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关于阿婆的经历，我是稍大后才得知的。在解放前，阿婆家里很穷。她母亲收了别人的聘礼，便将阿婆许配给一个年龄比她小两岁，头脑呆板的傻子了。阿婆长着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方块脸，一口整齐有力的牙齿，厚厚的大嘴唇微向下垂，两侧的灌骨凸起。她身材高大、目光灵活锐利。单从外貌上就能判断出她是一个能干利索的女人。阿婆得知婚事后大哭大闹，可却无济于事——她母亲已经把人家的聘礼花的差不多了，她也只得嫁了！出嫁以后，她终日哭闹，不时往娘家跑，根本不好好过日子。她母亲完全不理会她，由着她哭闹、使小性儿。那时还不时兴离婚，因此她也只得日复一日地胡过下去了。等到解放后，阿婆改嫁，并且婚后育得三子两女。总体来说，婚姻还算乐观。不过，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印象里，阿婆喜欢在自己院子里栽种花草和蔬菜，喜欢饲养家禽。我小的时候阿婆家里养着几只鸡。其中有一只公鸡特别凶猛。我非常害怕，常常避着它走。其他几只鸡在我快走近它们时，总是赶紧闪到一边，给我腾出一条大道来。可这只鸡却昂着头，站在路中央，像是在挑衅。有好几次我壮着胆儿忐忑地从它身边走过去。可是有一回，这只凶猛的大公鸡在我就要从它身边走过去时，忽然向我扑过来，我一下子被扑倒在地。紧接着，它用爪子在我身上狂抓乱刨，一边还凶猛地叫着。我吓坏了！我微弱的反抗根本无济于事，我吓得哭喊起来了。幸好一个邻居路过，把那只放肆的鸡驱赶下去，我才得救。我脸上和脖子上都留下一道道长长的伤疤，我吓傻了似的好几天魂魄全无。
且说，阿婆是个非常注重礼节的人。有些旧时代残留的风俗，她依然奉为圭臬。不论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不论红白喜事，她在礼节上向来都很周到。该上多少礼，就上多少，不会多也不会少。要是谁多上了，就会被她认为是个傻帽，一点儿礼法都不懂；要是少上了，她则认为没有家教，脑子不够数。没钱借上钱也要上人家的礼，有钱也不会多上一分。要是有事忘了给谁家上礼（这对于她当然是极少的），事后一定要专门造访把礼钱补上，并连连道歉解释。她注重礼节是双向的，自己注重礼节，也要求别人必须同等程度地注重礼节。要是谁该给她上礼时没有上，或是少上，阿婆好几年便会拉着这件事不放——只要一和左邻右舍闲坐在一起聊到礼节这个话题时，便会拉出这件事把它当典范似的再说一遍。
有一年，她的一个远房表姐给她孙子上满月礼时，上了五十块钱外加十个鸡蛋。阿婆得知这件事之后大光其火。因为她给她表姐的孙子上满月礼时，上了五十块钱外加二十个鸡蛋。从此以后，一见到她表姐，阿婆就阴郁着脸，爱答不理。
“我难道就在乎这十个鸡蛋吗？”阿婆生气地对邻里说，“我的鸡天天下蛋，我根本就不稀罕那几个鸡蛋！关键是我觉得她看不起人，不通礼节，少调失教！别人给你上二十个鸡蛋，你凭什么就给别人上十个？”
好多年，她拉着这件事不放，多次不厌其烦地讲给邻里听。并且把这件事当做典例来教育我人要懂礼节。
又有一次，阿婆左腿摔骨折了。出院回家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探望。等到来探望过的人差不多了，阿婆便拿着收礼单细细地研究起来。说是研究，其实对于阿婆来说根本犯不着。因为只要她眼睛把收礼单扫一遍，她就知道谁给她少上了礼，谁没给她上礼。对于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给她上了多少礼，本该给她上多少礼，在相同情况下，她又给别人上了多少礼等这些数目她全能背得出，并且分毫不差。我常常暗自佩服。阿婆研究完礼单，便数落起她一个远方的舅舅一家来。
“他们一家人从来不通人情世故，从来不给别人上礼，一家子都没有教养！”她拿着单子牢骚抱怨道。
彼时她的大儿媳正好在场，听到阿婆的牢骚抱怨后，故意调侃道：
“他们一家跟咱们七拐八拐的早已脱了五福了。他们来不来看你咱们先暂且不说。你住院到出院都快两个月了，你大女儿连个面儿也不露，你怎么没发现呢？”
阿婆听后，先是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时，又半响说不上一句话来，只得由着儿媳得意地奸笑。从这天起，阿婆便较劲似的专候着她大女儿的大驾光临。她倒想看看这个大女儿是不是非等到她亲妈死了以后才肯来呢！等到农忙过去以后，她大女儿终于抽出身来探望她。阿婆几乎怒火冲天了！但她还是尽量强压着怒火。
“我还以为你妈死了你都不来看了呢！这还好，总算来了！”这个只顾着收成把她母亲的身体状况置之度外的女儿一进门便碰上阿婆这句没好气儿的话。
阿婆虽然强压着怒火，可她那难看的脸色和眼睛里迸发出的怒光让人一看便猜出她愤怒的程度。她之所以强压怒火，并不是出于为她们母女感情作考虑。而是她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她既不好多说什么，也犯不着跟这‘泼出去的水’过不去。这气氛令人很尴尬。这时阿婆很会解围地缓和着语气问了几句关于庄稼收成好坏的话把话题岔开解除了尴尬。
这次阿婆得知我被她们家的鸡抓伤后，很有礼节地用她那常用的旧手帕包裹了七个鸡蛋前来探望我，嘘寒问暖。可背后逢人却说，肯定是我平白无故地招惹她的鸡，鸡才会向我扑过去。等我康复了，有一天她专门避开我母亲，拉着我很是郑重地问道：
“那天你好端端地从路边走过去，那只公鸡就扑到你身上了？”
“是的。”我回答。
“我就不信！”阿婆非常轻蔑、坚信地反驳道，“我就不信你好端端地走过去，它就向你扑过去了！肯定是你招惹它了！”
啊，我多讨厌她的臆断！但我当时太年幼，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把头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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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里，阿婆喜欢在自己院子里栽种花草和蔬菜，喜欢饲养家禽。我小的时候阿婆家里养着几只鸡。其中有一只公鸡特别凶猛。我非常害怕，常常避着它走。其他几只鸡在我快走近它们时，总是赶紧闪到一边，给我腾出一条大道来。可这只鸡却昂着头，站在路中央，像是在挑衅。有好几次我壮着胆儿忐忑地从它身边走过去。可是有一回，这只凶猛的大公鸡在我就要从它身边走过去时，忽然向我扑过来，我一下子被扑倒在地。紧接着，它用爪子在我身上狂抓乱刨，一边还凶猛地叫着。我吓坏了！我微弱的反抗根本无济于事，我吓得哭喊起来了。幸好一个邻居路过，把那只放肆的鸡驱赶下去，我才得救。我脸上和脖子上都留下一道道长长的伤疤，我吓傻了似的好几天魂魄全无。
且说，阿婆是个非常注重礼节的人。有些旧时代残留的风俗，她依然奉为圭臬。不论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不论红白喜事，她在礼节上向来都很周到。该上多少礼，就上多少，不会多也不会少。要是谁多上了，就会被她认为是个傻帽，一点儿礼法都不懂；要是少上了，她则认为没有家教，脑子不够数。没钱借上钱也要上人家的礼，有钱也不会多上一分。要是有事忘了给谁家上礼（这对于她当然是极少的），事后一定要专门造访把礼钱补上，并连连道歉解释。她注重礼节是双向的，自己注重礼节，也要求别人必须同等程度地注重礼节。要是谁该给她上礼时没有上，或是少上，阿婆好几年便会拉着这件事不放——只要一和左邻右舍闲坐在一起聊到礼节这个话题时，便会拉出这件事把它当典范似的再说一遍。
有一年，她的一个远房表姐给她孙子上满月礼时，上了五十块钱外加十个鸡蛋。阿婆得知这件事之后大光其火。因为她给她表姐的孙子上满月礼时，上了五十块钱外加二十个鸡蛋。从此以后，一见到她表姐，阿婆就阴郁着脸，爱答不理。
“我难道就在乎这十个鸡蛋吗？”阿婆生气地对邻里说，“我的鸡天天下蛋，我根本就不稀罕那几个鸡蛋！关键是我觉得她看不起人，不通礼节，少调失教！别人给你上二十个鸡蛋，你凭什么就给别人上十个？”
好多年，她拉着这件事不放，多次不厌其烦地讲给邻里听。并且把这件事当做典例来教育我人要懂礼节。
又有一次，阿婆左腿摔骨折了。出院回家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探望。等到来探望过的人差不多了，阿婆便拿着收礼单细细地研究起来。说是研究，其实对于阿婆来说根本犯不着。因为只要她眼睛把收礼单扫一遍，她就知道谁给她少上了礼，谁没给她上礼。对于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给她上了多少礼，本该给她上多少礼，在相同情况下，她又给别人上了多少礼等这些数目她全能背得出，并且分毫不差。我常常暗自佩服。阿婆研究完礼单，便数落起她一个远方的舅舅一家来。
“他们一家人从来不通人情世故，从来不给别人上礼，一家子都没有教养！”她拿着单子牢骚抱怨道。
彼时她的大儿媳正好在场，听到阿婆的牢骚抱怨后，故意调侃道：
“他们一家跟咱们七拐八拐的早已脱了五福了。他们来不来看你咱们先暂且不说。你住院到出院都快两个月了，你大女儿连个面儿也不露，你怎么没发现呢？”
阿婆听后，先是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时，又半响说不上一句话来，只得由着儿媳得意地奸笑。从这天起，阿婆便较劲似的专候着她大女儿的大驾光临。她倒想看看这个大女儿是不是非等到她亲妈死了以后才肯来呢！等到农忙过去以后，她大女儿终于抽出身来探望她。阿婆几乎怒火冲天了！但她还是尽量强压着怒火。
“我还以为你妈死了你都不来看了呢！这还好，总算来了！”这个只顾着收成把她母亲的身体状况置之度外的女儿一进门便碰上阿婆这句没好气儿的话。
阿婆虽然强压着怒火，可她那难看的脸色和眼睛里迸发出的怒光让人一看便猜出她愤怒的程度。她之所以强压怒火，并不是出于为她们母女感情作考虑。而是她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她既不好多说什么，也犯不着跟这‘泼出去的水’过不去。这气氛令人很尴尬。这时阿婆很会解围地缓和着语气问了几句关于庄稼收成好坏的话把话题岔开解除了尴尬。
这次阿婆得知我被她们家的鸡抓伤后，很有礼节地用她那常用的旧手帕包裹了七个鸡蛋前来探望我，嘘寒问暖。可背后逢人却说，肯定是我平白无故地招惹她的鸡，鸡才会向我扑过去。等我康复了，有一天她专门避开我母亲，拉着我很是郑重地问道：
“那天你好端端地从路边走过去，那只公鸡就扑到你身上了？”
“是的。”我回答。
“我就不信！”阿婆非常轻蔑、坚信地反驳道，“我就不信你好端端地走过去，它就向你扑过去了！肯定是你招惹它了！”
啊，我多讨厌她的臆断！但我当时太年幼，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把头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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