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宴
初夏时分，陆太妃迎来了自己的第三十九个芳辰。
燕宫之中除了她，只剩王太妃一位先帝妃子，其他妃子在先帝崩后，有儿子的随儿子去了封地；生公主的，愿意与女同住的，不禁，不愿的，一律送往长生庵落发；无所出的，则全被戾帝慕容德逼着殉了先帝。
王太妃的儿子是五皇子齐王慕容超，很有军事才干，慕容麟十分倚重于他，任命他为大将军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执掌燕国军事大权。由于军务繁忙，今年二十二岁的慕容超依然单身，也导致了一直渴望出宫的王太妃不得不继续留在深宫之中，寂寞度日。
陆太妃的芳辰庆典一如既往地设在她的寝宫崇训宫中的容华殿，排场也是一如既往的盛大。
芳辰这日，崇训宫中热闹得象过年，树上，廊下到处扎着花花绿绿的彩绫，宫人们统一换上了喜庆的杏红色薄绢宫衣，头上统一梳着可爱的双丫髻，每个髻上扎着与衣服同色的流苏，一个个手脚麻利地端茶送水，引宾送客，内侍们也换了新衣，忙着把各位祝寿人送来的礼物，搬抬下去。
因为是皇帝的亲姨，甥姨关系又好得有如母子，这天，带着厚礼去崇训宫贺寿之人，络绎不绝，简直要把崇训宫的门槛踏破。
宫中嫔妃，王室宗亲，公卿大臣，几位出了宫的老太妃，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
陆太妃盛饰华服，满头珠翠地端坐在锦榻之上，接受众人的祝贺，虽然，过了今天就三十九岁了，可因为保养得当，妆容细致，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她仪态高贵地微笑着，老练成自然地，与前来贺寿的宾客们亲亲热热地寒喧着，心里却郁郁的有些不痛快。
都说闻鹊喜，闻鸦丧，今早，她就是被一阵鸦叫声吵醒的。
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吧，她在心里犯着嘀咕，偏从吃过早饭后，右眼皮开始时不时跳上两下，直到现在，已过晌午，还是不停，跳得她心烦意乱，却又不便与人言说。
她只好在每次右眼皮跳动的同时，暗祝三光，希望可以藉此消灾释厄。
这会儿，右眼皮又开始跳了，陆太妃一边努力地压制着心头的忐忑，一边还要维持着得体的表情，同时，在心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祈祷今天可以太平度过。
然而，祝寿的人并不知道隐情，一个个脸上挂着恭谨的笑容，嘴里说着吉祥到九霄云外的贺词，向燕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表达着他们的“诚挚”祝福。
晚间，容华殿大排筵宴，为陆太妃庆寿。
平日里空旷沉寂的芳华殿一时间灯烛辉煌，人声喧哗，好不热闹。
陆太妃今天得获特权与慕容麟并位而座，二人下首分排坐着燕国的王公贵戚，豪门士族，后宫嫔妃。
慕容麟俊脸含笑，在一片觥筹交错，笑语喧喧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容华殿的某处。
那里坐着姚葭。
只见姚葭头挽单螺髻，鬓间横插一紫一白两根玉簪，耳上戴着没有衬饰的白珍珠耳扣，上身着鸭蛋青色对襟纱衣，同色缎质半臂，下裳，隔着许多人看不分明，隐约与上衣同色，脸上，脂轻粉薄，眉峰淡淡，不若其他嫔妃般浓墨重彩。
慕容麟状似眼神飘忽，毫无目标，实则专心致致地打量着姚葭，就觉光影摇曳间的姚葭看上去有些憔悴。
听芸香说，这几日为了给太妃赶制寿礼，姚葭连熬了几个通宵。
他想起姚葭的寿礼，一条精工细作的丹凤朝阳裙。紫缎的裙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一上一下围绕着一轮红彤彤的日头。
太妃对姚葭不满，但对这份寿礼却是爱不释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慕容麟深知姚葭绣工精湛，也深知绣出这等出色作品所耗精力惊人。此时相见，果不其然。
他已经很久没去庆春宫了，据芸香说，姚葭睡眠安稳，一直无事，慕容麟想，如果姚葭可以一直这样忘却前尘地活下去，他就不再去见她。
两忘于江湖，对他，和她都好。
想到这里，慕容麟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玉杯一饮而尽。
姚葭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以袖遮面，小口小口在呷着描金羽觞里的葡萄酒。
一整天几乎什么也没吃，不是不想吃，而是没有胃口，这几个月，她一直没什么胃口。
这酒倒是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她慢慢地呷着，麻木地感受着齿颊间的甘美芬芳。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脑中象灌了铅，沉甸甸昏沉沉的，很不舒服。为了在陆太妃芳辰前绣好裙子，她连着熬了好几夜，总算在今早三更绑响时，绣完了最后一针。
她没有娘家，鲜有赏赐，俸钱也不多，置办不起贵重贺礼，不过，要说绣工，她倒还可以小小骄傲一下，不是自吹，放眼全燕宫，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绣工好的人。
慕容麟说她是捡来的，那么或许，从前，她是个不错的绣娘吧，她自嘲地想。
很多天没见到慕容麟了，表面上，她波澜不惊地平静度日，可是，内心的思念恰似那春郊的野草，疯狂滋长，堵得她透不过气。
她在心底不止一次地暗暗祈求，祈求慕容麟可以在下一个交睫出现在眼前，哪怕要面对的依然是他的冷口冷面。
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何不再作噩梦，或者她可以装作噩梦复发，这样，就可以见到慕容麟了，对于“忘尘”，慕容麟从来都是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他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
是明知灰飞烟灭，依旧以身投火的冥顽。
拼了性命地压下满腔的思念，她淡然地绣着花，心酸地开导着自己。
宫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他，她对自己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孤衾难眠，两个多月算什么？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你要忍耐，要习惯。
然而，当看到慕容麟一身绛袍，含恭带敬地搀扶着陆太妃从殿后转出，站在殿上将座未座的刹那，姚葭还是难抑内心激荡。
痴痴地望着殿堂之人，姚葭只觉时空一瞬停止，喧哗人声一刹岑寂，所有背景一霎隐去，天地间惟余殿上风华卓世，儒雅俊美的男子。
然而片刻之后，她容色平静地收回了目光，随着大家给陆太妃行礼，说祝福话，然后，静悄悄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意态悠悠地呷着葡萄美酒，不曾再看慕容麟一眼。
表面优雅自适，内心却是纷乱如麻。
日思夜想而不可见之人，此时就在前方，只要稍抬眼帘便可得见，可是，忽然不许自己去看，在看与不看间苦苦挣扎，象要戒除不良嗜好之人，在灵与肉之间的天人交战。
不要去想，不要去看。看了，会更为想念。
她优雅地呷着酒，用了最大的意念，管制着自己的心念和双眼。
喧哗的语笑，优美的歌舞，动人的管弦，在耳边闹哄哄地响成一团蜂鸣，心事重重间，不觉数觞落肚。
“姐姐，还是少喝些吧，这酒虽是甘美，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再次将盛满了葡萄酒的羽觞递到唇边，乱哄哄的喧杂中忽然切进一声温柔的劝告。
姚葭一怔转头，撞进一片带着羞怯的善意目光。
因为心事重重，所以，不曾留心左右，此时才发觉左手的食案后坐着一名盛装少女，至多十五岁左右，朱颜绿鬓，生得十分标致。
望着少女眼底的善意，姚葭浅淡一笑，“多谢关心。”此人应是慕容麟新选的七名宫妃之一吧。
宫女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已婚公主随夫婿就坐，燕室唯一未嫁的繁昌公主正坐在慕容麟的下首，那么，定是新宫妃无疑了，只是不知是七位里的哪位，妃位几等？圣眷如何？是圣眷正浓，还是如自己一般，未老见弃？
谢过少女的关心，姚葭依旧如饮水般，一觞接一觞地喝着葡萄酒。
少女见姚葭对自己的忠告并不领情，有些讪讪，不过未曾生气，只在闲闲举箸间，依旧偷偷地关注着姚葭。
说实话，从姚葭落座，她便开始关注了。早听侍候她的宫女说，宫里有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妃子，她想应该就是坐在旁边的这位了吧。
她真是美，花容月貌的少女在又偷看了一眼姚葭后，由衷感叹。
慕容麟面带微笑地观赏着殿下的歌舞表演，不时与身旁的陆太妃交谈几句，心头却憋了一把火，且有越烧越旺之势。
很多天以前，他就开始期盼着今晚的庆宴，就象稚子期盼过年。孩童过年可以得到新衣，美食，于他，这场庆宴可以略慰相思。
扶着太妃上殿后不过须臾，他在众多贺者中与她眸光相遇，那一刹，他的心在短暂的停跳后，“砰”的一声巨跳，以至于他不得不暗暗吸气，以缓解胸中难耐的窒痛。
从庆宴开始直到现在，表面上，他笑容满面，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庆宴演出，实际上，眼角的余光里始终锁在姚葭身上。
而姚葭除了在他出现在大殿之上时和他对视片刻，与他自此再无眼神交集，只如久渴之人，一觞接一觞地饮酒。
这样的喝法很伤身，这样的举止很失仪，而姚葭视慕容麟如无物的冷淡态度，更令慕容麟烦躁火起。然而，此时众目睽睽，他什么也不能作，只能继续保持着龙颜大悦的姿态，满心煎熬地继续看表演。
一场刺激惊险的“都卢寻幢”后，是赵玖赵贵嫔的独舞。
赵贵嫔正是几月前应选入宫的七名秀女之一，初入宫即被封为位同九卿的二等妃：充华，上个月，再获贵嫔绿秩，成为宫中与陈、萧两贵嫔并立的三贵嫔之一。
还在杂伎艺人们表演“都卢寻幢”时，赵贵嫔便离座去换舞衣，及至“都卢寻幢”表演完，艺伎们行礼下场，早已换好舞衣的赵贵嫔优雅地提裙而上，袅袅行至丹墀之下，对着慕容麟和陆太妃深施一礼，然后转身向殿中央娉婷而去。
直至赵贵嫔换装再度出现前，陆太妃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
盛大的庆宴，如云的贺客，吉祥的祝福，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表演，美味的佳肴，让她忘却了今早的鸦叫，也忽略了不时蹦哒两下的右眼皮。
当赵贵嫔一袭白色曳地纱衣，鬓插白羽地站在殿下，她只觉眼前一花，以为自己看到那人，她缺氧般紧吸了口气。
定睛细瞧，才发现只是错觉。
赵贵嫔的长相，慕容麟对她的宠爱，都已让陆太妃深感不快，此时赵贵嫔的这身妆扮，更是让她怒火上撞。
越过赵贵嫔看向殿下宾客，不出所料，每个人的脸上均不同程度地现出了惊异之色。
陆太妃在人群中发现了神色漠然的姚葭，心里又是一窒。
姚葭比眼前的这个更象那贱人，象到有时她不禁怀疑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慕容麟一口咬定那人已死。
沉着脸，默不作声地盯着赵贵嫔向殿中央表演区走去的婀娜身姿，陆太妃的好心情全没了踪影。
她很想在下一刻，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可是，微微侧目，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外甥，陆太妃忍了下来。
她想，心想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外甥为了她的庆典大费心思，冲着外甥的这份孝心，她不能发火，不能让外甥难过。再说，当着满殿宗亲士族，为了个死去的贱人大发雷霆，也有损她辛苦维持了多年的高贵形象。
所以，为了麟儿，为了她的完美形象，她要忍。
再说慕容麟，见了赵贵嫔这般打扮，内心也是激动不已，几乎就要露出动容之色，不过，最终还是成功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神色不改，脸上带着熙如春风的温雅笑意，朝赵贵嫔微笑着一挥手，示意可以去表演了。
赵贵嫔站在殿中央，展臂摆好起舞前的造型，只等乐声响起。
几米外，给赵贵嫔伴奏的乐师群中，一名青年乐师，十指倏张，猛然拍向了怀中的羯鼓，随着鼓声骤响，笛、箫、筝、钹瞬时响应，数声齐发，赵贵嫔也在这一片激昂曲声中翩然起舞。
陆太妃强压怒火地看着，慕容麟恍如隔世地看着，扁面大脸的陈贵嫔嫉妒又不屑地看着，美得有如梅精转世的萧贵嫔漠然地看着，宾客们不时偷眼看看殿上的二位，再看看殿中舞得正欢的这位，又偷偷瞄一眼拿酒当水饮的那位美人，讳莫如深地看着。
先前提醒姚葭要少喝酒的美丽少女好奇地看着。
看看赵贵嫔，再看看姚葭。她发现这二人长得有些相象，不过，跳舞的那位，没有身边这位好看。
赵贵嫔生得自然也十分美丽动人，不过，凡事怕比较，若与身边的姐姐相比，前者只称得上貌美如花，后者除了倾世的容颜之外，更别具了一身难描难绘的脱俗气质，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么“绝世风标”当是最佳注解。
美丽的少女在心里暗暗对二人作了一番比较。
姚葭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记忆中，她隐隐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她也曾穿过这样的纱衣，也曾戴过这样的鸟羽，也曾跳过这样的舞蹈，周围也象现在，有好多人看着。
她盯着赵贵嫔流雪回风般急速旋转的身形，只觉头脑一阵阵发晕，有什么东西在眩晕中躁动起来。
大概是酒喝多了吧，她难耐地蹙了蹙眉，大殿中央，灯火辉映下，白衣胜雪的丽人舞得正好，随着忽高忽低，忽缓忽急的乐声，左旋右转，象一朵从天而降的雪花儿，带着天界的圣洁与美丽降临人世。
胡旋舞以羯鼓为主要伴奏乐器，随着鼓声的加快，赵贵嫔把个弱柳般的身体旋得好似疾转的陀螺，姚葭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于是，她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击鼓的乐师。
为赵贵嫔伴奏的是一群来自柔然的乐师，有男有女，能有十来个人。打羯鼓的是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容貌英俊，一头淡褐色卷发，在灯火明灭间泛着朦胧的柔光。
年轻的鼓师仰脸望着舞得旋风般的赵贵嫔，双手有节奏地在鼓面上快速拍打着，人不时低头看下鼓面，然后再抬头望向赵贵嫔。
直着目光凝视着英俊的鼓手，在一声突然加重的鼓声中，姚葭的耳边忽然安静下来。
在天地初辟般的静寂之中，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嫁给我吧，月亮，我会让你作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那是名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是燕国口音。
“月亮，你真美，这个给你。”不若慕容麟春风化雨般的磁性嗓音，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盛夏阳光，带着暖透人心的力量。
怔怔地凝着远处的鼓手，姚葭慢慢抬起手抚上发髻，手指轻动，一枚发簪在手。
缓缓垂下眼，她望着横在掌中的簪子，眼眶莫名发酸。
掌中，洁白的玉簪在辉煌的烛火间散发着莹润的幽光，簪首是一朵灿然绽放的雪莲花。
月亮？是谁呢？那声音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听上去如此熟悉？
姚葭怔忡地盯着掌中的玉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外界，赵贵嫔的舞蹈已至最为热烈激昂的时分。殿中，不见佳人，只见一团急速飞旋的白色纱影，若风中飞雪，若暗夜流光，美得惊心动魄，难以言说。
鼓声也随之越打越快，直是要敲碎人心。
在这直欲敲碎人心的鼓声中，男人暖如夏阳的声音忽然消失，继之而起的是一片惨叫与哭号之声，象无数在炼狱中饱受煎熬的厉鬼挣命地撕心呼号。
她气息紊乱地盯着簪子，烛火摇曳间，簪子上渐渐生出了令人为之胆寒的画面——
男女老少，很多人，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彤云密布，阴风恻恻，地上是一滩滩暗红的鲜血，一颗颗面目狰狞的人头。
不绝于耳的惨叫与号哭声中，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一次次扬起，人头一颗颗落下，鲜红的血水四处飞溅，姚葭只觉头胀得快要裂开。
画面骤变——
一名气质高华的中年美妇跪在地上，双臂被麻绳紧紧捆在身后，妇人神色悲戚，脸上带泪，一名黄衣少女跪在妇人面前，双手搂抱着妇人的颈项，哭得撕心裂肺。
画面上笼着腥红色的浓雾，她看不清妇人和少女的脸，不过，少女悲惨的哭声却无比清晰，声声撞击着她濒于崩溃的心神。
颤抖着合上手掌，攥紧手中的玉簪，姚葭哆嗦着把手按在胸口，身体抖得有如风中枯叶。腔子里，一颗心跳得比此时的鼓点还要激烈、飞快。
她喘不过气似地紧喘了两口气。
外界的鼓声和脑中的悲号惨叫声混在一起，在她脑中响成了一窝蜂。在这一片嗡鸣之中，暖如夏阳的声音再次响起，“跟我走吧，月亮，我带你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另一个冷如冰锋的声音破空而来，“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
两个声音在惨绝人寰的号哭声中此起彼伏，不休不歇。
姚葭受不了地把手紧紧按在双耳上，想要把这些奇怪又可怕的声音摒绝在外。
陆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地瞪着姚葭。
起先她并未发现姚葭的异样，但是当越来越多的宾客开始在下面交头结耳，把目光集结在同一方向时，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顿时气得两眼发黑，心突突地乱跳。
慕容麟也发现了，心中暗叫不好，想要吩咐立在身旁的陈弘过去把姚葭带走，还没等张嘴，就听见陆太妃愤怒的声音尖利响起。
“放肆！”
陆太妃用力一拍几案，“啪”的一声响，随着这声响，殿下立时静得仿若无人。
赵贵嫔舞得正急，乐声骤停，她猝然收势，一个趔趄，差点把个杨柳细腰给闪了。
因为舞得十分投入，乐声又大，因此赵贵嫔并不知陆太妃因何忽然动怒，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失仪触怒了太妃，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因为不知错在哪里，故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惶恐地趴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小小的一团，很是让人怜惜。
慕容麟见了，一皱眉，只好让陈弘先把赵贵嫔引下去。临去之前，赵贵嫔怯怯又殷殷地望了慕容麟一眼，却见慕容麟根本没看自己，而是面色沉凝地望着殿下的某处。
顺着慕容麟的目光望过去，眼中出现了一名梨花带雨的倾国姝色。那是一张与自己极为相象，却又比自己更为精致美丽的脸。
赵贵嫔心中忽然一痛。
是因为她吗？
她想起那个可怕的雷雨之夜，想起慕容麟没有任何解释，突然地丢下被雷声吓得魂不附体的自己，匆匆离去。
是为了她吧。
恍惚间，她想起与慕容麟相处时，慕容麟时常望着自己怔忡出神，彼时，她不明就里，还曾为慕容麟的出神凝望，且羞且喜。能被心仪的男子深情凝望，怎不令人害羞，欣喜？
及至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慕容麟看的从来就不是她，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替身，殿下的绝色才是正主。
努力压制着狂涌的泪意，赵贵嫔随着陈弘黯然退下。
这边赵贵嫔随着陈弘黯然退场，那边陆太妃气得火冒三丈。
“岂有此理！”她哆嗦着嘴唇，手颤颤一指姚葭，回脸厉声吩咐身边的内侍，“把她给我带上来！今天是哀家的大喜之日，她倒哭得象个泪人儿，哀家倒要好好问问，她是发了什么失心疯，哀家又是哪里对她不起！”
两名身强力壮的内侍答应一声，不由分说，过去就要去抓姚葭。
“且慢！”慕容麟冷喝一声，两名内侍登时垂头缩肩地立在原地，先是心惊胆战地瞄了慕容麟一眼，复又小心翼翼地扫了陆太妃一眼。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不过，太妃权威再大，终是大不过皇帝。
慕容麟的插手让陆太妃火气更胜，“怎么，陛下是要袒护姚美人不成？”
慕容麟侧过身子，谦恭俯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今天是姨母的好日子，为个小小的妃子扫了雅兴，实在不值。儿臣这就让人把她带走，还请姨母千万保重玉体，不要动气。”
陆太妃这会儿也顾不得她的雍荣气度了，气得呼呼直喘粗气，“不要动气？陛下的妃子在哀家的寿宴上哭得泣涕涟涟，不知道的，见了她这样子，还以为哀家在这里办丧事！陛下自己看，”说着一指姚葭的方向，“看看，都哭成了什么样子了！陛下倒是说说，哀家如何能不动气！哀家倒要问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哭得如丧考妣，是嫌哀家活得太久了吗？”
慕容麟淡淡朝姚葭的方向扫了一眼，表面上看似淡然，实则内心份外焦躁，心头有不祥的预感升起。他想姚葭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不然，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至此。
他不能让陆太妃盘问姚葭，以姚葭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知会作出怎样的回答，她的身世极有可能被拆穿。
而他，不愿让任何人再去打扰她，或者说他，好容易得来的平静，尽管这平静要以每隔一段时间的肉体折磨为代价。
思及至此，他带着万分的歉意开口，“姨母且请息怒，儿臣这就命人把她带走。”
陆太妃气愤难消，“带走就完了？”
慕容麟一怔，“姨母的意思是？”
陆太妃怒意难平，“她搅扰了哀家的寿宴，难道不用受到惩罚？”
慕容麟怔了下，随即神色一凛，“姨母放心，儿臣绝不姑息，儿臣只是先命人将她带走，不要让她扰了姨母和在座宾客的兴致。”
陆太妃不满冷哼，“已经搅了！”
慕容麟沉默着，不知如何接口。
陆太妃冷眼横着慕容麟，“陛下当真舍得惩处姚美人？”
“当然。”慕容麟说得斩钉截铁。
陆太妃冷冷一哼，“就怕陛下舍不得，凭她长得跟杨——”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慕容麟厉声打断，“姨母！”
“怎么？连哀家也提不得那贱人的名字？！”陆太妃不甘示弱地喊回去。
慕容麟强压躁怒，“姨母不是怕儿臣姑息姚美人，好，儿臣这就命人送她去暴室！陈弘！”他转回视线，遥望着姚葭，沉声怒喝。
“小人在。”陈弘在一旁躬身低应。
慕容麟冲着姚葭的方向，一抬下巴，“去，把她带走。”
“遵旨。”陈弘领命，直奔姚葭而去。
慕容麟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太妃冷眼看着，所有人大气不出地看着。
就见陈弘快步来到姚葭面前，深施一礼，躬身对姚葭说了句话，大概是请姚葭起身。姚葭却是浑然不理，依旧目光发直地望着赵贵嫔跳舞的地方，慕容麟见陈弘又对姚葭躬了躬身，然后，动手去拉姚葭。
这一拉不要紧，拉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声。
姚葭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尖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胡乱地去拍打陈弘想要触碰她的手，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不管不顾间，带翻了脚下的食几。
盘盏、食物洒了一地，几旁的朱漆酒樽也被碰倒，樽中美酒泼洒出来。
陆太妃气得一拍宽大的几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她这是疯了吗？！你，还有你，”一指刚才抓人未遂那二位，“把她给哀家带过来！”
“不必！”慕容麟冷着脸，一振大袖，霍然而起。
殿上燃着百来只一人多高的树形青铜灯，每棵“树”的枝杈上，错落有致地插了若干朱红香烛。
殿外，隐隐有雷声响起，白天分明还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晚间竟然打起了雷，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好似响应一般，雷声响起的同时，殿内的烛火统一忽地一飘，每个人的心也随着沉闷的雷声，飘乎的烛影为之一颤。
慕容麟在幢幢的烛影中向姚葭走去，行进中，他向陈弘作了个手势，陈弘立即冲他一躬身，退到离姚葭几步开外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好。
慕容麟步步逼近。
又是两声闷雷响起，殿外似乎起风了，风势还不小，刮得殿内紧闭的窗子劈啪作响，又一阵大风刮来，有那么几扇窗子骤然洞开，闷热的夜风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吹得殿上的烛火左飘右摇。
姚葭体似筛糠地颤抖着，在飘摇如鬼火的烛影中，她惊恐地望着慕容麟沉着一张俊脸越来越近，脑中的惨叫声、哭号声、两名男子的说话声也随之越来越大。
“月亮，跟我走吧……”
“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
她忍无可忍地抬手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想要摆脱这如影随形的魔音，人亦随着慕容麟的步步临近，步步后退。
慕容麟紧走几步，一把伸手将姚葭的胳膊抓在手里。
姚葭骇然睁大了眼，惊惧到了极致地尖叫着挣扎起来，殿上殿下，所有人被她突出其来的尖叫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陆太妃够坚强，否则定然昏倒当场，即便如此，一颗心却也吓得差点飞出了腔子。她捂着突突乱跳的心，一口接一口地倒着气，连惊带吓，带憋气，眼泪好玄没气下来。
再说姚葭，在慕容麟的怀里挣扎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连喊带叫，连抓带挠。
眼见姚葭越发狂躁，加之身后太妃气急败坏的大呼小叫，慕容麟一咬牙，照着姚葭颈间劈下一记手刀。
姚葭立时停止了挣扎，直着眼睛瞪着慕容麟，片刻之后，两眼向上一翻，身子向下软去，彻底失去知觉前，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郁律，带我走。”
闻言，慕容麟蓦然皱眉，随后微一探身，将姚葭拦腰托起，看也不看其他人地，向殿门走去。
陈弘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行至门前，陈弘连忙示意守门的宫女开门。
跨出殿门的前一刻，慕容麟的身后响起一声呼唤，“麟儿！”
慕容麟的身形因为这声呼唤微一停滞，一滞之后，他坚定地抬起脚，一步跨出殿外。
夜风中，传来他冷淡的声音，“姨母见谅，恕儿臣不能奉陪，先行告退了。”
轰隆隆~~~
远远的几声雷响后，下起雨来，不一会儿便下得哗哗作响，瓢泼的大雨，彻底浇灭了容华殿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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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宫之中除了她，只剩王太妃一位先帝妃子，其他妃子在先帝崩后，有儿子的随儿子去了封地；生公主的，愿意与女同住的，不禁，不愿的，一律送往长生庵落发；无所出的，则全被戾帝慕容德逼着殉了先帝。
王太妃的儿子是五皇子齐王慕容超，很有军事才干，慕容麟十分倚重于他，任命他为大将军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执掌燕国军事大权。由于军务繁忙，今年二十二岁的慕容超依然单身，也导致了一直渴望出宫的王太妃不得不继续留在深宫之中，寂寞度日。
陆太妃的芳辰庆典一如既往地设在她的寝宫崇训宫中的容华殿，排场也是一如既往的盛大。
芳辰这日，崇训宫中热闹得象过年，树上，廊下到处扎着花花绿绿的彩绫，宫人们统一换上了喜庆的杏红色薄绢宫衣，头上统一梳着可爱的双丫髻，每个髻上扎着与衣服同色的流苏，一个个手脚麻利地端茶送水，引宾送客，内侍们也换了新衣，忙着把各位祝寿人送来的礼物，搬抬下去。
因为是皇帝的亲姨，甥姨关系又好得有如母子，这天，带着厚礼去崇训宫贺寿之人，络绎不绝，简直要把崇训宫的门槛踏破。
宫中嫔妃，王室宗亲，公卿大臣，几位出了宫的老太妃，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
陆太妃盛饰华服，满头珠翠地端坐在锦榻之上，接受众人的祝贺，虽然，过了今天就三十九岁了，可因为保养得当，妆容细致，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她仪态高贵地微笑着，老练成自然地，与前来贺寿的宾客们亲亲热热地寒喧着，心里却郁郁的有些不痛快。
都说闻鹊喜，闻鸦丧，今早，她就是被一阵鸦叫声吵醒的。
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吧，她在心里犯着嘀咕，偏从吃过早饭后，右眼皮开始时不时跳上两下，直到现在，已过晌午，还是不停，跳得她心烦意乱，却又不便与人言说。
她只好在每次右眼皮跳动的同时，暗祝三光，希望可以藉此消灾释厄。
这会儿，右眼皮又开始跳了，陆太妃一边努力地压制着心头的忐忑，一边还要维持着得体的表情，同时，在心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祈祷今天可以太平度过。
然而，祝寿的人并不知道隐情，一个个脸上挂着恭谨的笑容，嘴里说着吉祥到九霄云外的贺词，向燕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表达着他们的“诚挚”祝福。
晚间，容华殿大排筵宴，为陆太妃庆寿。
平日里空旷沉寂的芳华殿一时间灯烛辉煌，人声喧哗，好不热闹。
陆太妃今天得获特权与慕容麟并位而座，二人下首分排坐着燕国的王公贵戚，豪门士族，后宫嫔妃。
慕容麟俊脸含笑，在一片觥筹交错，笑语喧喧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容华殿的某处。
那里坐着姚葭。
只见姚葭头挽单螺髻，鬓间横插一紫一白两根玉簪，耳上戴着没有衬饰的白珍珠耳扣，上身着鸭蛋青色对襟纱衣，同色缎质半臂，下裳，隔着许多人看不分明，隐约与上衣同色，脸上，脂轻粉薄，眉峰淡淡，不若其他嫔妃般浓墨重彩。
慕容麟状似眼神飘忽，毫无目标，实则专心致致地打量着姚葭，就觉光影摇曳间的姚葭看上去有些憔悴。
听芸香说，这几日为了给太妃赶制寿礼，姚葭连熬了几个通宵。
他想起姚葭的寿礼，一条精工细作的丹凤朝阳裙。紫缎的裙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一上一下围绕着一轮红彤彤的日头。
太妃对姚葭不满，但对这份寿礼却是爱不释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慕容麟深知姚葭绣工精湛，也深知绣出这等出色作品所耗精力惊人。此时相见，果不其然。
他已经很久没去庆春宫了，据芸香说，姚葭睡眠安稳，一直无事，慕容麟想，如果姚葭可以一直这样忘却前尘地活下去，他就不再去见她。
两忘于江湖，对他，和她都好。
想到这里，慕容麟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玉杯一饮而尽。
姚葭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以袖遮面，小口小口在呷着描金羽觞里的葡萄酒。
一整天几乎什么也没吃，不是不想吃，而是没有胃口，这几个月，她一直没什么胃口。
这酒倒是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她慢慢地呷着，麻木地感受着齿颊间的甘美芬芳。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脑中象灌了铅，沉甸甸昏沉沉的，很不舒服。为了在陆太妃芳辰前绣好裙子，她连着熬了好几夜，总算在今早三更绑响时，绣完了最后一针。
她没有娘家，鲜有赏赐，俸钱也不多，置办不起贵重贺礼，不过，要说绣工，她倒还可以小小骄傲一下，不是自吹，放眼全燕宫，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绣工好的人。
慕容麟说她是捡来的，那么或许，从前，她是个不错的绣娘吧，她自嘲地想。
很多天没见到慕容麟了，表面上，她波澜不惊地平静度日，可是，内心的思念恰似那春郊的野草，疯狂滋长，堵得她透不过气。
她在心底不止一次地暗暗祈求，祈求慕容麟可以在下一个交睫出现在眼前，哪怕要面对的依然是他的冷口冷面。
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何不再作噩梦，或者她可以装作噩梦复发，这样，就可以见到慕容麟了，对于“忘尘”，慕容麟从来都是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他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
是明知灰飞烟灭，依旧以身投火的冥顽。
拼了性命地压下满腔的思念，她淡然地绣着花，心酸地开导着自己。
宫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他，她对自己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孤衾难眠，两个多月算什么？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你要忍耐，要习惯。
然而，当看到慕容麟一身绛袍，含恭带敬地搀扶着陆太妃从殿后转出，站在殿上将座未座的刹那，姚葭还是难抑内心激荡。
痴痴地望着殿堂之人，姚葭只觉时空一瞬停止，喧哗人声一刹岑寂，所有背景一霎隐去，天地间惟余殿上风华卓世，儒雅俊美的男子。
然而片刻之后，她容色平静地收回了目光，随着大家给陆太妃行礼，说祝福话，然后，静悄悄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意态悠悠地呷着葡萄美酒，不曾再看慕容麟一眼。
表面优雅自适，内心却是纷乱如麻。
日思夜想而不可见之人，此时就在前方，只要稍抬眼帘便可得见，可是，忽然不许自己去看，在看与不看间苦苦挣扎，象要戒除不良嗜好之人，在灵与肉之间的天人交战。
不要去想，不要去看。看了，会更为想念。
她优雅地呷着酒，用了最大的意念，管制着自己的心念和双眼。
喧哗的语笑，优美的歌舞，动人的管弦，在耳边闹哄哄地响成一团蜂鸣，心事重重间，不觉数觞落肚。
“姐姐，还是少喝些吧，这酒虽是甘美，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再次将盛满了葡萄酒的羽觞递到唇边，乱哄哄的喧杂中忽然切进一声温柔的劝告。
姚葭一怔转头，撞进一片带着羞怯的善意目光。
因为心事重重，所以，不曾留心左右，此时才发觉左手的食案后坐着一名盛装少女，至多十五岁左右，朱颜绿鬓，生得十分标致。
望着少女眼底的善意，姚葭浅淡一笑，“多谢关心。”此人应是慕容麟新选的七名宫妃之一吧。
宫女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已婚公主随夫婿就坐，燕室唯一未嫁的繁昌公主正坐在慕容麟的下首，那么，定是新宫妃无疑了，只是不知是七位里的哪位，妃位几等？圣眷如何？是圣眷正浓，还是如自己一般，未老见弃？
谢过少女的关心，姚葭依旧如饮水般，一觞接一觞地喝着葡萄酒。
少女见姚葭对自己的忠告并不领情，有些讪讪，不过未曾生气，只在闲闲举箸间，依旧偷偷地关注着姚葭。
说实话，从姚葭落座，她便开始关注了。早听侍候她的宫女说，宫里有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妃子，她想应该就是坐在旁边的这位了吧。
她真是美，花容月貌的少女在又偷看了一眼姚葭后，由衷感叹。
慕容麟面带微笑地观赏着殿下的歌舞表演，不时与身旁的陆太妃交谈几句，心头却憋了一把火，且有越烧越旺之势。
很多天以前，他就开始期盼着今晚的庆宴，就象稚子期盼过年。孩童过年可以得到新衣，美食，于他，这场庆宴可以略慰相思。
扶着太妃上殿后不过须臾，他在众多贺者中与她眸光相遇，那一刹，他的心在短暂的停跳后，“砰”的一声巨跳，以至于他不得不暗暗吸气，以缓解胸中难耐的窒痛。
从庆宴开始直到现在，表面上，他笑容满面，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庆宴演出，实际上，眼角的余光里始终锁在姚葭身上。
而姚葭除了在他出现在大殿之上时和他对视片刻，与他自此再无眼神交集，只如久渴之人，一觞接一觞地饮酒。
这样的喝法很伤身，这样的举止很失仪，而姚葭视慕容麟如无物的冷淡态度，更令慕容麟烦躁火起。然而，此时众目睽睽，他什么也不能作，只能继续保持着龙颜大悦的姿态，满心煎熬地继续看表演。
一场刺激惊险的“都卢寻幢”后，是赵玖赵贵嫔的独舞。
赵贵嫔正是几月前应选入宫的七名秀女之一，初入宫即被封为位同九卿的二等妃：充华，上个月，再获贵嫔绿秩，成为宫中与陈、萧两贵嫔并立的三贵嫔之一。
还在杂伎艺人们表演“都卢寻幢”时，赵贵嫔便离座去换舞衣，及至“都卢寻幢”表演完，艺伎们行礼下场，早已换好舞衣的赵贵嫔优雅地提裙而上，袅袅行至丹墀之下，对着慕容麟和陆太妃深施一礼，然后转身向殿中央娉婷而去。
直至赵贵嫔换装再度出现前，陆太妃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
盛大的庆宴，如云的贺客，吉祥的祝福，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表演，美味的佳肴，让她忘却了今早的鸦叫，也忽略了不时蹦哒两下的右眼皮。
当赵贵嫔一袭白色曳地纱衣，鬓插白羽地站在殿下，她只觉眼前一花，以为自己看到那人，她缺氧般紧吸了口气。
定睛细瞧，才发现只是错觉。
赵贵嫔的长相，慕容麟对她的宠爱，都已让陆太妃深感不快，此时赵贵嫔的这身妆扮，更是让她怒火上撞。
越过赵贵嫔看向殿下宾客，不出所料，每个人的脸上均不同程度地现出了惊异之色。
陆太妃在人群中发现了神色漠然的姚葭，心里又是一窒。
姚葭比眼前的这个更象那贱人，象到有时她不禁怀疑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慕容麟一口咬定那人已死。
沉着脸，默不作声地盯着赵贵嫔向殿中央表演区走去的婀娜身姿，陆太妃的好心情全没了踪影。
她很想在下一刻，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可是，微微侧目，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外甥，陆太妃忍了下来。
她想，心想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外甥为了她的庆典大费心思，冲着外甥的这份孝心，她不能发火，不能让外甥难过。再说，当着满殿宗亲士族，为了个死去的贱人大发雷霆，也有损她辛苦维持了多年的高贵形象。
所以，为了麟儿，为了她的完美形象，她要忍。
再说慕容麟，见了赵贵嫔这般打扮，内心也是激动不已，几乎就要露出动容之色，不过，最终还是成功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神色不改，脸上带着熙如春风的温雅笑意，朝赵贵嫔微笑着一挥手，示意可以去表演了。
赵贵嫔站在殿中央，展臂摆好起舞前的造型，只等乐声响起。
几米外，给赵贵嫔伴奏的乐师群中，一名青年乐师，十指倏张，猛然拍向了怀中的羯鼓，随着鼓声骤响，笛、箫、筝、钹瞬时响应，数声齐发，赵贵嫔也在这一片激昂曲声中翩然起舞。
陆太妃强压怒火地看着，慕容麟恍如隔世地看着，扁面大脸的陈贵嫔嫉妒又不屑地看着，美得有如梅精转世的萧贵嫔漠然地看着，宾客们不时偷眼看看殿上的二位，再看看殿中舞得正欢的这位，又偷偷瞄一眼拿酒当水饮的那位美人，讳莫如深地看着。
先前提醒姚葭要少喝酒的美丽少女好奇地看着。
看看赵贵嫔，再看看姚葭。她发现这二人长得有些相象，不过，跳舞的那位，没有身边这位好看。
赵贵嫔生得自然也十分美丽动人，不过，凡事怕比较，若与身边的姐姐相比，前者只称得上貌美如花，后者除了倾世的容颜之外，更别具了一身难描难绘的脱俗气质，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么“绝世风标”当是最佳注解。
美丽的少女在心里暗暗对二人作了一番比较。
姚葭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记忆中，她隐隐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她也曾穿过这样的纱衣，也曾戴过这样的鸟羽，也曾跳过这样的舞蹈，周围也象现在，有好多人看着。
她盯着赵贵嫔流雪回风般急速旋转的身形，只觉头脑一阵阵发晕，有什么东西在眩晕中躁动起来。
大概是酒喝多了吧，她难耐地蹙了蹙眉，大殿中央，灯火辉映下，白衣胜雪的丽人舞得正好，随着忽高忽低，忽缓忽急的乐声，左旋右转，象一朵从天而降的雪花儿，带着天界的圣洁与美丽降临人世。
胡旋舞以羯鼓为主要伴奏乐器，随着鼓声的加快，赵贵嫔把个弱柳般的身体旋得好似疾转的陀螺，姚葭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于是，她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击鼓的乐师。
为赵贵嫔伴奏的是一群来自柔然的乐师，有男有女，能有十来个人。打羯鼓的是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容貌英俊，一头淡褐色卷发，在灯火明灭间泛着朦胧的柔光。
年轻的鼓师仰脸望着舞得旋风般的赵贵嫔，双手有节奏地在鼓面上快速拍打着，人不时低头看下鼓面，然后再抬头望向赵贵嫔。
直着目光凝视着英俊的鼓手，在一声突然加重的鼓声中，姚葭的耳边忽然安静下来。
在天地初辟般的静寂之中，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嫁给我吧，月亮，我会让你作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那是名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是燕国口音。
“月亮，你真美，这个给你。”不若慕容麟春风化雨般的磁性嗓音，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盛夏阳光，带着暖透人心的力量。
怔怔地凝着远处的鼓手，姚葭慢慢抬起手抚上发髻，手指轻动，一枚发簪在手。
缓缓垂下眼，她望着横在掌中的簪子，眼眶莫名发酸。
掌中，洁白的玉簪在辉煌的烛火间散发着莹润的幽光，簪首是一朵灿然绽放的雪莲花。
月亮？是谁呢？那声音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听上去如此熟悉？
姚葭怔忡地盯着掌中的玉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外界，赵贵嫔的舞蹈已至最为热烈激昂的时分。殿中，不见佳人，只见一团急速飞旋的白色纱影，若风中飞雪，若暗夜流光，美得惊心动魄，难以言说。
鼓声也随之越打越快，直是要敲碎人心。
在这直欲敲碎人心的鼓声中，男人暖如夏阳的声音忽然消失，继之而起的是一片惨叫与哭号之声，象无数在炼狱中饱受煎熬的厉鬼挣命地撕心呼号。
她气息紊乱地盯着簪子，烛火摇曳间，簪子上渐渐生出了令人为之胆寒的画面——
男女老少，很多人，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彤云密布，阴风恻恻，地上是一滩滩暗红的鲜血，一颗颗面目狰狞的人头。
不绝于耳的惨叫与号哭声中，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一次次扬起，人头一颗颗落下，鲜红的血水四处飞溅，姚葭只觉头胀得快要裂开。
画面骤变——
一名气质高华的中年美妇跪在地上，双臂被麻绳紧紧捆在身后，妇人神色悲戚，脸上带泪，一名黄衣少女跪在妇人面前，双手搂抱着妇人的颈项，哭得撕心裂肺。
画面上笼着腥红色的浓雾，她看不清妇人和少女的脸，不过，少女悲惨的哭声却无比清晰，声声撞击着她濒于崩溃的心神。
颤抖着合上手掌，攥紧手中的玉簪，姚葭哆嗦着把手按在胸口，身体抖得有如风中枯叶。腔子里，一颗心跳得比此时的鼓点还要激烈、飞快。
她喘不过气似地紧喘了两口气。
外界的鼓声和脑中的悲号惨叫声混在一起，在她脑中响成了一窝蜂。在这一片嗡鸣之中，暖如夏阳的声音再次响起，“跟我走吧，月亮，我带你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另一个冷如冰锋的声音破空而来，“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
两个声音在惨绝人寰的号哭声中此起彼伏，不休不歇。
姚葭受不了地把手紧紧按在双耳上，想要把这些奇怪又可怕的声音摒绝在外。
陆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地瞪着姚葭。
起先她并未发现姚葭的异样，但是当越来越多的宾客开始在下面交头结耳，把目光集结在同一方向时，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顿时气得两眼发黑，心突突地乱跳。
慕容麟也发现了，心中暗叫不好，想要吩咐立在身旁的陈弘过去把姚葭带走，还没等张嘴，就听见陆太妃愤怒的声音尖利响起。
“放肆！”
陆太妃用力一拍几案，“啪”的一声响，随着这声响，殿下立时静得仿若无人。
赵贵嫔舞得正急，乐声骤停，她猝然收势，一个趔趄，差点把个杨柳细腰给闪了。
因为舞得十分投入，乐声又大，因此赵贵嫔并不知陆太妃因何忽然动怒，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失仪触怒了太妃，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因为不知错在哪里，故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惶恐地趴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小小的一团，很是让人怜惜。
慕容麟见了，一皱眉，只好让陈弘先把赵贵嫔引下去。临去之前，赵贵嫔怯怯又殷殷地望了慕容麟一眼，却见慕容麟根本没看自己，而是面色沉凝地望着殿下的某处。
顺着慕容麟的目光望过去，眼中出现了一名梨花带雨的倾国姝色。那是一张与自己极为相象，却又比自己更为精致美丽的脸。
赵贵嫔心中忽然一痛。
是因为她吗？
她想起那个可怕的雷雨之夜，想起慕容麟没有任何解释，突然地丢下被雷声吓得魂不附体的自己，匆匆离去。
是为了她吧。
恍惚间，她想起与慕容麟相处时，慕容麟时常望着自己怔忡出神，彼时，她不明就里，还曾为慕容麟的出神凝望，且羞且喜。能被心仪的男子深情凝望，怎不令人害羞，欣喜？
及至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慕容麟看的从来就不是她，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替身，殿下的绝色才是正主。
努力压制着狂涌的泪意，赵贵嫔随着陈弘黯然退下。
这边赵贵嫔随着陈弘黯然退场，那边陆太妃气得火冒三丈。
“岂有此理！”她哆嗦着嘴唇，手颤颤一指姚葭，回脸厉声吩咐身边的内侍，“把她给我带上来！今天是哀家的大喜之日，她倒哭得象个泪人儿，哀家倒要好好问问，她是发了什么失心疯，哀家又是哪里对她不起！”
两名身强力壮的内侍答应一声，不由分说，过去就要去抓姚葭。
“且慢！”慕容麟冷喝一声，两名内侍登时垂头缩肩地立在原地，先是心惊胆战地瞄了慕容麟一眼，复又小心翼翼地扫了陆太妃一眼。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不过，太妃权威再大，终是大不过皇帝。
慕容麟的插手让陆太妃火气更胜，“怎么，陛下是要袒护姚美人不成？”
慕容麟侧过身子，谦恭俯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今天是姨母的好日子，为个小小的妃子扫了雅兴，实在不值。儿臣这就让人把她带走，还请姨母千万保重玉体，不要动气。”
陆太妃这会儿也顾不得她的雍荣气度了，气得呼呼直喘粗气，“不要动气？陛下的妃子在哀家的寿宴上哭得泣涕涟涟，不知道的，见了她这样子，还以为哀家在这里办丧事！陛下自己看，”说着一指姚葭的方向，“看看，都哭成了什么样子了！陛下倒是说说，哀家如何能不动气！哀家倒要问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哭得如丧考妣，是嫌哀家活得太久了吗？”
慕容麟淡淡朝姚葭的方向扫了一眼，表面上看似淡然，实则内心份外焦躁，心头有不祥的预感升起。他想姚葭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不然，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至此。
他不能让陆太妃盘问姚葭，以姚葭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知会作出怎样的回答，她的身世极有可能被拆穿。
而他，不愿让任何人再去打扰她，或者说他，好容易得来的平静，尽管这平静要以每隔一段时间的肉体折磨为代价。
思及至此，他带着万分的歉意开口，“姨母且请息怒，儿臣这就命人把她带走。”
陆太妃气愤难消，“带走就完了？”
慕容麟一怔，“姨母的意思是？”
陆太妃怒意难平，“她搅扰了哀家的寿宴，难道不用受到惩罚？”
慕容麟怔了下，随即神色一凛，“姨母放心，儿臣绝不姑息，儿臣只是先命人将她带走，不要让她扰了姨母和在座宾客的兴致。”
陆太妃不满冷哼，“已经搅了！”
慕容麟沉默着，不知如何接口。
陆太妃冷眼横着慕容麟，“陛下当真舍得惩处姚美人？”
“当然。”慕容麟说得斩钉截铁。
陆太妃冷冷一哼，“就怕陛下舍不得，凭她长得跟杨——”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慕容麟厉声打断，“姨母！”
“怎么？连哀家也提不得那贱人的名字？！”陆太妃不甘示弱地喊回去。
慕容麟强压躁怒，“姨母不是怕儿臣姑息姚美人，好，儿臣这就命人送她去暴室！陈弘！”他转回视线，遥望着姚葭，沉声怒喝。
“小人在。”陈弘在一旁躬身低应。
慕容麟冲着姚葭的方向，一抬下巴，“去，把她带走。”
“遵旨。”陈弘领命，直奔姚葭而去。
慕容麟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太妃冷眼看着，所有人大气不出地看着。
就见陈弘快步来到姚葭面前，深施一礼，躬身对姚葭说了句话，大概是请姚葭起身。姚葭却是浑然不理，依旧目光发直地望着赵贵嫔跳舞的地方，慕容麟见陈弘又对姚葭躬了躬身，然后，动手去拉姚葭。
这一拉不要紧，拉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声。
姚葭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尖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胡乱地去拍打陈弘想要触碰她的手，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不管不顾间，带翻了脚下的食几。
盘盏、食物洒了一地，几旁的朱漆酒樽也被碰倒，樽中美酒泼洒出来。
陆太妃气得一拍宽大的几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她这是疯了吗？！你，还有你，”一指刚才抓人未遂那二位，“把她给哀家带过来！”
“不必！”慕容麟冷着脸，一振大袖，霍然而起。
殿上燃着百来只一人多高的树形青铜灯，每棵“树”的枝杈上，错落有致地插了若干朱红香烛。
殿外，隐隐有雷声响起，白天分明还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晚间竟然打起了雷，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好似响应一般，雷声响起的同时，殿内的烛火统一忽地一飘，每个人的心也随着沉闷的雷声，飘乎的烛影为之一颤。
慕容麟在幢幢的烛影中向姚葭走去，行进中，他向陈弘作了个手势，陈弘立即冲他一躬身，退到离姚葭几步开外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好。
慕容麟步步逼近。
又是两声闷雷响起，殿外似乎起风了，风势还不小，刮得殿内紧闭的窗子劈啪作响，又一阵大风刮来，有那么几扇窗子骤然洞开，闷热的夜风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吹得殿上的烛火左飘右摇。
姚葭体似筛糠地颤抖着，在飘摇如鬼火的烛影中，她惊恐地望着慕容麟沉着一张俊脸越来越近，脑中的惨叫声、哭号声、两名男子的说话声也随之越来越大。
“月亮，跟我走吧……”
“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
她忍无可忍地抬手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想要摆脱这如影随形的魔音，人亦随着慕容麟的步步临近，步步后退。
慕容麟紧走几步，一把伸手将姚葭的胳膊抓在手里。
姚葭骇然睁大了眼，惊惧到了极致地尖叫着挣扎起来，殿上殿下，所有人被她突出其来的尖叫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陆太妃够坚强，否则定然昏倒当场，即便如此，一颗心却也吓得差点飞出了腔子。她捂着突突乱跳的心，一口接一口地倒着气，连惊带吓，带憋气，眼泪好玄没气下来。
再说姚葭，在慕容麟的怀里挣扎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连喊带叫，连抓带挠。
眼见姚葭越发狂躁，加之身后太妃气急败坏的大呼小叫，慕容麟一咬牙，照着姚葭颈间劈下一记手刀。
姚葭立时停止了挣扎，直着眼睛瞪着慕容麟，片刻之后，两眼向上一翻，身子向下软去，彻底失去知觉前，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郁律，带我走。”
闻言，慕容麟蓦然皱眉，随后微一探身，将姚葭拦腰托起，看也不看其他人地，向殿门走去。
陈弘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行至门前，陈弘连忙示意守门的宫女开门。
跨出殿门的前一刻，慕容麟的身后响起一声呼唤，“麟儿！”
慕容麟的身形因为这声呼唤微一停滞，一滞之后，他坚定地抬起脚，一步跨出殿外。
夜风中，传来他冷淡的声音，“姨母见谅，恕儿臣不能奉陪，先行告退了。”
轰隆隆~~~
远远的几声雷响后，下起雨来，不一会儿便下得哗哗作响，瓢泼的大雨，彻底浇灭了容华殿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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