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很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谈论起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被人践踏这种情感来。我们一致愤慨地表示自己非常尊敬的东西被人践踏是多么令人气愤的一件事。那是多么可耻的一种行为！我当时举了一个例子，讲述阿婆是多么愚昧，多么可恨，竟把我的书当柴火烧。我是多么愤怒，多么厌恶她无知地践踏别人所敬仰的东西！我的朋友对这种行为也表示愤慨！她愤愤然地告诉我，她母亲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的书几乎全打包卖了，五毛钱一斤！她回到家知道后，跟她妈妈大吵一架，好几天不说话。对于上一辈的人烧书、卖书一事，我们共同表示了强烈的愤慨。认为他们简直不可理喻，愚昧无知！因为我们都感到我们心中所保留的称之为‘神圣’的那种东西被蹂躏了！
说起阿婆烧我书一事这要追溯到我初中。因为我要长期在外读书了，我便把我小学所有的课本和初中学过的课本、连同我的日记本、我珍爱的名著、我的笔记本、一些课外读本、杂志、报纸等等全部整理好，包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箱子里了。我父母都是小学毕业。我知道他们对书没有多少好感和尊敬。我担心我走后，他们恣意对待我的书。于是，我便把这书托付给阿婆了。我那时的考虑是，阿婆不识的几个字，不会去翻弄我的书。我的书只有在她家里才会安然无恙。至多是多上一层尘土。可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幼稚，多么可笑荒谬啊！
那是暑假里一个枯燥无聊而又闲闷的日子。我打算翻看我以前的课外读本来消遣。我到了阿婆家里去找我的书箱子时，却发现它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那时阿婆正在厨房烧柴火。我走进厨房准备询问她把我的书箱子安置在何处时，却突然看见她准备把一本书往火炉里扔。我认出那是我珍藏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你干什么呢！”我惊喊道，一个箭步奔过去。
可是已经迟了，她已经把书扔进火炉里了！我慌忙推开她，从火炉里把那烧了一小半的书掏出来。我迅速用脚把火扑灭。我捡起书——它已经成为残缺的了！这时，我无意中又瞥见我的书箱子就在柴火边，而且里面只剩下半箱子书了！我顿时怒火冲天，‘啪’地一声把我那可怜的、已成残缺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向地上猛摔下去，冲着阿婆咆哮道：
“谁让你烧我书的？你凭什么烧我的书！你要烧我书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愤怒极了。
“你没经过别人同意怎么能烧别人的书？你是我什么人呀，你要烧我书？你怎么这么恶毒？谁允许你烧我书了！你知道这些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本书（我蹲下来捡起那残留的、被我摔在地上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本书是伟大的作家歌德写的！是一个老师送给我的！单就是作为一件礼物都不能烧它，更别说它还是一本名著！你懂什么呀你！你不懂你为什么要烧我的书！你怎么这么恶毒！”
我怒不可遏地‘啪’地一声又将我珍爱的、可怜的书摔到了地上。我气得脸红脖子粗！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勇气对阿婆发火。这在以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走过去，翻着那剩余的半箱子书。只见我的《红楼梦》只有上册；我的《三国演义》只有下册；我的日记本被烧了两本，只剩两本了！我的《桃花扇》被撕得剩下一半，另一半无疑是被烧了；我的《红与黑》也一样；我厚厚的两打杂志只剩下两本了；我各个年级的课本也残缺不全了；我的报纸一张都不剩了！正当我为这惨重的损失痛心和愤怒之时，阿婆不冷不热，但也相当生气地说道：
“不就是烧了你几张纸吗？小孩子别没大没小！烧你几本书有什么！”
我狂怒地回过头，正碰上阿婆那道对我来说习以为常但总是让我吓得心惊胆颤的怒光。可这一次，我的胆怯却给愤怒让了步。我不再害怕了！我大吼道：
“怎么就没什么！书是拿来烧的，是吧？你问问歌德，他写书是考虑到你没柴烧，还是写给别人看的？照这样说，难道世界上那些出书的人都是觉得柴火不够烧，所以才写书的吗？那他们要是可怜你没柴烧，他们干脆去种树得了，他们出书干什么！你简直就不可理喻！莫名其妙！你还我的书！我要一模一样的我的书！那书是我的！你赔给我！”
我如此狂怒，如此激动！我的吼叫声把阿公和父母都招过来了。等他们弄清事情后，都显出一丝怒意。阿公是半个读书人。对于烧书事件他也很愤慨。他责备阿婆，说她烧书的行为是不对的。可不久，他的怒火便针对起我了。因为我当时那么激动和气愤，早已把长幼之分抛到一边，对阿婆大加指责！而阿公认为，忤逆长辈比烧书更严重。我父母之所以有些愤怒，是因为那“柴火”本该由他们烧的。那书原是他们花钱买的。而阿婆竟一声不响地把“柴火”烧了一半！对于烧书本身，他们并不很气愤。除此之外，他们也为我的举动震惊不已！因为他们一向认为我胆小懦弱，对于阿婆更是吓得要命！可没想到，我这次竟朝着阿婆咆哮起来，以下犯上！阿婆一向习惯于我的顺从和软弱。对于我的怒吼，她不仅莫名其妙，而且更是容忍不得！她也动了怒，生气地吼道：
“我不懂什么鸽子、鸟（读者，她竟把歌德听成鸽子！）。也不懂什么书！这几天柴火湿，不好烧，我才拿你的书引火。要是平常柴火干，我才不用你的书点火呢！你以为我喜欢用你的书呀！我把你养大，我自己的孙子、孙女我都顾不上照顾。烧你几张纸，你倒还让我赔你！好！我赔你！以后再别到我跟前了！再说，我把你的书烧完了没有！那半箱子书不还在那里吗？把你的书趁早赶紧拿走。别在我这儿放了！拿走吧！”
我更加愤怒了！但也或许是多年来的郁结借着她烧书所引起的狂怒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你把我养大？你什么时候把我养大！除了我爸妈出去打工的那个暑假，你什么时候还照看过我？再说那个暑假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天天让我跟着你起早贪黑地干活儿，有哪天你没让我干活，让我去玩儿了？你的孙子、孙女天天在家里玩，你怎么不叫上他们一起去给你摘菜豆呢？在那个暑假我只跟他们玩了一会儿跳皮筋，你就说我贪玩、不听话！阿公隔三差五就批评我，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嫌我给他洗的衣服不干净！我天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被你们批评一顿！你还动手打我！你现在去拿刀子切馍片，我不信你不会切掉下馍花！你放着你的孙子、孙女不管来照看我。那是因为你知道我听话，你能哄我给你干活儿！而他们呢？他们哪个你能使唤得动？他们哪个是省油的灯，不跟你顶嘴！那天，你让他们给你扫院子，怎么没一个人给你扫？你最后倒悄声跟我说‘你懂事儿，跟他们不一样。你去扫了吧！’你怎么不把这话告诉他们，让他们扫呢！你那次包饺子，让我给你包，让我烧柴火，而让他们在院子里玩儿！他们哪个不比我大？凭什么他们就该玩儿，我就该干活？包好了不够吃，你只给我舀了五个，给他们倒满满舀了一碗。你低声哄我说‘不够吃过几天我再给你单独包。’你觉得我很好欺骗，是不是？你就是个没长心的、恶毒的人！你对你自己的孩子都那么狠，你······”
说到这里，我的喉咙抽搐得发疼。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滚落下来。我擦了一把眼泪，但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母亲走过来掏出手帕给我擦鼻涕。她的脸已经完全铁青、阴郁了。她对阿婆把我养大这个说法也很愤恼。事后，我母亲很气愤地对邻里说：
“她把我孩子养大？这话传出去倒不怕别人笑话！我就一个孩子难道我还养不了，还轮得到她来把我的孩子养大？就是我们出去打工的那年让她照看了一个多月的孩子，那时孩子都十一岁了，会走会跑的，天天像个大人一样给她干活，天不亮就把孩子叫上下地干活，大中午的都不让孩子回来，大热天也不怕孩子中暑。我们都没有这样使唤过孩子！我孩子要她管了什么？再说，我们临走的时候在她跟前给孩子留了二百块钱的零花钱，她给我孩子花了几块？剩下的不都给她了吗？她要不想照顾直接说就行了，还说什么收留我的孩子！难道我们是托她收留乞丐吗？那么大的人了还胡说话！”
这话阿婆得知后，十分生气，认为这简直就是没良心的话！这些且略去不谈吧！且听听阿婆当时是怎么回应我的。
“我们没养你，是吧？我们养了个白眼狼！”阿婆怒吼道，“把你养这么大，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有什么不是还轮不到你这个小毛娃娃来教训！你还觉得我和你阿公对你不好，我告诉你：你妈他们出去打工，要不是我和你阿公照管你。你根本就没地方去！我们好心收留你，你现在倒还怨恨起我们来！我一向觉得那几个孩子全不懂事儿，我对人说你比他们都强。你······”
“难道就因为我懂事儿，你就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吗？”我怒气冲冲地对着阿婆吼道。
“怎么对你阿婆说话呢？”阿公厉声吼道。
他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了好几十倍。他眼中也迸发出怒光。那怒光跟阿婆的一样可怕！若要在平时，我准吓得发抖。我生来胆小，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我周围的长辈们，不论谁发火，我都心惊胆战。可这一天我却什么都不怕了。我感到如此的愤怒和压抑。我爆发般的大吼道：
“她是怎么对我说话的？她烧了我的书还理直气壮，她这样做就对，是吧！”
阿公见我居然敢这样无礼而粗暴地对他吼，顿时怒火中天！他咆哮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你长辈！你是怎么对长辈说话的？”
“你是长辈你就该烧了我的书还理直气壮，对吧？你是长辈你就该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是吧！你是长辈你就有权利拿着你的身份来压我，做错了事情不承认，对着我大吼大叫，我还得温驯谦和地跟你讲话，是吧！”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时我想起《飘》里面斯嘉丽咒骂时惯用的话。于是我在心里哀伤而又空洞地咒骂道：
“让长辈和晚辈这条规则去见鬼吧！它已经成了守护你们做坏事的堡垒了！无论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做错了多大的事情，只要钻在这座堡垒里就会安然无恙！见鬼去吧！”
“我见你不学了，我才烧！我以为里面都是你小学的书，早知道你要学，我傻了呀要烧你书！”阿婆生气地说道。
我已经感到一丝空洞和落寞，还有争吵后的疲乏。我不愿意再跟他们争吵了！我的书将永远逝去了！哦，我的坚强勇敢的保尔&#8226；；柯察金；处于叛逆期迷茫的霍尔顿&#8226；；考尔菲德；哦，那个在旧时代里挣扎的祥子；那个被两个女儿抛弃的高老头！那对爱情至死不渝的凯瑟琳&#8226；；恩萧和希斯克里夫；那孤独的马孔多；那追求平等、坚强和渴望爱情的简爱；那吝啬的葛朗台；那被贩卖的黑奴汤姆大叔；那在封建社会里演绎爱情悲剧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那展示人性真善美和假丑恶的巴黎圣母院；那三国战乱时期的群雄并起！那受西方启蒙思想影响而在现实生活中心灵备受摧残和挤压的维特······哦，所有这些已经全没了，全都没了！这是多么惨重的一个损失啊！
我落寞的走到柴火堆，把我那半箱子书搬出来。我让父母把我的书箱子搬回去，我又回到厨房去捡那本维特，尽管它已经面目残缺、丑恶！我拍了拍上面的灰土，这时无意中瞅见柴堆边还扔着几本被撕去一半的书，好些散落的书页夹在柴堆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所有的书页一张一张地都捡起来。这时，我又瞥见柴堆最里面有半张纸。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柴堆，把那半张纸掏出来，只见上面写着：
无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我的愤怒已没了踪迹！我只觉得悲伤和空虚。我又瞥见另半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爱惜衣裳趁早，”
下面那行字却没有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把下半句念出来：
“爱护名誉趁小。”
当我把所有散乱的、残缺不全的纸张和那被烧得丑陋的维特夹在手里从阿婆旁边走过时，我发现阿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异。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个场面时，思忖道：
“其实当我把阿婆弃如敝屣的书页一张张捡起来时，正如多年前她把我切馍片掉下的小碎渣一个不剩地捻起来吃掉一样。我们都在为自己所珍爱和敬仰的东西被人践踏而感到愤慨。所不同的是，时代和经历造就了我们所珍爱和敬畏的东西有异罢了！这两种感情其实殊途同归，但我们却不能彼此理解！我为她连馍片屑都要捻起来吃光而感到莫名其妙和惊讶。而她为我趴到柴火堆里把那早已被柴火捅破、弄脏的半张纸视如珍宝般费劲地掏出来而感到费解。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张从她身边经过时给她的惊讶不下于她当年给我的惊讶！”
尽管我和我的同学在他们烧卖我们书一事上有共同的见解。我那时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认为‘书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是一条公理！就像‘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一样！可是有一次一位邻居的阿姨和我谈论起此事时却嘻嘻地嘲笑着我的愤慨。她说道：
“你又不学那些书了，让你阿婆烧了怕什么？至于你说的那些名著、课外读本、或许她不该烧你的！可你不是都已经看过了吗？看过了还要那些做什么！强强（她儿子）的书我不也该烧的烧，该卖的卖，都给他处理完了吗？再说，那些书堆在家里占位置，卖了倒能腾不少地方！”
我听后，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半响，我才回过神来：朝夕相处的两代人思想是多么迥异呀！而同一时代同阶层的人彼此思想又是多么接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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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阿婆烧我书一事这要追溯到我初中。因为我要长期在外读书了，我便把我小学所有的课本和初中学过的课本、连同我的日记本、我珍爱的名著、我的笔记本、一些课外读本、杂志、报纸等等全部整理好，包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箱子里了。我父母都是小学毕业。我知道他们对书没有多少好感和尊敬。我担心我走后，他们恣意对待我的书。于是，我便把这书托付给阿婆了。我那时的考虑是，阿婆不识的几个字，不会去翻弄我的书。我的书只有在她家里才会安然无恙。至多是多上一层尘土。可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幼稚，多么可笑荒谬啊！
那是暑假里一个枯燥无聊而又闲闷的日子。我打算翻看我以前的课外读本来消遣。我到了阿婆家里去找我的书箱子时，却发现它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那时阿婆正在厨房烧柴火。我走进厨房准备询问她把我的书箱子安置在何处时，却突然看见她准备把一本书往火炉里扔。我认出那是我珍藏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你干什么呢！”我惊喊道，一个箭步奔过去。
可是已经迟了，她已经把书扔进火炉里了！我慌忙推开她，从火炉里把那烧了一小半的书掏出来。我迅速用脚把火扑灭。我捡起书——它已经成为残缺的了！这时，我无意中又瞥见我的书箱子就在柴火边，而且里面只剩下半箱子书了！我顿时怒火冲天，‘啪’地一声把我那可怜的、已成残缺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向地上猛摔下去，冲着阿婆咆哮道：
“谁让你烧我书的？你凭什么烧我的书！你要烧我书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愤怒极了。
“你没经过别人同意怎么能烧别人的书？你是我什么人呀，你要烧我书？你怎么这么恶毒？谁允许你烧我书了！你知道这些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本书（我蹲下来捡起那残留的、被我摔在地上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本书是伟大的作家歌德写的！是一个老师送给我的！单就是作为一件礼物都不能烧它，更别说它还是一本名著！你懂什么呀你！你不懂你为什么要烧我的书！你怎么这么恶毒！”
我怒不可遏地‘啪’地一声又将我珍爱的、可怜的书摔到了地上。我气得脸红脖子粗！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勇气对阿婆发火。这在以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走过去，翻着那剩余的半箱子书。只见我的《红楼梦》只有上册；我的《三国演义》只有下册；我的日记本被烧了两本，只剩两本了！我的《桃花扇》被撕得剩下一半，另一半无疑是被烧了；我的《红与黑》也一样；我厚厚的两打杂志只剩下两本了；我各个年级的课本也残缺不全了；我的报纸一张都不剩了！正当我为这惨重的损失痛心和愤怒之时，阿婆不冷不热，但也相当生气地说道：
“不就是烧了你几张纸吗？小孩子别没大没小！烧你几本书有什么！”
我狂怒地回过头，正碰上阿婆那道对我来说习以为常但总是让我吓得心惊胆颤的怒光。可这一次，我的胆怯却给愤怒让了步。我不再害怕了！我大吼道：
“怎么就没什么！书是拿来烧的，是吧？你问问歌德，他写书是考虑到你没柴烧，还是写给别人看的？照这样说，难道世界上那些出书的人都是觉得柴火不够烧，所以才写书的吗？那他们要是可怜你没柴烧，他们干脆去种树得了，他们出书干什么！你简直就不可理喻！莫名其妙！你还我的书！我要一模一样的我的书！那书是我的！你赔给我！”
我如此狂怒，如此激动！我的吼叫声把阿公和父母都招过来了。等他们弄清事情后，都显出一丝怒意。阿公是半个读书人。对于烧书事件他也很愤慨。他责备阿婆，说她烧书的行为是不对的。可不久，他的怒火便针对起我了。因为我当时那么激动和气愤，早已把长幼之分抛到一边，对阿婆大加指责！而阿公认为，忤逆长辈比烧书更严重。我父母之所以有些愤怒，是因为那“柴火”本该由他们烧的。那书原是他们花钱买的。而阿婆竟一声不响地把“柴火”烧了一半！对于烧书本身，他们并不很气愤。除此之外，他们也为我的举动震惊不已！因为他们一向认为我胆小懦弱，对于阿婆更是吓得要命！可没想到，我这次竟朝着阿婆咆哮起来，以下犯上！阿婆一向习惯于我的顺从和软弱。对于我的怒吼，她不仅莫名其妙，而且更是容忍不得！她也动了怒，生气地吼道：
“我不懂什么鸽子、鸟（读者，她竟把歌德听成鸽子！）。也不懂什么书！这几天柴火湿，不好烧，我才拿你的书引火。要是平常柴火干，我才不用你的书点火呢！你以为我喜欢用你的书呀！我把你养大，我自己的孙子、孙女我都顾不上照顾。烧你几张纸，你倒还让我赔你！好！我赔你！以后再别到我跟前了！再说，我把你的书烧完了没有！那半箱子书不还在那里吗？把你的书趁早赶紧拿走。别在我这儿放了！拿走吧！”
我更加愤怒了！但也或许是多年来的郁结借着她烧书所引起的狂怒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你把我养大？你什么时候把我养大！除了我爸妈出去打工的那个暑假，你什么时候还照看过我？再说那个暑假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天天让我跟着你起早贪黑地干活儿，有哪天你没让我干活，让我去玩儿了？你的孙子、孙女天天在家里玩，你怎么不叫上他们一起去给你摘菜豆呢？在那个暑假我只跟他们玩了一会儿跳皮筋，你就说我贪玩、不听话！阿公隔三差五就批评我，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嫌我给他洗的衣服不干净！我天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被你们批评一顿！你还动手打我！你现在去拿刀子切馍片，我不信你不会切掉下馍花！你放着你的孙子、孙女不管来照看我。那是因为你知道我听话，你能哄我给你干活儿！而他们呢？他们哪个你能使唤得动？他们哪个是省油的灯，不跟你顶嘴！那天，你让他们给你扫院子，怎么没一个人给你扫？你最后倒悄声跟我说‘你懂事儿，跟他们不一样。你去扫了吧！’你怎么不把这话告诉他们，让他们扫呢！你那次包饺子，让我给你包，让我烧柴火，而让他们在院子里玩儿！他们哪个不比我大？凭什么他们就该玩儿，我就该干活？包好了不够吃，你只给我舀了五个，给他们倒满满舀了一碗。你低声哄我说‘不够吃过几天我再给你单独包。’你觉得我很好欺骗，是不是？你就是个没长心的、恶毒的人！你对你自己的孩子都那么狠，你······”
说到这里，我的喉咙抽搐得发疼。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滚落下来。我擦了一把眼泪，但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母亲走过来掏出手帕给我擦鼻涕。她的脸已经完全铁青、阴郁了。她对阿婆把我养大这个说法也很愤恼。事后，我母亲很气愤地对邻里说：
“她把我孩子养大？这话传出去倒不怕别人笑话！我就一个孩子难道我还养不了，还轮得到她来把我的孩子养大？就是我们出去打工的那年让她照看了一个多月的孩子，那时孩子都十一岁了，会走会跑的，天天像个大人一样给她干活，天不亮就把孩子叫上下地干活，大中午的都不让孩子回来，大热天也不怕孩子中暑。我们都没有这样使唤过孩子！我孩子要她管了什么？再说，我们临走的时候在她跟前给孩子留了二百块钱的零花钱，她给我孩子花了几块？剩下的不都给她了吗？她要不想照顾直接说就行了，还说什么收留我的孩子！难道我们是托她收留乞丐吗？那么大的人了还胡说话！”
这话阿婆得知后，十分生气，认为这简直就是没良心的话！这些且略去不谈吧！且听听阿婆当时是怎么回应我的。
“我们没养你，是吧？我们养了个白眼狼！”阿婆怒吼道，“把你养这么大，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有什么不是还轮不到你这个小毛娃娃来教训！你还觉得我和你阿公对你不好，我告诉你：你妈他们出去打工，要不是我和你阿公照管你。你根本就没地方去！我们好心收留你，你现在倒还怨恨起我们来！我一向觉得那几个孩子全不懂事儿，我对人说你比他们都强。你······”
“难道就因为我懂事儿，你就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吗？”我怒气冲冲地对着阿婆吼道。
“怎么对你阿婆说话呢？”阿公厉声吼道。
他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了好几十倍。他眼中也迸发出怒光。那怒光跟阿婆的一样可怕！若要在平时，我准吓得发抖。我生来胆小，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我周围的长辈们，不论谁发火，我都心惊胆战。可这一天我却什么都不怕了。我感到如此的愤怒和压抑。我爆发般的大吼道：
“她是怎么对我说话的？她烧了我的书还理直气壮，她这样做就对，是吧！”
阿公见我居然敢这样无礼而粗暴地对他吼，顿时怒火中天！他咆哮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你长辈！你是怎么对长辈说话的？”
“你是长辈你就该烧了我的书还理直气壮，对吧？你是长辈你就该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是吧！你是长辈你就有权利拿着你的身份来压我，做错了事情不承认，对着我大吼大叫，我还得温驯谦和地跟你讲话，是吧！”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时我想起《飘》里面斯嘉丽咒骂时惯用的话。于是我在心里哀伤而又空洞地咒骂道：
“让长辈和晚辈这条规则去见鬼吧！它已经成了守护你们做坏事的堡垒了！无论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做错了多大的事情，只要钻在这座堡垒里就会安然无恙！见鬼去吧！”
“我见你不学了，我才烧！我以为里面都是你小学的书，早知道你要学，我傻了呀要烧你书！”阿婆生气地说道。
我已经感到一丝空洞和落寞，还有争吵后的疲乏。我不愿意再跟他们争吵了！我的书将永远逝去了！哦，我的坚强勇敢的保尔&#8226；；柯察金；处于叛逆期迷茫的霍尔顿&#8226；；考尔菲德；哦，那个在旧时代里挣扎的祥子；那个被两个女儿抛弃的高老头！那对爱情至死不渝的凯瑟琳&#8226；；恩萧和希斯克里夫；那孤独的马孔多；那追求平等、坚强和渴望爱情的简爱；那吝啬的葛朗台；那被贩卖的黑奴汤姆大叔；那在封建社会里演绎爱情悲剧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那展示人性真善美和假丑恶的巴黎圣母院；那三国战乱时期的群雄并起！那受西方启蒙思想影响而在现实生活中心灵备受摧残和挤压的维特······哦，所有这些已经全没了，全都没了！这是多么惨重的一个损失啊！
我落寞的走到柴火堆，把我那半箱子书搬出来。我让父母把我的书箱子搬回去，我又回到厨房去捡那本维特，尽管它已经面目残缺、丑恶！我拍了拍上面的灰土，这时无意中瞅见柴堆边还扔着几本被撕去一半的书，好些散落的书页夹在柴堆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所有的书页一张一张地都捡起来。这时，我又瞥见柴堆最里面有半张纸。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柴堆，把那半张纸掏出来，只见上面写着：
无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我的愤怒已没了踪迹！我只觉得悲伤和空虚。我又瞥见另半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爱惜衣裳趁早，”
下面那行字却没有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把下半句念出来：
“爱护名誉趁小。”
当我把所有散乱的、残缺不全的纸张和那被烧得丑陋的维特夹在手里从阿婆旁边走过时，我发现阿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异。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个场面时，思忖道：
“其实当我把阿婆弃如敝屣的书页一张张捡起来时，正如多年前她把我切馍片掉下的小碎渣一个不剩地捻起来吃掉一样。我们都在为自己所珍爱和敬仰的东西被人践踏而感到愤慨。所不同的是，时代和经历造就了我们所珍爱和敬畏的东西有异罢了！这两种感情其实殊途同归，但我们却不能彼此理解！我为她连馍片屑都要捻起来吃光而感到莫名其妙和惊讶。而她为我趴到柴火堆里把那早已被柴火捅破、弄脏的半张纸视如珍宝般费劲地掏出来而感到费解。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张从她身边经过时给她的惊讶不下于她当年给我的惊讶！”
尽管我和我的同学在他们烧卖我们书一事上有共同的见解。我那时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认为‘书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是一条公理！就像‘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一样！可是有一次一位邻居的阿姨和我谈论起此事时却嘻嘻地嘲笑着我的愤慨。她说道：
“你又不学那些书了，让你阿婆烧了怕什么？至于你说的那些名著、课外读本、或许她不该烧你的！可你不是都已经看过了吗？看过了还要那些做什么！强强（她儿子）的书我不也该烧的烧，该卖的卖，都给他处理完了吗？再说，那些书堆在家里占位置，卖了倒能腾不少地方！”
我听后，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半响，我才回过神来：朝夕相处的两代人思想是多么迥异呀！而同一时代同阶层的人彼此思想又是多么接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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