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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 变故

    星期天后晌,建西妈找上门来了 。我吓得跑到爷爷房里。爷爷奶奶不在,母亲知道了一定会打我 。 建西妈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子:“ 芸花,芸花。你儿子哩?我今日非把碎怂牛牛掐了不可!”我急忙躲到房门背后,大气都不敢出。母亲正在上房织布。“掐你掐,刚好我没女子。”  她从织布机上下来,“我娃咋了?把你尾巴踏了?呼儿喊叫的。”建西妈说:“ 你问你那碎怂今天做啥了?”“做啥了?”“晌午你娃领了一伙伙娃跑我屋里耍,说是打仗做箭哩,把我刚买的一个竹扫帚拆了失蹋完不说,把一个个公鸡尾巴扒了个光光溜。再一看,建西两膝盖磨了俩大窟窿,说是你娃出的主意,叫他当马骑。把我气的,我刚给换的新裤子,一天还没穿下来就磨俩洞。”“胡说!那么多娃咋就认准是我娃,是不是见我娃好欺负?”“我都问了,都说是你冬冬出的主意。说是出啥指头,我那怂笨,老输。我气的说你不会轮,都轮着当马。唉,我这怂货咋教都教不会,气死我了。你儿子哩?”“没见回来呀。肯定寻他爷爷去了。你可甭把我娃给吓着了。”

    建西妈找了找没找着,就和母亲坐那儿说话:“你那碎怂都叫你大惯的。”“我给你实话说,我和升堂平时都不敢说那一句。我大那脾气你也知道。”“咋能不知道?你大那脾气,上来了好家伙。这几年其实都叫冬冬揉得绵多了。”

    建西妈从胳膊底下取出个包袱,里面裹了四张擀馍,说:“建西他舅家添孙子了,昨儿报喜来了。我想叫你画个褡裢,再铰双猫鞋。”母亲领她进厦去了,我这才悄悄溜了出来,跑到地里找着爷爷。爷爷在忙,我就坐地头摘苦子蔓花玩。吃饭时跟着爷爷一块回来。

    妈妈把四张干馍取出来,摆在爷爷奶奶前面,又给了永永一张,丰丰在摇床里伸着手要,嘴角涎水都吊成长线线了。可他还不会吃。爷爷把他的给了我。母亲就说我:“这是建西他妈拿的。你把人家屋懂得跟钻了贼了,还有脸吃。”“这是我爷爷给我的。”爷爷说:“对着哩,是爷爷给我娃的。”母亲瞪了我一眼,把剩的那张又放到爷爷面前。我几口就吃完了,爷爷又给了我。母亲不让,说我咋没个够,那是你爷爷的。我给爷爷,爷爷说:“我娃吃,爷爷咬不动。”我真以为他咬不动呢。奶奶把擀馍嚼碎嘴对嘴给丰丰喂。

    晌午放学回来,家里来了好多人。有的穿着解放军衣服,腰里紧着皮带。姑姑也来了,搂着奶奶肩膀,三姨一见我急忙把我拉到怀里。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每个屋子挨个搜,还有人下到红薯窖里去了。爷爷脖子青筋暴得老高,跟那些人嚷着。有人叫他好好说话。爷爷说:“有啥说的!我娃,我一家子就不是爱东西的人!”“好叔哩,你是啥人我们不是不知道。可咱升堂是保管,仓库东西丢了不找他你说找谁?”母亲满脸是泪:“屋里角角落落你们也都搜了。升堂要是爱东西的人,队里人也不会选他当保管。”

    搜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摇着头。母亲要说什么,爷爷不让。那些人跟爷爷、母亲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晚上吃饭时父亲也没回来。天一黑,母亲抱着被子,让我提着饭一块出去。在大队部后面的小房子里,父亲一个人靠墙蹲着,门口还有人看守。母亲把饭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给了父亲。我们等着父亲吃完,提着空碗就回来了。路上我问父亲为啥不回家?母亲说:“大队有事,办完就回来了。”大概过了一星期,又来了好多人,把我家门房拆了,木料和瓦都拉走了,父亲这才回来了。

    过了几天,爷爷就病了,后来起都起不来。好多人拿着鸡蛋挂面来看他。外公外婆隔三岔五地来。姑姑眼睛老是红红的。姥姑也来了,她把我拉到一旁,心情沉重地问:“冬冬,过来,姥姑问你句话。你给姥姑说,你爷爷会不会老?”“啥是老?”“就是你爷爷会不会死?”我想爷爷咋会死呢?那时我以为,爷爷永远都是爷爷,父母也永远都是父母,我也永远是我,就这么大,这么个样子,不会变的。所以就不加思索的说:“不会死。”姥姑把我拉在怀里:“你爷爷到底没白疼我娃。”

    可爷爷并没有借上他孙子的吉言,还是走了。父母、姑姑、姥姑,好多人都哭。所有的亲戚都来了,二姨三姨在厨房帮忙做饭,舅舅帮着干这干那。可我真不知道那就是死了。就见爷爷和平时一样躺在那里,只是浑身上下穿了新衣服。我一看旁边没放痰盂,还和往常一样拿来放在他的枕头边。姑姑按着我的脑袋,叫我爬地上磕头,说:“你爷爷走了。”我心里说:“明明在睡觉,咋说走了?”一会儿屋里就挤满了人。好多小伙伴也跟着他们父母跑来了,家里可热闹了。

    建西也来了,我立马跑过去岔开腿,伸长胳膊拦住他的去路:“不准到我屋来!”建西咬着手指头立那儿不动。爱玲姑过来问我咋了?我说上回走他门前他不让我过。爱玲姑问建西有没有?建西不说话。爱玲姑问他以后还挡不挡?建西摇着头说:“不挡了。”爱玲姑就让我们拉手,说这样以后就是好朋友了。一连三天,巷里的小孩都到我家玩,在我家吃饭。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真带劲。红菊还把她奶奶用毛选塑料书皮做的红公鸡拿来让我玩。晚上表弟表妹们都不回家,我们挤在一个炕上玩。也不知道大人们为啥这么宽容,也没人催我们睡觉。我眼皮子早都打架了,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竟玩着玩着睡着了。

    要入殓了,姥姑硬把我拉过去叫我再看爷爷一眼,我匆匆扫了眼又跑出来跟小伙伴们玩了。到戏楼耍了一下午渴了,回来一看,院子里帐篷也拆了,桌子、板凳、铁炉子,锅,都正在往外搬,小伙伴们也跟着他们父母回家了,后来亲戚们也走了,一切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我这才想起爷爷,跑到上房,没有,又跑到爷爷屋里,奶奶一个人躺在炕上。爱玲姑妈妈和奶奶说着话。我爬在炕沿上:“我爷爷哩?”爱玲妈妈反问我:“你不知道你爷爷咋了?”“咋了?”“你爷爷都叫抬地里埋了。好娃哩,以后你再也没爷爷了,看谁还管你哩。”我跑到大门口,门墩上没有,往巷子两头一瞅,也没,这才似乎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哇地大哭了起来。德万爷一拍我的脑袋:“你这碎怂,你爷爷走时不哭,这会儿才哭。”

    不到一年,奶奶也去世了。父母要下地,俩弟弟一大早就送到外婆家。星期天不上学,我就领着他们玩。

    家里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好多天都吃不上一顿面条,从早到晚几乎全是红薯。我很快就瘦了下去。母亲嘴上说我叫爷爷惯的嘴馋,但还是想着办法做改样饭。可改来改去,不是红薯面饸络,就是红薯面搅团,红薯面鱼鱼。有时中午好不容易吃顿面条,她又往里掺半瓢红薯面,我就跟她闹,说缸里有那么多白面咋不吃?母亲说:“一顿吃完,以后还吃不吃了?过节来个客人总不能让人家吃红薯面?”我就问:“建西家为啥顿顿都吃面哩?”母亲说:“建西他大是队长,谁叫你老子不是!”“那我大咋不当队长?”“他要有那本事?”“啥本事?”“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能当队长?”

    我虽然不知道队长和吃面条有啥关系,可认定母亲就是舍不得给我吃。她和父亲要急着下地,他们一走,我就胡乱吃两口,有时干脆不吃。

    有回晌午吃饭找不着我,母亲撵到外婆家,一看我果然在那正端着碗。母亲夺了碗拉就我回来。父亲也训斥,说你俩弟弟在你外公家吃,你也不懂事跟上加热闹。说来说去只一句:我以后不准再到外公家吃饭去。

    一到农忙季节,中午父母也不回来,我就从门槛低下钻进屋,拿凳子从吊在屋梁上的荆条笼里取个红薯面馍,渴了瓮里舀瓢凉水,吃饱喝足又从门槛底下钻出去。

    和其他孩子一样,我们都盼着过节过年。尤其是过年,穿新衣服倒在其次,主要是能吃上白馍和肉。再就是人家找母亲画个围裙枕头画个褡裢门帘啥的,来时总拿点好吃的东西。人家刚一走,我仨就迫不及待地围着让母亲分。

    玩耍时,我拿铅笔不小心戳到增文耳朵上,增文哭了。下午放学时,他奶奶截住我,拿个竹鞭给增文叫打我。增文不敢。他奶照我头上就是一下。我只觉得火辣辣的疼,连忙抱着头,蹲在地上。“咋,你也知道疼?我叫你再手贱!”他把竹鞭塞到增文手上:“打!”增文还是不敢。“你要再不打,他以后把你打死我都不管!怂样子,没一点毬本事!”她就逮着增文的手朝我头上打。小宝奶奶过来拦住。增文奶奶还不解气地说:“这碎怂天天打我娃哩。你看把我娃头上打得!”小宝奶奶说:“算了,算了。都娃娃家。”“你不收拾上一回,他天天见我娃打。”她一戳我的脑门,“以后再打我娃你试火一下!”

    回到家妈妈看我头上、手上一道道的红印,就问咋了?我说增文奶奶打的。“她为啥打你?”见我不语,父亲就问:“你是不是打人家娃咧?”我把头一低,父亲着气地说:“不亏!看你手贱的毛病再改不改?”母亲说父亲:“娃娃打架,她大人动啥手里?大脾气再不好,也没动过谁家娃一指头。”说着就要去寻增文奶奶。父亲把她拦住:“行咧,行咧。又没打个啥。”“她还要咋!不言传她还以为这些人好欺负。”“明明你娃先打人家。要怪先怪你娃。”“那你大人动啥手哩?!”“人家孙子人家能不管?”母亲还是被父亲拦了回来:“你宁静着。老当家人三年都不顺哩,再少寻事好不好?”

    我跑到爷爷屋里,两股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而下。那时我头一回体味孤单的滋味,觉得父母根本就不管我,不爱我。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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