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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 幼儿园

    一过完年,巷里好多孩子都上学前班了。爱玲姑也上了,身上背个木牌牌,每次放学回来都站着队,有人旁边喊着一二一,还唱歌,可神气了。

    我缠着爷爷也要去。爷爷说我小,年龄不够,人家不要。可他拗不过我,就叫我跟着爱玲姑。可到学校老师不要。我以为人家嫌我没木牌牌,就找爷爷,要他给我做。爷爷说你太小,明年人家才收你。可我认死理,说只要有木牌牌,人家就要。爷爷说:“好好好,我给你做。”

    母亲把饭做好端上来,我不准爷爷吃,把木牌牌做好了再吃。爷爷就叫父亲母亲先吃,父亲母亲只好坐那儿等。爷爷找了块木板,锯好。没有钻子,就拿老钉子在上面钻眼。钉子盖把手都硌破流血了。父亲就说我:“这娃咋听不懂话?年龄不够人家不收,你知不知道?”我不听。爷爷把眼钻好,又把四周硬茬磨光,穿上绳子,背我身上,我俩这才吃饭去了。我吃饭也没舍得把牌子卸下。

    父亲说的没错,有了木牌人家照样不要。爷爷就给那老师说:“叫我娃先呆上几天,新鲜劲过去了他自己就回来了。”老师答应了,可要我保证遵守纪律。我不知道啥是遵守纪律,她就说要听话,不准说话,不准乱跑。她让我坐到离那些同学两三米远的地方。

    他们开始上课了。学写字,就在那木牌上写。

    上到一半就尿憋了,可我没敢吭声。好容易捱到下课,我撒腿就往外跑。那时没有皮带,是母亲用布条做的裤带,可能是太着急,把活结拉成了死扣,肚子再让尿一撑,越紧了,最后眼睁睁地尿棉裤里了。尿热剌剌地顺着腿流了下来,灌了一鞋,流了一地。一大堆男女生都围着我看。马上就有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过来,板着脸:“叫你甭来硬要来!赶紧回去叫你妈给你换裤子去!”我岔开腿,一走路,那个灌满了尿的鞋就扑哧扑哧响。父母都下地去了,爷爷也去了沟里。奶奶这几天眼睛不大好,解了几解也没解开,拿牙咬也不行,最后拿剪刀把裤带剪断,脱了棉裤,让我坐到被窝里。她把棉裤和鞋拿去烤在锅台上。母亲回来一听说很是生气:“这么大了连个裤带也不会解。刚给你做的新棉裤就尿里头了。尿湿了你也甭穿,就坐被窝,哪都甭去!”奶奶说:“已经尿了,就再甭说了。把旧裤叫穿上。我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哪还有旧裤,都给永永改了。”

    爷爷回来吃饭,见我坐在被窝里,就问咋了?一听奶奶说尿裤子了,就笑着说:“没事没事。哪个娃没尿过裤子。”在屋实在憋坏了,想出去玩。爷爷把他的棉袄解开,把我光身子裹到里面抱着。母亲见了问去哪?爷爷说娃想出去转转。母亲就说:“你刚从地里做活回来,也不知道乏?”爷爷说:“不乏不乏。”爷爷抱着我到戏楼里转了一圈,一看也没个娃娃,就说:“咱回吧,娃娃都念书去了。后晌放学了我娃裤也干了,再出来耍。”我说:“那你到合作社给我买粉笔。”爷爷说:“行!走。”

    爷爷喂我吃完饭,把木牌牌和粉笔放到我跟前,这才到地里去了。我就坐那儿按早上老师教的写。写了一会,又想起母亲平时给人家画枕头,画围裙,也就胡乱画了起来。

    第二天也没好意思去学校,老师肯定不要我了,也没去找爱玲姑她们,怕她们笑话我尿裤子。没想到星期天爱玲姑来问我玩不玩。我跟她出来,也没人提我尿裤子的事,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玩的是上课,那些大孩子做老师,我们坐地上手背后做学生。她们还叫我们把她们叫老师。她们先教语文,写“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接下来是数学,写大写的一到十的数字,最后叫我们在地上用瓦块写,谁写的好就表扬谁。“爱玲姑。”我叫了一声。爱玲姑一本正经地问我说:“叫什么?”我想起来了,连忙改口:“爱玲姑老师。”“不对!是芮老师。”“芮老师。”“再是,提问要举手。”我把手举得老高。她又说了:“不对,举右手。”“哪个是右手?”“拿笔的手就是右手。”旁边那个“老师”说:“不对,右边的手就是右手。”她俩争了半天,最后爱玲姑就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你看我写的四对不对?”爱玲姑说:“嗯,对着。”那个女孩说:“不对!四里面应是两竖,不是两撇。”她倆又争执开了。写完字又教唱歌,唱《东方红》。这歌我们早熟习了,小喇叭里天天放。早上,家家房檐底下那小喇叭一开始就是这个歌。大概她们也和我一样,不理解歌词的意思,所以没象教字儿那么认真,只唱了两遍,便“下课”活动了。追跑时我一兴起,拽了一个女孩的辫子,一下把她拽坐地上了。她起来抬起手就要打我,爱玲姑看见了,跑过来,把我挡在身后,说她:“老师说打人不是好学生,要爱护小学生,你都不记得了?”她吃吃地说:“我,我哪打了?”

    我回来把教的字一一写给爷爷奶奶。奶奶很惊奇:“我娃都会写‘毛主席’了!”我就问“毛主席”是谁?奶奶说:“就是你毛爷爷。”我看看爷爷,爷爷只是笑。我写到四时就问爷爷四里面这两画到底挨两边还是挨底下?爷爷说:“你想挨哪儿就挨哪儿。”奶奶就说我跟瞎子问路哩,让我问爷爷他这辈子逮过笔没有?爷爷反问奶奶:“我没逮过你逮过?”奶奶说:“我也没在娃跟前装。”爷爷从柜子里取出毛选叫我看里面有没有这个字。我很快就找着了。爷爷把我写的字挂在门上,父母一回来就让他们看。母亲不相信,问爷爷:“这是你娃写的?”爷爷只是笑,奶奶抢着说:“这屋还能有谁?”

    我看得出,爷爷奶奶跟父亲母亲都非常高兴。奶奶扑挲着我的脑袋说:“我娃将来是第二个保社。”

    秋季开学,学前班来了个新老师,和我大舅是同学,我又能上学了。那时也没有书,老师教啥我们就学啥。先是一到十的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再就是“毛主席万岁”,这些我都学过,老师还夸我学得快,学得认真。因为老要开会表演,我们大多数时间就学唱歌、跳舞。《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到现在我还会唱歌剧《白毛女》里爹爹给喜儿扎红头绳的那一段,就是那时学的。喇叭再放时,我也会唱了,感觉很自豪。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一整天都呆在学校里。我们放学也站队,到谁家门口谁才能离队,哪怕就剩两个人,这是老师说的。可有的小朋友就不大遵守,离自家门口好一截就跑了。尤其是增文,最爱跑了。一次我站他身后,他刚想跑我一把抓住,挣来挣去把他摔地上了,脸蹭伤了。他就张着嘴哇哇大哭。他奶奶跑过来:“谁打我娃了?”增文一指我。他奶奶就质问我:“你打我娃咋哩?!”“他没到门口就不站队跑了。”“他跑不跑关你啥事!你是干部!”我不知道啥是干部,就说:“这是老师说的。”“走,咱找你老师去!”到了学校,老师还没走,一听原委就说增文奶奶:“是你娃违犯了纪律。照冬没错。”“就是违犯了他也不能打我娃。”老师就说我:“同学犯了错,要说服批评,咋能打人呢?”

    增文奶奶还不解恨,从学校出来说:“走!找你大人去。”增文奶奶拉着我回到家。母亲刚把饭端出来,爷爷就在那坐着。增文奶奶把增文拉到母亲跟前叫看脸上的伤。母亲赶紧给弄了些热盐水,一边洗,一边赔着不是。奶奶也过来给说好话。增文奶奶越说越气,指着我:“以后要是再敢挨我娃一下,我拿刀剁了你的指头。”爷爷起来一声不吭进了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切面刀,朝增文奶奶脚底下一撂:“给,现在就剁!”增文奶奶吓了一跳,往后一退,靠着墙没说话。爷爷说:“娃娃家能打个啥?打伤打烂了看病。你要剁我娃手?你剁!给!剁!”增文奶奶一句话都不说。爷爷说:“娃娃家打哩骂哩我不计较,以后你要是敢把我娃动一指头,你试火一下!”

    奶奶把饭舀来往增文手里塞,增文奶奶把增文一拉,狠狠地朝爷爷瞪了一眼就要走。爷爷把她喊住,说:“升堂,提上斗跟你婶去把咱谷装回来。你和你老汉大前年一起来借的。你总不会不记得?”增文奶奶看看这又望望那,立马换上笑脸说:“好仓娃哥哩,这又不是秋里,你叫我到哪给你弄谷去?”又把我拉到跟前,“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咱娃。那一年嫂子抱在怀里见过一面,那还小太着哩。常见娃从门口过来过去,我还心里还说这谁家娃呀,细眉子花眼,长得这么灵醒。”她说着就抚摸我的脸蛋,“以后渴了饿了就到家来,增文不好好学就说他。”又对增文说,“以后好好跟……叫啥来着?”增文说:“照冬。”“跟着照冬好好学习。听着没有?你把人家照冬看一下,老师说的话一遍就记住咧,你哩?打的不亏!”她走到爷爷跟前:“后季谷下来了我就叫娃给你送来。”看爷爷半天不说话,扭头对奶奶和母亲说:“那你们赶紧吃饭,我走咧走咧。”母亲把她送到门口。

    她刚一走,奶奶就问爷爷:“你把谷借给她我咋不晓得?那号人!哼!她要想还早都还了!”爷爷说:“吃你饭吃你饭。”“啥时借的?”再问爷爷就是不说。奶奶指着爷爷对母亲说:“你大一村的帐,光我知道的就一二十家。不是自家屋就是他那一群狐朋狗友。我早看咧,没一个打算还的。这是我晓得的,我不晓得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又冒出来这婆娘。你借给顶啥哩!你就是不要,人家会记你的好?看没看着,今日要剁你孙子的手哩!还说她认不得娃,一进屋总该认得了?你看她凶得那样,要不是那斗谷,你看人家跟你撂下撂不下?!老汉,我给你说,今秋要是把这谷要不回来,我说啥都不跟你过了。你也就少进这个门!”爷爷说:“你懂啥么,吃你的饭。”奶奶又对母亲说:“你问你大屋里啥没借给过人?我一说就嚷:‘人家又不是不还你?’你现在咋不要去?见不得人说两句好话你心就软了。你现在看看,借咱东西的哪个没咱过的好?”爷爷说:“指望那点东西就发家了?”“那你要去!”奶奶扭头对着母亲,“我给你说,就是打你进了门,添了冬冬,你大才把东西当事了。”爷爷笑着说:“舍点烂东西,老天给了我三个孙子,划太着哩。”“你也就会这样说!”奶奶白了我一眼说,“啥老子生啥儿子。爷儿孙一个比一个笨。你以后一景念你的书,人家娃做啥不做啥你少管!”“这是老师说的……”“天王老子说的都不顶事,就听奶的!”爷爷说:“你行咋不让你教书去?听你的?你把娃谷地能引到糜子地。”

    奶奶,姑姑,父母连同巷里人都说爷爷脾气大,可我从没见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爷爷发脾气,觉得并不像他们说的有多可怕。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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