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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心境

    陆太妃心情愉快地站在廊下逗鹦哥儿。

    鹦哥儿的个头儿很大,除了头顶一簇又威风又俏皮的鹅黄色顶羽,全身上下一片雪白,没一根杂毛。

    鹦哥儿站在朱漆提架上,一只爪子上栓了条细细的金链,提架顶端钩在殿廊之下。

    微撮着口,陆太妃对鹦哥儿吹了两声不怎么好听的口哨,眉眼含笑地诱哄着鹦哥儿,“小雪,好孩子,听话,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好吃的。”

    大大的小雪一歪头,眨了下眼晴,紧接着从嗓子眼里怪声怪气地发出了声音,“太妃真美,太妃真美,太妃真美。”一口气连说了三遍。

    “小雪真乖,”陆太妃笑得花枝乱颤,“给,好好吃吧。”边笑边把装在细竹管里的鸟食,倒在了提架边上的淡青色小瓷杯里。

    鹦哥儿也许是吃饱了,也许对陆太妃的赏赐并不稀罕,并不去吃,无意识地拍完马屁,又恢复了先前的端庄姿态,有如标本一般一动不动地蹲在架子上,若不是眼珠间或一轮,压根儿看不出是个活物。

    一连听了许多声赞美,陆太妃心满意足地慢慢踱回了房中,室内薰着香,是她最喜欢的玄凤香,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青玉榻上,在满室的暗香浮动中,惬意地阖上双眼,脚下,一名青衣宫女轻手轻脚地给她捶着腿。

    氤氲的香气,舒适的按摩,愉快的心境,让陆太妃有些昏昏欲睡。在晕陶陶的思绪里,她对后宫两个月来的情形作了个大致盘点。

    两个月前,慕容麟在应选的名门闺秀中挑选了七名女子入宫,这七名女子入宫后不久来拜见过她,十五至十九岁不等,一个个跟花骨朵似儿,婷婷玉立,嫣嫣润润,瞅着就那么惹人怜爱。

    闭眼回想着那几个人比花娇的小妃子,陆太妃的眼前仿佛出见了一大堆流着口水的白胖娃娃在对她咯咯憨笑,于是,她也不由得笑了。不过——

    她蓦地睁开了眼,只因猛然想起了其中一名宫妃的样貌,那人长得,她一皱眉,想起了手下的汇报——

    慕容麟近两个月来独宠七名新宫妃之一的赵充华,几乎每日下朝后,都和赵充华黏在一起,不是去赵充华的华光宫,就是宣赵充华去他的乾元宫。

    想到这儿,陆太妃原本愉快的心情毫无过渡地沉郁了下来,心头象盘了团电闪雷呜的乌云,压得她有些气息不畅。

    孽缘呀!她郁闷地想,麟儿还是放不下那女人。

    “行了,下去吧。”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动了动腿。

    “是。”给她捶腿的小宫人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下了早朝,慕容麟回到乾元宫。在宫女的侍候下脱下朝服,换上便装,又喝了几口陈弘递上的蜜调酸梅汁,然后,沉静着一张脸,坐在榻上凝神细听庆春宫宫女芸香的汇报,三日一报。

    芸香是他派去庆春宫贴身侍候姚葭的宫女,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最主要的是,对慕容麟绝对忠心。

    芸香跪在榻前,“娘娘这些天饮食清减了许多,人瞧着也清减了些。”

    慕容麟垂下浓黑眼睫,拿起放在榻旁小几上的碧玉盏,微蹙眉间又小小地呷了口酸梅汁,“那个毛病没犯吧?”

    芸香知道他是在问姚葭有没有作噩梦,“据奴婢观察是没有。”

    “瞧仔细了?”慕容麟的语气听起来极平和,然而,无形中却是挟带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凛气息。

    芸香心头一紧,赶紧表白,“夜里一直是奴婢和锦屏两个轮流值夜,她值上半夜,奴婢值下半夜,就守在娘娘帐外,娘娘连个呼噜都没打过。”

    闻言,慕容麟的嘴角隐隐现出丝笑意,的确,那人睡觉一向声息安稳,比个小猫还要乖巧,不过,下一刻他随即严肃了身心,板着脸问,“其他方面呢,可有异常?”

    芸香趴在地上,盯着地毯上华丽的图案,认真地想了想,很肯定地否定,“没有,娘娘就是不怎么说话,整日介绣花,不过娘娘平日也是如此的。”

    慕容麟微一颔首,“知道了,你回去吧。”

    芸香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给慕容麟叩了个头,起身离去。

    慕容麟坐在榻上默然半晌。

    两个月零四天。整整两个月零四天没再去庆春宫,不知那人现在如何,虽然,不时有人向他汇报,然,耳闻终是不如目睹。

    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不知道你在哪里,而是既使知道你身在何处,却不能去见你。

    没人拦着不让他去,是他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克制着去见那人的冲动。

    不见,是满心的思念;见了,是满心的负罪感。

    每天,每时,每刻,他在沉重的思念与等量的负罪感中饱受煎熬。

    许久之后,慕容麟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去,“去华光宫。”他对恭侍一旁的陈弘道。

    “遵旨,摆驾华光宫——”陈弘微弯了腰跟在慕容麟身后,同时扬声向外喊了一嗓子,知会外面的黄门速去准备。

    姚葭坐在向阳的窗下,手中拿着绷子,粉颈低垂着飞针走线,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残红满地,此时,纱窗半支,微风夹杂着花香、草香、泥土香阵阵穿窗而入,吹在脸上、身上,有些冷,她却浑不在意。

    两个月零四天。她已经整整两个月零四天没有看见慕容麟了。这期间她没再作噩梦,别说噩梦,什么梦也没作,也许是作了的,只不过“忘尘”的作用太过强大,作了也记不住。

    她对自己的过往,还是一无所知。慕容麟说她叫姚葭,是他捡来的,虽然不信,不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然又能如何?

    她把针从绣面上拔起来,抻直了线,扯了扯,复又对准了绣面上的某一点按了下去。

    有时,她想,象现在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也没什么不好。想起慕容麟每次恨意深深的“贱人”,她心里已然明了真相并不美好,或许并非她所能承受,也许知道了真相,她再不能面对他。那么,还是象这样糊涂地活着吧,她悲哀地想。

    姚葭,她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现在的名字,嘴角不觉向上微弯,不是她的真名吧,不过她喜欢,这名字总令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诗经》里那首著名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多美的意境。

    她想着两个月零四天未见的男子,想着自己神秘的身世,富于诗意名字,手上针线不停,又一阵风吹来,她不经意地抬眼看向窗外,就见一名宫人东张西望地来到梧桐树下,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鸟。

    宫人谨慎地又向四下望了望,向姚葭的方向望过来时,不知怎的,姚葭下意识往后一闪身,闪在窗后,宫人看不见她,但是她依然能看见宫人。

    只见宫人抱着鸟用力向空中一扔,黑色的鸟象只黑色的箭,直刺苍穹,很快就没了影儿。

    看到宫人放鸟的一刹那,姚葭脑中咻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这样的情景,似乎在哪儿见过,她停下手中的针,蹙起黛眉,竭力想了一回,却是什么也没想起来,算了,不想了,她捏着针重新绣起来。

    鸭蛋青的纱料上,星星点点地绣着无数朵粉色的樱桃花,好看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势渐强,风声,树叶的沙沙声,透过半开的纱窗清晰地传进来,姚葭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向外望去。

    庭中,柔弱的蔷薇,丁香,月季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梧桐树的树枝也被吹得摇摇摆摆,她望了一会儿窗外有些凄凉的景色,平静地想,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夜半,慕容麟在声声惊雷中醒来,怀中的赵充华吓得紧缩在他怀里,娇小的身躯不住地发抖。他在黑暗中睁着眼,不带感情地抚了抚赵充华的后背,以示安慰。

    窗外雨横风狂,室内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一道刺目惊心的闪电过后,耳中很快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雷声。

    赵充华吓得一声惊叫,猛地往慕容麟怀里一缩,头撞在慕容麟的胸口,慕容麟下意识地又把她怀里揽了揽。

    那人现在……

    下颔抵在赵充华的头顶,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姚葭,可是,当下一个炸雷响起时,他猛然坐起,命人掌了灯,匆匆地穿好衣服,不顾吓得花容失色的赵充华,急急离去。

    姚葭把自己团成一团,整个儿缩在被子里,两手捂着耳朵,吓得魂不附体。她很怕雷雨天,白天还好,有宫人在旁边陪着她,最怕就是晚上打雷,总不能叫宫人陪她睡在一起,哪怕陪在床边也还是怕。

    在又一个惊雷劈响时,她在战栗中想起了慕容麟的胸膛。

    那么温暖,那么宽厚。

    在他的怀抱里,她什么也不怕,尽管,她很怕慕容麟本人。

    今夜,不知他宿在何处?

    想起慕容麟,眼泪不觉中流了下来。

    夜愈发地黑,风愈发地狂,雨愈发地大,雷电愈发地频急。

    电闪雷鸣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庆春宫门外,身后一名身量与其相仿之人举着把油纸伞,努力地想要为此人挡去风雨。然而,风雨太大,不一会儿,伞下之人与举伞之人全都湿成了水人。

    二人身后几米外,是一大队水淋淋的戎装卫士。

    慕容麟站在狂风暴雨中,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庆春宫宫门。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慕容麟在庆春宫外站了大半夜,早朝之前,回了乾元宫,洗漱更衣,准备上朝,吃过早饭,临上朝前,又喝了碗浓浓的姜汤,一碗姜汤喝下,慕容麟浑身冒出汗来,但觉体内的寒气也随之散去。

    他吩咐陈弘不必随他上朝,留在宫中好生休息,陈弘四十多岁了,看上去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已不是少年人。

    陈弘表白自己并无问题,完全可以随侍左右,然而,慕容麟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叫了另一名内侍跟在身后,起身上朝。

    陈弘盖着薄被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心中暗想,宫里都说庆春宫的姚美人不得帝心。他们看到的只是表相,若他们得知陛下昨夜的行径,必再不会这样说。

    萧贵嫔也好,赵充华也罢,看上去圣眷隆重,其实,姚美人才是陛下心里最放不下的人。他想起昨夜庆春宫外,慕容麟混合着痛意与思念的表情,暗下结论。

    去势之人不能象正常男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可谓不幸,但去势之人亦不必如正常男子为情爱饱受煎熬。想到慕容麟的种种行径,陈弘打了个不知是可怜慕容麟,还是可怜自己的“唉”声,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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