我嘴撅脸吊的，就说，“马上考初中了，还画啥画儿。一心念的书，考完了再说。”
第二年，也就是八二年，村里落实包产到户，地，牲畜，生产工具，还有枣园的枣树，全都分了。父亲抓阄抓了头小牛犊，母亲抓了个大枣树。饲养室和库房划成四个院子，按各家没划院子的男娃年龄排，我的名字刚好排第四，在学兵前面。我只比学兵大十几天。这下可把父母乐坏了，便四处筹钱，准时交了上去。有了新院子，也能栽花栽果树了。
八月初，初中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们村只录了一少半，其中就有我。父亲出来进去嘴里都哼着秦腔。母亲弹了棉花，给我做新被褥。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落日把金黄金黄的光涂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树影长长地铺在地上，就像拿毛笔画的画儿。远处，斑鸠在咕咕咕咕地叫着。微风从沟底吹来，凉飕飕的。
全公社举办小学生作文竞赛，我们班两个女生芮红梅和芮向华都得了奖。学校还专门召开大会，朗读了她俩的作文。除了奖状外，每人还奖励了一只钢笔和塑料皮笔记本。这可是公社奖的啊。
芮红梅写的是邻居婶子忙着抢收生产队的庄稼，把小孩子让她照看的事儿。后面的评语是：无论年龄大小，人人都能为建设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做贡献。芮向华写的是捡了东西，想交又不想交。“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评语。
她俩的作文写的确实好，我考初中就是“借鉴”的芮向华的这篇作文：不过她捡到的是钢笔，而我捡到的是粮票。
大队修涝池，把原来胶泥底改成水泥，沙子五斤一分工，好多人都下滩背沙去了。星期天，小宝也去了。我也要去，父亲说啥都不让。后来还是母亲告诉我，父亲怕把我压得跟他一样长不高。他还是让我和弟弟跟着他去拾羊粪，这样不也一样挣工分。晚上回来时，他背了大半口袋沙，我紧跟在身后。上坡时，他脸上的汗一路滴得就没停，湿印儿足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大，一个接一个地印在沟坡上。我伸手帮他促着口袋底，他不让，说那影响走路，让我好好走我的。
母亲一听我不想念书，就问我不念想做啥？我说想跟敏行叔学画。芮敏行画的可好了，啥都会画，孔雀、金鱼，鲤鱼，仙鹤，高山，河流，古代的房子等等。谁家取媳妇收拾新房，画炕围子，都叫他。我大舅的新房就是他画的，可漂亮了。跟他学画的好几个人呢，外村的都撵来了。我跟母亲说：“念书没一点意思，白糟蹋钱。”母亲穿着梭子，织着她的布：“念书没意思，天底下人咋都叫娃念哩？”“不信你到学校上课一听就知道了。”我掏出课本，“你看。”母亲一拨拉：“我两眼墨黑，我不看。”“反正我不想念了，这一学期念完我就不去咧。”“去不去你跟你老子说去，甭给我说。你大地里做活乏乏的，还要跟上你着气。你想把他气死你就说去。”“你跟我大说么。”“我不说！要说你说去。”母亲沉着脸，自言自语地说，“大人把心鼓得再高，娃不争气也没办法。”“我咋不争气了。我只是不想再糟蹋家里的钱了。将来画学出来还不是一样挣钱？”“方圆十里八村的，学画画的那么多人，就出息了敏行一个。也没见说他靠画画挣了多少钱？再说，你就是画的再好，能比公家印的好？人过年都是买印的画哩，咋没见过一个人买张纸叫人画？你碎点点的知道啥。”“你不懂。”“我不懂你懂？你懂个啥你懂！不念你就甭念，也把钱省了。平时在屋还能替我做点啥，我和你大也有功夫歇会儿。行，你就甭念了。”“那我就给我老师说了，下一学期就不念了？”母亲气得就找东西要摔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就嚷我：“去，拿镜子把你照一下，十二了长的还没掀把高，你说你能做啥？”“长不高咋能怪我？”“不怪你怪谁？做这饭不吃做那饭不吃，硬是叫你爷爷做小把那烂嘴惯馋了。你就再甭好好吃，永永马上就快撵上你了。到时候叫门前人说哥还没有兄弟长得高，看你羞不羞？以后连媳妇都没人给。”“我就不要媳妇。”“我和你大就是见你身体比不上那俩，心想说叫你好好念书，能出去就出去，实在不行，回来叫你姨夫给村里说说，在学校教个学，或是到大队做个啥。这起码你得先把书念下，咱也给人家好开这个口。你不好好念，你说你大了能做啥？现在干啥不下苦能学得会？学画，你以为不下苦就能学好？问问村里人去，看敏行下了多大苦？放羊时在地上写哩画哩，回来在石桌上画哩写哩。你能吃了那苦？”“我能。”“能你娘个脚！还不快到学校去？马上迟到了。”
其实辍学的念头有好一阵子了，而且我觉得我的想法没错，但心里并不完全踏实。老师也说不论学什么，文化课都是基础，可我就是想不通数学语文政治和画画有啥关系。但老师能这样说，肯定就有关系。唉！画画三年学出来就能挣钱，自己以后再多下下苦钻研钻研，一定能当个画家。还有，不上学了，钱也省了，有空还能帮父母干干活，他们也就不那么辛苦了。虽然打定了主意，可学习并没敢放松。一是父母把学费交了，我就得把知识给他们学回去；再是，要是他们不答应，画没学成，学习耽搁了，最后难受的还不是我？想到这里，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过了几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这两天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我以为谁又告我状了：“没有呀？”“那你咋给你妈说你不想念书了？你妈问我你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把我还给问住了。最后说你想去学画，是不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芮老师叫我坐到桌旁的凳子上：“你知道啥是画画？你以为在黑板上画的，课堂上画的就是画画？要是画画这么简单，国家为啥还要设美术学院，艺术学院？你听我说，要学画画，就是不论干啥，都得先把文化课学好，这是基础。你真的想干这个，以后可以上美院。你说你连文化课都没学好，你拿啥去考？”她翻着案头的报纸杂志，从里面抽出一张，“你看，这是美术大师徐悲鸿画的，这是国画，你能画得了？”那是一个奔马，下面注有字：（国画）徐悲鸿。怎么叫国画？啥是国画？国画就是用墨汁画的画吗？这倒好，省了花钱买水彩了。只是这样的画也不鲜艳，谁会买呢？老师说：“徐悲鸿在国内学成后，还觉得不够，出国留学去了。你说没有文化行不行？……”我目不转睛盯着那马。芮老师把报纸叠起来：“以后要学的东西多着哩。你以为你画的这两下就行了？在咱学校行，可外面大着哩，能人多着哩。画可以，但学习还是第一。画画可以放在课外。你上自习画画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敲你桌子也不下数遍了……老师今日说的话你听懂没？”我似懂非懂。“那就好好上课去。”我站起来。看我还不走，她问我：“还有啥事？”“我想问啥叫‘国画’？”芮老师愣了一会儿，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对这也不大懂。我只知道国画要用专门的宣纸，其他纸不行。”我问老师那张报能不能借我一下。芮老师拿起给了我：“送给你吧。”
徐悲鸿的画，跟母亲画的看上去就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再就是觉得这样的画不费多少劲，好象几笔就画好了。我回家就照着描。蘸的水多了淡，少了又黑，一会儿觉得这儿墨色不够，一会儿又觉得那儿不足，添来改去，描来描去就成一坨墨疙瘩了，根本没有人家深浅搭配得那么自然，那么协调。我忽然想起，就跑到合作社，可是没有宣纸。
父亲要去乡上给自留地买化肥，我叫他给我买张宣纸：“大，你记准，是宣纸，不是粉莲纸。”“记住咧。”父亲跨上自行车走了。等他回来一看，还是粉莲纸。我埋怨他说：“给你说的清清的是宣纸。”“我知道。我一看那涩得跟麻纸一样，就写不成字。还只有半张。”“那不是为写字的。”“不写字要那干啥？”“画画用的。”“那纸薄溜溜，就用不成。”他让我把自行车扶住，把化肥抱下来，看我嘴撅脸吊的，就说，“马上考初中了，还画啥画儿。一心念的书，考完了再说。”
第二年，也就是八二年，村里落实包产到户，地，牲畜，生产工具，还有枣园的枣树，全都分了。父亲抓阄抓了头小牛犊，母亲抓了个大枣树。饲养室和库房划成四个院子，按各家没划院子的男娃年龄排，我的名字刚好排第四，在学兵前面。我只比学兵大十几天。这下可把父母乐坏了，便四处筹钱，准时交了上去。有了新院子，也能栽花栽果树了。
八月初，初中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们村只录了一少半，其中就有我。父亲出来进去嘴里都哼着秦腔。母亲弹了棉花，给我做新被褥。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