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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5章

    第二四章、阴阳(下)

    柳承启信心满满地告辞去了。霞舞没去送他们,自顾自地关紧了房门,叹口气:“还没和敌军打过照面,就先想着下手毒害自家的将士。”还真是饮鸩止渴。见柳回雪想要开口,却又慌忙阻止他:“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要公子强出头的意思。你如今这个样子,就别浪费心力盘算着救别人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自救才是。”

    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说得倒像是她在抱怨似的。

    谁知柳回雪迟疑了好久:“办法倒是有。”

    他亲身经历过战事,很可能真的知道些疗伤的法子。霞舞精神一振。但听明白以后,又犹豫了:“这也太匪夷所思……”柳回雪所述的方法,是要在前胸再刺出一个伤口、以排出积在胸内的瘀血。这简直闻所未闻。

    论调配药剂,霞舞算是行家,但治病救人却真的只有半桶水的工夫。医书读过不少,却没有几次动手问诊开方的机会。自己琢磨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这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公子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可曾亲见过?真的能奏效么?”柳回雪连连摇头。霞舞被他唬得慌了:“啊?”这下即使明知道他精神不济,也不敢不拉着他详说清楚。

    原来这穿胸引出瘀血的法子,他是从琉岚国听说的。

    琉岚与西方异族常年交战,死伤者众。如果是被刀枪伤及肺腑,即便及时在伤口处敷了药草,也不过是多拖几天,极少有能够痊愈的。琉岚一位随军的医官查验了尸身,发觉死者胸内多有大量积血,才提了这个异想天开的疗伤之法。尝试了数次,虽然成功的例子不多,但至少曾救活过伤患。柳回雪曾听那人说过施救的步骤,但当时并没仔细追问。更没想到他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说完前因后果,已花费了许多精力。柳回雪自觉累极了,于是闭上眼养会儿精神:“你是大夫,你决定吧。”

    霞舞沉吟良久。

    以她这一日所见,柳回雪既起了高烧,又数次咳血,兼之呼吸不畅,确实是险症中的险症。

    这么拖下去,应无幸理。

    无奈地叹了一声:“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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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青因为城墙布防的事来东宫求见,却吃了个闭门羹。直到将近黄昏时,才看见霞舞从寝殿里出来。刚靠近了她几步,猛地一惊:“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酒气?”看她的脸色,倒没有一点醉酒的模样。霞舞愣了愣:“没什么。你是来找公子的?你回去吧。——明天也不必来。”郑青见她怔怔的,心里不免发慌:“他……是不是不好?”霞舞又愣了好一会儿,明显地心神不属:“要过了明天才知道。”

    郑青不敢再多问什么。抬脚要走,霞舞又喊住了他:“等等!”

    摊掌到他面前:“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阴阳散?都给我。”

    郑青一怔,再看霞舞急切的神情,竟让他想起牢里杀掉的那人。“难不成连你也……”需要这玩意聊以解忧?霞舞摇摇头,又点点头。僵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真怕……”郑青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了装着药粉的纸包,轻放到她掌心。

    问:“下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她这一下午没做别的,就指挥着宫女做准备。

    寝殿里摆了好几个火盆,乍暖还寒时候,却热得人穿着单衣都不住地出汗。被褥衣物都用滚水煮过了,架到火上烘干,又找来陈酒把殿内各处都仔细擦洗干净。柳回雪躺在床上看着她们忙前忙后,笑:“这么些炭火,足够烤熟一整只猪了。”果然换来霞舞的一个白眼。

    这么劳师动众的原因,他也知道。

    毕竟是要在他身上重新开个口子,和之前那刺客捅他的一刀,其实差不了多少。就算是良方,也免不了行险。临到动手时心里的忐忑不安,没人比他更了解。柳回雪于是不顾她“不许说话”的严令,温言安慰霞舞:“动刀子有时候是为了杀人,有时候是为了救人,其中大有区别。你这针刺下去是怀着救我的心思,那即便我因此而死,也不是你的过错。”而霞舞沉默良久:“我只知道,如果不试,你就死定了。”不被逼到如此绝境,她无论如何不敢冒这个险。

    即使下了决心,也没有贸贸然动手。既是想要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更想着,拖得一刻是一刻。

    到最后终于无事可做,霞舞还在迟疑。

    又回来察看他的伤。伤处尚算平整,短时间虽不见愈合,但也没有出现感染的征兆。叹了口气:“但愿这一次仍有这样的运气。”疗法虽有别的凶险之处,但柳回雪只是略说,她也没有详问,只知道只要创口见了血,无论伤势轻重,一旦感染就几乎必定致命。而这事,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柳回雪却轻轻地说:“不是运气。”

    霞舞愕然。

    细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不是运气,那就是阴阳散的药效所致。

    但是那药……

    一瞬间燃起了希望,可是想起那药的特异之处,又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阴阳散的药效神奇,她听柳回雪确认过,但那药久服成瘾,她也听他说过。一次两次也就罢了,现在听柳回雪的意思,竟然是要把性命交托在这上头。不敢置信地望定了他:“公子,莫非你有把握、不受药性所制?”如果是柳回雪,那或许还真有可能。

    至少霞舞愿意相信他。

    柳回雪扯出一个苦笑:“我又没试过,哪里知道。”仍是那句话,“你是大夫,由你定。……总之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怪你。”但霞舞其实无从选择。就算他今后离不开阴阳散,那也比现在拿性命去冒险要强得多。

    等到郑青真把那个小纸包交到她手里,就更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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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阳散的剂量是她定下的,但连她自己都觉得心慌。

    柳回雪倒没什么犹豫,就着她的手,很快地服下了药。笑容随即自然了许多:“辛苦你了。最好把今后几日的情形都记下来。前面一半,我想琉岚的明理公子会很感兴趣。”琉岚发明的疗法,在意外的状况下被他试验了一回。“至于关系到阴阳散的后面一半,却要告知承启兄。若是连我都控制不住药性,那就让他看着办吧。”

    霞舞低低地说:“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他也肯定是事后杀尽自己的三万人马,而不会放弃那个邪法。”

    柳回雪也这么以为。不过他答道:“望江的军队没有这么快兵临城下。十几天以后的事,我暂且不想。”合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只听见身旁不远响起了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估计是霞舞按他交代的法子在摆弄瓶瓶罐罐。又过了半晌,耳边传来一声极近又极轻柔的叹息声。胸前忽然压痛。霞舞轻声问他:“公子,你还醒着么?”柳回雪仍旧闭着眼:“我怕看见了房里的情形,要发晕。”仓促之间,接引瘀血的细管是霞舞用小指粗细的小蛇剥了皮串成的,黑白相间的花纹确实看得人头皮发麻。刚才他也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不敢再看。

    霞舞终于被他说得扑哧一笑:“还以为公子你无所畏惧呢。”竟然怕蛇。

    “我怕的东西多了去呢。”只是不大愿意表露出来。比如他也很怕疼,开始是不愿示弱,后来是不想害人担心。像霞舞这样在他前胸按压探查,就算是服过阴阳散,柳回雪仍觉得非常不适。幸好只忍耐了不算太久。随即,肋下微微地刺痛。

    霞舞总算动手了。

    她摆弄妥当,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柳回雪闭着眼,才没有让他察觉到,自己刚才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寝殿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液体滴落的滴答声一下连着一下,接连不断。过了许久才渐渐放缓。柳回雪睡不着,但每次双唇微张还没开口,就被霞舞喝止道:“别说话!”他才知道霞舞没睡,而且一直盯着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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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时,柳回雪渐渐生出了倦意,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天。

    再醒过来时,柳回雪自觉好转了许多,却不知道是药效的功劳,还是琉岚的疗法确实起到了作用。发觉引导瘀血的皮管已拔除了,而霞舞的指尖还搭在自己脉门上。便问她:“我是不是好一些了?”

    霞舞一惊,随即重重点头。但她的声音竟然哽咽了,说不出话来。还要重伤初愈的柳回雪反过来安慰她。

    这才发现她清减了许多。

    他是不知道,自己还算安逸的这几天,正是霞舞被折腾的最厉害的时日。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郑青也拉过来帮忙,这时正和衣睡在地上呢。等霞舞把近十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记录拿给他看,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遇着了好几道难关。几乎每次都是靠阴阳散化险为夷。

    笑着告诉她:“别的人尝试许多次才救回寥寥几条性命,你初次动手就救了我,果真不简单。”

    霞舞却咬起了唇:“又不是我的功劳。”

    是那药的功劳。两个人心知肚明,都垂下眼不说话。

    霞舞又服侍他吃药。柳回雪看过,就问:“是不是该逐渐减些分量?”虽然她小心地不提,但他能尝出这还是阴阳散。霞舞却咬着唇:“不再往上加已算是好的了,还敢减?”之前每次一减药,伤势就有反复,霞舞已经被吓得不敢再去想减药的事。

    她对阴阳散,更是又爱又恨。

    亲眼见过药效,也就失去了驳斥柳承启的底气。郑青不久前还问她:“白川颓势至此,不指望所谓的邪门歪道,还能指望什么呢?”她似乎也无从反驳。如今柳回雪醒了,既指望他出面让柳承启打消这个念头,又担心他自己也陷于其中不能自拔。这时见柳回雪蹙起了眉,就知道他也在为着相同的事情烦恼。

    柳回雪想了很久,仍是听霞舞的话,尽数服下了她给的药。

    问:“今天是什么时日?”

    霞舞忙得昏了,也算了好一阵子才回答他:“应该是二十九。……没错,明天就是三月初一。”柳回雪明显地怔了怔:“这么久?”郑青不知是不是被他两人的谈话给吵醒了,忽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柳公子,您病着不知道,望江的军队早过了白江,离王京已经只有一百多里地了!——您要是现在登上城楼,简直可以望见敌军了!”从北边一路逃难的百姓们大多已经抵达,有些听说国君弃城而逃,也跟着继续往南去,却有更多人拖家带口地赶了几百里地,已经疲累不堪,到了王京就再也走不动了。

    京里如今正混乱不堪。只是东宫最近殿门紧闭,外边的消息一概没有传进来。

    柳回雪在病中,更是懵然不知。

    只略微察觉到,空气里多了些烽火烟尘的味道。

    天色也一直阴着。

    郑青见他沉默不语,又满怀信心地道:“公子,我们也已经按您的交待,将城墙修缮完毕了!”接着拿出了京城的布防图递给柳回雪。霞舞心疼他重伤刚醒就又要劳心劳力,忍不住狠狠瞪了郑青一眼:“叫你到东宫来是帮忙照顾公子,你居然随身带着这个?”但是柳回雪恍然不觉,这时已经铺开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没过一会,抬眼问郑青:“全都依了我的想法?”

    这是柳承启的命令。不仅吩咐郑青,也一并吩咐他自己的部下,一切依白川柳的交待行事。其中甚多不可解之处,例如放着北面城墙那一道极宽的裂痕不去理会,却要在后头另起一面残缺不全的矮墙。这么一来,即使城门紧闭,敌军也能从裂隙里钻进内城。东西两侧更借着城外遗留下的断壁残垣,弄得七弯八绕,简直像是迷魂阵一般。倒像是小孩子玩捉迷藏,哪里还算是守城?郑青本想问问柳回雪本人的想法,但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极为疲惫,终究开不了口。

    只应了声:“是。”

    想及柳承启的嘱咐,又问:“兵力该如何分派,却还要听公子的安排。”

    王京里的军队共有两支,兵力相差不多。其一是相国的亲兵,如今只听从左小姐的命令。另一支是王京的驻军,能够号令他们的虎符却已被太子带走了,不在京里任何一人之手。统领司马衍、副统领谨之良两人都是老资历的臣属,既自高自大,又墨守成规。如果只有一人,还可以晓之以理,但两人都同样顽固,那就无法可施了。霞舞在云不归被杀的当日,曾登门拜访过司马衍,却被对方以不见虎符、不能听命的理由一口回绝。

    陛下临走时并没打算带走这支军队,但柳回雪没有虎符,想要指挥他们,也未见得容易。

    柳承启与左小姐后来也曾经数次登门,都没得着好结果。左小姐眼光颇为敏锐,出来以后悄悄告诉准夫君:“依我看,那两人都很有些拥兵自立的意图。只是两人互相牵制,没人敢先提出来罢了。”当然就没把这部分兵马计算在内。

    如此一来,就是三万对三十万。

    兵力虽悬殊,但柳承启有了阴阳散的助力,又从柳回雪的布防里隐隐看到了奇门八阵之局,仍是信心十足。他也是这么向郑青说的:“兵法云,十则围之。望江的军力十倍于我,也只是恰好够他围城而已。我们坚守到三月底,自有强援到来。”后半句却是柳回雪的原话。

    左烟玉却有些担忧:“原本驻在王京的五万人马,就这么置之不理么?”

    倒还真担心那边生出变数。

    今日郑青来问的,就是那五万兵士该怎么办。

    他以为柳回雪就算无法让他们听命,至少也做了妥当的安排。——总不至于由得他们添乱吧。想不到柳回雪却不像当日那么笃定了。蹙眉思索了好一会儿,问霞舞:“今天真的已经二十九了?”霞舞怔怔地点了点头。

    柳回雪又问:“殿下那边……仍没消息?”

    他一提到太子殿下,郑青他们忽然都不敢说话了。

    沉默了许久,霞舞黯然摇了摇头。

    算算时日,太子殿下应该已到了落凤关。要是赶得急,恐怕已经与湖阳交过一战了。柳回雪侧着头疑惑地自言自语:“难道我想错了……那只白隼不是朝着殿下的方向去的?”霞舞急着答道:“自然是的!你我都亲眼看见它飞过去的……确实是东北没错。殿下他是不是……因为湖阳的战事吃紧,所以一时间无法脱身?”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这时候京里还不知道驻守边关的白川将士惹出了事,以为那边仍是一派平静呢。

    柳回雪一怔,明白她有些误会了。他倒没盼着谨致城亲自回王京来,不然也不会在伤口疼痛难忍的那时,抓紧了霞舞的手、不让她离开去找太子。但那之后又过去十来天了,谨致城却音讯全无。若那白隼确实是陛下为了传达诏命而放出的,太子没有理由不做回应。

    没有理由不顾念着他的。

    柳回雪沉默良久,苦笑:“罢了。我只盼着是那只白隼在途中出了意外。”但那只鸟儿不光飞得高,更是有灵性的,总不至于被什么人射了下来烤着吃吧?“……总归,别是殿下有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宁愿他不够聪明,甚至不够专情,也不希望他像自己这般突遭横祸,差点丢了性命。

    他却不知道那鸟儿只不过是被云睨戏弄了一番,再不敢接近他而已。

    而京中发生的多方变故,谨致城亦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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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回雪诸般担忧之际,谨致城正在读那封白隼带去的信。

    他清晨醒来,那鸟儿正停在帐中的桌案上,啾啾而鸣。谨致城见它终于肯靠近自己,笑:“难为你跟了这么一路。”那鸟似乎能听懂人话,先拍了拍翅膀,然后才倨傲地抬起脚爪,让他解开缠在上面的白绢。

    谨致城匆匆扫过一眼,怔住了。

    又仔细把那一小段文字读了两三遍。这……望江的挑衅直至宣战,都在他意料之中。却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只想着仓皇而逃。太子殿下的目光随即定住了那个名字。——幸而柳回雪没有和他们一起逃跑。

    他看上眼的人,果然是不同的。

    这么想着,心里就生出一股暖意。

    平日里虽总是怨他看重白川,多过看重自己,但到了白川罹难之际,竟觉得幸亏他是这样的性子。只有如此,方不枉自己与他并肩而立的承诺。再想起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凝视着自己,既温柔又坚定地说,“国难当头,绝不肯逃”。当时还觉得他简直固执得可恨,现在看过了白川君臣的嘴脸,自己又刚经过一场实打实的战事,忽然悟到了许多。

    指尖点着潦草写就的那三个字,轻声自言自语:“回雪……若没了你,也就没了王京。”

    王京不存,白川一国也就徒有虚名。

    而没了白川,就没了白川的太子。那他谨致城,也就一无所有。

    何其有幸,让他识得柳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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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致城望着白绢,出神了半晌。直到纪衡前来禀报说湖阳的赤甲军又在落凤关前集结,他才回过神来。匆匆扯下一块布条,提笔写道:“东宫偏殿,霞舞知道机关。静候捷报。”想了想,又在下边加了一列小字。写着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淡淡的微笑。

    写好了信,照原样绑到白隼的脚上。帮它梳理几下羽毛:“去吧。——这次快些。别让他等急了。”

    那鸟儿“啾”地应了一声,扑棱棱地飞出营帐。

    这次飞得又快又高,不一会儿就去远了。

    纪衡见太子殿下还仰着脖子发呆,也不敢出声打扰。

    察觉到一小块布条飘落到了脚边,就拾起来看。

    读完了白隼带来的信,纪衡忽地脸色大变:“殿下!殿下您可不能走啊!落凤关的将士们可都盼着您带领我们一战而胜呢!”

    谨致城怔了怔:“哦,我倒忘了。”他看到柳回雪留下坚守王京的消息,心思早飘得远了,后边的就没细看。其实信里不但提到了京里的事,还命令太子跟着国君他们撤回关南。——原话说得更直白些,大致是说,不妨把军队主力扔在落凤关拖延时间,太子殿下只需带些亲信,平安逃离战场就好。最后还特意注明了看毕即毁,不得走漏消息。

    竟被他随手扔给了纪衡。

    难怪纪衡看了以后,反应如此激烈。

    战战兢兢地问:“您真的……”想着自己要是被扔在这里,就算勉强守住关卡,不久之后也要面临湖阳与望江的前后夹击,必定逃不出个死字。再想起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信,已经是走漏了消息,说不定立即就要被杀人灭口。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殿下,要不然您带着微臣一起弃关算了!微臣带在身边的这几个孩子在山里呆的久了,周围熟悉得很,而且走起山路来飞快!”

    他的反应倒快。

    以为太子殿下真打算逃跑了,他既不可能装不知道,更不敢拦。就只能求他带上自己一起走。

    想不到谨致城闻言大怒:“谁说我要弃关!——别人不要这大好河山,我身为白川的储君,怎么能轻言放弃!?”

    说着拔出腰间宝剑,一剑挥下,桌案应声断成两截。

    纪衡脑袋一缩,那锋利的剑刃已架到了他脖子上。

    谨致城的眼底,满满地尽是戾气。纪衡与他对望了一眼,就吓得浑身发抖。只听见太子殿下沉声说道:“纪衡,你听着!”纪衡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那剑刃蹭过他耳廓,虽只是破了点皮,却让他心里生出极冷冽的寒意。谨致城沉默了一会,终究收回了剑:“……临阵诛杀主将不祥,这次我姑且饶过你。”还没等纪衡松一口气,又加重了语调,“再有人说一句动摇军心的话,定斩不赦!”

    纪衡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磕头:“是,是!”

    指间拈起那截差点要了他命的布条:“殿殿殿下……这机密要件……微臣就帮您销毁了吧?”

    谨致城不耐烦地摆摆手。纪衡连滚带爬地起身,又补上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殿下这般既英武睿智又随机应变,当真是吾辈——”忽听见一声冷笑,才反应过来他又说错话了。

    什么“将在外”,既然这半壁江山已经被国君放弃了,那太子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主君了吧?

    至少在落凤关、乃至王京,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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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川、湖阳接战次日。

    日出,天色晴朗。

    湖阳气势汹汹地列阵来犯,却看到落凤关上高高挂起了免战牌。

    山门也紧紧闭着。

    地面上虽残留着血迹,但尸首已被清理干净。昨日血流成河的战场,今日忽然变得平静了许多。湖阳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有人叫喊道:“难道白川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么!”但又有人小小声说:“听说他们……临阵换了主将。”

    昨天还是在这里驻扎了多年的纪衡,今早就变成了白川的太子殿下。

    符将军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收兵。

    云歌昔日劝他的说辞,提到过白川全国上下约莫只有两位值得注意的人,第一位是白川柳,第二位就是这个太子。站在湖阳的角度来看,望江与白川交恶,情势不明,他就不愿在这时候倾力相拼。

    刚刚传下鸣金的命令,就见到一位少年从窗外跳了进来。

    长袍宽袖,一身衣物都是白川的式样。但是前胸后背又束以火红色的皮甲,像是赤甲军的装束。

    看着不伦不类,颇有些滑稽。

    但这人他是认识的。十四五岁年纪,左手齐腕而断,便代之以铁爪。

    符毅失声惊呼道:“殿下!”

    那少年冷冷应道:“符将军,你还认我做殿下?”

    符毅一张老脸竟也微微现出赧色:“这……”以前叫得习惯了,没改过口来。但是话已出口,又不能不认账。

    忽然间,无所适从。

    幸好云睨并没在称呼上多加纠缠,伸出右手,“别的不说,先把我的笔还给我吧。”那支判官笔确实在符将军手里,而且从云歌转交给他起,就一直贴身带着。这时也没多想,就倒转笔锋递给了云睨。少年接过了判官笔,却还不依不饶:“我说的是另一支笔。”

    符将军的脑筋一时没转过弯:“什么?”

    云睨盯着他:“自然是朱笔。”

    一国之内,唯有国君和储君能用的笔色。云睨又笑了笑:“我也是如今才明白,拿这个笔当做凶器,只能杀一人,执朱笔,却可以杀万人。不但可以杀万人,更可以救万人。”

    所以当然是那支朱笔好得多。

    符毅被他的话骇了一跳,细加推敲,又觉得很有些意思。

    沉吟许久:“殿下,恕老臣直言相问,您的打算是要上京夺回储位么?”

    这一声“殿下”叫得顺口多了。

    但问的问题又是极要紧的。云睨知道,要是答得不能让符将军满意,只怕对方立时就要翻脸。

    他却答得不假思索:“不。”

    回身望向狭窄的山间小道,还有山道尽头的落凤关,“既然外敌来犯,我湖阳必当尽力回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至于回京之事,那对自己来说是头等大事,对湖阳十万赤甲而言,却只是与他们无关的别家的家务事。“总不能为了一个人的缘故,平白让我湖阳声誉卓著的赤甲军堕了威名。”

    看到对方犹豫不决,云睨想了一想,又说:“但是,符将军,现在驻守落凤关的是白川太子。他于我有恩,所以他在一日,我这一日就依他的意思行事。他不愿出战,符将军您也已下了鸣金收兵的命令,我就不该强求一战。这也算是还了他的恩义。”

    既不愿顺遂王叔的意思,更何况……确实有些于心不忍。云睨接着吩咐符将军:“白川里头还有个人,我不愿看到他死。所以请你……算了,这事还是该找云歌。”话说了一半,倒把符将军弄得一头雾水:“殿下,您是说,您在白川结识了一个朋友?”云睨背着手笑了笑:“朋友倒说不上。我在望江几日,懂得了韬光养晦,但那只是生存之道。他说的那些,才是正经的立国之道。……可惜他自己锋芒露得太过,虽救过我的命,却救不得他自己。连我都替他着急。”

    符毅听到后来,就明白了。

    柳回雪这人的名头着实太过响亮,一说起来,各国都少有不知道他的。

    倒是好奇云睨的心思:“殿下,您要救他……?”云睨想了想:“最好是邀他到湖阳来。就算不成,也不该让他继续留在白川。”

    见符将军还想发问,抢着阻止了他:“这些都只不过是私交,无关国政。”

    如此长篇大论地说了一番,终于莞尔一笑:“总之,攻打落凤关的事,符将军您看着办吧。”

    居然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越过符将军自作主张的意思。

    符毅总算舒了一口气。

    两人说了许久,兵权仍在他的手里。

    云睨并没打算夺他的军权。只是要他心甘情愿地服从。——坐于一国主位的人,合该如此。不需要鞠躬尽瘁,只需让臣民心悦诚服。

    符毅应了。

    回过神来再仔细地打量他,竟然觉得,他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少年了。

    不单是容色神采有了蜕变,就连身量仿佛也长高了不少。——当然,这必定是错觉。云睨从离开湖阳的都城朱天,到今日返回腾云阁,中间只经历了短短一个月。先前他还觉得若论为王的气度,王弟——也就是如今的湖阳储君,比眼前的少年胜过许多。但现在却明白过来,自己想得太错特错。若以玉石做比较,前者是早已雕琢成型的美玉,后者却是一块天然的璞玉。

    如今,或许是经过了名匠之手,被那穿窗而入的霞光一映,竟隐隐地散发出不世出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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