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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第1章 林花谢春红(二)

    雪下了一整天,策马的店小二抬头望了望月亮,心说子时就要过去了,然而不知怎的,雪仿佛有些越下越大了。怀里还揣着那位夫人的两个银锭子,凡是有点良心的,必然是要还了夫人的心愿的。

    “驾!”店小二心里着急,挥鞭赶了赶马儿,催的马快走。

    西昆仑明教。

    子时的光明大殿里火光通红,自三个月前明教长老发动叛乱开始,明教不分昼夜的熙熙攘攘。

    大殿被红色所浸染,西昆仑的山顶到处是尸体。完整的不完整的,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这是明教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叛乱了,想百年前明教第八代教主薛玉染,手执一柄玉剑横扫明教十长老,将第七代教主留下的残局在一个月内清扫调整,原本以为这一次不过是破一次先例,然而这一次的例子有点……破的太大了。

    明教教主霍恩持剑而立,身后跟着一个看似不过十岁的男童,两个人的眼神出奇的相似,那是狼的眼神,然霍恩身后那小子,眼神仿佛更加凌厉和凶狠。

    两人的脸上、衣襟上均像是在血液中泡过的一般,散发着强烈的腥气,不禁令人作呕,不过究竟还是站在尸体堆里,这样看去,却与周围的环境相似和映衬。

    霍恩的眼神是冰冷刺骨的,像是从西昆仑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溪流,没有任何的温度,足以使人致命,那□看一眼仿佛就要将人钉穿。此刻的他咬牙切齿,心里念道,最好是我的妻女平安无事,倘若有异,我定要灭那些叛徒的九族,定教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子时已过,各家各户早已熄灯睡去,御剑山庄此刻也已然紧闭了大门,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被连日来的大雪覆盖的早已看不出样子。

    店小二翻身下马,也顾不得疲惫,一路小跑上台阶抬手使劲儿的对着大门一顿猛敲,长时间赶马,手早已冻得僵硬了,到底用了多少力道去叫门,小二自己此刻也是分不清了。

    门内有积雪被踩下去后“吱吱”作响的声音,店小二一听急忙喊道:“开门快开门,出人命了,快开门啊!”

    “谁呀这么晚了这是要叫魂啊?!”已然丑时,睡意正浓,此刻被吵醒定然烦躁不堪,一个门童小声的抱怨着去开门,大门吱嘎一声打开条缝隙,门童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好家伙,不过是个小二打扮的人。

    那小二一看门开了,急忙想往里闯,嘴里大喊着:“我要见风大侠,我有急事儿找他!”

    那门童被他这么一嚷嚷,睡意全无并且有些防备起来,他赶忙把这小二模样的人向着门外推去,“哎哎我说你呢,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来找我家庄主,我家庄主早已睡下了,有事儿天亮再说。”没好气儿的说着,门童正欲关门,那小二此时也急了,不再理会门童,自顾自的透过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冲着庄内大声喊道:“风大侠!风行云大侠!您旧时故人托我来给您送个信儿,人命关天啊您好歹要出来看一眼!”

    门童答道:“我说你烦不烦呐,我家庄主正经人家,哪来什么半夜三更前来捎信儿的‘旧友’,您还让不让人家睡觉了这是,快走吧别等我赶你,快走!”说完,门童把大门一关,顺手再把横木抱起来挂在大门的梁子上,任门外小二砸门喊叫,门童一概不理,隔着门,门童轻回了一句:“我家庄主起得早,卯时便醒了,您到那时候再来吧!”说罢,门童转身正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那知回头一看,正厅的油灯已然被点亮了,想是经过门外那小子的一番折腾,庄内的人都被惊醒了。

    风行云夫妇肩头披了一件棉袄从正厅走出来,风夫人手执一盏油灯照路,看神情有些不悦,风夫人开口问道:“门外是何人,都已丑时了怎还这般叫嚣?”

    门童看着庄主和庄主夫人此刻被吵醒,心下不觉一阵惶恐,他弓着身子小声禀报道:“这……看样子是个小二打扮,方才一直捶门,说是受庄主旧时故人所托来送信儿的,我想是这厮信口开河,便将他关在门外了。”

    风行云夫妇对视一眼,如何也记不起这旧时故人指的是谁,自一年前风行云金盆洗手之后,御剑山庄再不接见外客,最近夫妻俩也未曾收到将有人前来拜访的消息,何况此时乃深更半夜。

    就在风行云思忖之际,又听得门外小二大喊起来:“风大侠,您旧时故人托我送来消息,人命关天呐,您好歹出来见一面,免得日后遗憾啊!”

    这一语毕,风行云更加丈二摸不着头脑,如何旧时故人?如何人命关天?他下巴一点,示意门童去开门,门童无奈,只得悻悻去打开山庄的大门。风行云夫妇踏着积雪走向门庭,风行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小二,开口:“不知这位小爷说的是我哪位故人?又是托的何信儿?”

    小二喘了口气,伸进衣袋儿掏出一块玉佩,交到风行云手上,说:“一位夫人托我将玉佩转交给风大侠,说风大侠见到玉佩就明白了。”

    玉佩冰凉的触感一接触到风行云温热的手指,细腻温润的玉佩质感也随之而来,风行云接过夫人的油灯,接着火光仔细瞧了瞧手中的玉佩,那是块儿镂空雕刻的白玉,玉佩上雕刻的是龙凤相戏的图案,玉佩映着火光,那精细雕刻的龙凤仿佛活物一样。风行云待看清这玉佩的模样后,心里一惊,这玉是……

    风行云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他有些急躁的询问那个来送玉的小二,“托你送玉的可还说了些什么么?”小二咽了口口水,点头道:“那夫人还说,”小二模仿起廖小青的话“去请风行云大侠来见我,就说是廖小青命不久矣,有要事拜托于他,请他速来见我。”

    风行云大惊,只是“廖小青”三个字便让他当即失了神——

    小师妹……竟是小师妹的消息!

    风行云一时间说不出话,倒是身旁的风夫人,向前一步问那小二:“我廖师妹现来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你方才说人命关天不知所指何事?”听得妻子如此问道,风行云也转头看向小二,他虽没有开口,然心里早已着急上火。小二搓了搓冻僵了的手,直言道:“这位夫人不知为何和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打了起来,后来廖夫人像是中了毒,行动有所不便,脸色惨白,托我给您来带信儿。”

    还不等小二说完,风行云已然转身向着正厅走去,边走边让门童备一匹快马,油灯已然被他打翻在地,融化了一片积雪。风夫人看着丈夫此刻的神情,心里明白了三分,师兄还是放不下小师妹,只要小师妹开口,无论她在天涯海角,他都会跟去。风夫人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小二说道:“还要劳烦你带一回路,带风大侠去见她。”当然,她自是不会跟去,这一点上,她自己还是有些许的分寸,大师兄打小就对小师妹好,若小师妹真的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他心里必定有一肚子话要对她倾吐,此时,自己还是给他们一个安静的环境的好。

    风行云穿好棉衣,取一件披风披在身后,此时,门童已将快马备了来,风行云临出门时在妻子的跟前稍做停留,看了她一眼,风夫人点头道:“我无妨,你只管去,小师妹还等着你。”风行云感激的朝着妻子点了点头,走出山庄,上马便一扯缰绳,冒着风雪跟着小二赶了过去。

    风夫人站在原地,只是静静的望着丈夫离去的影子,既没有打算跟去也没有回房,她紧闭着双唇,看着满天的鹅毛大雪一层又一层地将马蹄印子重新覆盖。

    “夫人,您要不还是跟去看看吧。”身边的丫鬟重新点起一盏油灯,照亮了主仆两人站的门庭。风夫人只是摇了摇头,“他想做的,若是不让他去,只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心安,只要是为她。”风夫人眼神稍稍黯淡,扯下了披在肩上的棉袄,放到丫鬟手里,轻声道:“回去吧。”

    一路上,风行云心急如焚,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小师妹的跟前,无论旁人怎么说,他的心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放不下的人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不管小师妹远嫁西域时许下了什么样的誓言,于他,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他最终还是留了玉佩给她,如果她回心转意,最不济哪怕她身遭有难,只要她开口,他便会不顾万难来到她身边。只是,再一次见到这玉佩,竟真的是她已然遇险……

    “风大侠,我……我是赶不及您的速度,您看,向前再过三里地,巷口转角有家客栈,您只管去后门院子里,那位夫人便是在那儿。”店小二在风里喊叫着,风行云的千里马行进如风,自己手脚僵冷,无论如何是赶不上的。

    风行云回了句“多谢”,便再无顾忌地策马向前。

    只剩三里……青儿,等我。大师哥就来了。

    到了客栈,风行云下马后直奔客栈后门院子,院子里种植的树木已然凋零不堪,一进门,风行云就看到了昏死在院子中央的廖小青,此时的廖小青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身前和周围的血迹早已干透并且被新落下的雪花晕染开来,仿佛是落下的腊梅花瓣儿。

    “小师妹!”风行云疾步走到廖小青的面前,轻轻将她扶起抱在怀里,怀里的人儿此刻已经全身冰冷,面容惨白,嘴唇紫的可怖,风行云探手摸了摸她的脉象,脉动如游丝,轻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青儿,青儿醒醒,师哥来了,师哥就在这儿,”风行云赶忙从腰间取出一个青瓷小瓶,翻手倒在手里几颗药丸,喂廖小青服下,他顺着她的喉咙强行使得她吞咽,他双手环抱着她把她抱紧客栈内堂,轻轻安置好廖小青便运功替她疗伤——无论如何至少要让她恢复气血。

    风行云内力深厚,源源不断输送的真气使得廖小青的身子暖了过来,这一运功,足足耗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风行云嘱咐后脚跟到的小二打来热水和抓来药材,付了两锭白银嘱咐小二悉心熬炖汤药。

    随后,小二将廖小青的包袱和她原本怀抱的女婴送到风行云给廖小青疗伤的房间里,风行云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个尚在襁褓的女婴,她长得像极了师妹小时候,然而,有一个声音在风行云心里提醒这个女婴的出身。

    风行云仔仔细细地照顾了一天一夜,茶饭不进,只是守在廖小青身旁,终于,廖小青气息均匀,她勉强睁开双眼,第一眼便是看到了守在自己身侧的风行云。

    “大师兄……”廖小青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气息不稳再加上一天一夜没有进水,廖小青嘴里只是发出了微弱的叫声,风行云急忙坐到床头,扶着廖小青轻轻让她坐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此时的风行云心里各种滋味翻涌,只教他说不出任何话,他只是紧紧的搂着小师妹,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这个怀里的人儿就会离自己而去。

    惨白的脸色并不能遮住廖小青如玉般温润的琼姿花貌,风行云不禁想起了年轻时,江湖人称小师妹为“赛西施”,只是就是此时,小师妹也不过二十的年纪。然而一天里,风行云一连换了几个大夫,他们对小师妹的毒无不都是摇头摆手。那一句句“风大侠,请节哀顺变”刺痛着他的心,他越发埋怨自己不能好好守住这个自己自小便疼爱有加的师妹。

    “大师兄……我有事儿想求你。”廖小青靠在他怀里低低的叫着他。风行云不禁眼角里滚下一滴热泪,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柔声回应着:“青儿,有什么事儿,说吧,师兄必然应你。”

    廖小青虚弱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孩儿的襁褓,抬头看着风行云的眼睛,“师兄,我知自己快不行了,原本想到洛阳剑圣门下求师父收留我们母女,谁知路上遇到了崆峒派的人,我现下马上就快撒手人寰了,还请师兄能……能看在咱们同门一场的份儿上,替我抚养这个孩子,不求她能出人头地,只求的她能平平安安,我……”廖小青说到自己的女儿,失声落泪,“我往后不能看着她长大,着实遗憾,但如果师兄师嫂能照看她,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

    风行云的泪滴落在廖小青的前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青儿,青儿快别说了,你定能好起来,就算你身体不好,师兄师嫂照顾你一辈子,你当然要亲手把孩子带大,你怎的忍心让这孩子不满一岁便没了娘亲?”廖小青气血上涌,嘴角溢出鲜血,她的情绪强烈的起伏着,大口的喘着粗气,她看着孩子的睡脸,心如刀绞,怎能忍心?这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啊!廖小青哭的伤心:“师……师兄……”她的呼吸急促,似是有些喘不上气了,“答应……答应我……替我照顾歌儿……她的……她的身世我都写在了……写在了包袱里的……圣火令下压着的信函里……就当是我廖小青这一生……最后的心愿了……师哥……”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声音戛然而止,风行云听着廖小青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到怀里的人儿再无动静,他却只能束手无策,他的心仿佛像是洒了一把石子,被尖锐的棱角割得鲜血淋漓,这样极其痛苦的挣扎持续了好久,他也只能愈发紧的抱紧死在自己怀里的人儿,剧烈的悲怒在心里起伏着,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就这样奄奄一息的撒手离开了人世,他明明还有诸多的话想要说给他的青儿,这个在他心里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可人儿,他再也听不到她跟在他身后怯怯的叫着“师哥”,再也没有人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带她去塞上看雪,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永恒刻在他心底的倾世笑颜……

    “青儿——”终于,在一切回归沉寂之后,泪水干涸的刹那,他发出了长久积累的呐喊。

    门外,风夫人早已站在了那里,她的脸颊上残留着泪痕,她轻轻地靠在门栏上,她的手颓然地搭在窗纸上,不知是想最后替小师妹合上双眼,还是替丈夫拭去泪痕,这两夜,于他们三个人,亦或者是四个人,都太过哀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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