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 芮老师
建西留级了，路上见了我们，就像生人一样，头一低就过去了。我叫了几次，答应是答应，脚就是不停。他早上也不叫我了，我又得靠父母约摸时间上学了。
五年级时，我们换了新班主任，叫芮霞，很漂亮。她是刚从学校毕业的高中生，还教我们语文。一来就考试，说我们基础知识差不多，就是作文还是个薄弱环节。说现在考试，作文占四十分，占语文总分的百分之四十，所以今后她将把作文作为重点。
除了上课，她经常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尤其是从小要树立远大理想，象雷锋、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陈景润那样，只有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了贡献，才真正是为家庭为父母争了光。她让我们以《我的理想》为题写篇作文，还要贴在墙上时常督促自己。
“胜军，你站起来，你给大家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胜军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班主任又把他同桌叫起来：“向华，你说。”向华小声说：“上大学。”班主任又叫了几个，都是上大学。
“这样回答不具体。理想就是你将来要干什么？要干的具体的事情。上大学可以，可你要上大学学什么？比如，当科学家啦，数学家啦，文学家了。要具体点。”芮老师走上讲台，“写作文时，不能只说我要当科学家就完了，还要说出你的理由。就是为什么你要当科学家。这就是我平时讲的记叙文的六要素之一，谁知道是什么吗？”芮红梅站起来：“原因。”“对。那你能说出其它几个吗？”“时间、地点、人物、原因 、经过和结果。”“很正确。下面我讲一下怎样才能树立远大的理想？这就是要培养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优良品质，时刻听从党和人民的召唤，树立为我们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的雄心壮志。就拿科学家来说，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让人民过上富裕的生活，就必须实现四个现代化。所以我们平时要养成多看报纸，关心国家大事，这样才能准确把握时代脉搏，找准自己的人生志向。大家听懂了吗？最后，我再强调一下，作文必须真实，要写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能胡吹冒撂，弄虚作假……记住了吗？”
“记住了。”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可是怎么写呢？就说我要挣钱，让父母，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这和老师说的不一样呀？如果要写当画家，那画家能为祖国做什么贡献呢？算了吧，我也写科学家吧，先把作业完成了再说。
芮老师把她家里的书柜搬了来，说是要办个小读书室。她让同学们从家里拿书，家里没有的可以向哥哥姐姐，或者亲戚，父母的朋友处借，啥书都行。有同学就问：“连环画要不要？”“连环画就不要了。”下午，同学们几乎都拿了书来，可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拿的都是毛选，《红旗》杂志什么的。
老师一看，有点哭笑不得：“怪我没说清楚。”她拿起一本高玉宝的《半夜鸡叫》：“看，就是这一类的书。这就是小说。文学文艺杂志都可以。你们要给人家说清楚，我们只是借，学期底就还。”
我家只有这套《毛选》。亲戚家也没有老师说的这一类书。我想起了二舅。二舅跑了半天，给我借了本没皮的《林海雪原》，书角都卷了。我拿去给老师，没想到老师很高兴：“好好，就是这样的书。还有吗？”我摇了摇头。老师在本子上记下我的名字，还拿纸给书沾了个皮。
《红岩》、《暴风骤雨》、《金光大道》，还有一本外国的，是《格林童话选》，另外就是一些电影杂志。
老师要我们在作业完成的情况下，语文自习、晚自习、活动时间，都可以阅读。说只有多读书才能培养基本的语感，也才能为作文打好基础。她希望我们一个学期能读一本。
我把书架上的书都挑遍了。一边挑一边想，那些人咋能写这么厚，这得多少天，他们也能坐得住。最后挑了那本《半夜鸡叫》，一是比那几本薄些，再是这是关于孩子的。开头看了一两页，就翻到周扒皮半夜钻鸡窝学鸡叫的那节，看完了就照里面的插图画。同学们都说格林童话有意思，我也去看。这是我从头到尾看的第一本课外书。可老师说，作文不能写童话，作文就是写我们经历过的真实的事情。
不但读，她还让我们写读书笔记，把好的段子、好的语句都摘抄下来。后来又让我们每天写一篇观察日记。老师说要我们养成善于发现生活中的闪光点和先进事迹，把这些一点一滴都记下来，日积月累，写作文就不愁没素材了。
读书笔记还好写些，就是摘抄，不用费什么脑子。可观察日记就难了。早上起来上学，上完学回家吃饭，吃完饭又上学，黑了回家睡觉。老师说这是记流水帐，没一点意义。又说：“你们也看电影，看书，读课文。《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小姐妹、《鸡毛信》里的海娃、《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里的刘胡兰等等，这些英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体现出了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对集体的无限热爱。我们有的同学作文也写了自己为五保户老人扫院，挑水；有的同学写了庄稼收割完后，拣遗留下的，或路上掉的麦穗，然后交到生产队的事迹。这些都反映出他们对集体的热爱，都是闪光的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要写的、要找的就是这些事迹……”
可我老是碰不到这类事儿。我甚至想，要是生到打仗年代就好了，也能小兵张嘎那样去打敌人。
一个多月下来，我觉得我的作文水准并没怎么提高。可我想写好，就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傍晚，守庸伯宝良叔给父亲坐来了，一进门看父亲在那检查我的作业，宝粮叔指着我本子上的“雏”字说：“你问你大这个字念啥？”父亲笑着说：“我不认得，你认的。叫你宝良叔念。”“不认得还检查啥？还认真的，指头把唾沫蘸上，一页一页翻得仔细得。装得还怪象那么回事。”“有本事你说这念啥？你起码还进过一两年学堂。”“我当然认得。”宝粮叔说父亲，“记好。这念维。”我扑哧笑了。宝粮叔一模脑门：“咋，不对？叫我再看一下。”他拿起本子，“对着哩，就是维护的维。”我说：“不是。维护的维是绞丝旁，这是雏字，是幼小的意思。”“对对对，我看错了。”守庸伯说：“认不得就是认不得，还说升堂装哩，你才装得美。”母亲就说：“你跟你升堂哥是猪笑老鸹黑哩，谁都甭说谁咧。”宝粮叔把我的本子从前往后翻了一遍说，“唉，都是一样的学哩，我那碎怂你是没见，念个书把人能挣死。笔搁手里就跟搁了个钢筋。我说我不看咧，我出去我出去，搁你跟前把心脏病都能急出来。”守庸伯说：“这念书不得窍，确实不如做庄稼，干急没办法，老虎吃天没处下爪。”
母亲把茶泼好放在柜盖上，叫我把书收拾了。她看的叫我们仨脱的睡下，就坐到炕头纺她的线。永永和丰丰在被窝闹活，母亲嚷了几次才宁静了下来。
宝粮叔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回考大学咱西邻村考上了一个。”母亲就问：“谁家么？看人家幸运的。”“他大在城里干事哩，娃一直跟他大在城里念书。”守庸伯说：“咱农村娃念书还是比不上城里。人家关键是见的多，懂得多。”宝粮叔说：“这农村根本跟城里没法比。咱也甭比穿，就说吃。咱一年四季红薯黑馍，哪来的营养？娃越吃越笨。”母亲说：“还营养哩，就是红薯黑馍能吃够都是好事。”宝粮叔说：“这咋能跟吃面吃肉吃这吃那的比？你说人家那脑子能不比咱发达，能不比咱灵醒？架子车跟汽车比，能比的过？”守庸伯也连连点头：“你说这对着哩。我去我姨家里，人家饼干点心就不断，人家娃们看着也不稀罕，一个个长得聪明的。哪像咱农村，见个生人都不敢说话。”父亲说：“娃世到咱庄稼户也可怜。放学回来还要做着做那，星期天还要下地跑滩。人家城里娃首先不受这些难过。”守庸伯说：“这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
母亲纺了个大穗子，从锭子上拽下来，往炕角袋子里放时看我还没睡，就说：“你明早是不是准备迟到呀？”守庸伯就问说：“是不是咱说话把娃打搅的？”母亲说：“不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这娃，爱操闲心，听闲话。大人说个话，听懂听不懂都爱听。”守庸伯说：“赶紧睡！上学是第一。我们说闲话哩，你听了也没用。”母亲让我把脸扭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我的耳朵。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五年级时，我们换了新班主任，叫芮霞，很漂亮。她是刚从学校毕业的高中生，还教我们语文。一来就考试，说我们基础知识差不多，就是作文还是个薄弱环节。说现在考试，作文占四十分，占语文总分的百分之四十，所以今后她将把作文作为重点。
除了上课，她经常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尤其是从小要树立远大理想，象雷锋、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陈景润那样，只有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了贡献，才真正是为家庭为父母争了光。她让我们以《我的理想》为题写篇作文，还要贴在墙上时常督促自己。
“胜军，你站起来，你给大家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胜军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班主任又把他同桌叫起来：“向华，你说。”向华小声说：“上大学。”班主任又叫了几个，都是上大学。
“这样回答不具体。理想就是你将来要干什么？要干的具体的事情。上大学可以，可你要上大学学什么？比如，当科学家啦，数学家啦，文学家了。要具体点。”芮老师走上讲台，“写作文时，不能只说我要当科学家就完了，还要说出你的理由。就是为什么你要当科学家。这就是我平时讲的记叙文的六要素之一，谁知道是什么吗？”芮红梅站起来：“原因。”“对。那你能说出其它几个吗？”“时间、地点、人物、原因 、经过和结果。”“很正确。下面我讲一下怎样才能树立远大的理想？这就是要培养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优良品质，时刻听从党和人民的召唤，树立为我们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的雄心壮志。就拿科学家来说，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让人民过上富裕的生活，就必须实现四个现代化。所以我们平时要养成多看报纸，关心国家大事，这样才能准确把握时代脉搏，找准自己的人生志向。大家听懂了吗？最后，我再强调一下，作文必须真实，要写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能胡吹冒撂，弄虚作假……记住了吗？”
“记住了。”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可是怎么写呢？就说我要挣钱，让父母，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这和老师说的不一样呀？如果要写当画家，那画家能为祖国做什么贡献呢？算了吧，我也写科学家吧，先把作业完成了再说。
芮老师把她家里的书柜搬了来，说是要办个小读书室。她让同学们从家里拿书，家里没有的可以向哥哥姐姐，或者亲戚，父母的朋友处借，啥书都行。有同学就问：“连环画要不要？”“连环画就不要了。”下午，同学们几乎都拿了书来，可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拿的都是毛选，《红旗》杂志什么的。
老师一看，有点哭笑不得：“怪我没说清楚。”她拿起一本高玉宝的《半夜鸡叫》：“看，就是这一类的书。这就是小说。文学文艺杂志都可以。你们要给人家说清楚，我们只是借，学期底就还。”
我家只有这套《毛选》。亲戚家也没有老师说的这一类书。我想起了二舅。二舅跑了半天，给我借了本没皮的《林海雪原》，书角都卷了。我拿去给老师，没想到老师很高兴：“好好，就是这样的书。还有吗？”我摇了摇头。老师在本子上记下我的名字，还拿纸给书沾了个皮。
《红岩》、《暴风骤雨》、《金光大道》，还有一本外国的，是《格林童话选》，另外就是一些电影杂志。
老师要我们在作业完成的情况下，语文自习、晚自习、活动时间，都可以阅读。说只有多读书才能培养基本的语感，也才能为作文打好基础。她希望我们一个学期能读一本。
我把书架上的书都挑遍了。一边挑一边想，那些人咋能写这么厚，这得多少天，他们也能坐得住。最后挑了那本《半夜鸡叫》，一是比那几本薄些，再是这是关于孩子的。开头看了一两页，就翻到周扒皮半夜钻鸡窝学鸡叫的那节，看完了就照里面的插图画。同学们都说格林童话有意思，我也去看。这是我从头到尾看的第一本课外书。可老师说，作文不能写童话，作文就是写我们经历过的真实的事情。
不但读，她还让我们写读书笔记，把好的段子、好的语句都摘抄下来。后来又让我们每天写一篇观察日记。老师说要我们养成善于发现生活中的闪光点和先进事迹，把这些一点一滴都记下来，日积月累，写作文就不愁没素材了。
读书笔记还好写些，就是摘抄，不用费什么脑子。可观察日记就难了。早上起来上学，上完学回家吃饭，吃完饭又上学，黑了回家睡觉。老师说这是记流水帐，没一点意义。又说：“你们也看电影，看书，读课文。《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小姐妹、《鸡毛信》里的海娃、《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里的刘胡兰等等，这些英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体现出了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对集体的无限热爱。我们有的同学作文也写了自己为五保户老人扫院，挑水；有的同学写了庄稼收割完后，拣遗留下的，或路上掉的麦穗，然后交到生产队的事迹。这些都反映出他们对集体的热爱，都是闪光的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要写的、要找的就是这些事迹……”
可我老是碰不到这类事儿。我甚至想，要是生到打仗年代就好了，也能小兵张嘎那样去打敌人。
一个多月下来，我觉得我的作文水准并没怎么提高。可我想写好，就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傍晚，守庸伯宝良叔给父亲坐来了，一进门看父亲在那检查我的作业，宝粮叔指着我本子上的“雏”字说：“你问你大这个字念啥？”父亲笑着说：“我不认得，你认的。叫你宝良叔念。”“不认得还检查啥？还认真的，指头把唾沫蘸上，一页一页翻得仔细得。装得还怪象那么回事。”“有本事你说这念啥？你起码还进过一两年学堂。”“我当然认得。”宝粮叔说父亲，“记好。这念维。”我扑哧笑了。宝粮叔一模脑门：“咋，不对？叫我再看一下。”他拿起本子，“对着哩，就是维护的维。”我说：“不是。维护的维是绞丝旁，这是雏字，是幼小的意思。”“对对对，我看错了。”守庸伯说：“认不得就是认不得，还说升堂装哩，你才装得美。”母亲就说：“你跟你升堂哥是猪笑老鸹黑哩，谁都甭说谁咧。”宝粮叔把我的本子从前往后翻了一遍说，“唉，都是一样的学哩，我那碎怂你是没见，念个书把人能挣死。笔搁手里就跟搁了个钢筋。我说我不看咧，我出去我出去，搁你跟前把心脏病都能急出来。”守庸伯说：“这念书不得窍，确实不如做庄稼，干急没办法，老虎吃天没处下爪。”
母亲把茶泼好放在柜盖上，叫我把书收拾了。她看的叫我们仨脱的睡下，就坐到炕头纺她的线。永永和丰丰在被窝闹活，母亲嚷了几次才宁静了下来。
宝粮叔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回考大学咱西邻村考上了一个。”母亲就问：“谁家么？看人家幸运的。”“他大在城里干事哩，娃一直跟他大在城里念书。”守庸伯说：“咱农村娃念书还是比不上城里。人家关键是见的多，懂得多。”宝粮叔说：“这农村根本跟城里没法比。咱也甭比穿，就说吃。咱一年四季红薯黑馍，哪来的营养？娃越吃越笨。”母亲说：“还营养哩，就是红薯黑馍能吃够都是好事。”宝粮叔说：“这咋能跟吃面吃肉吃这吃那的比？你说人家那脑子能不比咱发达，能不比咱灵醒？架子车跟汽车比，能比的过？”守庸伯也连连点头：“你说这对着哩。我去我姨家里，人家饼干点心就不断，人家娃们看着也不稀罕，一个个长得聪明的。哪像咱农村，见个生人都不敢说话。”父亲说：“娃世到咱庄稼户也可怜。放学回来还要做着做那，星期天还要下地跑滩。人家城里娃首先不受这些难过。”守庸伯说：“这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
母亲纺了个大穗子，从锭子上拽下来，往炕角袋子里放时看我还没睡，就说：“你明早是不是准备迟到呀？”守庸伯就问说：“是不是咱说话把娃打搅的？”母亲说：“不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这娃，爱操闲心，听闲话。大人说个话，听懂听不懂都爱听。”守庸伯说：“赶紧睡！上学是第一。我们说闲话哩，你听了也没用。”母亲让我把脸扭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我的耳朵。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