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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武林四隐

    讲到武林四侠隐,红叶山庄庄主,怪隐亦是医隐钟离未沁入深深的流光岁月之中。他回思道:

    “除却聩聩大哥,我三人,年相若,性相近,喜生事,年轻嘛,又都是武林俊彦。尤其是家道又很殷实,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约定每年相聚一家,或一月,或数月,轮换盘桓。吟风弄月,诗书武技,讲评前朝,月旦当今。大哥嫌烦,只是偶一随之。那时侯,二哥蒋天奇,四弟何泉溪已成了家。我也有了心上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尚未完婚…”

    钟离未的目光从远处收回,低向雨儿小姑娘,以手轻抚爱女的秀发,慈父目光如三春之晖。钟离花雨则如依人小鸟,偎在父亲的怀里,孺慕之情令人心弦颤动。

    触景生情,何竹笑目蕴泪光。

    “四人之中,何泉溪老弟最是骄矫不群。不但人生得俊俏,武功好,且满腹经纶;每在谈古论今之时,他便纵横捭阖神采飞扬,哥几个毫无疑问他独占鳌头。有时,乘月酒酣,小老弟拔剑起舞,袍袂翩翩,矫若惊龙,真恰似天上仙子降凡,叫人爱煞!

    可是,可是…”

    “可是有了什么变故?”何竹笑沉凝地问道。

    “正是如此。”

    钟离未的目光有恨戾之色传出,右手握拳有声,语音似从齿缝中逼出:

    “没想到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作出此等天人共愤的事!”

    “砰!”床头的桌案为之碎裂。少年人倏立于地,半晌,方冷然道:

    “钟离前辈——”

    钟离花雨跳起一旁,按剑。

    钟离未象是突然才醒过神来,看着何竹笑,但却稳坐如山,目锐似刀,字字如铁地道:

    “虚无过客,量你也是个人物,当晓临变不惊,加之不怒的道理。又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妄听他人面子污父而无动于衷,禽兽之为!”

    “你可知道当年秘辛?你何以断定我言是虚?”

    何竹笑冷冷。

    按理怪隐之态未免强项。虚无过客岂是不懂道理的愚夫莽汉?幼读诗书、习武,本自聪慧,称是卓世之材,加之为师者又都是举世至尊大隐,熏陶经年,固然已经“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了;尤以气质之高华,气度之恢宏,专美江湖,凌于侪辈之上。再者,事出有因,空穴来风的道理他何能不懂?

    只是事出突然,个少年天性仁孝,乍而闻之,情何以堪!所以情不自禁在所难免。

    “前辈之说又怎知不是一面之词?小子虽愿尽听闻,也望前辈口德自重!”

    少年重重落座,面寒似水。

    他没有指责怪隐的粗俗强悍有失涵养,这是他做人厚重的地方;虽是萍水相逢初次见面,但对方毕竟有恩于己。

    钟离未也觉失态,嘲讪一笑,道:“得罪了,或许此事让我这做兄弟的心里着实难安,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好吧,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约同二哥,赶赴芜湖,去何家堡与四弟泉溪聚会。当时二哥带着新婚两个月的妻子唐娟娟同行。数日后,大家去堡右三十里外的小钟山游猎,无非为了玩耍,所以猎得些獐狍狐兔,直至尽兴日落方归。那时大家都有些疲劳,晚上各自便早早安歇了。

    “夜半时分,我因内急而醒,解溲回来,就见对房的二哥从窗子一跃而下。当夜月白风清,看得甚是分明。我感到很是不解,就悄悄的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碰见巡夜的何府管家康钱,他好象把我当成了贼,张口结舌,欲喊无声。我来不及解释,也没办法开脱,便下意识的指了指二哥隐去的方向。

    二哥象一个梦游之人,慢腾腾向前院而行,但脚步无声。走的如此之慢,而又毫无声息,我暗暗为哥哥轻功喝彩。但是,他要干什么?康钱更是一脸迷惑。

    他朝着四弟的寝房走去。待接近窗前,我看到二哥犹豫徘徊,委决难下的样子。终于他毅然地靠近窗子,似用舌尖舔破窗纸,用眼往里看。接着,便见二哥忽的一下倒飞丈远,之后踉跄回奔而去。我与康钱二人大吃一惊,本来我二人匿于暗处,这时再无顾忌,一起跑了出来。我去扶助二哥,他一楞,接着长叹一声,也不说什么,用手指了指何泉溪的卧房,便急速离去。待我来到窗前,康钱刚刚离开窗子。他将我拉到一旁,脸色苍白地对我说:“三爷,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说完,连连摇手如飞而去。

    我被弄得心惊胆颤,以为屋里藏着洪水猛兽。直到望向窗里,顿时气堵咽喉,差一点没背过气去;只见,只见唐娟娟与何泉溪二人白身相拥而卧……”

    讲到这里,钟离未钢牙紧咬,双拳握得格嘣嘣作响,二目几乎喷出火来。

    钟离花雨却是杏目圆睁,满面羞怒之色。

    竹笑面似古井不波,而内心却已波漪涟涟。无奈地道:“前辈,说话可要负责任!”

    他似乎忆起些什么。

    医隐根本不理会何竹笑的话。

    “怒火迷失了心窍,我哪里还管许多,一鹤冲飞,破窗而入,下死手劈向床中二人。其实何泉溪已有所警。他之所以迟迟未查,一来白日疲猎,晚上偷欢,二来无愁无盗,三来还有功高盖世朋友在,他用得着心惊胆颤的生活么?

    所以当我闯进屋中,他便赤裸着将床上衾枕慌乱向我抛来,阻我一阻,拉起唐娟娟跃入后堂。等我追入后堂,已不见二人踪迹。无奈,回头去见二哥,二哥也已不知去向。我一怒之下,准备放一把火烧了何家堡,但管家康钱苦苦哀求,念及一堡老少妇孺何辜,便恨恨的准备当夜离开何家堡,发誓以后一定逮住何泉溪问罪。”

    花雨姑娘将茶水递向爹爹。同时也斟了一杯放在竹笑案前。

    竹笑不接。

    雨儿不以为意,反显疏放。她替阿爹续道:

    “等到爹爹收拾好行囊正要离开,却见何叔叔与唐娟娟携手现身,拦在厅前。唐娟娟告诉爹爹,其实她的心早已飞向了何哥哥。武林儿女敢恨敢爱,她已跟定了何泉溪。她让爹爹转告蒋伯伯,就说她很抱歉。何叔叔则对爹爹说,这事与爹爹无关,最好狗拿耗子——少管闲事!”

    “还是让爹爹说吧!”钟离未爱抚的拍拍女儿的肩膀。

    “我哪里受得了这样无耻的嘴脸?气得几乎晕了过去,恨不得把这一对狗男女立时碎尸刀下,叱咤一声,便拔刀而进。唉,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原以为至少打个平手的何泉溪——我平时的好兄弟,竟是深藏不露。可怜,尽管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只是三五个照面,就被人家摆平在地。唉…”

    “爹,您不是说当时有些不适么?”

    “对呀,当时我也感到奇怪。即使何泉溪使用的武功特别怪异平时从未见过,爹爹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怎么回事?”何竹笑漠然而问,似与自己无关。

    “后来我老人家回到家中细查,方知中了毒。同时也明白了你父亲当时为什么不杀我。我浑身都是剑伤,受尽了好兄弟的侮辱。最后何泉溪叫人把我拖出堡中,并极尽嘲弄地对我说,象你这种泥瓦匠庄稼把式,以后最好别再来现眼,滚!”

    “以后我没有再去何家堡。二哥不去追究,我干嘛多事?男女的事情,古往今来,谁又说得清!再者,张扬出去,于二哥的面子也不好看。我个人中了毒,也没有余力复仇雪耻。”

    “前辈的毒后来可曾解得?”

    “咳!此毒后经我细细研析,大致有了眉目。这是产于西南蛮荒湿地的狼蛛之毒和红背树蛙之毒以及铁线蛇等几种毒物的混合物,没有解药,你父也不会有!”

    竹笑惊道:“杏林圣手的医隐也无能为力?”

    “多年来,我将此毒压抑,排解乃至消化,加之奇药削减,征候已经消失,似无大碍了。去年七月,至武夷,于山中奇缘偶获肉芝一枚,制得解药。二哥服之,现今也已无碍。只是为时过晚,一身武功尽废。”

    “前辈何出此言?”何竹笑诧道。

    “他与聩聩老人亦中此毒。”

    “ ……您是说 泽隐老人家也中了毒?这,根本无此可能呀!前辈授艺之时,却曾说是误食奇药。老人家为什么说谎,或者——”

    虚无过客大为吃惊,语带困惑。

    “也许……他是怕你难堪。事既已过,也没有追究的价值了,又何必再提伤心往事?!” 医隐沉肃地道。继而:

    “大哥乃佛学深笃之人,凡事讲求因缘和放下,所以与世无争。然而,即便如此,聩聩大哥并未逃过厄运,亦于二年前被害……老天,司命何以这般残忍?!”

    “前辈说什么?”

    竹笑一个虎跳,劈胸欲抓钟离未的领衣,格开,胸肌有似针刺,钟离未凛凛。

    “慢来少侠!”

    钟离未大喝一声,继而叹息道:“我是去探望大哥给大哥送药的。大哥功力深厚,当时已把所中之毒排尽,身体喜望康愈。然而,当我千里迢迢赶到云梦,所能看到的是草寮半塌,大哥尸身伏卧在地,浑身多处重穴俱中强弩。”

    “凶手,凶手是谁?”

    少年早已虎目蕴泪,哽咽难言。

    “一直在找。两年来,我父女二人明查暗访,走遍了大江南北边漠塞外,至今仍是一无所知,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实在叫人沮丧。”

    “现场没有任何线索可查?”

    “普通制穴术,却是重手法点了数处死穴。应该是在没有任何反抗的情形下被点穴致死。否则以大哥的修为何人能够近身而不知?更别说被点了穴道!身上所中强弩怕是制约要点,中弩之后大哥已经没有反抗余力。说狠真狠,一共七处弩伤,左颈侧竹弩只露微羽,恐是致命一击。”

    “出其不意,先放弩箭后制穴!”

    “绝对是。弩箭很有些特别,不是常弩……紫竹柄铁簇,长不过三寸,极其小巧精致,锋锐无比;貌似怀弩,用于贴身发射任何人也很难抵御!”

    “弩……怀弩!——贴身发射——可是机关发射?”

    “据老朽臆测,像是。”

    “前辈可曾留有此弩以作查证?”

    雨儿转身离开,不一会取来一个蓝色布包,打开四角里面是一层鹿皮包裹,鹿皮掀开,赫然有两只小箭现在眼前:长仅盈指,弩身细过粗麦秆,紫光闪闪,质地颇类河南潢川紫竹。潢川紫竹竹材较坚韧,宜作钓竿、手杖及箫、笛、胡琴等器乐之材。锋簇钢制呈流线心形,两端开刃,尖端锐如针芒,映目寒光闪闪,望之令人心惊。尾部有细羽。

    手中把观竹弩,仔细研读,少年沉思道:“一般来说,弩大都没有尾羽,因为那不利于发射,这很奇怪,竟然带有羽刺。外形极类似四川唐家的‘温柔毒吻’,可这两只弩没有浸毒。晚辈还见过黑道毒枭穿云鹞子的连珠弩,大小相类,但形制差异就大了。至于红尘笑魔的断肠一笑,荷花仙子麻九姑的流云羽,就更不像了,其他弩类流觞。可这,这种精致的小弩晚生实在没见过,前辈可有教导?”

    摇了摇头,“太少见了,没见过有何人使用过这种怪弩。老朽找了两年岁月,动用了无数眼线,至今一无所获,连一点像样的线索都没有。”

    “杀手该是熟人。”

    “嗯,在大哥并不设防的情况下突下杀手!”

    “这……”

    “想不出来,无法想象。大哥有大哥的交往,就老朽所知大哥的熟人中没有人会用此弩!”

    “小子确也不知江湖中有何人用过这样精巧的带羽弓弩。”

    ……

    久久 少年仰天酸嘶,双目泪流,切齿道:

    “我会把凶手找出来,会的,一定会!我将用一生换取杀人者伏诛!”继而哽咽道:“前辈,此弩能赠予在下一枝么?”

    “嗯嗯…少侠请便,请!”

    少年用手抹了一下泪水模糊的双眼,颤抖着打开革囊。

    一旁的钟离庄主手足情深亦已颊肉抖颤,不胜其情,悲从中来颔首连连。沉痛中老庄主忽然想起那一天在大哥被害的草寮里还发现了一封手书,压在竹床下的一角上。手书里揭示了一件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他现在绝不能说出。而眼前的这孩子真的是……咳,上天有眼,有待于进一步查证啊,不能遽下结论,要证据,更需时机成熟!

    三人黯然垂泪,一时间都无语。

    聩聩老人是虚无过客的第一任师傅,但并没有拜师,这是打根基阶段。这件事四隐兄弟皆知。而具体细节和原因却只有老人家自己心里清楚,却秘而不宣。虚无过客的老爹傲世樵隐何泉溪并未阻拦,是何居心不得而知。两年后,老人家再把小竹笑推荐给了三天尊为徒,拜师学艺近十年,期间也曾多次返回老人处;芥子乾坤绝学就是老人家后来所授。旦旦岁月刻骨铭心。此时的少年,掀开尘封的回忆,往事联翩泛起,一时悲情难抑。

    他想起了那孤独而又温暖的茅草小屋,想起屋后老人与他嬉戏的绿荫溪畔。在相依相守的短暂日夜里,老人家已把他当做了爱孙般去疼,对他循循善诱呵护有加。老人一生未娶,孤凄岁月,苦修残年,遇到了他这样一个天才神童,老怀大悦,每日里都笑口常开……可是,可是老人家竟会……而自己也竟未能见老人最后一面。

    天心何以如此苦情?

    “我,我该常去看望他老人家,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去?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是个……”突然嚎啕,奈难控制,瞬间哭了个天昏地暗。

    少年人,分明还是个大孩子啊!

    父女二人没有相劝。

    久久,钟离未方怆然道:

    “孩子,哭吧,哭出来好些!好些了么?”

    点点头,泪光依是莹然。

    叹了口气:“自大哥去后,长期以来钟离未耿耿于怀寝食难安,不报此仇,何以为人!今此外出也仍还是为了大哥的事寻找线索。不过一事未平一事又起,不知你父为何再起杀人事端,让你万里追踪?受害的一方既已放弃复仇,且躲而再躲,直至躲到沙漠地带也被你寻至,真是残毒已极,叫人发指!”

    复仇之心铭刻心中。听到怪隐之语,少年生疑,声带余悲气道:

    “前辈所说一躲再躲却不知为何意?”

    “这难道也需解释么?”

    “为什么?自从走向寻仇之路,我何竹笑几乎未曾间断地遭遇暗杀和伏击!前不久尚经浴血三战,其中就有不世之魔佛道不容。而数日前,据前辈所云,小子再遭暗算,这,前辈可有教我?”

    “佛道不容?”

    “正是!”

    “…哦?该事体太不寻常!”

    “爹,据孩儿看来,恐怕非常严重!”

    雨儿黛眉微蹙,担心地道。

    “少侠,兹事体蹊跷,恐另有歧端。听我一言,我二哥自你家归来,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落魄尘俗,漂隐无定。二年前,由于大哥的遇害,我才强行将二哥从漠北劝逼至红叶山庄,他不可能有人手相助狙杀于你。且四隐之事极其隐秘,不欲张扬;尤其二哥是铁定了心封死了一张嘴。”

    “原来如此。”

    “什么?”

    “姓蒋的竟然在你红叶山庄!”

    “不错,理所必然。”

    “小子惭愧,早该想道。”

    “哼哼,现在也不迟!少侠不想让老朽把话说完么?”

    老侠客有些动气,愠道。

    “岂敢,请!”

    少年情绪似乎已不能稳定。郁气渐发。

    长出了一口气,压抑着激动,怪隐暗骂自己糊涂:

    “……红叶山庄之人从不在江湖走动,你小子秘密寻仇本庄也仅是略有耳闻;因此我钟离未不会派人阻挠阁下。但少侠却云屡遭暗杀,数日前晚上夜行人行刺也是实情,这,——这到底怎么解释?……”

    雨儿插嘴道:“凡此种种,以小女子看来,少侠的行踪恐怕早为有心人所熟知且利用。只是这有心人……”

    “何某欠下贤父女一条人命!”

    “听口气少侠总在认为我钟离老儿在搞鬼。本庄若存歹意又何必相救?更有一说,如若我不告知二哥在红叶山庄,少侠又待如何?”

    医隐口气一变,冷沉道。

    “哈哈哈!老前辈,此一一是非彼一一是非;至于相告一事,小子虽生也晚,但却知世事衍生,大者须弥,小如芥子,皆有征兆。即使是无声无形的事物,亦有规律可寻,正所谓纸终包不住火。容或姓蒋的藏于一时,但终究不能避匿一世。人事尽管难料,但在有心人面前,又有多少秘密可言?即便是聩聩老人的事也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前辈,在下放肆了!”

    医隐反而冷静下来:“说得好!但我老儿坦诚相告的用意只是提请少侠三思,你可能中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阴人毒计!”

    “哈哈,这可是您老人家说的。前辈,愿否听听再晚关于四隐的故事?”

    “冀望少侠言无不尽!”

    虚无过客这时站立起来,踱至庭中,面容渐肃:

    “据家父说,那一日游猎归来,晚饭后,家母略感不适,便憩养于西院清心小筑。而家父则在东偏殿的书房中读书。夜半,忽听得小筑传来家母的呼救声,家父奔出屋中,恰碰到巡夜的康钱。赶到西院,就见姓蒋的惊慌失措地从母亲的屋里抢出,见我父二人,便斜窜入房右的蕉影中,忽焉不见。当时,家父二人虽心有疑惑,但看望母亲要紧。及至进得房中,但见……”

    少年人的脸好苍白好苍白,而目睛尽赤,人已如石雕般——

    “可怜的母亲,此时躺在床上,颈子几被割断,血汩汩溢出,枕上枕下,鲜红一片。见爹爹与康钱进来,便用手指着门外,口中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字:蒋……蒋,无无……理……

    至于那时的竹笑,尚在襁褓之中,因母亲身体不适,被奶娘抚睡在别院,才幸免于难,但他却永远失去了亲爱的母亲了…”

    两滴清泪挂在颊上,人再次哽咽难言。

    一片乌云蹒跚而过,遮在了午阳的身前,天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就这样去了。后来父亲找寻姓蒋的老贼,他已偕同钟离前辈连夜而逃。至于继母,据她老人家讲,是不齿蒋老贼的为人,毅然离开姓蒋的,被蒋追杀。后来逃入我林家,姓蒋的不敢也无颜再找家父,此事作罢。而家父与继母相怜相惜,终结连理。继母对竹笑的至亲关爱,竹笑没齿难望,岂敢随意菲薄褒贬?更不容许他人任意践踏!

    而此事直至七年前,家父方行告之。据家父言 ,之所以迟迟不告,实因那时竹笑年纪尚小,家父力单,而你们的潜势力又大。加之凭你红叶山庄在江湖的赫赫声威,咱父子只能饮泣吞声。而有心人不肯罢休,又讹传江湖我父不屑,欺友霸妻牲畜不如,杀人又嫁祸,如此高天厚土之仇何日得雪?这也是从小家里便为小子寻师学艺的本意,也是我何竹笑学成后暗暗寻仇的原因。七年哪七年——母仇如炬我心如焚……”

    语音忽现低迷,幽愤无限。少年已凄若石人。

    “----七年前,虚无过客不告而辞,七年来,父子疏绝,相爱晷远,亲人们安康与否?而时运和景况却吝于音信…”

    语音更低,怨毒深深,却又蕴含了多少无奈与惆怅。

    “前辈,似这般亲仇似海,易位而处,能否感同身受?!”

    “呵呵,呵哈哈哈哈——!”

    老庄主凄厉的一声长笑,“好好,好个何泉溪,到底是人心腌臢难测。我钟离未总也算没白活,能够见识到人世间竟有如此无耻之人!你母之死,是后来听说,老朽深表遗憾。但以理推之,分明是何泉溪喜新厌旧,借口杀人;为掩人耳目,再嫁祸于二哥,真是顺理成章,怎可说是讹言?那天晚上我与二哥被奸夫淫妇一气而走,后来的事一无知晓。但这等禽兽之行,恐怕也只有姓何的做得出来!”

    “钟离前辈,我一再忍你,是因为你有援手之德,在下认定了。可是如果你一再不识好歹,虚无过客并非怕事之人!”

    “好好!”

    老侠客不再搭理少年人,自顾悲叫道:

    “想我那二哥,于今已经手无缚鸡之力,而你们何家却一定要赶尽杀绝,想来怎样躲避恐怕也难逃一死!罢罢,你何小子自愿的也好,亦或是何泉溪唆使的也罢,就让我钟离未为二哥也为道义尽一分心力,做一了断。想当初,我就准备同何泉溪拼掉这一条老命的了,是二哥以割袍为胁阻遏于我,方才作罢!…  何大侠,我们是否约一时间地点?”

    怪隐钟离未似乎被义愤冲昏了头,忘记了一件事,兹事体却又极端重大,至少现在他不能跟眼前的少年发生冲突。

    “乞望前辈脱身事外,不要陷再晚于不义!”

    虚无过客豁然而起,语气渐趋凌厉。

    “二哥已被我接至红叶山庄。所以,除非你过得了我钟离老儿这一关,否则你难了心愿!”

    音声朗朗,掷地铿锵。

    中午的太阳已裸去了云的霓裳,炽情炎炎,坚冰也该为之消融;这似非北地能有的境况。

    天气真的有些暖。

    “爹爹,一定要如此吗?!”

    雨儿焦急地暗示。

    悄声地:“小妮子别多嘴,我们需要时间,也要做点什么!”

    老庄主眨了眨眼。

    何竹笑此刻的脸上又复凄迷,无奈,似乎具有无穷的疲倦,无尽的孤独。

    他不再去管别人嘀咕什么。

    他有如雕像,凝结了一个生命的外型;蛰睡般沉迷在自然的堂奥里,艰难的游离于宇宙星辰的罅隙中,逐渐地,空无地弥散了。

    他想起了小的时候。四岁,父母就把他交予聩聩老人打根基,七岁再把他送到三尊隐修之处受教(受聩聩老人之托)。有一次在路上,他扯着母亲的手儿倒着走,去数自己遗落在地上那很难辨识的小脚印。他觉得自己的小脚印好可爱好可爱噢!数着数着,他忽然哭闹起来,说不要去什么地方吃好吃的果果了,他要回家去,因为再走下去,他要丢失很多很多的小脚印的。

    ……竹笑等于从小就失去了父母。

    他是个怪孩子。

    他的心忽然悲凉得犹如秋夜里的月光,凄骨的森寒而空旷。

    确实,他没有真正的享受过母爱或者父爱。七年前,他知道从小疼爱自己的母亲竟是继母,他开始疏远。而父亲则永远是严冷的化身,在记忆里,好像没有父爱。

    直到邂逅了无花果——那是谁,是什么人把这可人儿送到了自己身边?他不得而知。父亲冷冰冰地告诉他,是一个从路边捡来的没人要的小女孩。

    他并不相信爹爹的话,但却很高兴,因为他太孤独了。

    后娘给这个女孩起了个名字,笑嘻嘻地告诉他,她该叫无花果儿。

    自此以后,他这位命中的女神就叫“无花果”。

    “你叫什么?”他问小女孩。

    “无花果!”

    “那是我娘给你起的名字,不算。”

    “可我就叫无花果呀!”

    “你家住在哪里?”

    “就是这里呀!”

    “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女孩忽然嘻嘻笑,还刮他的小鼻子。

    “你是一只没人要的小母狗么?”

    “你才是小公狗,一只小土狗,哈哈哈!”

    女孩儿并未计较小竹笑的无理,一派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样子哪里像没家的孩子?于是竹笑就自编了一首歌儿唱到:

    小白菜呀地里黄,

    咱们的果儿没有娘。

    没有娘呀真难过,

    果儿果儿笑呵呵……

    但是他真的把女孩当成了一只没人要的小狗般疼惜怜爱。

    每日,除了自己要到师父处练功外,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女孩儿非但没有一点被遗弃的悲伤和愁怨,整日里硬是阳光灿烂,跟着大哥哥山里山外没边没沿地淘气瞎转,倒真像没人管的野孩子了。父母亲也不知忙些什么,很少在家里,于是全天下就是他们小哥俩的啦。

    小竹笑长一岁。

    这是爹和娘说的。

    既然是捡来的怎么能知道女孩子几岁?

    这个没有想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竹笑有了玩伴,非常美丽可爱的小玩伴。

    美丽可爱的小玩伴好像也找到了知音,高兴得不得了,几天下来,二人就很难分开了,简直就是形影不离。

    他们玩在一起睡在一起,两小无猜。

    那时,小竹笑是十二岁

    练功的时候到了,无花果就依依不舍地问竹哥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这么长时间?”

    “我要练功呀!”

    “那,带我一起去好吗?”

    “不好,爹爹和娘不让。师傅也不让。

    “……那,你想我么?”

    他答:“嗯。”

    他也不知自己学艺时果果会去了哪里。

    他很担心。但父母告诉他不必担心,他们会带她走的。

    他终是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果果。他不想对不起果果。

    他问果果:“我去练功,小狗狗去了哪里?”

    果果摇头,之后神秘兮兮地附在他的耳边说:“小土狗狗不带我我也不告诉你!”

    说完大笑着跑掉了。

    他就把食指含在嘴里,看着她的背影傻傻地笑。

    有一年,他们好像忽然长大了。长大了的果果像一朵花,不,比花好看一千倍。于是情窦初开的果果先向小男孩发动了攻势,哥哥和妹妹就相爱了,一爱就爱得死去活来,他也不再把果果当狗狗对待了。而是当,当什么呢……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莫名其妙地就少起来,越来越少。他不知果果为什么离开,又是到了哪里去了,他问果果,果果仍然是摇头,很认真地摇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而且面带忧郁,是从未有过的神情。

    那时他很单纯,果果不说自有果果的道理,他从不会勉强果果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他只想果果高兴,果果若不高兴他宁可去死。

    看果果的样子已是不太高兴了,他就有些慌了。只是果果不说,他也没办法再问。

    果果到底干什么去了呢?他只能闷在心里总在问自己。

    终于,有一次,他等了好多天,一直就没等到果果回来。

    他问母亲,回答是:“她找到了亲生的娘,亲生娘也找到了她,她们就一起走掉了。”

    他差一点昏倒。他想问,脱口就想问:

    “那她去了哪儿?”

    结果,他什么也没问,他不必再问。

    因为父亲把他叫到了书房,并打发走随身的侍仆,看看左右绝无其他人,方神秘而严肃地告诉了他另外一件事,他现在的母亲是继母,自己亲生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于是,他知道了他很早就没了娘。

    而现在的娘不是亲娘。

    他也没有再等无花果回来,便偷偷地离开了家,离开家浪迹天涯,七年时间,寻找杀母仇人。

    然而他从未忘记过无花果,他会忘记她么?

    可是她在哪里?果儿会在哪里?

    她知不知道她走了会见不到竹笑哥哥了?

    她肯定不知道。因为她若是知道,她绝不会离开笑哥哥。

    他甚至不相信果果会跟娘走。

    一番番情景,一幅幅画面,是无边的风月,是无尽的夕阳,在柳荫下,在小溪旁。

    曾经的热吻,曾经的约定。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如今,早已经天各一方。

    他不知她在哪儿,她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曾期许天空中的遥月。只有那轮望舒冰魄、幽幽玉辉在其漫长的绵绵思寻中,伴他孤寂的岁岁年年。

    但他知道,天空中的圆月看似那么近却离得那么远。

    而无花果,我的果儿就是这颗月亮么!

    一滴清泪像圆圆的月轮般掉落下来。

    “夜半,镇外绿松林!”

    少年目凝窗外,似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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