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方老师是一个教小学四年级的男老师。我就读小学时，他正值中年。在我那时接触的所有人当中，方老师是除了我父母外第一个向我表示友好的人。他长着一双温柔的眼睛，这温柔的眼睛里时常散发出柔和的光。他个子不高，走起路来迈着八字步。他对我说话时总是温和而亲切的，目光总是洋溢着柔和和善意的。
“妮妮的眼睛真美，我就喜欢妮妮的眼睛！”有一次他拉着我的双手，想对自己的小女儿那样亲切地对我说。
一股细细的暖流流进我的心窝，我感到惬意、温暖和真诚。同时，我也十分困惑。因为我弄不清他喜欢我的缘由。有时候，他会出神而又无限惬意地望着我在校园里跟小朋友们一起跳皮筋、丢沙包、跳绳、跳远。有时，他又喜欢跟我讲话，但却并不介意我手上还沾着土、因剧烈玩闹而鼻涕快流下来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会很发窘。他蹲下来，恰好跟我站着时一般高，然后毫不介意地拉住我沾上土的双手，亲切而又温和地问道：
“你很喜欢玩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我印象里老师们都不喜欢贪玩的学生。
“是不是喜欢玩？”
“是的。”我回答。
他脸色开朗了，绽出笑容：
“为什么？”
“因为玩的时候我很开心。”我率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笑了，又问道：
“那你喜欢学习吗？”
“不很喜欢。”
“为什么？”
“因为学习很枯燥，没有意思。”
他又绽出笑容，然后说道：
“你是个很诚实的孩子！”
“跟列宁一样诚实吗？”
“列宁？为什么是跟列宁一样诚实？”
“我们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就讲列宁没有对姑妈撒谎。姑妈说列宁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哦，是这样！”他笑出声来，“你当然是跟列宁一样诚实，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这时他翻过我的手心，看见了上面沾的土。
“这是刚才丢沙包沾上的吗？”
我不好意思地使劲点了点头。我感到很难为情。幸而这时上课铃响了，我才得以解脱。等到后来我升入初中，便开始在外读书。之后不久我就听说方老师不在小学教书了。我上初二那年，有一次骑自行车回家，半路上车链子脱落下来。我把车停在路边，怎么搭也搭不上。这时一个人远远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离我很远时，我就看了他一眼，但却没认出他来。等到他骑到我跟前时，我突然看着面熟。这时我们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妮妮！”
“方老师！”
后来我回想起这件事时，感觉是我们两个变化都太大了。所以才会认不出彼此。
“长这么高了，妮妮！”他刹了车，走下来说道。
我注意到他眼睛中有一种非常吃惊欣喜的兴奋。
“方老师！”我站起来，礼貌地称呼道。
“车子怎么了？链子脱落了吗？”方老师看着我的自行车问道。
“哦，我骑着骑着它就脱了下来，怎么也搭不上。”我说。
这时方老师看见我手上沾的搭链子时弄上的黑油，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他蹲下来帮我搭好链子后，我们就推着自行车一起往前走。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马路两边的树叶早就泛起了枯黄，地上的小草也开始枯萎。金黄色的夕阳把这条小路照得和谐、宁静。
“你现在几年级了？”他看着我问道。
“初二。”我有些害羞地垂下了眼睛。
“哦，初二了！”他说，“几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长这么小，特别喜欢玩，剪着齐刘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整天玩得满脸通红，特别地可爱！”
“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搭讪，就这样说。
“你现在都快长成一个大姑娘了，眼睛比以前更美丽了。脸颊还像你小时候那样通红！”
他的夸赞总是那样的露骨和真诚，我很不好意思地低垂下了头。那时夕阳的光辉正照着我的侧脸，也照着他的侧脸。我抬起头无意中瞥见他的脸。他脸上已经有细皱纹了，皮肤也比以前粗糙、松弛和发黑了，连头发也不像以前那样浓密了。不过，他的身体还相当健壮。
“他已经开始衰老了！”我心里这样想，有一种岁月无情的悲凉。
等到我们又一次再见时，我已经成为人妻了。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午后。我搭乘回家的汽车中途出了故障。我们被迫全下了车往回走，好在离村里已不太远。我挎好我的包，撑起遮阳伞，踏着高跟鞋，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起来。烈日高照，天气炎热难耐，我额头和背上的汗直往下淌。马路两边树叶扶疏，空气中也充斥着叶子的味道，树上的蝉鸣不断。没有比这更热的一个夏天了！车上的乘客都沿着这条闷热的路走。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个背影很熟悉。我一边极力思索，一边向这个背影逼近。等到我距这个背影三四步远时，我突然认出那是方老师！
“方老师！”我不由地喊出声来。
可是他回过头望见我，又把眼睛往后边搜寻。然后又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他没认出我来！但他回头的时候，我发现他苍老了很多，差不多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他脸上的皱纹显而易见，松弛而粗糙的皮肤上蒙上了一层蜡黄色，眼睛深处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柔和、平静，而是显出一种长期疲倦和苦闷的奔波生活的复杂神情。我有些吃惊和夹杂着悲凉的同情！我可以想象到，他这些年的生活肯定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方老师！”我又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眼睛又往后搜寻。
“方老师是我！”我把他的目光引了过来。
他寻着声源望过来，看着我好半天没认出来，并且疑心我叫错了。
“方老师，我是妮妮！”我又说道。
他一听，这才认出我来！我看到他复杂困惑的神情立刻开朗起来。
“是你，妮妮！我都没有认出来！”他上下打量着我，吃惊地说道。
我欣喜地走过去，把我的遮阳伞也罩上他。还没走一段路，我就感觉我们之间曾经拥有的和谐逝去了。我感到有点别扭，而他也有点发窘了。因为我们的装束对比太明显了。那天因为回家的缘故，我刻意收拾了一番。我把烫成橘黄色的头发扎起来挽在后面。我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嘴唇也涂得油油腻腻，长长的假睫毛贴的那么显眼。我穿着一身青苹果绿的连衣裙，脚下十五公分的高跟鞋不时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而他穿着一个白背心。这个白背心我记得我上小学时他就经常穿在身上的。只是那时候它还是新的，但现在上面却有几个洗不掉的污啧，布料也已经过时。他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的脏兮兮的短裤。现在街上早就没有卖这种短裤的了。它也是很多年以前的！我感到非常尴尬，于是垂下了头。可又无意中瞥见他的黑布鞋。这黑布鞋上沾着土，我刚低下头，就闻道他脚上发出的汗臭味儿。我开始后悔我这身装束了。我为它感到羞愧！
“妮妮现在可是漂亮多了呀！”方老师道。
我一听这话，立刻吃惊地望着他。因为这语气是多么粗野和放肆呀！它完全不像以前那样，给我一种父亲对小女儿般亲切、温和的感觉。而像一个粗鲁的、没有受过一丁点文化熏陶的壮汉对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的穿着和肉体露骨地赞美。我心里十分讨厌这种感觉。于是，我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但我立刻自责起来。
“你现在工作了？哦，在外省工作！嫁了外省！有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多大了？哦，三岁！已经上幼儿园了啊！哦，天太热怕她中暑，所以没带她回来！唉，现在的孩子都太娇贵！她是不是也喜欢玩儿？你当时就喜欢玩儿，总是玩得满脸兴奋通红！”
这天直到临了，我的心情都高涨不起来。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了距离，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谐了！在我为他的粗俗和那满脸对生活困顿疲倦和抑郁的神色感到惊讶和失望的同时，我心底深处也泛起一阵悲哀和同情！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我后来让自己适应他的巨大变化给我带来的冲击时，用这么一句话来使自己的心又恢复平静：人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外在的变化是无法抵制的，是听任时间和岁月摆布的；内在的变化是由环境随意摆弄的。我能够同情和理解他外在的变化，却严格要求他内在的美永不衰老，要求它青春永驻是完全荒谬的！任何一种美都会衰老！这样，我的心情便开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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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妮的眼睛真美，我就喜欢妮妮的眼睛！”有一次他拉着我的双手，想对自己的小女儿那样亲切地对我说。
一股细细的暖流流进我的心窝，我感到惬意、温暖和真诚。同时，我也十分困惑。因为我弄不清他喜欢我的缘由。有时候，他会出神而又无限惬意地望着我在校园里跟小朋友们一起跳皮筋、丢沙包、跳绳、跳远。有时，他又喜欢跟我讲话，但却并不介意我手上还沾着土、因剧烈玩闹而鼻涕快流下来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会很发窘。他蹲下来，恰好跟我站着时一般高，然后毫不介意地拉住我沾上土的双手，亲切而又温和地问道：
“你很喜欢玩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我印象里老师们都不喜欢贪玩的学生。
“是不是喜欢玩？”
“是的。”我回答。
他脸色开朗了，绽出笑容：
“为什么？”
“因为玩的时候我很开心。”我率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笑了，又问道：
“那你喜欢学习吗？”
“不很喜欢。”
“为什么？”
“因为学习很枯燥，没有意思。”
他又绽出笑容，然后说道：
“你是个很诚实的孩子！”
“跟列宁一样诚实吗？”
“列宁？为什么是跟列宁一样诚实？”
“我们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就讲列宁没有对姑妈撒谎。姑妈说列宁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哦，是这样！”他笑出声来，“你当然是跟列宁一样诚实，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这时他翻过我的手心，看见了上面沾的土。
“这是刚才丢沙包沾上的吗？”
我不好意思地使劲点了点头。我感到很难为情。幸而这时上课铃响了，我才得以解脱。等到后来我升入初中，便开始在外读书。之后不久我就听说方老师不在小学教书了。我上初二那年，有一次骑自行车回家，半路上车链子脱落下来。我把车停在路边，怎么搭也搭不上。这时一个人远远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离我很远时，我就看了他一眼，但却没认出他来。等到他骑到我跟前时，我突然看着面熟。这时我们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妮妮！”
“方老师！”
后来我回想起这件事时，感觉是我们两个变化都太大了。所以才会认不出彼此。
“长这么高了，妮妮！”他刹了车，走下来说道。
我注意到他眼睛中有一种非常吃惊欣喜的兴奋。
“方老师！”我站起来，礼貌地称呼道。
“车子怎么了？链子脱落了吗？”方老师看着我的自行车问道。
“哦，我骑着骑着它就脱了下来，怎么也搭不上。”我说。
这时方老师看见我手上沾的搭链子时弄上的黑油，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他蹲下来帮我搭好链子后，我们就推着自行车一起往前走。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马路两边的树叶早就泛起了枯黄，地上的小草也开始枯萎。金黄色的夕阳把这条小路照得和谐、宁静。
“你现在几年级了？”他看着我问道。
“初二。”我有些害羞地垂下了眼睛。
“哦，初二了！”他说，“几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长这么小，特别喜欢玩，剪着齐刘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整天玩得满脸通红，特别地可爱！”
“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搭讪，就这样说。
“你现在都快长成一个大姑娘了，眼睛比以前更美丽了。脸颊还像你小时候那样通红！”
他的夸赞总是那样的露骨和真诚，我很不好意思地低垂下了头。那时夕阳的光辉正照着我的侧脸，也照着他的侧脸。我抬起头无意中瞥见他的脸。他脸上已经有细皱纹了，皮肤也比以前粗糙、松弛和发黑了，连头发也不像以前那样浓密了。不过，他的身体还相当健壮。
“他已经开始衰老了！”我心里这样想，有一种岁月无情的悲凉。
等到我们又一次再见时，我已经成为人妻了。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午后。我搭乘回家的汽车中途出了故障。我们被迫全下了车往回走，好在离村里已不太远。我挎好我的包，撑起遮阳伞，踏着高跟鞋，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起来。烈日高照，天气炎热难耐，我额头和背上的汗直往下淌。马路两边树叶扶疏，空气中也充斥着叶子的味道，树上的蝉鸣不断。没有比这更热的一个夏天了！车上的乘客都沿着这条闷热的路走。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个背影很熟悉。我一边极力思索，一边向这个背影逼近。等到我距这个背影三四步远时，我突然认出那是方老师！
“方老师！”我不由地喊出声来。
可是他回过头望见我，又把眼睛往后边搜寻。然后又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他没认出我来！但他回头的时候，我发现他苍老了很多，差不多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他脸上的皱纹显而易见，松弛而粗糙的皮肤上蒙上了一层蜡黄色，眼睛深处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柔和、平静，而是显出一种长期疲倦和苦闷的奔波生活的复杂神情。我有些吃惊和夹杂着悲凉的同情！我可以想象到，他这些年的生活肯定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方老师！”我又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眼睛又往后搜寻。
“方老师是我！”我把他的目光引了过来。
他寻着声源望过来，看着我好半天没认出来，并且疑心我叫错了。
“方老师，我是妮妮！”我又说道。
他一听，这才认出我来！我看到他复杂困惑的神情立刻开朗起来。
“是你，妮妮！我都没有认出来！”他上下打量着我，吃惊地说道。
我欣喜地走过去，把我的遮阳伞也罩上他。还没走一段路，我就感觉我们之间曾经拥有的和谐逝去了。我感到有点别扭，而他也有点发窘了。因为我们的装束对比太明显了。那天因为回家的缘故，我刻意收拾了一番。我把烫成橘黄色的头发扎起来挽在后面。我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嘴唇也涂得油油腻腻，长长的假睫毛贴的那么显眼。我穿着一身青苹果绿的连衣裙，脚下十五公分的高跟鞋不时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而他穿着一个白背心。这个白背心我记得我上小学时他就经常穿在身上的。只是那时候它还是新的，但现在上面却有几个洗不掉的污啧，布料也已经过时。他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的脏兮兮的短裤。现在街上早就没有卖这种短裤的了。它也是很多年以前的！我感到非常尴尬，于是垂下了头。可又无意中瞥见他的黑布鞋。这黑布鞋上沾着土，我刚低下头，就闻道他脚上发出的汗臭味儿。我开始后悔我这身装束了。我为它感到羞愧！
“妮妮现在可是漂亮多了呀！”方老师道。
我一听这话，立刻吃惊地望着他。因为这语气是多么粗野和放肆呀！它完全不像以前那样，给我一种父亲对小女儿般亲切、温和的感觉。而像一个粗鲁的、没有受过一丁点文化熏陶的壮汉对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的穿着和肉体露骨地赞美。我心里十分讨厌这种感觉。于是，我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但我立刻自责起来。
“你现在工作了？哦，在外省工作！嫁了外省！有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多大了？哦，三岁！已经上幼儿园了啊！哦，天太热怕她中暑，所以没带她回来！唉，现在的孩子都太娇贵！她是不是也喜欢玩儿？你当时就喜欢玩儿，总是玩得满脸兴奋通红！”
这天直到临了，我的心情都高涨不起来。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了距离，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谐了！在我为他的粗俗和那满脸对生活困顿疲倦和抑郁的神色感到惊讶和失望的同时，我心底深处也泛起一阵悲哀和同情！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我后来让自己适应他的巨大变化给我带来的冲击时，用这么一句话来使自己的心又恢复平静：人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外在的变化是无法抵制的，是听任时间和岁月摆布的；内在的变化是由环境随意摆弄的。我能够同情和理解他外在的变化，却严格要求他内在的美永不衰老，要求它青春永驻是完全荒谬的！任何一种美都会衰老！这样，我的心情便开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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