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英国生物学家亨利
1，1932年新年刚过不久，伦敦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了城堡，覆盖了城堡的花园，覆盖了翠绿的冬青、松柏……亨利站在城堡的拱形门窗中，发现厚厚的积雪压倒了许多枝叶茂密的柏树，灰蒙蒙的天空下，远处的小溪也被冰雪覆盖，诺大空旷的花园除了显现出松树树干的斑斓外，一切都被大自然的纯净覆盖住了。
“啊，多么纯净的世界啊！”
亨利禁不住赞美着大自然的神奇。此时，从所有的洁白中出现了丽丝小姐，她戴着火焰鸟的全红羽帽，穿着厚绒绒的纯白的昂贵的北极熊大衣，脚上是一双鲜红的长皮靴……向着古老的城堡跑来。
亨利的眉头顿时舒展，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情不自禁地朝花园跑去。
“丽丝！”
丽丝和亨利在雪地中抱为一团，大自然的纯净洗涤了这对恋人过去的拘谨与矜持，俩人在雪地上拥抱嬉笑打闹……丽丝喘息着躺在雪地上，将亨利的手贴在她那炽热、美丽的面颊上说：
“啊，亨利，上帝赐给我的亨利……”
丽丝注视着她手上的订婚戒指：这是一颗昂贵的、在冬日的灰暗中也闪现出奇特光彩的钻戒。在奇特的光彩下，丽丝显得特别的娇美，特别的洁白、特别的激情、也特别的亢奋……因为，她将亨利的手放入她的胸中。
敏感的丽丝发现亨利异常地冰冷、缺少热情、毫无生气……她猛然转向亨利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古板的、平淡的、没有激情和情欲的脸孔。丽丝试图用她的热情感染亨利，他深情地长吻他，亨利依然没有急切占有她的表示，没有激情，更没有情欲……
丽丝不禁推开亨利：“啊，亨利，你厌倦我吗？”
亨利说：“丽丝，我为什么要厌倦你呢？没有啊。”
丽丝说：“那你……这种时候，你……”
“啊，丽丝，这种时候，你需要我什么呢？”
丽丝吃惊地望着亨利，她那纯洁酥红的、别致小巧的手，却伸到了亨利的下身，那里还十分的柔软，居然是湿润而冰凉的……丽丝不禁大叫起来：
“啊，亨利，可怜的亨利，你居然是个阉人！”
亨利说：“啊，丽丝，我为什么是个阉人呢？”
此时的丽丝十分的老道，说，“我之所以说你是阉人，一点也不想冒犯你、侮辱你。是因为……因为……当男人该阳刚的时候，可怜的亨利，你居然表现出你超越常人的冷漠。”
这样，在这纯白的世界里，一切都在瞬间向亨利关闭了大门。也是在这时，亨利才真正地知道……他算不上一个男人，没有朝气，更没有阳刚！
丽丝就这样走了，她毫不犹豫地将那颗昂贵的闪烁着光彩的订婚戒指，在万般无奈的、万般依恋的娇态中，还给了亨利。在离开他的时候，她居然轻松地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没有一点遗憾和惋惜，走了！
这时的亨利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富家子弟，早就名媛如云……亨利在这样的年龄对结婚一点不急，在丽丝身边没有热烈的亲吻，没有浪漫的激情，这不能不被容易冲动的心急如焚的未婚妻，发现他的病灶……亨利在洁白的世界里，向他的未婚妻传达了他天生具有的家族遗传的缺陷，这时方感他是多么的低能。特别是丽丝临走时的轻松与如释重负的讪笑，更使亨利无地自容。在所有的伤害中，惟独这种面带笑容的，解脱的讪笑，才最使亨利觉得最耻辱和最揪心。丽丝眉宇间显出的轻蔑与淡薄，严重地伤害了亨利的自尊，令他永生难忘、痛彻心灵。这样的切肤之痛，对于十分富有并且高傲的亨利来说，真是生莫如死！
亨利在这样的痛和蔑视中差一点丧失了生存的勇气，在一个星期中，他突然间消沉、形容枯槁……他常常憔悴地站在古堡的城墙上，有五次之多，他真想从古堡城墙跃入荒野之中，跃入满是荒草和乱石堆去……生活带给他的，似乎全都是讥笑和耻辱！
可是，亨利是独子！父亲查里士和母亲奈琪，看到儿子在刹那间被爱情击垮，意气消沉，晓得那该死的遗传——性障碍毁了儿子的爱情。二老真是如坐针毡，自惭形秽……特别见亨利长时间地站在城墙上，查里士夫人更是心惊胆颤！
亨利在第五次决心跳下城墙时，母亲不禁跪在了他的脚下，她抱着儿子的双腿说：“我因你而骄傲、幸福……请不要抛弃我。若是你真的厌倦生活……那也带上我……与你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求你了……我的儿子！我们一起，我的儿子……”
查里士也抱着亨利的腿，老泪纵流：“儿子，别……别这样……上帝最憎恶轻生的人！我们四十岁才得到你……求你了，为了我和奈琪……别……我求你了！”
亨利从死亡的边缘留存了下来。生意味着父母能幸福地活着，而死，等于将两老也推入了坟墓。假如他选择了死亡，那么他的死会给人留下许多的猜测和疑问，会显得异常地突然、离奇、甚至带有贵族式的神秘……于是，亨利悟出了情爱中最实在的真谛：
男女的情欲才是至高无尚的，热恋中的情侣尤其如此。
亨利勉强地活了下来，他变得十分的孤独和怪异。孤独成了他的嗜好，他奇欢孤身一人深入到森林中去，森林的静谧能使他无穷的深思和遐想，也能满足他对昆虫和植物学的爱好和研究。他在幽深的谷地发现一种罕见的兰草，并将它送到大英博物馆去中去。可惜这种植物在一年前已经被人发现，那想填补大英帝国博物馆空白的梦想，他也失去了！
2，亨利的父亲查里士，是英国排得上号的石油巨头。亨利从少年起就随父母到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大城市。一九三二年一月中旬，心灰意冷的亨利在母亲的劝说下，随父亲查里士到了日本东京。在东京与日本海军事务长官签订石油供应合同后，将近月底，又乘轮船到了中国。
亨利冷眼望着查里士及驻上海的石油商务代表史特莱先生，与国民政府军事部门后勤长官软磨硬谈三天后，才签订了油料供应合同。连同这一次，亨利已是第四次来到中国。
每次到来，亨利都与年轻的石油商务代理史特莱先生驾车出游。这天黄昏时分，史特莱才抽出时间，陪同亨利驾车到黄浦江边游玩。他们的轿车刚至黄浦江码头附近，一辆敞篷车载着五个头扎白巾、身佩腰刀的日本浪人，恶作剧似地迎着亨利的道奇轿车直冲而来，亨利一脚急刹车，紧闭双眼……在刺耳的刹车声之后，亨利睁开了双眼，立即听见许多人的惊叫声！
亨利睁眼细看，一个约十岁的小乞丐被敞蓬车碾死在路边上。那敞篷车上的日本浪人，还对着他做出挑衅和侮辱的手势，他们对于伤害了一条生命一点也不在意。
亨利清醒了过来，怒不可遏地倒了车，驱车追赶。那时的他只有一个愿望，要把这群家伙绳之以法，要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同去的史特莱先生对他说道：
“清醒些，亨利先生，你是在中国，不是在伦敦。这些日子，日本政府与中国政府剑拔弩张，有的事情十分的可笑……比如昨天，日本军舰队司令盐泽幸限令中国军队，要在24小时内撤出大上海！”
“他们有这种权利吗？”
“问题不在这里，亨利先生，问题是日本人占领中国的东北三省后，他们还想再要一个大上海！你现在遇到的挑衅，并不是针对你的。”
亨利的愤怒这时仍无以复加，挑衅也能用一个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吗？挑衅就能残害生命吗？——他全速追赶那辆肇事敞篷车，那些日本浪人看清追赶他们的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知道惹错了对象…但仍旧挥舞着腰刀，大笑着对亨利伸出中指。平常史特莱先生十分的温雅和具有教养，这时的他又显出了宽大的情怀：
“算了，亨利先生。他们手中有战刀，这些日本浪人个个身手不凡——六对二，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只是想开开心、找找乐儿！”
“他们残害了生命，我尊敬的史特莱先生！”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英国人不是中国人，我们是石油商人。我们在这里的目的是向中国人抛售煤油， 煤油！”说到这里，史特莱一脚踩了刹车，那敞篷车已经进入了日本租界，在日本警察的眼皮下，那些日本浪人更是乐不可支……
亨利只得驱车返回，那小乞丐仍躺在血泊之中，四周围着许多既愤慨也无奈的上海人。这小乞丐既肮脏又瘦弱，在严寒中穿得十分的单薄……这一刻，亨利突然想起查里士卖给中国的石油价格要比卖给日本的价格高出百分之十，他也突然意识到在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中，查里士也算得上是个狂热的支持者！战争已经使石油价格几乎翻了一倍，而父亲在鼓起的钱包里，还向软弱的、落后的、贫穷的、连年军阀混战的中国人身上，狠狠地宰了一刀！
日本浪人的侮辱和蛮横，在亨利的头脑中久久不可磨灭；那惨死的小乞丐在寒风中居然无人认领和收尸，更令他万分的悲切。亨利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认为这个惨死的小生命也应该到天国中去……亨利就抱着小乞丐，向外滩不远的基督教堂走去，请求牧师为这个小生命祈祷……
亨利的行为，受到教堂的主持牧师赖泽的赞赏，他对十字架上的耶稣祷告道：“主啊，你看看这些多灾多难的中国人吧。看看这个在饥饿中惨死的孩子吧！今天，又一个义人抱着一个死去的儿童来到你的面前，请你接纳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让他也进入天国，让他在上帝的光耀中过上美好的生活吧！”
赖泽为可怜的小乞丐的亡灵祈祷完毕后，对亨利说道：“最近日本浪人四处寻衅，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将可怜的中国人当成蚂蚁一般地对待。可爱的亨利，主基督需要你这样胸襟开阔的年轻人，从明天起，需要我们帮助的不会是几个中国人，而将是一群群需要我们救助的中国难民！倘若你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中国人的苦难勇敢地背负起主耶稣沉重的十字架吧！”
亨利答应了赖泽，说他会在教会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这时，他心里叨念着日本军舰队司令官盐泽幸的“最后通牒”鄙夷地一笑：你一个日本人，怎么能在别人的领海和领土上下“最后通牒”呢？凭什么在这里大开杀戒呢？！
亨利回到旅馆，查里士和史特莱还在等待他共进晚餐。他没有心思进餐，这时候的他，满脑子只有可怜的小乞丐，他看着查里士和史特莱一边夸赞中国菜，一边畅饮着葡萄酒。查里士见亨利闷闷不乐，劝导他道：
“亨利，你尝尝鲍鱼，再尝尝龙虾，尝尝上海地道的红烧狮子头…品尝中国的美味佳肴，你会不虚此行！”
史特莱见亨利仍闷闷不乐，道：“亨利，你到中国来，要冷静地看待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像今天这样，你是永远也摆脱不出来的。”
查里士在一边说：“愚蠢！”
亨利这时觉得，他应当惩罚日本人，他是家族石油王国的继承人，只是不想接任罢了！这时，他俨然以一个董事长的口吻，对父亲说道：“父亲，我想撤销对日本海军的石油供应合同！”
查里士眯眯地看着亨利：“为什么要丢掉日本海军这样的大主顾呢？就为一个小乞丐吗？日本购买的石油是中国的三倍，甚至三倍还多！我亲爱的亨利，为什么要丢掉这样的大主顾呢？为了不发生冲突？为了不发生战争？天哪，我们今天若是放弃这份合同，明天美国人、法国人……就会替代我们，为什么撤销这份合同呢？”
亨利厌恶地说道：“你问我为什么，那我问你，供应中国的煤油和汽油价格，为什么要超出日本价格的百分之十呢？”
查里士和史特莱都笑了起来……他们看出亨利是认真的，查里士才晃了晃杯中的葡萄酒，他透过那暗红色的琼浆，心平气和地说道：“有百分之五，我们是要用银洋，银洋！付给采办人的——这或许就是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区别。”
“耻辱！”亨利说不清这时他为什么要生气，他说了声“对不起”，就起身离去了。
回到旅馆房间，亨利静静地躺在床上，小乞丐临死时因恐怖而扭曲的面孔，久久地不时地浮现在亨利的头脑中……让他辗转难眠。当小乞丐可怜而冰凉的面容又使他醒来时，已是深夜。也是这时，在上海的宝山路、虬江路、老靶子路方向，枪炮声混成一团……此时，耳畔传来了赖泽牧师的呼唤声：
“我的孩子，向所有需要你援救的人，伸出你的双手吧！”
于是，亨利出了旅馆，向基督教堂跑去……
3，正如赖泽牧师所料，从枪炮声震撼大上海的那一刻起，许多上海的基督教徒已经赶到教会了，从各个租界也赶来了不少的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西班牙的……基督徒。看到许多人为被战争摧残的中国人效力，亨利第一次最深刻地感悟到了人世间永存着仁爱！只有仁爱的力量，才是无比巨大的，也是波涌不息的！
不多时候，许多无家可归、贫穷的伤员，就被人们抬着或扶着送到基督教堂里来了。天亮后，随着日本飞机对上海的轰炸，受伤和垂死的难民就更多了。上海人把无钱治伤的伤员送进基督教堂，天主教堂里来，一点也不令人奇怪。因为，教会创办的福音堂、同济堂……这样的医院是不收取任何费用的，不要说伤病员了，就是弃婴、无家可归、垂死的病人，人们也习惯地往教堂里送。
只是伤员确实太多了，小小的教堂被挤得水泄不通，亨利忙着将严重的伤员输送到医院或救助中心外，还买来了大量的酒精、碘酒、云南白药、绷带……从深夜到第二天下午，他忙碌得水米未进。
查里士和史特莱好容易才找到他，他们买了当夜去东京的船票，要亨利和他们趁早离开上海……可是亨利，自从看到更多的流血、悲伤、哭泣、痛苦、挣扎……之后，已经为多灾多难的苦难的中国人为之心碎了，震撼了！这时的他依稀感觉到他在中国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不可能在这时离去，怎能在中国人需要他的时候离去呢？
他拒绝了父亲和史特莱许多的好言相劝，以不适合继续为父亲的集团效力、准备选择自己的另一条人生道路为由拒绝回英国去。查理士认为亨利还在舔拭自己爱情的伤痕，认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于是，查里士为亨利留下一笔存款后，就只身返回了大英帝国。
正如史特莱说过的那样，日本人要了东北三省之后，他们还想要一个大上海。尽管国民党的十九路军奋勇抗日，尽管上海民众组织了许多支抗日义勇军，但是，在都想在落后的中国身上瓜分一些利益的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等国政府的调解下，中国政府还是签定了耻辱的《上海停战协定》。这个“协定”规定中国正规军不能驻扎在上海市区，相反，却能驻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亨利这时想，在对中国的所有的不平等中，他不是也参与过其中吗？不是也从那些贪官手中分得了一杯中国人的鲜血与泪水了吗？
亨利顿时感受到了人世间的邪恶，感受到富有的人群的贪婪和欺诈……巧的是，赖泽牧师竟是一个植物学家！在亨利又一次去赖泽的住所时，他被赖泽邀请进了他的稀有植物陈列窒。当亨利如醉如痴地用放大镜观看着每一株新奇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标本时，赖泽解开了一个包裹。
包裹是贵州省贵阳的主持牧师施谋道，为他的好友赖泽从中国边远的贵州山区寄来的。包裹中全是赖泽十分感兴趣的稀有的、罕见的、没有被发现过的植物标本。
赖泽牧师在放大镜中每看到一株珍奇的植物，就发出兴奋无比的惊叹！他的惊呼声很快吸引了亨利，使他也伸过头去。赖泽说施谋道的每一件礼物，都填补了大英帝国博物馆植物学上的空白！是上帝神奇之手播撒在人世间的从未发现过的珍品。在一封言简意赅的信中，施谋道这么写道：
“感谢造物主的神奇，在贵州边远山区，在奇异而神秘的大山中，我又陆续找到了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若是你有机会来到贵州探寻，您发现的物种会远远高于我！我曾经看到过一片桫椤树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仿佛回到了远古时期，仿佛来到了亚当与夏娃的身前！
请原谅我因为神职而忽视了您的期望，有时我想，假如我有一天像您一样潜心地研究生物学，我会选择到神奇的贵州大山，到最偏远的山区去，在这西方人从未涉足过的原始森林里，我必定会发现更多的世人从未发现过的稀有物种……我敢打赌，若是有那么一天，我的发现将会震惊世界！假如您能亲自来，你一定会被这里大自然的美景所吸引，一定会为这里纯朴美妙的风土人情所陶醉，一定会为许多神奇的生物物种惊叹，你会有走进伊甸园的奇妙感受……甚至留连忘返！
不多赘述了，尊敬你的施谋道牧师！
三二年五月十日”
亨利这时正想急于摆脱自己的父母。母亲见查里士一人返回英国，知道亨利心灵受到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她和查理士来到了大上海，想劝儿子与她一同回英国去。她以为儿子看淡了人世间的纷争与背叛，他成天与赖泽牧师接近……是想去做一个永生跟随在主身后的传教士。她说她同意亨利去神学院学习，同意他当个牧师，却不同意亨利一个人留在中国。
查里士知道他从此失去了亨利。假如他当初放弃了那份该死的对日本人的供油合同，他的继承人亨利绝不会离他而去的。如今，他知道他就是丢弃他的整个石油王国，也改变不了亨利的决定，他放弃了他最开心的石油生意来到上海，每天与夫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亨利身边。
这时，亨利已经不想再回到英国，也不想掌管父亲的石油帝国，他从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残酷的战争中，看到暴力与贪婪原是人类不可丢弃的孪生兄弟。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停止十四年，人类何时才能停止战争，停止杀戮和流血？可是，在这战云密布的世界上，什么地方才没有暴力、没有阴谋、没有令人发指的杀戮与流血呢？
——亨利真的厌恶这个险恶的世界！他从施谋道牧师言简意赅的信中，第一次知道中国有一个贵州省，第一次知道那里有着神秘的大山、朴实无欺的山里人、奇特的物种，叹为观止的大自然景观。亨利诚心诚意地恳求赖泽牧师，请他将他介绍给施谋道牧师，说他十分想到贵州最边远最原始的地区，去那里研究他最感兴趣的生物学。
赖泽知道亨利的想法后大吃一惊，知道诚心从事科学研究的人的脚步是不能阻拦的，于是对亨利这样说道：
“我的孩子，信我为你写。去贵州深山充满变数，你对那里的山区一无所知，选择出于你的意愿，你的脚步迈向任何一方，这都是你的权利和选择，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这样，亨利花了好多天时间，置办了昂贵的显微镜、照像机和一些器材，还买了一把左轮手枪、一百发子弹、砍刀……一天晚上，亨利为父母留下一封请他们尊重他的选择的信件，借母亲潜心祷告，父亲在凉台上吸雪茄的时候，小心地揣上赖泽的介绍信，悄悄地溜出了房间，背着他的行囊出了旅馆……上了上海至重庆的轮船。
4，离开了上海的亨利，欣赏着长江三峡旖旎的风光，赞叹着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一路陶醉在雄伟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他平安地到达了贵州的省会——贵阳。他的到来受到了施谋道的热烈欢迎。当亨利沉浸在理想和追求的欢喜中时，身边传来了施谋道牧师的劝告：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当你的脚步一旦迈向蛮荒的山林，你是没有回头之路的。你必须去吃最大的苦，去忍受最大的沉重……有些凶险我有责任向你挑明：贵州山民桀骜不拘，这里的匪患猖獗……前不久，就连澳大利亚的毕道陇（中文名）牧师，在去独山县的路上，也遭土匪抢劫，惨遭杀害！所以……”
“啊，施谋道牧师，我决心已定，我今生就想生活在深山，就想作我最感兴趣的生物研究。其实，是你把我引进贵州大山来的，除此之外，我真的……别无它求。”
于是，亨利在贵阳住了下来，他花了快四个月的时间，学习一般的贵州话。他知晓今后的行程艰险，道路崎岖，野兽出没，蚊虫毒蛇……决心像最穷苦的贵州穷人一样，过最苦的日子，吃最一般的、几乎没有盐的饭菜。学贵州人吃辣椒，吃马草一样长短的折二根（鱼腥草的根），还在草地上露宿，任随蚊虫无情地叮咬……
好在施谋道喜欢哲学，与酷爱生物学的亨利十分投缘。施谋道用贵州话向亨利讲解哲学的精辟所在，亨利结结巴巴地说着贵州话与他探讨哲理……三个月后，当亨利能用蹩脚的贵州话与人们勉强交谈的时候，他就忙着准备了好多阿司匹林、奎宁……疗效神速的西药。终于有一天，他在施谋道牧师的指引下，向着贵州边远的山区出发了。
亨利翻越了一座又座的贵州大山，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乡村，热情好客，能歌善舞的贵州山里人令他感动万分，没有多久，令他最为惊叹的事情，就真让他碰上了！
这天，他要渡过一条大江时，遇上了暴涨的洪水。前些天他沿着江岸行走时，这条大江美丽而平静、清澈见底……而此时，竟然是浊浪滔天，汹涌澎湃。
这里的山民们要渡江，大多靠轻薄的小木舟。可是这天，这些小木舟根本无法横穿湍急的江水。渡口上聚集了几十个人，有邮差、货郎、商人……这些人围着三个女人，和她们商讨过江的价钱。
先是邮差，涨水时节渡江他肯定多次遇上。三个女人都说要一块大洋才肯渡人过江去，可邮差只出五角钱，说是老价钱，她们不能漫天要价。
带头的女人说：“邮差大哥，十年难逢金满斗。这是十年难遇的大水，你还和我们女人争哪样价钱？我们可是用命换饭吃！我保你的邮包滴水不进，若是进水，我分文不要，该好？”
亨利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真正感受到贵州山民待人诚恳、憨厚朴实、好客浪漫的民族特色，他行囊中备有的左轮手枪、砍刀……面对山里人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感觉到受过一次的危险和暴力，那城中经常发生的抢劫和偷盗，他也没有碰见过……贵州的匪患，在遥远的山区里一点也不像施谋道牧师说的那样令人胆寒。他每走到一个地方，每碰上一个人，他都会用山里人勉强听得懂的语言介绍着自己：
“我叫亨利，英国人，我能帮助你吗？”
听到能渡江，亨利不禁伸过头去，对女人说道：“我叫亨利，英国人。你能帮助我……渡过江去吗？”
女人见了亨利，一点不怯生，说：“亨利，我前两天就听说过，有个红眉毛、绿眼晴的怪人来了，想必……他就是你了？”
亨利高兴地说：“是我，就是我。你能带我过江去？”
三个女人都朝他点点头。
亨利纳闷了：“可是……你们用什么……渡我过去呢？”
女人说：“我驮你过去。”
亨利惊得目瞪口呆，他连连摇头。女人驮男人过江，从这滔滔浊浪中穿越大江，她们咋能有这样的本事呢？不会开玩笑吧？反正他不忙，先看看再说吧！
还是邮差耐不住了，就说：“好多急件等我送过去哩，反正这一块大洋是从公款中支出，再不赶早走就要当山大王了。我们还是丑话说在前面，先小人，后君子，我等你安全把我驮到对岸去，我才付钱。”
女人说：“要得，要得。凡是今天想过江去的，都先包好自家的东西，免得到时候花费时间！”
邮差二话不说，就随着女人到了江边。看到女人在江岸边脱衣服了，他也跟着脱衣服。令亨利惊奇得瞠目结舌的是，女人脱得一丝不挂，邮差也脱得一丝不挂！女人将衣裤随手丢在江岸上，邮差将邮包和衣裤捆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就到女人身边去了。
女人在江水中说：“你好生趴在我背上，不要乱动！记住，你只能用一只手抓我的头发，不准箍我的脖子，更不准死死抱着我！”
邮差一边说“晓得晓得”，就大大方方地骑在女人的背上。他用右手举起邮包和衣裤，左手拉着女人的长发……所有欲渡江的人都屏息静气，睁眼看着这弄潮惯了的贵州江边女人，在汹涌浑浊的波涛中，若一艘平稳的小舟，向着下游方向游了过去…一切大大出乎亨利的担忧，渡客们个个如法炮制，有惊无险！
当亨利也被弄潮女人驮渡过了大江，独自面对浊浪滔滔的波涛时，望着又跃入江水中的贵州女人，真是惊叹不已……他想，这样的驮渡真是鲜为人知、闻所未闻，这样的裸渡咋就是江边的女人来干呢？男人们就没这样的本事吗？
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为啥要裸渡呢？为啥要求男人也脱得精光呢？这样的裸渡让亨利惊叹之余，他就后悔没有拍下这样的镜头，为此，亨利遗憾和后悔得顿足捶胸，连连责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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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丝和亨利在雪地中抱为一团，大自然的纯净洗涤了这对恋人过去的拘谨与矜持，俩人在雪地上拥抱嬉笑打闹……丽丝喘息着躺在雪地上，将亨利的手贴在她那炽热、美丽的面颊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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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丝不禁推开亨利：“啊，亨利，你厌倦我吗？”
亨利说：“丽丝，我为什么要厌倦你呢？没有啊。”
丽丝说：“那你……这种时候，你……”
“啊，丽丝，这种时候，你需要我什么呢？”
丽丝吃惊地望着亨利，她那纯洁酥红的、别致小巧的手，却伸到了亨利的下身，那里还十分的柔软，居然是湿润而冰凉的……丽丝不禁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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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丝就这样走了，她毫不犹豫地将那颗昂贵的闪烁着光彩的订婚戒指，在万般无奈的、万般依恋的娇态中，还给了亨利。在离开他的时候，她居然轻松地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没有一点遗憾和惋惜，走了！
这时的亨利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富家子弟，早就名媛如云……亨利在这样的年龄对结婚一点不急，在丽丝身边没有热烈的亲吻，没有浪漫的激情，这不能不被容易冲动的心急如焚的未婚妻，发现他的病灶……亨利在洁白的世界里，向他的未婚妻传达了他天生具有的家族遗传的缺陷，这时方感他是多么的低能。特别是丽丝临走时的轻松与如释重负的讪笑，更使亨利无地自容。在所有的伤害中，惟独这种面带笑容的，解脱的讪笑，才最使亨利觉得最耻辱和最揪心。丽丝眉宇间显出的轻蔑与淡薄，严重地伤害了亨利的自尊，令他永生难忘、痛彻心灵。这样的切肤之痛，对于十分富有并且高傲的亨利来说，真是生莫如死！
亨利在这样的痛和蔑视中差一点丧失了生存的勇气，在一个星期中，他突然间消沉、形容枯槁……他常常憔悴地站在古堡的城墙上，有五次之多，他真想从古堡城墙跃入荒野之中，跃入满是荒草和乱石堆去……生活带给他的，似乎全都是讥笑和耻辱！
可是，亨利是独子！父亲查里士和母亲奈琪，看到儿子在刹那间被爱情击垮，意气消沉，晓得那该死的遗传——性障碍毁了儿子的爱情。二老真是如坐针毡，自惭形秽……特别见亨利长时间地站在城墙上，查里士夫人更是心惊胆颤！
亨利在第五次决心跳下城墙时，母亲不禁跪在了他的脚下，她抱着儿子的双腿说：“我因你而骄傲、幸福……请不要抛弃我。若是你真的厌倦生活……那也带上我……与你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求你了……我的儿子！我们一起，我的儿子……”
查里士也抱着亨利的腿，老泪纵流：“儿子，别……别这样……上帝最憎恶轻生的人！我们四十岁才得到你……求你了，为了我和奈琪……别……我求你了！”
亨利从死亡的边缘留存了下来。生意味着父母能幸福地活着，而死，等于将两老也推入了坟墓。假如他选择了死亡，那么他的死会给人留下许多的猜测和疑问，会显得异常地突然、离奇、甚至带有贵族式的神秘……于是，亨利悟出了情爱中最实在的真谛：
男女的情欲才是至高无尚的，热恋中的情侣尤其如此。
亨利勉强地活了下来，他变得十分的孤独和怪异。孤独成了他的嗜好，他奇欢孤身一人深入到森林中去，森林的静谧能使他无穷的深思和遐想，也能满足他对昆虫和植物学的爱好和研究。他在幽深的谷地发现一种罕见的兰草，并将它送到大英博物馆去中去。可惜这种植物在一年前已经被人发现，那想填补大英帝国博物馆空白的梦想，他也失去了！
2，亨利的父亲查里士，是英国排得上号的石油巨头。亨利从少年起就随父母到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大城市。一九三二年一月中旬，心灰意冷的亨利在母亲的劝说下，随父亲查里士到了日本东京。在东京与日本海军事务长官签订石油供应合同后，将近月底，又乘轮船到了中国。
亨利冷眼望着查里士及驻上海的石油商务代表史特莱先生，与国民政府军事部门后勤长官软磨硬谈三天后，才签订了油料供应合同。连同这一次，亨利已是第四次来到中国。
每次到来，亨利都与年轻的石油商务代理史特莱先生驾车出游。这天黄昏时分，史特莱才抽出时间，陪同亨利驾车到黄浦江边游玩。他们的轿车刚至黄浦江码头附近，一辆敞篷车载着五个头扎白巾、身佩腰刀的日本浪人，恶作剧似地迎着亨利的道奇轿车直冲而来，亨利一脚急刹车，紧闭双眼……在刺耳的刹车声之后，亨利睁开了双眼，立即听见许多人的惊叫声！
亨利睁眼细看，一个约十岁的小乞丐被敞蓬车碾死在路边上。那敞篷车上的日本浪人，还对着他做出挑衅和侮辱的手势，他们对于伤害了一条生命一点也不在意。
亨利清醒了过来，怒不可遏地倒了车，驱车追赶。那时的他只有一个愿望，要把这群家伙绳之以法，要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同去的史特莱先生对他说道：
“清醒些，亨利先生，你是在中国，不是在伦敦。这些日子，日本政府与中国政府剑拔弩张，有的事情十分的可笑……比如昨天，日本军舰队司令盐泽幸限令中国军队，要在24小时内撤出大上海！”
“他们有这种权利吗？”
“问题不在这里，亨利先生，问题是日本人占领中国的东北三省后，他们还想再要一个大上海！你现在遇到的挑衅，并不是针对你的。”
亨利的愤怒这时仍无以复加，挑衅也能用一个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吗？挑衅就能残害生命吗？——他全速追赶那辆肇事敞篷车，那些日本浪人看清追赶他们的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知道惹错了对象…但仍旧挥舞着腰刀，大笑着对亨利伸出中指。平常史特莱先生十分的温雅和具有教养，这时的他又显出了宽大的情怀：
“算了，亨利先生。他们手中有战刀，这些日本浪人个个身手不凡——六对二，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只是想开开心、找找乐儿！”
“他们残害了生命，我尊敬的史特莱先生！”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英国人不是中国人，我们是石油商人。我们在这里的目的是向中国人抛售煤油， 煤油！”说到这里，史特莱一脚踩了刹车，那敞篷车已经进入了日本租界，在日本警察的眼皮下，那些日本浪人更是乐不可支……
亨利只得驱车返回，那小乞丐仍躺在血泊之中，四周围着许多既愤慨也无奈的上海人。这小乞丐既肮脏又瘦弱，在严寒中穿得十分的单薄……这一刻，亨利突然想起查里士卖给中国的石油价格要比卖给日本的价格高出百分之十，他也突然意识到在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中，查里士也算得上是个狂热的支持者！战争已经使石油价格几乎翻了一倍，而父亲在鼓起的钱包里，还向软弱的、落后的、贫穷的、连年军阀混战的中国人身上，狠狠地宰了一刀！
日本浪人的侮辱和蛮横，在亨利的头脑中久久不可磨灭；那惨死的小乞丐在寒风中居然无人认领和收尸，更令他万分的悲切。亨利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认为这个惨死的小生命也应该到天国中去……亨利就抱着小乞丐，向外滩不远的基督教堂走去，请求牧师为这个小生命祈祷……
亨利的行为，受到教堂的主持牧师赖泽的赞赏，他对十字架上的耶稣祷告道：“主啊，你看看这些多灾多难的中国人吧。看看这个在饥饿中惨死的孩子吧！今天，又一个义人抱着一个死去的儿童来到你的面前，请你接纳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让他也进入天国，让他在上帝的光耀中过上美好的生活吧！”
赖泽为可怜的小乞丐的亡灵祈祷完毕后，对亨利说道：“最近日本浪人四处寻衅，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将可怜的中国人当成蚂蚁一般地对待。可爱的亨利，主基督需要你这样胸襟开阔的年轻人，从明天起，需要我们帮助的不会是几个中国人，而将是一群群需要我们救助的中国难民！倘若你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中国人的苦难勇敢地背负起主耶稣沉重的十字架吧！”
亨利答应了赖泽，说他会在教会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这时，他心里叨念着日本军舰队司令官盐泽幸的“最后通牒”鄙夷地一笑：你一个日本人，怎么能在别人的领海和领土上下“最后通牒”呢？凭什么在这里大开杀戒呢？！
亨利回到旅馆，查里士和史特莱还在等待他共进晚餐。他没有心思进餐，这时候的他，满脑子只有可怜的小乞丐，他看着查里士和史特莱一边夸赞中国菜，一边畅饮着葡萄酒。查里士见亨利闷闷不乐，劝导他道：
“亨利，你尝尝鲍鱼，再尝尝龙虾，尝尝上海地道的红烧狮子头…品尝中国的美味佳肴，你会不虚此行！”
史特莱见亨利仍闷闷不乐，道：“亨利，你到中国来，要冷静地看待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像今天这样，你是永远也摆脱不出来的。”
查里士在一边说：“愚蠢！”
亨利这时觉得，他应当惩罚日本人，他是家族石油王国的继承人，只是不想接任罢了！这时，他俨然以一个董事长的口吻，对父亲说道：“父亲，我想撤销对日本海军的石油供应合同！”
查里士眯眯地看着亨利：“为什么要丢掉日本海军这样的大主顾呢？就为一个小乞丐吗？日本购买的石油是中国的三倍，甚至三倍还多！我亲爱的亨利，为什么要丢掉这样的大主顾呢？为了不发生冲突？为了不发生战争？天哪，我们今天若是放弃这份合同，明天美国人、法国人……就会替代我们，为什么撤销这份合同呢？”
亨利厌恶地说道：“你问我为什么，那我问你，供应中国的煤油和汽油价格，为什么要超出日本价格的百分之十呢？”
查里士和史特莱都笑了起来……他们看出亨利是认真的，查里士才晃了晃杯中的葡萄酒，他透过那暗红色的琼浆，心平气和地说道：“有百分之五，我们是要用银洋，银洋！付给采办人的——这或许就是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区别。”
“耻辱！”亨利说不清这时他为什么要生气，他说了声“对不起”，就起身离去了。
回到旅馆房间，亨利静静地躺在床上，小乞丐临死时因恐怖而扭曲的面孔，久久地不时地浮现在亨利的头脑中……让他辗转难眠。当小乞丐可怜而冰凉的面容又使他醒来时，已是深夜。也是这时，在上海的宝山路、虬江路、老靶子路方向，枪炮声混成一团……此时，耳畔传来了赖泽牧师的呼唤声：
“我的孩子，向所有需要你援救的人，伸出你的双手吧！”
于是，亨利出了旅馆，向基督教堂跑去……
3，正如赖泽牧师所料，从枪炮声震撼大上海的那一刻起，许多上海的基督教徒已经赶到教会了，从各个租界也赶来了不少的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西班牙的……基督徒。看到许多人为被战争摧残的中国人效力，亨利第一次最深刻地感悟到了人世间永存着仁爱！只有仁爱的力量，才是无比巨大的，也是波涌不息的！
不多时候，许多无家可归、贫穷的伤员，就被人们抬着或扶着送到基督教堂里来了。天亮后，随着日本飞机对上海的轰炸，受伤和垂死的难民就更多了。上海人把无钱治伤的伤员送进基督教堂，天主教堂里来，一点也不令人奇怪。因为，教会创办的福音堂、同济堂……这样的医院是不收取任何费用的，不要说伤病员了，就是弃婴、无家可归、垂死的病人，人们也习惯地往教堂里送。
只是伤员确实太多了，小小的教堂被挤得水泄不通，亨利忙着将严重的伤员输送到医院或救助中心外，还买来了大量的酒精、碘酒、云南白药、绷带……从深夜到第二天下午，他忙碌得水米未进。
查里士和史特莱好容易才找到他，他们买了当夜去东京的船票，要亨利和他们趁早离开上海……可是亨利，自从看到更多的流血、悲伤、哭泣、痛苦、挣扎……之后，已经为多灾多难的苦难的中国人为之心碎了，震撼了！这时的他依稀感觉到他在中国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不可能在这时离去，怎能在中国人需要他的时候离去呢？
他拒绝了父亲和史特莱许多的好言相劝，以不适合继续为父亲的集团效力、准备选择自己的另一条人生道路为由拒绝回英国去。查理士认为亨利还在舔拭自己爱情的伤痕，认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于是，查里士为亨利留下一笔存款后，就只身返回了大英帝国。
正如史特莱说过的那样，日本人要了东北三省之后，他们还想要一个大上海。尽管国民党的十九路军奋勇抗日，尽管上海民众组织了许多支抗日义勇军，但是，在都想在落后的中国身上瓜分一些利益的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等国政府的调解下，中国政府还是签定了耻辱的《上海停战协定》。这个“协定”规定中国正规军不能驻扎在上海市区，相反，却能驻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亨利这时想，在对中国的所有的不平等中，他不是也参与过其中吗？不是也从那些贪官手中分得了一杯中国人的鲜血与泪水了吗？
亨利顿时感受到了人世间的邪恶，感受到富有的人群的贪婪和欺诈……巧的是，赖泽牧师竟是一个植物学家！在亨利又一次去赖泽的住所时，他被赖泽邀请进了他的稀有植物陈列窒。当亨利如醉如痴地用放大镜观看着每一株新奇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标本时，赖泽解开了一个包裹。
包裹是贵州省贵阳的主持牧师施谋道，为他的好友赖泽从中国边远的贵州山区寄来的。包裹中全是赖泽十分感兴趣的稀有的、罕见的、没有被发现过的植物标本。
赖泽牧师在放大镜中每看到一株珍奇的植物，就发出兴奋无比的惊叹！他的惊呼声很快吸引了亨利，使他也伸过头去。赖泽说施谋道的每一件礼物，都填补了大英帝国博物馆植物学上的空白！是上帝神奇之手播撒在人世间的从未发现过的珍品。在一封言简意赅的信中，施谋道这么写道：
“感谢造物主的神奇，在贵州边远山区，在奇异而神秘的大山中，我又陆续找到了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若是你有机会来到贵州探寻，您发现的物种会远远高于我！我曾经看到过一片桫椤树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仿佛回到了远古时期，仿佛来到了亚当与夏娃的身前！
请原谅我因为神职而忽视了您的期望，有时我想，假如我有一天像您一样潜心地研究生物学，我会选择到神奇的贵州大山，到最偏远的山区去，在这西方人从未涉足过的原始森林里，我必定会发现更多的世人从未发现过的稀有物种……我敢打赌，若是有那么一天，我的发现将会震惊世界！假如您能亲自来，你一定会被这里大自然的美景所吸引，一定会为这里纯朴美妙的风土人情所陶醉，一定会为许多神奇的生物物种惊叹，你会有走进伊甸园的奇妙感受……甚至留连忘返！
不多赘述了，尊敬你的施谋道牧师！
三二年五月十日”
亨利这时正想急于摆脱自己的父母。母亲见查里士一人返回英国，知道亨利心灵受到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她和查理士来到了大上海，想劝儿子与她一同回英国去。她以为儿子看淡了人世间的纷争与背叛，他成天与赖泽牧师接近……是想去做一个永生跟随在主身后的传教士。她说她同意亨利去神学院学习，同意他当个牧师，却不同意亨利一个人留在中国。
查里士知道他从此失去了亨利。假如他当初放弃了那份该死的对日本人的供油合同，他的继承人亨利绝不会离他而去的。如今，他知道他就是丢弃他的整个石油王国，也改变不了亨利的决定，他放弃了他最开心的石油生意来到上海，每天与夫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亨利身边。
这时，亨利已经不想再回到英国，也不想掌管父亲的石油帝国，他从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残酷的战争中，看到暴力与贪婪原是人类不可丢弃的孪生兄弟。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停止十四年，人类何时才能停止战争，停止杀戮和流血？可是，在这战云密布的世界上，什么地方才没有暴力、没有阴谋、没有令人发指的杀戮与流血呢？
——亨利真的厌恶这个险恶的世界！他从施谋道牧师言简意赅的信中，第一次知道中国有一个贵州省，第一次知道那里有着神秘的大山、朴实无欺的山里人、奇特的物种，叹为观止的大自然景观。亨利诚心诚意地恳求赖泽牧师，请他将他介绍给施谋道牧师，说他十分想到贵州最边远最原始的地区，去那里研究他最感兴趣的生物学。
赖泽知道亨利的想法后大吃一惊，知道诚心从事科学研究的人的脚步是不能阻拦的，于是对亨利这样说道：
“我的孩子，信我为你写。去贵州深山充满变数，你对那里的山区一无所知，选择出于你的意愿，你的脚步迈向任何一方，这都是你的权利和选择，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这样，亨利花了好多天时间，置办了昂贵的显微镜、照像机和一些器材，还买了一把左轮手枪、一百发子弹、砍刀……一天晚上，亨利为父母留下一封请他们尊重他的选择的信件，借母亲潜心祷告，父亲在凉台上吸雪茄的时候，小心地揣上赖泽的介绍信，悄悄地溜出了房间，背着他的行囊出了旅馆……上了上海至重庆的轮船。
4，离开了上海的亨利，欣赏着长江三峡旖旎的风光，赞叹着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一路陶醉在雄伟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他平安地到达了贵州的省会——贵阳。他的到来受到了施谋道的热烈欢迎。当亨利沉浸在理想和追求的欢喜中时，身边传来了施谋道牧师的劝告：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当你的脚步一旦迈向蛮荒的山林，你是没有回头之路的。你必须去吃最大的苦，去忍受最大的沉重……有些凶险我有责任向你挑明：贵州山民桀骜不拘，这里的匪患猖獗……前不久，就连澳大利亚的毕道陇（中文名）牧师，在去独山县的路上，也遭土匪抢劫，惨遭杀害！所以……”
“啊，施谋道牧师，我决心已定，我今生就想生活在深山，就想作我最感兴趣的生物研究。其实，是你把我引进贵州大山来的，除此之外，我真的……别无它求。”
于是，亨利在贵阳住了下来，他花了快四个月的时间，学习一般的贵州话。他知晓今后的行程艰险，道路崎岖，野兽出没，蚊虫毒蛇……决心像最穷苦的贵州穷人一样，过最苦的日子，吃最一般的、几乎没有盐的饭菜。学贵州人吃辣椒，吃马草一样长短的折二根（鱼腥草的根），还在草地上露宿，任随蚊虫无情地叮咬……
好在施谋道喜欢哲学，与酷爱生物学的亨利十分投缘。施谋道用贵州话向亨利讲解哲学的精辟所在，亨利结结巴巴地说着贵州话与他探讨哲理……三个月后，当亨利能用蹩脚的贵州话与人们勉强交谈的时候，他就忙着准备了好多阿司匹林、奎宁……疗效神速的西药。终于有一天，他在施谋道牧师的指引下，向着贵州边远的山区出发了。
亨利翻越了一座又座的贵州大山，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乡村，热情好客，能歌善舞的贵州山里人令他感动万分，没有多久，令他最为惊叹的事情，就真让他碰上了！
这天，他要渡过一条大江时，遇上了暴涨的洪水。前些天他沿着江岸行走时，这条大江美丽而平静、清澈见底……而此时，竟然是浊浪滔天，汹涌澎湃。
这里的山民们要渡江，大多靠轻薄的小木舟。可是这天，这些小木舟根本无法横穿湍急的江水。渡口上聚集了几十个人，有邮差、货郎、商人……这些人围着三个女人，和她们商讨过江的价钱。
先是邮差，涨水时节渡江他肯定多次遇上。三个女人都说要一块大洋才肯渡人过江去，可邮差只出五角钱，说是老价钱，她们不能漫天要价。
带头的女人说：“邮差大哥，十年难逢金满斗。这是十年难遇的大水，你还和我们女人争哪样价钱？我们可是用命换饭吃！我保你的邮包滴水不进，若是进水，我分文不要，该好？”
亨利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真正感受到贵州山民待人诚恳、憨厚朴实、好客浪漫的民族特色，他行囊中备有的左轮手枪、砍刀……面对山里人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感觉到受过一次的危险和暴力，那城中经常发生的抢劫和偷盗，他也没有碰见过……贵州的匪患，在遥远的山区里一点也不像施谋道牧师说的那样令人胆寒。他每走到一个地方，每碰上一个人，他都会用山里人勉强听得懂的语言介绍着自己：
“我叫亨利，英国人，我能帮助你吗？”
听到能渡江，亨利不禁伸过头去，对女人说道：“我叫亨利，英国人。你能帮助我……渡过江去吗？”
女人见了亨利，一点不怯生，说：“亨利，我前两天就听说过，有个红眉毛、绿眼晴的怪人来了，想必……他就是你了？”
亨利高兴地说：“是我，就是我。你能带我过江去？”
三个女人都朝他点点头。
亨利纳闷了：“可是……你们用什么……渡我过去呢？”
女人说：“我驮你过去。”
亨利惊得目瞪口呆，他连连摇头。女人驮男人过江，从这滔滔浊浪中穿越大江，她们咋能有这样的本事呢？不会开玩笑吧？反正他不忙，先看看再说吧！
还是邮差耐不住了，就说：“好多急件等我送过去哩，反正这一块大洋是从公款中支出，再不赶早走就要当山大王了。我们还是丑话说在前面，先小人，后君子，我等你安全把我驮到对岸去，我才付钱。”
女人说：“要得，要得。凡是今天想过江去的，都先包好自家的东西，免得到时候花费时间！”
邮差二话不说，就随着女人到了江边。看到女人在江岸边脱衣服了，他也跟着脱衣服。令亨利惊奇得瞠目结舌的是，女人脱得一丝不挂，邮差也脱得一丝不挂！女人将衣裤随手丢在江岸上，邮差将邮包和衣裤捆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就到女人身边去了。
女人在江水中说：“你好生趴在我背上，不要乱动！记住，你只能用一只手抓我的头发，不准箍我的脖子，更不准死死抱着我！”
邮差一边说“晓得晓得”，就大大方方地骑在女人的背上。他用右手举起邮包和衣裤，左手拉着女人的长发……所有欲渡江的人都屏息静气，睁眼看着这弄潮惯了的贵州江边女人，在汹涌浑浊的波涛中，若一艘平稳的小舟，向着下游方向游了过去…一切大大出乎亨利的担忧，渡客们个个如法炮制，有惊无险！
当亨利也被弄潮女人驮渡过了大江，独自面对浊浪滔滔的波涛时，望着又跃入江水中的贵州女人，真是惊叹不已……他想，这样的驮渡真是鲜为人知、闻所未闻，这样的裸渡咋就是江边的女人来干呢？男人们就没这样的本事吗？
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为啥要裸渡呢？为啥要求男人也脱得精光呢？这样的裸渡让亨利惊叹之余，他就后悔没有拍下这样的镜头，为此，亨利遗憾和后悔得顿足捶胸，连连责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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