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上小学了
第二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了，成了正式学生。那时是春季开学，母亲早早就用各种各样的布头把新书包集好了。父亲买了一个铅笔，一块橡皮，用针剂纸盒给我做了文具盒。正月十六一大早，我穿得新新的，父亲亲自领着去注册。教我们的是一位比母亲年纪略大的女人。她收了钱，开了票，发了本子和书，然后告诉我说下午来时带上笤帚打扫卫生。新书捧在手里好香好香。路上，我不时地把鼻子夹在书里闻。
一回到家，倆弟弟就围了过来。弟弟要看，我不让，说他们：“小心把书弄脏了。”他俩就爬在两边，和我一块看里面的图画。父亲找来水泥袋，剪出中间干净的牛皮纸，给我包书皮。包了一本，我就要自己包。父亲帮着我把书皮包完。我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可铅笔和牛皮纸一个颜色，看不清。父亲就出去给我借了支钢笔。我认认真真地在每个书皮写上：一年级乙班，芮照冬。然后父亲把书压在炕席底下。我怕弟弟们动，小宝他们来找也没有去玩。我不时揭开炕席看它们平展了没有。
一吃过晌午饭，我就和建西小宝背着书包、拿着扫帚去了学校。有几个孩子先来了，是别的队里的，我也认不得。不大一会，就来了好多。东村一到六队的孩子是（甲）班，我们西村七到十二队是（乙）班。班主任进来了，叫七、八两队里的孩子扫教室外面，九、十两队扫教室里面，其他孩子抹窗户，贴标语。分好后，我们就开始干。教室也不撒水，尘土立马腾空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擦窗户的正在那擦着，老师叫他们先出来，说等灰尘落了再擦。
灰尘刚一落下，擦桌子的就擦桌子，擦窗的擦窗。因为都用的是干抹布，尘土重又飞扬了起来。干完活再看，一个个都一脸的土，一鼻子窟窿的灰。
忙完后坐好，老师开始点名，然后让我们排队排座位，女生在前面，男生后面，按大小个排成两排，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坐同桌。我的同桌是个女生，我不认得。因为好多孩子以前并没有上学前班。
老师给我们强调了作息时间，说上了小学，就是正式的学生，和幼儿园不一样，尤其是要严格遵守纪律。然后就排队放学。
早上五点四十到校，六点上操。天一黑母亲就让我睡觉。睡一觉醒来一看，母亲还在那儿纺着棉花，就问我：“咋不睡了？”我揉着眼睛：“我以为天亮了。”父亲说：“还早着哩。”他把被子替我掖好，可我再怎么也睡不着了。父亲提来尿盆叫我尿了还睡不着。父亲就说母亲：“甭纺了，都睡都睡。”房子里一黑，还是毫无睡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母亲推我：“起来，到点了。”我就听见鸡叫。可眼皮子困得实在不想睁。父亲把窗推开个缝，说：“还早着里，叫再睡会。”母亲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一会儿叫他。”父亲说：“我叫。我叫。”
母亲把我推醒，埋怨父亲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我翻身坐起，就听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三四”的跑操声。父亲安慰我：“那是高年级的娃。”
我跑到学校，各班正围着操场跑步。班主任就跟在队伍后头。我插进队伍里面。跑完步，我们一年级两班就站在一旁看高年级班的同学做早操。做完操回到教室，老师让迟到的站起来。说我们不象话，头一天就迟到，以后要是再迟到就一个人围着操场跑十圈。说完在墙上考勤表里我们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有时鸡叫得早了，四点左右就跑到学校；虽说没迟到，可上课老打盹。有时父母白天干活累了，听不着鸡叫，我就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让我们围着操场跑，而是朗读站在教室外面。
晚上回到家，父亲要检查作业。他不认识字，只数页页，看我这一天一共写了几页，然后拿笔做个记号，第二天晚上再接着那记号数。只要他在家，每晚都数。如果今天没写，或写的少了，他就问我什么原因，是不是没有好好学……
星期六下午放学路上，听过路的人说：“今黑槐庄放电影，《六月雪》。晚饭吃早点。”一回家我就问母亲，才知道《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部古戏。我又问六月真的会下雪吗？母亲想都不想就点点头。我又问，六月这么热，咋会下雪呢？母亲继续着手里的活，说：“你没经过的事多着哩。”我就拉着她的胳膊：“到底是真的假的呀？”母亲说：“假的还能拍电影？”
这下我死活都要去了，就是想弄清六月怎么下的雪。可母亲还是那句话：“不行！走丢了咋办？”“我都这么大了咋能走丢？”“多大？鼻涕吊多长都不知道擦，你说你有多大？”“不管，我就是要去。”“你试火去一下。碎碎的我把你再没办法，长大了你还不骑我头上呀。”“人家和我一样大的女子娃都能去，我就不能？”“人家都是她大人领着。”“那你也去。”“你要是给我把屋里这些活做了，我就领你去。”“我要去，我要去。”“我忙着哩。你少打搅。”“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槐庄演完了就轮咱村了，你去啥去。”“几回都没来，你以为我不知道。”看我一个劲闹活，母亲就说：“是这，你找你德万爷去。他也爱看电影，你叫他把你领上。”“我才不要他领。走个路就咳咳咳，一走三歇，等走到了，电影都演完了。”母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有了转机，等一笑完，还是不同意。
后来三舅来了，说他领我。母亲乜斜了我半天，就去给我找厚衣服去了。
银幕绷在槐庄村旁边的麦场里。我们到时，人都坐满了，喇叭都开始唱了。舅舅不时地把我朝前塞，直到我能看见银幕为止。
电影开始了，真的是戏剧片，不是我们陕西戏，如果不看下面的字，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不到半个小时，坐在放映机前面的那些孩子们，就东倒西歪打起了磕睡。
窦娥很善良，也很美丽，让她爸爸领着。他爸爸呢，老唱，唱得又很长。借这功夫，我就回头看看舅舅是不是还站在那儿，要不就东张西望，看我们班来没来同学。
我只想看下雪，可就是不下。
忽然听得有观众笑，原来是张驴儿和赛卢医逗得他们发笑。一看那俩的打扮就不是好人。窦娥爸爸已不知跑哪儿去了。
怎么窦娥穿着孝？发生什么事了？他爸爸死了吗？旁边的人又不认得，舅舅离得又远，没法问，只好仔细地看了。
原来是张驴儿他爹死了，不是窦娥的爸爸。
可恶的张驴儿嫁祸窦娥。
县官太无耻太可恨了！
当窦娥绑在法场上，和蔡婆婆道别，我鼻子酸酸的。好多大人也在擦着眼角。我旁边那个婶婶脸上泪水明晃晃的，拿个手巾，刚擦完左脸，右脸又流下来了。
窦娥叫那个县官给她准备白布，说她死后会下大雪，还要让楚州这个地方大旱三年。说完，那个县官就叫行刑。说真的，即便刽子手举刀要砍时，我还不相信窦娥真的会被杀死。我想一定会有人来把她救了。以前看过的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直到那鲜红的血唰地喷洒在那些白绫上，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弹：真，真，真的死了……
接着就是雷电，大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把窦娥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紧接着，三年大旱开始了。
后来，窦娥的爸爸回来。窦娥给他托梦，她爸爸杀了狗官。可窦娥还是没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没心思听旁边的大人们说什么，一心就想着窦娥，想着那雪。心想窦娥生在现在该多好，看我们电影里的解放军，我们的公安，什么案子破不了，哪象那个县官那么坏。想着想着，又觉得窦娥怎么不让老天惩罚那个狗官，而是下雪、大旱？这样一来，那庄稼还能长吗？这不苦了老百姓？再说，又不是老百姓害的她呀？罪魁祸首是张驴儿和那个县呀……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一回到家，倆弟弟就围了过来。弟弟要看，我不让，说他们：“小心把书弄脏了。”他俩就爬在两边，和我一块看里面的图画。父亲找来水泥袋，剪出中间干净的牛皮纸，给我包书皮。包了一本，我就要自己包。父亲帮着我把书皮包完。我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可铅笔和牛皮纸一个颜色，看不清。父亲就出去给我借了支钢笔。我认认真真地在每个书皮写上：一年级乙班，芮照冬。然后父亲把书压在炕席底下。我怕弟弟们动，小宝他们来找也没有去玩。我不时揭开炕席看它们平展了没有。
一吃过晌午饭，我就和建西小宝背着书包、拿着扫帚去了学校。有几个孩子先来了，是别的队里的，我也认不得。不大一会，就来了好多。东村一到六队的孩子是（甲）班，我们西村七到十二队是（乙）班。班主任进来了，叫七、八两队里的孩子扫教室外面，九、十两队扫教室里面，其他孩子抹窗户，贴标语。分好后，我们就开始干。教室也不撒水，尘土立马腾空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擦窗户的正在那擦着，老师叫他们先出来，说等灰尘落了再擦。
灰尘刚一落下，擦桌子的就擦桌子，擦窗的擦窗。因为都用的是干抹布，尘土重又飞扬了起来。干完活再看，一个个都一脸的土，一鼻子窟窿的灰。
忙完后坐好，老师开始点名，然后让我们排队排座位，女生在前面，男生后面，按大小个排成两排，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坐同桌。我的同桌是个女生，我不认得。因为好多孩子以前并没有上学前班。
老师给我们强调了作息时间，说上了小学，就是正式的学生，和幼儿园不一样，尤其是要严格遵守纪律。然后就排队放学。
早上五点四十到校，六点上操。天一黑母亲就让我睡觉。睡一觉醒来一看，母亲还在那儿纺着棉花，就问我：“咋不睡了？”我揉着眼睛：“我以为天亮了。”父亲说：“还早着哩。”他把被子替我掖好，可我再怎么也睡不着了。父亲提来尿盆叫我尿了还睡不着。父亲就说母亲：“甭纺了，都睡都睡。”房子里一黑，还是毫无睡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母亲推我：“起来，到点了。”我就听见鸡叫。可眼皮子困得实在不想睁。父亲把窗推开个缝，说：“还早着里，叫再睡会。”母亲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一会儿叫他。”父亲说：“我叫。我叫。”
母亲把我推醒，埋怨父亲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我翻身坐起，就听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三四”的跑操声。父亲安慰我：“那是高年级的娃。”
我跑到学校，各班正围着操场跑步。班主任就跟在队伍后头。我插进队伍里面。跑完步，我们一年级两班就站在一旁看高年级班的同学做早操。做完操回到教室，老师让迟到的站起来。说我们不象话，头一天就迟到，以后要是再迟到就一个人围着操场跑十圈。说完在墙上考勤表里我们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有时鸡叫得早了，四点左右就跑到学校；虽说没迟到，可上课老打盹。有时父母白天干活累了，听不着鸡叫，我就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让我们围着操场跑，而是朗读站在教室外面。
晚上回到家，父亲要检查作业。他不认识字，只数页页，看我这一天一共写了几页，然后拿笔做个记号，第二天晚上再接着那记号数。只要他在家，每晚都数。如果今天没写，或写的少了，他就问我什么原因，是不是没有好好学……
星期六下午放学路上，听过路的人说：“今黑槐庄放电影，《六月雪》。晚饭吃早点。”一回家我就问母亲，才知道《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部古戏。我又问六月真的会下雪吗？母亲想都不想就点点头。我又问，六月这么热，咋会下雪呢？母亲继续着手里的活，说：“你没经过的事多着哩。”我就拉着她的胳膊：“到底是真的假的呀？”母亲说：“假的还能拍电影？”
这下我死活都要去了，就是想弄清六月怎么下的雪。可母亲还是那句话：“不行！走丢了咋办？”“我都这么大了咋能走丢？”“多大？鼻涕吊多长都不知道擦，你说你有多大？”“不管，我就是要去。”“你试火去一下。碎碎的我把你再没办法，长大了你还不骑我头上呀。”“人家和我一样大的女子娃都能去，我就不能？”“人家都是她大人领着。”“那你也去。”“你要是给我把屋里这些活做了，我就领你去。”“我要去，我要去。”“我忙着哩。你少打搅。”“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槐庄演完了就轮咱村了，你去啥去。”“几回都没来，你以为我不知道。”看我一个劲闹活，母亲就说：“是这，你找你德万爷去。他也爱看电影，你叫他把你领上。”“我才不要他领。走个路就咳咳咳，一走三歇，等走到了，电影都演完了。”母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有了转机，等一笑完，还是不同意。
后来三舅来了，说他领我。母亲乜斜了我半天，就去给我找厚衣服去了。
银幕绷在槐庄村旁边的麦场里。我们到时，人都坐满了，喇叭都开始唱了。舅舅不时地把我朝前塞，直到我能看见银幕为止。
电影开始了，真的是戏剧片，不是我们陕西戏，如果不看下面的字，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不到半个小时，坐在放映机前面的那些孩子们，就东倒西歪打起了磕睡。
窦娥很善良，也很美丽，让她爸爸领着。他爸爸呢，老唱，唱得又很长。借这功夫，我就回头看看舅舅是不是还站在那儿，要不就东张西望，看我们班来没来同学。
我只想看下雪，可就是不下。
忽然听得有观众笑，原来是张驴儿和赛卢医逗得他们发笑。一看那俩的打扮就不是好人。窦娥爸爸已不知跑哪儿去了。
怎么窦娥穿着孝？发生什么事了？他爸爸死了吗？旁边的人又不认得，舅舅离得又远，没法问，只好仔细地看了。
原来是张驴儿他爹死了，不是窦娥的爸爸。
可恶的张驴儿嫁祸窦娥。
县官太无耻太可恨了！
当窦娥绑在法场上，和蔡婆婆道别，我鼻子酸酸的。好多大人也在擦着眼角。我旁边那个婶婶脸上泪水明晃晃的，拿个手巾，刚擦完左脸，右脸又流下来了。
窦娥叫那个县官给她准备白布，说她死后会下大雪，还要让楚州这个地方大旱三年。说完，那个县官就叫行刑。说真的，即便刽子手举刀要砍时，我还不相信窦娥真的会被杀死。我想一定会有人来把她救了。以前看过的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直到那鲜红的血唰地喷洒在那些白绫上，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弹：真，真，真的死了……
接着就是雷电，大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把窦娥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紧接着，三年大旱开始了。
后来，窦娥的爸爸回来。窦娥给他托梦，她爸爸杀了狗官。可窦娥还是没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没心思听旁边的大人们说什么，一心就想着窦娥，想着那雪。心想窦娥生在现在该多好，看我们电影里的解放军，我们的公安，什么案子破不了，哪象那个县官那么坏。想着想着，又觉得窦娥怎么不让老天惩罚那个狗官，而是下雪、大旱？这样一来，那庄稼还能长吗？这不苦了老百姓？再说，又不是老百姓害的她呀？罪魁祸首是张驴儿和那个县呀……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